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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移情”的美育启示

2017-09-06宋瑾

人民音乐 2017年8期
关键词:美善修身养性伯牙

宋瑾

代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水仙操》记载了一则伯牙学琴的故事,这则故事是古代成功的乐感教育的典型事例,也是有效美育的突出个案。

旧说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志专一,尚未能也。成连云:“吾师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延望,无人。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近望无人,但闻海上汩没崩澌之声,山林,群鸟悲号,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曲终,成连刺船而还。伯牙遂为天下妙手。{1}

这则故事包含了以下几个与美育相关的内容;它们之间又有密切的关联和交叠。

其一,美育重在艺术而非技术。

故事说伯牙向成连老师学习古琴三年,较好地掌握了技术。但是,成连老师觉得他在艺术上还没有达到要求,因此采取了一个“移情”的方法来教学。“移情”以“移易性情”解。“移情”是为了促使伯牙在艺术上提升。这里,艺术/美育的基本尺度是“精神寂寞,情志专一”,这是习琴应达到的境界的门槛。因为伯牙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门槛,所以成连老师采用了古代师徒传承常用的体验法来帮助他。成连以“另请高明”为借口,引导学生到大自然中净化心灵,移易性情。这正是操琴以修身养性或“籍琴求道”的题中之义。一方面,古琴的艺术境界在于“空灵”,另一方面,修习者通过抚琴实现天人合一。“移情”的美育价值就在于此。西方的“移情”是将人的情感情绪移入对象,从中反观自身。如带着欢乐的心情看柳树,看到的是柳枝的“频频招手”;带着沮丧的心情看柳树,则看到“垂头丧气”。观者看到的是自己的状态。宗白华在《美从何处寻》中指出,“移易”和“移入”是不同的。这就是中西哲学美学的不同。“移易”具有消解和更易的过程。伯牙在大自然中获得顿悟,逐渐消解了世俗的情和欲,代之以融通澄明之心;在这样的心境下弹琴,空灵之声惊天地泣鬼神,遂为天下妙手。“妙”即高妙、神妙、玄妙。这种重艺轻技的修习、美育传统一直延续到后世。魏晋时期有陶渊明的“素琴”(无弦琴)实践,追求“琴中趣”而非“弦上声”。技术被淡化到极点,艺术被提升到极致,成为“重道轻器”哲学传统的典型,玄妙的经典。“琴中趣”即天人合一境界中的玄妙体验。这也是超越世俗的体验,具有美育意义。明清琴论的“淡和”美学,承继了这样的传统,只不过调整为“道器并重”。如李贽的“琴者,吟其心”。“吟”体现了形而上和形而下融通的状态。此“心”为纯净的“童心”。这与两汉《白虎通》琴论之“琴者,禁也”,“禁淫邪之心”殊途同归。由“禁”到“吟”,都体现了“移易”的美育方式。杨表正指出,弹琴不应炫技喧哗,秉承了先秦早期反对“烦手淫声”、重艺轻技的美育传统。

其二,美育根基在于美善合一。

有学者分析了中国古代不同时期的“移情”说,指出有的是善的范畴,有的带有审美的意味。{2}其实,古代音乐美学思想特点之一就是“美善合一”。孔子提出要“尽善尽美”,这种观念影响深远。他的审美实践如听《韶》,受到尽善尽美之乐的浸润而“三月不知腊味”。其他各家学说在“和”的范畴也有相似或相通的表述。道家追求的“大音”“天籁”,也是永恒的美善至和之乐。佛家的“音声佛事”,更是把美善统合在修习过程。伯牙“移情”的故事表明,艺术上要求“精神寂寞,情志专一”,不仅有美学意义(空灵),而且有美育意义(移易性情),二者彼此相关,密不可分。琴乐空灵,体现了美学意义的自由。这种自由突破或超越了技术的束缚,也突破或超越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移易性情,达成了心灵的纯净。这种纯净否弃或超越了世俗的情与欲,也否弃或超越了现实的功利。有空灵(美),就有纯净(善),反之亦然。成连老师看到伯牙的不足,既是美的不足,也是善的不足。古琴精神核心在于超越,超越技术、世俗和小我。“道”本身就具有大善大美至和的天然本性;籍琴求道,修身养性,就能实现超越,接近甚至达到美善合一的境界。重技轻艺,就会有炫技的表现,难免流于工匠的功利性。艺术即文化,文化包含深厚的哲理、美学美育传统,美善合一的观念贯穿其中。成连老师采用移情方法,引導伯牙由技术走向艺术,走进文化传统,进入美善合一的境界,实现了对技术、世俗和小我的三重超越。

其三,美育方式在于乐感培养。

乐感属于艺术层次。美育重在艺术,也必然侧重乐感。乐感与审美趣味直接相关。“空灵”既是古琴美学价值所在,又与移易性情的美育意义相关,也是古琴乐感的表现。培养这样的乐感,这样的审美趣味,就是具有明确指向的美育。自古以来人们都知道,技术可以传授,艺术难以传授。对于后者,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乐感难传授,难培养。学生模仿老师演奏,很难从形似升华到神似,更难达成神合。成连老师采用“移情”方法来促使伯牙获得空灵的乐感,并达成美育的目的,是一个成功的案例。这是籍琴求道、修身养性的一个“法门”。伯牙内心有太多世俗的情和欲,其琴乐“荤”而非“素”。即便他也表现出某种乐感,那也是离道的乐感,而不是合道的乐感。通过大自然的点化,伯牙的世俗性情被移易,被超越,从而获得博大的胸襟,空灵的乐感。如今艺术教育的乐感培养,强调的是世俗的情感表现。正因如此,乐品和人品可以分离,从深层看即美善分离。有些艺术家被指责有不良言行,就是这样的分离。当前究竟应该培养怎样的乐感,值得深思。伯牙“移情”的启示是,应该培养具有超越性的乐感,超越世俗、技术和小我。西方人本主义感性论以“主体-对象”二元对立模式为基础,主体是人单方面的主体,对象是人的感性对象。在审美过程中,人是审美主体,艺术品是审美对象。康德谈美的非功利性,也是在这种感性论范围里谈论的。在这里,艺术具有一定范围和程度的超越性。而从“移情”故事可以看出中国美学精神具有更大范围更高程度的超越性,即上述超越技术、超越世俗和超越小我。这里包含人对自己主体性的超越,艺术对感性的超越,因而也具有对“主体-对象”二元对立模式的超越。

其四,美育方法体现“做的哲学”。

为什么做到“精神寂寞,情志专一”就能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这是怎样的目的?怎样才能做到,怎样才能达到?古人修身养性的目的是超越世俗,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古人将“人”置于“天地”之中(所谓天地人“三才”),是为了保持天地万物的大和,也为了人生的美满和社会的太平。这一点跟西方人本主义不同。西方现代化的历史已经表明,人类中心主义的最大弊端就在于将自己置于自然之外、之上,为此已经付出而且还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如今,中国“和”的世界观受到普遍重视,追求天人合一成了最重要的美育行为。籍琴修身养性的原理是“归一返道”。庄子心斋、坐忘的方法就如此,孔子《大学》的“止、定、静、安、虑、得”之法也如此,佛家净土等法门亦如此。“一”作为动词具有重要的美育方法论意义。将道生一至生万物倒过来,九九归一,由一返道。这是一种逆生之法。成连引导伯牙到大自然中,感受并同化于自然而然、生克平衡、无私无欲、坦坦荡荡的“君子”胸怀,在“精神寂寞,情志专一”的状态下抚琴,个体的小宇宙逐渐融入自然的大宇宙之中,达成天地人乐大和、至和。这是一种无字哲学,无言哲学,是做的哲学。只有通过这种行为,才能获得亲历的感知、亲历的觉悟,进入清净澄明之境。英国学者波兰尼(M.Polanyi)提出的“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指的是行动中的知识(knowledge in action),{3}不是言说的知识,也属于“做的哲学”。美国新一代实用主义学者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1949—)提倡“实践的哲学”(Practicing Philosophy){4},提出“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5}新领域,都属于亲历的感知觉悟范畴。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在人单方面主体性的范围谈论问题。伯牙的“移情”,是人与自然的交合行为,是天地人乐的交合行为,是超主体、超感性的育化行为。这种交合、育化行为实现了修习古琴的最终目的,也可以说实现了美育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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