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赐教
2017-09-06鹿聘
鹿聘
楔子
女帝的发难来得毫无预兆,她拿出一张名单,名单上拟定的足足一百多在朝官员统统被下狱监禁。
细细看那些名字,却发现这些人无一不是曾与女帝做对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脊骨生寒——这些年女帝对这些人委以重任,宠信有加,民间无不赞叹女帝的豁达与恭慎,谁知她在夜里全将这批人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用阴毒的眼神暗地盯着他们,就等着根基稳固后秋后算账!
求情的朝臣来了一拨又一拨,女帝将他们一并落狱,她与人争吵了很多次,罚了很多人,最后索性誰也不见。满朝沸腾!全天下都被女帝那副通达贤君的假象给骗了!
唯有服侍女帝多年的老公公敢劝解:“天下人越是非议陛下,陛下便越要跟他们作对,这番赌气的样子,不是在学那个人吗。”
“那个死去的一意孤行的他吗?”女帝闲闲拨弄着琉璃坠子,坠子两下交击清脆一响,流转生辉美丽异常,她的声音透过来,带着嗤弄的笑意。
“才不是。”
“跟着心爱的男子一起离经叛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多么无聊啊。”
一
曹秀见到传闻中的那位太阿公主,是在树上刚结出青绒绒桃子的日子。宫人说最近这位公主被邪祟撞身了,本来就遭人忌讳,现下还举止怪异,无人愿亲近。
他看到宫人纷纷避之不及四下逃散,愣神间袖袍被人拉扯了一下。那是一个面容凶神恶煞的小姑娘,却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瞬间止住了狰狞的表情,她一时竟不知眉毛眼睛怎样动起来好看,脸颊上已经先红起来了。
曹秀的父亲是备受天子恩宠的天师,家族世代为帝王家炼制长生药。他说自己以后就负责这位太阿公主的课业,于是她一下午都眉开眼笑,为他翻书为他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临别时她抓着曹秀的手不放,说的话令曹秀险些将一口水全喷出来。
“若我是男子,定立马跪地求拜入先生门下,可我是女子,便想着,能夜夜在先生枕边听这大道理,顶好,顶好不过。”
饶是早年离家游历列国,见多识广的曹秀也无法从容面对,他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身量矮小的小姑娘——八岁左右的年纪,眼睛里是天真的神情,对他的喜爱毫不掩饰。曹秀怕自己多待一刻她又要说出什么荒唐话,他在那一天落荒而逃。
他后来反复想起那句话,懊悔自己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落败,于是在下一次见面前,他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他在太阿又一次装神弄鬼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绕到她背后,在她得逞后得意大笑时捉住了她的手腕,高高举起,笑道:“既是神鬼,又怎么会被我捉住?”
太阿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捉给惊吓到,她回过神,见是曹秀,便慌张地把手抽开。后来,太阿装神弄鬼的事便传开了。太阿因此恨死了他,气势汹汹地来找他,叫嚣道:“我要告诉爹爹,治你的罪!”
可太阿还是没去告诉爹爹,曹秀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的皇帝爹爹根本不会见她一面。
“那天你去御书房找你父皇,却遭了几位皇女奚落,我看见了。”曹秀看着气焰全无的太阿,“你已经十八岁,可是身高与容貌却永远停止在了八岁,皇上请人占卜,结果是不祥,便再也不肯见你。那天我听见几个宫人在谈论此事,她们说你如今的异常都是从前所受恩宠太过的报应,明明是一个宫婢生的女儿,却越过一众出身高贵的公主,成为天子最爱的女儿,他们说是你命里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福气。”
她不说话,一双眼睛连看也不看曹秀一眼,许久后才慢腾腾地说:“那先生你呢,曹家的嫡长子,长得好看,学识也广,从前还周游过列国,这样好的你,是因为好奇所以才来宫中传授我课业的吗?”
曹秀摇摇头,笑着坐在她身旁:“我也是一个被大家讨厌的人呢。”
“咦?”太阿终于肯看他。
“但是每次别人讨厌我的时候,我就想,一定是这个人的错。”他笑得云淡风轻,在太阿眼里要比那些说着“每日三省吾身”的君子顺眼。
“那或许是公主的福气,他们是嫉妒公主才说出那些话。”他的手摸上这个为了不被爹爹遗忘费尽全力的姑娘头上,带着无法言说的安定的力量。
“至少我觉得,公主这样小小的样子,很可爱。”
二
曹秀后来才知道太阿脸上为何会出现那些凶狠的表情,他看到了每日侍奉太阿的婢女,私下面对她时大多是那副威胁嘲弄的模样,于是太阿不知不觉中便学会了。他对她忽然有些心疼,心疼她无比憎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异于常人。
越跟太阿相处,他便越能发现她的戾气。她固执而认死理,常常与曹秀争执,多年无人调教令她不懂分寸和礼数,那日她失手将一方砚台掷出去,砸中了曹秀的额角。鲜血流经他美丽的眉目,即使这样,曹秀也未曾出言伤害她一句。她浑身都是痛脚,抓起来很容易,然而他却神情温柔平静。
太阿惊觉自己的失态,一时懊悔自责全数涌上心头,她眼红着慢慢放下手,咬牙说了一句:“先生……先生太软弱了。”
他一笑,不置可否。
太阿在严冬来临的前一天才发现,她的先生并不是个懦弱的人——曹家长辈劝他不要再往这个没前途不讨喜的公主身上浪费力气,他却负手而立,脊背挺直,一字字清晰无比。
“不回去。在父亲向我认错前,我不会踏进家门一步!”
他口口声声说的是忤逆三纲五伦被世人视作大不敬的话:“父慈子孝,父不慈,则子不孝,他心中放在首位的是曹家,我心中放在首位的自然也只有教义。”
在长辈眼里,这是多么幼稚赌气的一番话!
太阿这才知道为何曹秀会与她在一起——京中盛行罗道教,信奉者多为世家子弟,曹秀赫然便是领头人,但是曹秀的父亲对此大力反对,他愤愤之下,辞了父亲给他安排的官职,跑来专门跟为世人所不容的太阿在一块儿。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与父亲皆生为男儿,他要以血亲关系强拗过我,我曹秀不吃这套,既然谋见不同,当断则断。”
曹家的人已经气得跳脚,他这番话荒唐至极,所有人都认为曹秀这是因怒气而生的反叛。
“我不会错,没人能判定我错了,父亲不能,叔父也不能,便是天皇老子亲至,也不能。”
“即使我错了,我也绝不承认。”他沉声说。
太阿就这样静默地盯了他很久,直到他垂坐在地上,她才上前。
“先生是做了世人眼中出格的事,被家族打压,自认和我这被遗弃之人是同一类人,才来陪伴我的吗?先生只是拿陪伴我来故意气别人,刺激您的父亲的吗?”
曹秀用那双疲惫而生动的眼睛望向她,说:“从前与你争吵的事皆是我错了。”
那张嘴剛刚还对着他叔父说自己永不认错,下一刻却对这身量小小的姑娘说一切皆是自己的错。太阿转过头,嘴角勾起,她说:“我从没生过先生的气。”
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想自己以后要喜欢一个什么样的男子,那人一定要生得高大威猛,要正好弥补自己个头上的缺憾。可她如今看到眼前的男子,身高在同龄男子中并不算突出,瘦削单薄,但是坚韧,一双眼睛里蕴含着天地,蕴含着力量,她此刻只感到心满意足。
三
太阿决定站在曹秀这一边了,虽然她可能连罗道教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虽然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并不能为曹秀带来多大助益。她只是觉得,曹秀相信的东西,就应该是她相信的东西,这是作为两个被讨厌的人的默契。曹家对曹秀的打击频繁而猛烈,他仿佛一株在劲风中被重重压弯的竹子,只是太阿知道,这株竹子会被压弯,却绝不会折断。
他在一日清晨咯出一口血后,凝神看了那块血污很久,然后他披衣进宫,对正在调戏鸟雀平静又安谧的太阿说:“那些不同意我见谋的古板家伙们,我会统统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是曹秀的真实想法,从前的光风霁月只是粉饰太平。他是一个可以为了信仰不择手段的男人,他认为只要达成正义的目的,为铲除奸邪而使用些奸邪的手段是无伤大雅的,这便是他跟那些道德君子最根源的不同。太阿笑了起来,她不为这陌生而感到害怕,她想这世间或许只有她看到了他的真实,这令她感到亲近。
他开始往京城的各个地点宣教,太阿与他相随,她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虔诚的教徒的身份。她站在曹秀身后,看到底下的人群无一不是敬慕的神情,太阿有些恍惚。
她是很高兴的,她被人记住了。这一回她引起了爹爹的注意,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这个国家的公主,而是因为她站在了曹秀身后。
罗道教是曹秀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他将它引来立志奉为国教,太阿不会没有意识到他的做法是极端的,但她更厌恶平淡。曹秀设计陷害朝中反对他提议的大臣,与此同时太阿渐渐听到了不同的声音,许多人都在说罗道教是邪教,说曹秀是个失心疯的人。
教养太阿多年的公公劝她说:“只要您及时抽身,陛下便不会降罪于您。”
“不会降罪于我?我本来便没有罪。”她淡淡一笑,按着曹秀的逻辑说话。
曹秀的第一次覆灭发生在这一年岁末,他败在了自己父亲手里,父亲拿着他陷害朝臣的证据摆在天子面前,他即将面临牢狱之灾。太阿同样被波及,她被废为庶人,被逼前往普慧寺清修三年。两人商量着出逃,太阿突然问曹秀:“罗道教究竟……对您意味着什么?”
“我心中的光明。”他这样答道。
“如果……”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问了那个俗不可耐的问题,“如果我违反了教法,你是会顾我,还是顾教法?”
他脸上明显有一丝迟疑,最终坚定地道:“如果有一日你违反了教法,我也不会救你。”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她轻舒一口气,牵起嘴角——这才是值得她迷恋的曹秀,在任何事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改变心意的男人。
四
太阿与曹秀在星夜携手出逃京都,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京都,曹家与皇家竭力想将这桩丑闻压下来。她现在是真正的前所未有的愉悦,那些渴望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满朝舆论纷纷,她占据了爹爹的心头,即使只是一块心头病。
“我们逃到郑国去,那里是罗道教的发源地,我带你去见识你真正不曾见过的东西。”他在逃亡路上这样对她道。
“好。”她满带笑意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子仿佛一场美梦,她害怕自己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在宫城里带着落空的期待被迫活下去。
曹秀和她假扮成一对夫妇,人们往往会惊讶地望着她,即使她心智已经成熟,身体上的幼小却总让人们将她当作他的女儿。那时曹秀便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这是我夫人。”
这句话令太阿无比心动。
罗道教在京城遭到了猛烈的打压,那些支持曹秀的清贵子弟们受不住家族的压力,被或劝或逼着都退出了;反抗激烈的教徒全被拉去斩首曝尸,街上有提罗道教的人二话不说便会被抓到官衙去。只有曹秀和太阿两人的心丝毫未动,曹秀心怀教义,而太阿心怀曹秀。
她握住了他的手,望着远处模糊的天地交汇线,缓缓说:“我愿意跟着您,跟您信仰什么无关,而是因为您的那份意气,可怕的绝不动摇的信念,为了心中所想,一切皆可抛。”
“哪怕前边儿等着我们的是父皇的军队……我也必定随你走下去。”
曹秀叹了口气,俯下身来,太阿回过神后才意识到额头上两瓣嘴唇轻触的温暖。太阿别过头,嘴角却兀自扬起来。
曹秀在快抵达边境时才听闻京都发生的一切,曹家借天子之势对罗道教进行了血腥的清洗,他急怒攻心,当下就要回京。太阿大惊失色,拦住他,他却摇头。
“不怕,我并无过错。”他说得坦荡,毫不自愧。
他与太阿回京,在入城前他将太阿藏匿到一间小客栈,嘱咐她不要轻举妄动。太阿在客栈中待了两日,终于因为担忧而出来打探消息。听说他一进城便被曹家老爷带回家,先是跪在祖宗祠堂前挨了足足三百多下鞭笞,打得整个人后背像是被剐了一般,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就是这样他也咬着牙不肯认一句错。她的眼泪瞬间跌落下来,心慌意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想着曹秀死了怎么办,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这之后,曹秀大病了一场。天子看在曹家老爷的分上饶了他的性命,不过他将被终身禁足。他昏迷在曹家后阁,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看着离死掉也差不多了。有人提议赶紧给曹秀娶一房夫人,留下子嗣,否则曹家便会断了香火。于是,在曹秀睁眼醒来的几日后,一抬软红小轿抬着陌生的女子来到他眼前。他披了衣,勉强站起来,冷眼看着饮酒作乐的宾客,他的瞳仁中蕴含的情绪淡然而怜悯,冷漠得仿佛游离于这场婚事与这片天地之外。
那个像猫儿一般的新娘很怕他,但他已经没什么好让人怕的了——在洞房之前,他便被喂下了一顆药,用以化力。新娘渐渐伏到他身上,开始亲吻。
他闭着眼,不知城外的姑娘慢慢走出了客栈,他明明叫她躲好的,可是她要救他。她很笨,又没有什么人愿意帮她,她只好做出最可怕的选择。他突然浑身一颤,新娘惊惶地抬头,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格外清醒,这令她害怕。
“太阿呢?”他轻声问。
五
太阿进了城,立即有士兵将她拿下,送入王宫。在她意料之中,她见到了高高坐在王位上大声斥骂着她的父亲。她见到了他,可她一点不欢喜。因为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曾期盼的父女之情了,身为天子的父亲所没能给她的一切,她在一个叫曹秀的男子身上找到了。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讨厌我,因为父亲一看到我,就会想到令您心痛的破碎的长生幻想。”
她微笑的面容因为眼眶中颤颤的泪水显得极其生动,但她眼底透出来的却是冷淡与鄙恶。
“我为什么永远地停在了八岁这一年,成为被全国视为不祥的孽物,是因为曹秀的父亲,那位据说通灵天地的天师告诉您,他找到了为您炼制长生药的办法,可是需要试药的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与父亲血脉相似的人,您不能用那些妃嫔的女儿做试药人,于是您临幸了身为宫婢的我的母亲,生下了我。”
她说的话令满朝臣子大惊,龙座上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指着她厉声道:“一派胡言!”
“你才是胡言!”她猛然一喝,继而逼近两步,“八岁之前,你对我无上宠溺,不过是怕我作为试药人出了差错。但是那次试药失败了,天师告诉您我还是会生病,会老死,只不过容貌与身体永远停在那一天的样子。”
“其实在我之前,就有许多试药的不知名的公主了,只不过她们运气不好,在试药的时候死掉了,她们的骸骨被偷偷埋在我的小院子里。很有可能……我也会是那些骸骨中的一具。”
太阿已经顾不上周围人的脸色,目光如剑般将天子牢牢钉在龙座。看着他惊怒交加的脸色,起伏不定的呼吸,她弯起嘴角。
“您非要曹秀死,您不要怪我。”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人人看到的是一个渴望着父亲关心的小姑娘。其实她都是知道的,但她想,只要父亲能来看一看她,她就会原谅他。现在不行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她要天下人都非议他,谴责他,让他的臣民对他产生质疑,让作乱的人产生可趁之隙。
即使她拼命撼动也无法奈何她的父亲,她也甘愿为之付出性命。
曹秀听说太阿被捉住了,她在大殿之前当着三公九卿对抗她的父亲,结果以谤毁之罪被拉到东街最高的筑台上,被人轮流掌掴。天子用这样的方式羞辱击溃他的女儿,并且他假意痛心疾首地说即使这样他也舍不得杀掉太阿。
曹秀不顾禁足之令,撕扯开阻拦的家丁。他红了眼,喘气粗重,模样如中祟般吓人,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他会跟人拼命。他赶到时,筑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太阿被打得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似乎心有感应般,她稍稍转过头,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脸色惨白的曹秀。
她渐渐笑起来,笑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天大的屈辱,只是寻常吃饭走路。
与此对比明显的是,曹秀落泪了,一滴眼泪从他左眼眶缓慢地流下,似乎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不知伤心是最伤心。她嘴唇微张,似乎“啊”了一声,就见曹秀转头离去。
“我将太阿害了,我将太阿骗了。”
六
大理寺连夜密审曹秀,据说是抓到了一个郑国安插的奸细,此人吐露出了一个名字,正是曹秀。众人将此前的事情联想起来,恍然大悟,如果曹秀真是与郑国有勾结,那么他先前不遗余力地宣扬罗道教便有理可循,乃是为了动摇人心。
曹秀垂着头,冷静地对整件事供认不讳。他说自己自小离家,心志不定,在游历郑国时被人策反,加入罗道教,与国家的信仰背道而驰。
太阿不信,她一口咬定曹秀认罪认得这样容易一定是有人将他逼供。人们便将她带到曹秀面前,让他亲口对她承认。他抬头,目光极深极复杂,在她脸上逡巡不定。可是,无论他在人前说得多么自然,在太阿面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阿看出来了,她掉头就走,脑中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乱糟糟——这是一场笑话吗?她可以当着全天下的面被人掌掴,也不认输,她认为她仰慕的男子也可以做到。
可是,其实他也是一个不成熟的容易受人蛊惑的人,他被灌输了邪教的思想,甚至被煽动掉过头对付自己的国家。她曾经爱慕他的坚定,但那只是他的头脑发热,曹秀也只是一个被掌控的人而已。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通天的本领。
太阿意识到了这点,她整天精神恍惚,仿佛正从一场大梦中抽离。天子派来的人日夜监督在她身侧,天子之所以没有杀她,是想让她为自己正名,彰显自己的慈爱。
太阿被迫服用了药物,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每天还被一遍遍逼问,她的意识到了躯体外,看清自己濒临崩溃的底线。她这样一个受世人排挤,身体不正常的公主,曾经以为曹秀可以替她对抗这世道,如今他却在一点点崩塌消亡。
“那天在大殿之上……我说的话都是杜撰的,根本没有试药这回事……”
她撑不住了,抱头痛哭,脑中的嗡嗡震鸣却驱之不散。
“都是曹秀教我这么说的……要我指控曹天师跟爹爹,我只是一个因为身体的异常而扭曲了心智的人而已,我却将这一切都怪在了爹爹头上。”
她在别人的引诱下将这番话说出来,随着曹秀的投降,她也被瓦解,一切罪名都被她包揽。
最后,她轻轻附到人们耳旁:“我知道,在曹秀身上,还有其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人们将她带到大狱,要她找出来,她又一次和曹秀独自在一起。她看着没有丝毫意气的青年,眼中波澜微动,她笑起来,像那天在筑台之上,这根本不是疯癫无状被逼到了极限的太阿。
七
“我知道你并不是所谓的郑国奸细,哪怕你自己这样说,可是我心里知道。我会帮你洗清罪名,曹秀……哪怕世人将你误解,你总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终于也……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她眼中含著动人的泪光,动人得令他想要摸一摸。
“不是,”他按在袖中的手纹丝不动,抬头望向她,“太阿,你太固执了,你从来就这么固执。”
“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你所见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你清楚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为心中信仰而死,我没有遗憾。”
“只要……只要你拒不认罪,然后永远脱离罗道教,我会想办法保住你的性命的。”她声音嘶哑,眼神殷切到了极致。
他犹豫片刻,终于摇头:“不必了。”
太阿倏然发现,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没弄清这个男人的意图。他们说他是极端教徒,说他是被郑国洗脑的奸细,如今他又不肯让她救她,他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不要为了我,把你自己拉下水,各人命数都已经定了。”他轻声说。
太阿站起身,疾步离开,再也没回看一眼。那个行径荒唐的太阿公主终于清醒了!她陈书上表,痛斥曹秀种种罪行,并深切反省自己被他蛊惑时的所作所为。最终,她与天子抱作一团痛哭流涕,一副父慈女孝重得天伦的场面。她命人将曹秀押到大殿前,急于向人与他撇清干系。
“我是被这个奸邪冲昏了头,蒙了眼,才犯下忤逆爹爹的大错。”
“我只是觉得,站在他身后被百姓目光聚集的感觉很好,跟着他奋不顾身追求一样事物的感觉很好,即使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我只是这样一个,渴望被人注意,渴望特殊的虚荣的姑娘。”
曹秀没有辩驳一句,他睫毛倾覆,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的情绪。太阿公主说要赎罪,她赎罪的方式便是伤害曹秀。她称自己恨透了这个人,日日乘车将他拉去街市示众,以报自己当日被当街掌掴的仇。她跟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地心狠,天子越来越器重这个女儿,给她的权力越来越多。
天子暴毙在一个春夜,是服用了丹药致死——天子迷恋仙术,死在丹药上不足为奇。
那一晚,大狱中却有一场暴乱,不知是意外还是有人精心设置,曹秀在混乱中逃出了大狱。
“父王死于曹天师的丹药,而今曹秀又逃出大狱,一定是曹天师为救子所为。”
太阿拔出一柄长剑,调来五百骑,就要追杀曹秀。她首先去的便是城南那座筑在湖泊上的神殿,是当日罗道教的教址。世间最知曹秀者是太阿,她料到了他会出现在那里。她登塔而上,在顶端看到了背对着她的曹秀,他怀里捧着一方小鼎,紫色雾气氤氲。
塔下风高涛急,水波一层层叠加过来,太阿一步步朝曹秀走来。
八
“那天晚上在狱中,你说要我假装出卖你,加害你,我现在才明白了,要学会不择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你一样。”
她笑起来,为两个不受欢迎的人的默契。
“一开始也是这样,我只想出现在你眼里,想让你觉得我和你是同一类人,在这世间,我是了解你的,所以我才跟随你。”
长剑霎时回鞘,一片死寂下,太阿衣袂飞扬,双眼通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齿间蹦出来。
“逃!曹秀,快逃!”
“我只能保护你一千四百里,出了此城,我们再无瓜葛。”
但那个人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他只是安静地捧着那方小鼎,良久之后才稍微侧头。
“我该逃到哪里,才不是天子的天下?”
“太阿,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知道,我是个不认错的人,所以我不承认。但我不承认,你也装作不知道吗。”
闻言,太阿的心脏凉成一片,她感到窒息。
“从跟你出逃的那个星夜,遭受追杀的生活,到回城后的鞭打,被迫成婚,看到你为我受辱,跟你父亲决裂,以及……我被诬陷成郑国的奸细。”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中是深重的痛苦,“原先潇洒地游历诸国,见百态,入罗道教,自以为身体之苦是最苦,现下才明白心里苦,是最难熬过来的。”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太阿有些不敢置信,这比让她认定曹秀是奸细还要更难承受。
浓烟冲天,火势隐隐逼近,发尾有些生出焦味,火光照映下更显他面容决绝。
“我问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接近凄厉,伸手就欲抓住他。
谁知他一侧身,太阿一脚踏在塔顶边缘,身体重心往前倾倒。
“我是说,我输了。”她已经直直冲下塔,底下是翻涌的碧涛,她来不及转头,只见一条火龙就在她跌落的那一瞬间席卷塔顶,那人身影直直站立,逐渐湮没在火光中。
“因为我看到了筑台上你的笑容,那一刻我已经决定放弃了,你明白了吗,小太阿?”
女帝又一次在大火的梦中醒来,她冷汗涔涔,摔开一旁服侍的人的手,冲外喊道:“一群老东西,朕要将他们统统杀光!”
公公疾步上前,给她准备安心的药丸,她却一把推开,披衣下床,冷声道:“传我旨意,大狱里关的人,留不得了,立刻斩杀!干干净净,一个不落!”
公公吓坏了:“杀了他们,势必会造成朝野动荡,天下大乱,陛下何必为了一时之气……”
“立刻动手!迟一刻就会走漏消息!”
公公无奈地接下旨意,后退几步,忽又抬头,望着她道:“您还是放不下……”
“那些人……都是当年逼过您,让您杀掉曹秀的人。”
女帝浑身一震,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听到那个方才在梦里的名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半生的想念都舒展开来。
“我不喜欢曹秀很多年了,从他亲口承认他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但是,我一直都很心疼那副模样的曹秀。我一直在想,每做一回梦就想,如果我当年能有今日的强横,是不是就能跟他站到胜利的那一方?我就能对他说,曹秀,也会有轮到我的保护你的那一天。我要向死去的他证明,他做不到的事,可以由我来完成。”
她頭一回说了这么多,公公将腰弯得更低,他怕自己一抬头看见这位女帝正落泪。
“若不随自己心意一回,我将终生难过。”
公公应声而出。
第二日,人们打开大狱,血气扑鼻,尸首遍地,惨烈如阿鼻地狱!
暴虐!阴毒!枉为人君!一时间各种咒骂纷沓而来,臣子们闭门不出不肯上朝,百姓人心惶惶嗅到了天变,四方势力蠢蠢欲动。
第三日,百姓与禁卫军大打出手。
第四日,京城各处大小血光事端不断。
第五日,百姓联名抗议游街……
女帝却心如磐石,纹丝不动。
到了第十日,风向突然变了,在被女帝处死的以曹天师为首的一百多人中,竟有三十多人被查出了与郑国珠胎暗结,调查愈深,揪出的人也越多,人们渐渐察觉了女帝的用意。
他们误解了女帝!死的人都是郑国渗透进的势力!
太阿老了,她的皮肤皱了,发丝银白。在曹秀抱着小鼎死在大火中的那一刻,她便恢复了在她那个岁数该有的模样,一个娇俏秀美的少女。当她从湖水中被救上来时,人们目光惊奇,她也发现了,自己已与常人无异。
她想起他死前说的那句“我输了”,不由得笑起来。那个男子也曾对她说过:“倘若有一日,我说我撑不下去了,说我放弃了,你应该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
那个永远让太阿跟随的男子,他从父亲嘴里,知晓了家族的秘密。
他的父亲,为帝王炼制丹药的曹天师,其实是郑国安插的奸细,已经在这个国家悄无声息地运作了很多年。父亲向他交代了谋划,他需要曹秀替他顶替这个罪名,但是他不会让曹秀死,天子会暴毙在丹药上,无人会怀疑,那时他就趁乱将曹秀解救出来。曹秀这才恍然大悟,他所信仰的罗道教,不过也是父亲设计中的一环,一切都是以郑国大局为重。
“原来我跟太阿一样,都是不受父亲喜爱,命若草芥的孩子。”他喃喃笑道。
他答应了,他下狱,跟太阿反目,一切都照父亲的话做。只是,曹天师不知道,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有教义,单纯而固执的曹秀。
曹天师对他说,太阿之所以身怀隐疾,并非是丹药所致,而是他牵引了她的运数。因为她会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天子,所以他将此女的运数藏纳在一方小鼎内,正是罗道教供奉的那尊小鼎。曹秀沉默了一会儿,便是这一沉默,他做了一个决定。
不关信念的崩塌,不关父亲的隐瞒,或许最重要的是,他在那晚发现了,让太阿永生不能长大的,是他自己。火焰冲出来,穿透躯体的那一刻,他望着坠入湖水的小小身影,松了口气。
“如果要赔上太阿的一生,那么这件事,一定是错的。我知道她因为自己的身体,多么不高兴。”怀中的小鼎被抱得越来越紧,他心里越来越开心。
“那毕竟是我……最心爱的太阿……”他一心是教义,一心是太阿。
时隔多年,曹天师的势力被肃清,看起来是赢面,女帝却独自一人掩面而泣。
数年前的光阴,宫墙之下,顽劣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捉住那人衣袍的衣角:“不过我还不能嫁人,因为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大了,先生就逃不出我手掌心了。”
“是吗,”他装作看向一边,嘴角却端端柔和起来,“那你快些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