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中篇)
2017-09-05常君
常君
1
我从来不把那个和我有着八分之一血缘关系的女人称呼为外祖母,我觉得那是种很书面的称呼,缺少一种亲近感。更不会像南方人那样,嗲声嗲气地喊上一声“外婆”。在我老家方庄,那样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我们方庄人会直统统地喊“姥姥”,甚至干脆省略去一个字,直接喊“姥”。“姥,我渴了”“姥,我饿了”“姥,我回来啦”。
我姥姥出生时,中国正掀起波澜壮阔的民主革命,那就是世人瞩目的辛亥革命。虽然辛亥革命后颁布了废止缠足的法令,但是在偏僻的太行山腹地,我姥姥还是没有逃脱缠足的厄运。缠足的恶果使我姥姥的两只看起来只有一拃来长的小脚明显呈外八,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像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似的。
从我懂事起,我就对我姥姥的一双小脚非常好奇,我姥姥一年四季穿着袜子,纵然是炎热的七月坐在树荫下不住摇着手里的蒲扇,脚上也不曾赤裸过。所以我只见过它们的外形,似尖尖的竹笋,深藏在一双我姥姥自己做的布鞋内。脚脖子以上部分统统被腿带子一道道缠绕着。好奇心驱使我想知道它们小巧的外形下,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的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得以实现。我姥姥从不当着人面儿洗脚,即便是我把洗脚水端到她的跟前也不奏效。
我姥姥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姥爷。
我姥姥八十岁高龄时,坐在老家院子暖洋洋的阳光里,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慢悠悠地给我讲着当年的情形。那天,我姥姥换了一套水红色的新衣裳,夹着一个小包袱,对我太姥爷说要去赶集,买点针头线脑什么的。我太姥爷自然应允。我姥姥出了家门,直奔庄子西头我姥爷家而去。跨进院子,我姥爷见我姥姥来了,就是一愣,问你咋来了。我姥姥抿着嘴一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庭院,完了操起剪刀剪了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纸上,接着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套新衣裳和一双新布鞋让我姥爷换上,又用清水抿了头发,拉着我姥爷拜了天地。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姥爷感觉像做梦似的,只会望着我姥姥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天眼看着擦黑儿了,我太姥爷见我姥姥还没回来,出门去寻。走到庄子西头一看,我姥姥鬓角别着一朵小红花,正往家抱柴火准备做晚饭呢。我太姥爷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你,你”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其实我太姥爷给我姥姥早就物色好了人家,是邻庄的一家财主,家境比较殷实,开着油坊,拴着一挂胶皮轱辘的马车,还种着几十亩地。只是那家的儿子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条腿一甩一甩的。我姥姥说什么也不愿意,一心想嫁给我姥爷,我太姥爷就是不同意。爷俩儿为这件事几乎闹僵了。我太姥爷之所以不同意把我姥姥嫁给我姥爷,是因为我姥爷家的家境实在提不起来,跟邻庄的财主家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姥爷父母双亡,孤儿一个,在庄子东头的刘大财主家当长工,一间破瓦寒窑,站在屋里透过房顶都能看见外面的天,力气大点儿一使劲恐怕就能推倒。我姥姥先斩后奏,拜了天地就是人家的人了,我太姥爷也只好认了。我姥姥说,我姥爷年轻的时候长得有点像戏里演的关公关云长,方头大脸,相貌堂堂的。最重要的是,我姥爷还会哼哼呀呀地唱着好听的“落子戏”。我姥姥看中我姥爷的正是这一点。其实我姥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更别提会写了,他唱的“落子戏”的戏文都是跟着戏班子学的。戏班子在台上唱一遍,我姥爷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这还不算厉害,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我姥爷不但会唱小生,旦角的戏他也会唱,声音身段表演起来惟妙惟肖。我姥姥说,有一次她正在河套里洗衣裳,抬頭见不远处的老柳树底下围着一群人,又是叫好又是拍巴掌的,十分热闹。我姥姥扔了洗了一半的衣裳,忙往河堤上跑。跑到老柳树底下,挤进去一看,见我姥爷反穿着褂子,两只袖子权且做了水袖,端着架势,正在唱“落子戏”《回杯记》里的《园会》一场。我姥爷反串王玉姐。单是开头一句“我那不得相见又相见,不得相逢又相逢的二哥呀”,老柳树底下就是掌声一片,我姥姥更是直了眼睛。
我姥爷继续唱:
拉住二哥痛伤情
连把我那二哥哥
叫了那么几声
我的那个二哥哥呀……
自从你进京去赶考
二姐我哪时哪刻未忘前情
你去了一天墙上画一道儿
去了两天道儿两横
二哥你去了三年整
墙上的道儿数也数不清…….
我姥爷虽然没戴行头,没穿戏装,但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跟戏班子里的所差无几。从那以后,我姥姥的魂儿便被我姥爷勾去了。
我姥姥和我姥爷结婚后,接连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基本上都相差个一两岁,依次是我大舅、我大姨、我二舅、我三舅、我妈。不幸的是,我二舅三岁那年得了败血症,夭折了。因为孩子多,嘴多,我姥爷家的日子日渐艰难,常常是吃了这顿没下顿。清汤寡水的饭食撒两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的夜里,我姥爷借着昏黄的油灯,站在地上拉开架势,给我姥姥和我的舅们姨们唱“落子戏”。我姥爷常常是承包了戏中所有的角色,青衣、花旦、老生、花脸都由他一个人来演,甚至嘴里还能模仿锣鼓家伙的声音。以至于我三舅话还没说清楚呢,就奶声奶气地跟着我姥爷学着唱。我姥姥说,那些年,是我姥爷的“落子戏”,和着她们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让她们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夜晚。
2
我大舅八岁那年的夏天,一连一个多月没有降雨,干涸的河床露着一道道口子,庄稼的叶子干枯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一年的希望打了水漂儿,一家几口糊口都成问题,拿什么给刘大财主交租子。我姥姥愁眉不展的,我姥爷的“落子戏”也唱得有气无力的。
那天一大早,我姥爷躺在炕上,忽然听见传来沙沙的扫院子的声音,爬起来捅破窗户纸往外一看,见草垛旁驻扎着一支队伍,几个身着军装打着绑腿穿着草鞋的年轻后生挥着扫帚正在扫院子。不光我姥爷发现了,所有方庄的人都发现了。那支队伍虽然穿着褴褛,但是对老百姓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见面称“老乡”,说他们是八路军,是穷人的队伍。他们还在墙上张贴了标语,我姥爷问写的是什么,他们说是打土豪,分田地。接着八路军真的把恶霸刘大财主家的粮仓打开,把里面的粮食分发给劳苦大众。那几天,整个方庄像过年一样,大人小孩脸上喜气洋洋的。
一天晚上,我姥爷吧嗒吧嗒闷头抽着旱烟,抽完一袋又装上一袋。我姥姥看出我姥爷心里有事,就问我姥爷咋的了。我姥爷沉吟了半晌,说,他娘,我想参军,跟八路军走。我姥姥闻听就是一愣。还没等我姥姥说话,我姥爷又说,我去打听了,人家说,参加八路军可以分到田地,以后咱就有自己的地种了。自己个儿的地呀!再也不用给地主老财扛活了!不光分田地,还给两块现大洋!有了田地有了钱,你和孩子在家就不愁吃喝了。石柱、有财他们都要去。我姥姥当即就哭了。我姥爷只好哄孩子似的连说,不去不去了,别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姥姥坐在炕上正缝补衣服,忽然看见两个穿着军装的八路军战士走进了院子。我姥姥忙迎出门去,顿时愣住了。走在前面的战士竟然是我姥爷。我姥爷把地契和两块大洋塞到我姥姥手里,我姥姥当时就明白了,眼泪也就流了出来。和我姥爷一同来的八路军走过来,笑着说,大嫂,参加八路军是为了全天下的穷人都有田种,有饭吃,以后你家就是军属了,是光荣的事。我姥姥就捂着嘴哭出了声。
我姥爷临走那天晚上,大半夜了,我姥姥还没睡,就着油灯给我姥爷做军鞋。我姥姥弯腰弓背坐在炕上,伸展着胳膊,刺啦刺啦拉着麻绳,纳着千层底的鞋底子,一扬一扬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我姥爷怎么劝都没有用。我姥姥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还坐在炕上做着鞋。
下午,八路军的队伍准备开拔离开方庄了。我姥姥熬红了双眼,踉踉跄跄奔出院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三双布鞋,还绣了三双鞋垫。我姥姥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把小布包塞进我姥爷的挎包里,嘴唇翕动了半天,说早点回来,我和孩子在家等你。我姥爷点点头,给我姥姥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又冲我姥姥挥挥手,转身追赶队伍去了。
部队走出老远,渐渐地看不见影子了,我姥姥还站在树底下,冲着部队离去的地方挥手。暮色四合,我姥姥站成了一棵树。
3
我姥爷走后,我姥姥成了妇救会的积极分子,每天跟着妇女们做军鞋,绣鞋垫。我姥姥八十多岁时还给我做过千层底的布鞋,所以对于做军鞋纳鞋底的情景我并不陌生。我姥姥戴着老花镜,用一个磨得锃亮的铜锥子在鞋底上用力锥一个孔儿,将纫了麻线的大针从孔儿里穿过去,用右手中指上的顶针一顶,然后,再把麻线使劲拽紧,接着再拿起铜锥子锥下一个孔儿。纳几针便将针在头发里蹭上几下。我姥姥做的鞋鞋底都很厚,而且纳得密密匝匝,跟筛子眼儿似的。我依稀看见我姥姥当年做军鞋时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候我姥姥发还青,鬓未雪。
我姥姥做的鞋垫针脚也密密实实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喜鹊登梅、并蒂莲花,都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更多的绣的是兰花。我姥姥说,她给我姥爷赶做的三双鞋垫,上面绣的都是兰花。兰花是我姥姥的名字。
我姥姥坐在炕上做军鞋,绣鞋垫,一坐就是一天。整个妇救会属我姥姥做得最多,也最好。我姥姥给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曾问我姥姥为什么那么拼。我姥姥说,其实,那时候我没想是在给八路军做军鞋绣鞋垫,我想是在给你姥爷做呢,行军打仗,翻山越岭的,没双跟脚的鞋哪行。
每逢庄上有部队经过,我姥姥就倒着一双小脚,一边往外跑一边冲我的舅们姨们喊,过队伍了,看看有没有你爹!我的舅们和姨们撒腿就跑,我姥姥摇晃着身子,跟在后面。
我姥姥加上我的舅們和姨们站在路边,欠着脚,抻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一张张落满征尘的脸上撒目。要不就拽住战士的胳膊,询问认不认识名叫陈长贵的。陈长贵是我姥爷的大名。
有一回,我姥姥拽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问他认不认识陈长贵。小战士说,你算问着了!谁不认识我们老班长啊!我姥姥一听,忙问,都当上班长啦?小战士说,那当然!我给你叫去!说完撒腿往队伍后面跑去。我的舅们和姨们闻听马上就要见到我姥爷了,一个个乐得一蹦老高,嘴里嗷嗷直叫唤。我姥姥让我的舅们和姨们都站好,挨个给他们抻了抻衣襟,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然后用袄袖擦了擦眼睛,又用手掌抿了抿发髻。不多时,那个小战士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一口大行军锅的老战士。小战士高兴地大声说,大嫂,人我给你叫来啦!我姥姥直愣愣地望着那个中年汉子。这哪里是她望眼欲穿的孩子他爹呀!我的舅们和姨们见来人不是我姥爷,一个个都抹起了眼泪。炊事班班长摸着我三舅的脑袋,对我姥姥说,大妹子,放心吧,我的那个跟我同名的大兄弟一定会回来的!
那几年,我姥姥常常纳着纳着鞋底就停住手,眼睛痴痴地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我姥姥是既盼着我姥爷的消息,又怕来消息。石柱和有财都有了消息,两家都从军属变成了烈属。
那时候,我大舅和我大姨都已经十四五岁了。我大舅当了儿童团团长,我大姨也是儿童团的骨干分子,每天嘴里哼着共产儿童团团歌,手持红缨枪,跟着民兵站岗放哨送信查看路条,或者帮着妇救会送军粮送军鞋。
鬼子开始对边区进行疯狂的“大扫荡”。
那天,我大舅刚把我姥姥、我大姨、我三舅、我妈藏好,鬼子就进庄子了。没来得及撤退的男女老少被小鬼子赶到庄子西边的打谷场上。一个梳着分头的汉奸翻译官,像只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地跟在小鬼子指挥官身后。
小鬼子指挥官咿哩哇啦说了一通,汉奸翻译说,太君说,庄子里有人参加了八路,良心大大地坏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主动站出来还则罢了,不出来全庄子人都死啦死啦地!
没人吭声,打谷场上一片死寂。
汉奸翻译官走到我大舅跟前,盯着我大舅问,听说你爹就参加了八路。
我大舅高昂着头,大声说,没有!
汉奸翻译官说,年纪不大嘴还挺硬。说完抡起皮鞭,照着我大舅就是一鞭子。
我大舅怒目而视翻译官,我爹就是八路,专门打小鬼子,还有你们这些大汉奸!说着扑向汉奸翻译官,企图去夺他挎在屁股上的枪。这时候,鬼子指挥官的枪响了,我大舅摇晃了一下,扑倒在地上。
那次大扫荡,没来得及撤退的三十多口人都被鬼子的机关枪扫射死了。鲜血染红了打谷场。
血洗方庄后,鬼子又用飞机对方庄进行了狂轰滥炸。我大姨就是被鬼子投下的炸弹炸死的。
我姥姥掩埋了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尸体后,带着我三舅和我妈进了山。她们钻山沟,住岩洞,东躲西藏,总算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后来,小鬼子投降了。我姥姥带着我三舅和我妈又回到了方庄。
我大舅和我大姨被我姥姥埋在了屋后的大树底下。我姥姥没事就坐在两盔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
抗战胜利后,内战又开始了。我姥姥带着我三舅和我妈又开始了逃亡生活。我姥姥后来讲到这里时对我说,她总算为老陈家留了一条根。
4
方庄解放后,我姥姥颠着一双小脚带着我妈去了县政府,让政府帮助查找我姥爷陈长贵的下落。政府的人翻阅了阵亡明细表,对我姥姥摇摇头,说没有记录。我姥姥一把拉住政府的人的手,声音颤抖着问,没查着是不是就是说这个人还活着?政府的人说,我们这里记录的只是一部分。参加革命,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的,也不好说。我姥姥闻听“呸呸呸”往地上吐了三口吐沫,说我家长贵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小鬼都躲着走。临走时我姥姥让我妈给政府的人留下了方庄的详细地址,千叮咛万嘱咐,说一有信儿无论如何要通知她们。县城距离方庄六十多里地,我妈说她和我姥姥足足走了一天。一瘸一拐回到方庄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妈说她的脚上都打了血泡,何况我姥姥的一双小脚呢。
每次去县城回来,我姥姥都要躺上一两天。可是用不上一个月,我姥姥又张罗去县城了。方庄的人都说,那些年,在方庄通往县城的路上,经常可以看见我姥姥左右摇摆的身影。
每次去,我姥姥都眼巴巴地瞅着政府的人。我妈说我姥姥的神情很复杂,里面有盼望,也有胆怯。
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姥姥在屋后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坟上拔草。没事儿我姥姥就在屋后拾掇那两盔坟,拾掇得坟头上一根草刺儿也没有。忽然听见身后大黄狗汪汪叫唤个不停。一定是有人来了。
我姥姥喝了一声:大黄!用手里的小锄头撑着地站了起来,回头一看,手里的小锄头“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离家将近二十年的我姥爷。
我姥爷眼含热泪望着我姥姥,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姥姥摇摆着身子扑到我姥爷面前,挥起拳头在我姥爷的胸前使劲捶打着,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呀!
我姥爷一动不动,任凭我姥姥捶打。
我姥姥转回身,扑在我大舅的坟上号啕大哭,铁蛋、喜梅,你爹回来啦!咱们一家人总算团圆啦……
我姥爷也一下子跪在了坟前,泣不成声。
我姥姥哭着把我大舅和我大姨牺牲的经过向我姥爷说了一遍,我姥爷几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姥爷又问了我三舅和我妈,我姥姥一一作答。那时,我三舅和我妈已经上中学了。
我姥姥也问了我姥爷的状况。我姥爷说他跟着部队离开方庄后,参加了几次战斗,受过几次轻伤和重伤。负重伤那次被俘受尽了严刑拷打,多亏当地党组织和老乡鼎力相救,才捡回来一条命。至今小腿里还留着弹片。后来因为我姥爷会唱戏,被调到了文工队,经常在战斗间隙为战士们唱上两段评剧。辽沈战役时我姥爷跟随部队去了东北,胜利后留在了沈阳。后来市里组建了评剧团,我姥爷就担任了市评剧团团长。
我姥姥听着我姥爷的讲述,泪水和笑容搅合在一起,在脸上绽放。还撸起我姥爷的裤腿,抚摸着残留着弹片的部位,问我姥爷疼不疼。我姥爷放下裤腿,说平时没啥感觉,陰天下雨时疼。
中午,我姥姥擀了我姥爷当年最爱吃的面条,还在面条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姥爷却好像没有胃口,吃得慢吞吞的。
我姥姥望着我姥爷,问,咸淡轻了?
我姥爷愣怔了一下,摇摇头。
我姥姥说,明个儿你就去县上,跟政府的人说调回来,咱县上也有“落子戏”剧团。要是不乐意去就跟我在家种地,解放了,再也不用租地主老财家的地种了。咱家现如今有三亩多地,去年打了一囤子粮食,这回敞开肚皮也吃不了!
我姥爷没吭声,眼睛望着碗里的面条发呆。
我姥姥说,咋的?待在大城市不爱回咱方庄了?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离开咱方庄。住了大半辈子了,乡里乡亲的,我可不舍得走。再说,铁蛋和喜梅还在后院呢……我姥姥的声音黯淡下来了。
我姥爷的嗓子眼儿里像卡住了一根鱼刺儿,他吭哧吭哧地说,铁蛋他娘,我……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姥姥说,啥事?说吧。
我姥爷耷拉着脑袋,蚊子似的小声说,我……在沈阳成家了……
我姥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声音颤抖地问,你说啥?
我姥爷又用蚊子似的小声说,去年我在沈阳成家了……
这个消息在我姥姥听来不亚于晴天霹雳。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木雕泥塑般大瞪着两眼。
坐在炕桌对面的我姥爷慌忙骗腿下地,冲到我姥姥面前,说,我寻思你们娘几个都不在了……鬼子大扫荡后,我回了一次方庄。庄子里没几个人活着。他们说你们娘几个都被炸死……这次县里的人联系上我,我才知道你们娘仨还活着……
我姥姥呆坐在炕沿儿上,一动也不动。
我姥爷吓坏了,摇晃着我姥姥的手,说,铁蛋他娘,你倒是说话啊!
我姥姥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姥爷怎么劝都不行,反倒越劝越哭得厉害。我姥爷围着我姥姥,扎煞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
渐渐的,我姥姥的哭声减弱了。
我姥姥抹了一把眼泪,对我姥爷说,你走吧。
我姥爷杵在了那里。
我姥姥下了地,把我姥爷推到门口,“砰”地一下关上了门,返身一头扎在了炕上。
我三舅和我妈放学回来,看见我姥姥,吓了一跳——我姥姥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晃晃的,跟风中的纸片一样。
5
我三舅得知我姥爷重新组建家庭后,气冲冲地说,我看他就是陈世美!后来,听说我姥爷在沈阳评剧团担任团长,我三舅瞒着我姥姥坐火车去了沈阳,找到了我姥爷。我三舅虽然会唱上那么一句两句评剧,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再说我三舅也不愿意上台抛头露面,所以就在我姥爷的评剧团管后勤。我姥姥知道后,把我三舅骂了一顿,让他回方庄来。我三舅说什么也不回来。天高皇帝远的,我姥姥拿我三舅也没办法。
有关我姥爷的消息,都是我三舅传回来的。我姥爷在评剧团是一把手,管了二三十号评剧演员。我小姥就是评剧团的旦角演员,比我姥爷小了十好几岁,嫁给我姥爷时还是黄花大姑娘。我姥爷回方庄时,我小姥正怀孕。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流产了,孩子没保住。我三舅刚去时和我姥爷、我小姥住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后,我三舅搬到剧团宿舍住了。我三舅说,那个城里女人不待见他。倒是我姥爷对我三舅极好。我三舅说,我姥爷跟他说了,以后结婚成家的事他全包了。
我姥姥对我姥爷的消息不排斥,也不参言。
我三舅去投奔我姥爷也就罢了,没想到我妈也要去沈阳。我妈吭哧半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姥姥后,我姥姥大发雷霆,对我妈说如果她要去沈阳,就没她这个妈。我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难道你让我像你一样,在这个破方庄待一辈子?我姥姥止住了哭声。
最后,我妈也去了沈阳投奔了我姥爷。我姥爷利用关系,把我妈安排在了一所小学当老师。
我妈说,当年她离家准备去沈阳,临走时,她拎着行李走到我姥姥跟前,说,妈,我走了。我姥姥坐在炕上,一动不动。我妈见我姥姥没搭理她,只好悻悻地走出屋门。走到院门口时,我妈回头看见,用棍子支着的窗户,半露着一个脑袋。到了沈阳,在宿舍里打开行李,见里面用线绳捆着三双布鞋,鞋窠里都垫着绣花鞋垫。
节假日,我妈回到方庄,经常看见我姥姥佝偻着身子,坐在屋后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坟前。
我长大后,问我姥姥为什么默许了我三舅和我妈去沈阳投奔我姥爷。我姥姥长叹一声说,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世上的爹妈都盼儿女过得好,我在方庄能给他们什么,我不能耽误他们的前程啊!
6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那年冬天快进腊月了,北风怪兽一般呜呜叫着,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在方庄的上空肆虐。闲来无事,我姥姥坐在炕上,又开始纳上了鞋底。
早在夏天农闲时,我姥姥就着手开始准备。纳鞋底需要麻绳。我姥姥做的第一步就是纺线。我姥姥把纺车搬出来放在院当中的阴凉处,屁股底下坐着一个小棉垫子,盘腿坐在纺车前,眼睛盯着线捻子,右手嗡嗡地摇着纺车,不多时,线穗子就变成了胖乎乎的纺锤形。第二步就是打袼褙。打袼褙的原料就是铺衬,我姥姥一般用的都是我的舅们和姨们穿剩下的旧衣裳,拆洗干净,剪成一块一块的。还需要打糨糊,用水把白面调匀了,倒在锅里烧火熬。糨糊打好后,我姥姥把对开的门板卸下来一扇,平放好后,挽起袄袖,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拿着铺衬,刷一层糨糊,粘一层铺衬。打袼褙需要找个太阳毒花花的天儿,放在太阳底下晒上几个小时就干了。袼褙打好后,我姥姥用剪子剪成鞋底样,用麻绳捆好后放在柜里,单等着“猫冬”时拿出来做鞋。一般我姥姥都给我三舅和我妈做上好几双,分不同季节穿的,圆口或方口的矮帮儿布鞋是春秋穿的,黑粗布或者黑条绒的厚棉鞋是冬天穿的。每次我三舅和我妈回方庄,我姥姥都要给他们带上两双。可是近一年,我三舅都把我姥姥塞到挎包里的布鞋拿出来,扔在家里。说城里都兴穿军装,脚上应该配解放鞋。我妈也说城里不兴穿布鞋了。我姥姥却始终认为布鞋耐磨、养脚,走起路来轻便、稳当。没事儿就给我三舅和我妈做。
我姥姥正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忽然听见有人敲着风门上的窗户纸,声音不大,但是很急。
我姥姥下了地,来到外屋,推开风门,见一男一女两个雪人站在门口。
前面一个雪人拉着后面的雪人一步跨进屋内,返身关上风门,低声说,铁蛋他娘,是我。
我姥姥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姥爷。
站在我姥爷后面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了锅台上。
我姥姥一看,那个女人大着肚子,看样子足有八九个月。
我姥爷对我姥姥说,铁蛋他娘,这是月仙。
我姥姥一下子意识到女人的身份了。因为在我三舅和我妈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姥姥不知道这两个人此刻出现在她面前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为何而来,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姥爷。
我姥爷说,我长话短说吧。现在城里形势紧张,我当年被俘的事被他们翻了出来大做文章,而能证明我身份的同志都不在了。以后的情况恐怕不妙。月仙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她父母都在解放战争时牺牲了。我想来想去,只有把她托付给你……
我姥姥没有表态,或者说她还没有从我姥爷的话里走出来。
我姥爷猛地跪在了我姥姥面前,铁蛋他娘,拜托了。
我姥姥慌了神儿,对我姥爷说,你这是干啥?快起來!说着一把把我姥爷扶了起来。
那次,我姥爷只在我姥姥家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重新投身到茫茫风雪中去了。
我小姥就留在了我姥姥家待产。
后来,我姥姥对我说,那段时间她思前想后,想了很多。她不知道恨谁。恨我姥爷,可我姥爷以为她们被小鬼子炸死了。恨这个女人,人家也是无辜的。最后我姥姥把责任归结到小鬼子身上,没有千刀万剐的小鬼子,我姥爷就会一心一意跟她在家种地,不会参军去打仗,儿子闺女也不会小小年纪就送了命。
我小姥对我姥姥家的简陋条件很不适应,终日皱着眉一言不发。我姥姥也和我小姥没什么话说。
我姥姥看见我小姥什么也没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就拆了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毁成了两个婴儿用的小棉被和褥子,又找了几件柔软的旧衣服,剪了十几块大小不一薄厚不等的褯子。
我小姥对棉褥和褯子好像不是太愿意接受,说在沈阳家里已经准备了,只是走得匆忙,没顾上带。
我姥姥没理我小姥,去供销社扯了几尺红布,做了两件婴儿月窠穿的“毛衫儿”,肩膀头儿上还绣了两只大眼睛。
我小姥这回感兴趣了,双手抻着“毛衫儿”的两肩,有点爱不释手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晚上,我小姥突然弓着腰,大叫肚子疼。我姥姥预感到我小姥可能要生了。我姥姥先后生过五个孩子,在生孩子这方面可谓身经百战。她把我小姥扶上炕,猛然看见我小姥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像是尿了一样。我姥姥一看着急了,爬上炕捞过一个枕头垫在我小姥的屁股底下,千叮咛万嘱咐我小姥不要把屁股底下的枕头拿下来。说完颠着两个小脚就往接生婆家跑。我姥姥判定,我小姥极有可能是羊水破了。“见红”不打紧,羊水破了可不妙,胎儿离了羊水就像鱼儿离了水,闹不好孩子就没命了。
白天温度稍有回升,路上的雪有些开化了,晚上气温降下来,又结成了冰。我姥姥一哧一滑的,摔了好几个大跟头。后来她干脆不起来了,爬着往接生婆家赶。把接生婆接到家后,我姥姥又跟接生婆一起忙活开了。
我小姥生了一个六斤二两的男孩,就是我小舅,小名叫大宝。
安顿好了虚弱的我小姥,送走了接生婆,我姥姥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踝骨肿得老高。我姥姥想起来,是去叫接生婆的路上把脚崴了。
我姥姥一瘸一拐地伺候起我小姥坐月子。
怕我小姥和孩子冷,我姥姥让我小姥和孩子睡在炕头,每天早晨天没亮就起来,把炕烧得滚热。为了让我小姥下奶,我姥姥把家里养的鸡杀了,又买了鸡蛋、小米、红糖,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小姥做月子饭。
大年三十,我三舅回来了,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腰间扎着皮带,足蹬解放鞋,胳膊上还戴着红袖标,扬着脖子,神气得很。
我三舅进屋看见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的我小姥就是一愣,一把把我姥姥拉到外屋,说,妈,你怎么把她留在家里了?你知不知道陈长贵是叛徒?收留她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我姥姥望着我三舅,沉着脸色问,陈长贵是你叫的吗?
我三舅说,咋的了?他就是陈世美!当年抛下你另觅新欢,你不是恨他吗?
我姥姥眼睛望着别处,声音低沉地说,不管咋说,那也是你亲爹。
我三舅低声说,我已经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我姥姥一怔,说,你……
我三舅抬起头说,现在他的历史问题说不清楚,如果不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很可能会连累到我。
我姥姥瞪着我三舅。
我三舅说,赶紧让她走,别连累到我们。
我姥姥说,她正在坐月子,冰天雪地的,你让她带着孩子上哪儿去?女人月子里坐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
我三舅跺着脚说,妈,你咋这么糊涂?你想到这件事的后果吗?
我姥姥平静地说,我不管你们外面的事,你爹把她托付给我,我不能把还没满月的娘俩赶出去。
我三舅急了,说,好,我说不了你,你不怕我怕,我走!
我三舅连夜离开了方庄。
我小姥出了月子,整个人胖了一圈。因为奶水足,我小舅小脸蛋吃得溜圆,红扑扑的,往外溢着奶光。
半年过去了,我姥爷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我妈回来说,我姥爷被挂上“叛徒”的牌子,被红卫兵小将押到台上批斗。我三舅还跑到台上揭发我姥爷是陈世美,生活作风有问题。我姥姥骂我三舅是畜生。
我小姥的情绪明显坏了起来,我小舅拉了尿了,她也不给及时换褯子。也不按时给我小舅喂奶。有时候还狠歹歹地骂我小舅多余。
一天中午,我姥姥收工回来,见我小舅一个人躺在炕上蹬着小腿哇哇大哭,我小姥踪迹全无。我姥姥抱着我小舅,出门寻找。厕所,屋后,邻居家,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不见我小姥的踪影。
没办法,我姥姥只好打了白面糨糊,一口一口喂我小舅吃。要不就抱到有吃奶孩子的街坊四邻家,求人家舍口奶给我小舅吃。我姥姥白天去生产队出工,就把我小舅放在地头儿,怕我小舅爬远有危险,就用绳子拴在我小舅的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晚上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我小舅弄吃的。养了两只鸡,下的蛋都给我小舅吃了,我姥姥一个也舍不得吃。夜里我小舅尿炕,我姥姥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捧在前胸。我小舅蹒跚走路了,牙牙学语了,第一句话,竟然叫我姥姥“妈”。
我妈从沈阳回来,传来了我小姥的消息。我小姥回到沈阳后,立刻就和我姥爷划清了界线,离了婚。并且不长时间就反扎罗裙另嫁人,和一个正如日中天的革委会主任结了婚。我姥姥听后,久久没有出声。
我妈回到沈阳没两天,那一天,我妈坐在操场旗杆下发呆。学校早已经停课了,冷清清的校园内不见一个学生的身影。倒是街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喊口号声。我妈不用出去看就知道,街上遍布身穿军装臂戴袖标腰扎皮带的红卫兵。
突然,我妈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操场上。女人头上系着掉了色的围巾,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身后背着一个不大的孩子。我妈仔细一看不禁愣住了,来人竟然是我姥姥。
我媽跑了过去,把我小舅从我姥姥背上解下来,问,妈,你咋来了?快去我宿舍歇歇。
我妈背着我小舅,带领我姥姥向她在校园后面的宿舍走去。一路上,我妈询问我姥姥是怎么来的,我姥姥说生产队的马车去县城拉货,她就捎脚到了县城。在火车站求人买了一张去沈阳的火车票。到了沈阳站下车后,又一路打听找到了学校。
进了屋,还没等放下手里的包袱,我姥姥就急急问,你爸现在在哪儿?咋样了?
我妈警惕地向窗外望了望,小声说,已经被下放去扫大街了。
我姥姥着急地说,你爸那腿里有弹片没取出来,咋能扫大街呢?你爸现在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我妈说,妈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躲还来不及呢,你还敢上前?
我姥姥说,我一个农村老婆子,怕啥?
我妈说,你得替我着想!学校里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否则我早就被人批斗了。
我姥姥说,你告诉我在哪儿,我自个去!不牵累你!
她拿起那个大包袱挎在了胳膊上。
路上,我妈轻声说,妈,一会儿到了我就不过去了……
我姥姥点点头。
远远的,我妈指着评剧团外面马路上一个正在扫大街的身影,小声对我姥姥说,那就是。
我姥姥背起我小舅,颠着小脚,左右摇摆着向那个身影奔去。
我姥爷低着头正在扫着大街,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长贵。我姥爷抬起头,便怔住了,铁蛋他娘,你咋来了?
我姥姥蹲下身子,把我小舅从背上放下来,随后站起身来,把那个大包袱塞到我姥爷怀里,然后一把夺过我姥爷手里的扫帚。
我姥爷说,不用你扫。
我姥姥说,你跟大宝亲近亲近吧。接着对我小舅说,大宝,叫爹!
我小舅瞪着大眼睛望着我姥爷,直往我姥姥身后躲。
我姥姥拉住我小舅,说,大宝,他是你爹。快叫爹!叫爹娘给你买糖块吃。
我小舅这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我姥爷搂住我小舅,亲昵地抚摸着我小舅的脑袋,问我姥姥,你咋来了?
我姥姥说,来看看你。说着打开大包袱,从里面拿出柿饼子、干枣,还有一摞葱花饼,不住地往我姥爷手里塞。最后又拿出来一双布鞋,让我姥爷穿上。
我姥爷说,大宝拖累你了。
我姥姥说,拖累啥。我都惯了。
我姥爷说,回去吧。别连累了你。
我姥姥边扫边说,我不怕!跟我回方庄!
我姥爷说,我正接受监督改造呢,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我姥姥说,我去跟政府说,不能红口白牙随便诬陷人是叛徒!
我姥爷摇摇头说,没人相信的。你还是带大宝回去吧。
这时候,从评剧团院里走出来几个人。
我姥姥扔了扫帚,颠着小脚跑上前,跑到评剧团门口,大声喊,陈长贵不是叛徒,求求你们相信他吧。真的,他真的不是叛徒!
我姥姥的喊声引来了一群人。
几个人指着我姥姥的小脚,窃笑着,议论纷纷。
我姥姥毫不在意,见围观的人多起来,猛地跪在了地上,嘴里高喊,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啊!陈长贵真的不是叛徒!
人们嬉笑着散了。
我姥姥跪在原地,还抻着脖子喊着。
第二天一早,我姥姥早早来到评剧团,跪在门口,嘴里高喊着,替我姥爷伸冤。我姥爷怎么劝都不好使。
第三天,我姥姥再次来到评剧团门口,却不见我姥爷的身影。我妈多方打听,才得知我姥爷被带到五七干校去了。我姥姥让我妈去打听打听五七干校在什么地方。我妈嘴上应着,背地里却没有去打听,只对我姥姥说没打听到。无奈,我姥姥只好领着我小舅回了方庄。临走時,我姥姥把包袱里的两双新布鞋交给了我妈,让我妈无论如何打听到我姥爷的下落,把两双布鞋交给我姥爷。
我小舅五岁那年的夏天,一天晌午,我姥姥卸下门板正在打袼褙。我小舅能跑能跳,一天没有闲着的时候,一双新鞋穿不到两个月,脚指头就从前尖冒了出来。我姥姥翻出布票,去供销社扯了三尺咔叽布。这回打袼褙,除了里面的一层,外面的都用新咔叽布。正忙着,一个打扮明显不同方庄的女人进了院子。女人开口叫了声“大姐”,我姥姥这才看清,来人竟是我小姥。
我小姥看见在一旁玩耍的我小舅,惊喜地说,是大宝吧,长这么高了!说着凑上前去伸开双臂就要抱我小舅,我小舅一闪身,躲在了我姥姥身后。
我姥姥平静地望着我小姥。
我小姥说,大姐,我来接大宝回沈阳。
我姥姥望着我小姥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姥姥蹲下身,对我小舅说,大宝,跟你妈回去吧。
我小舅说,她不是我妈,你才是我妈!
我姥姥摇摇头说,我不是你妈。
我小舅哭了,说,你撒谎!你就是我妈!
我姥姥说,大宝乖不乖?
我小舅点点头。
我姥姥说,乖就听话。
我姥姥回了屋,把我小舅平时玩的木头枪溜蛋儿等一些玩具都装在了布包里,又拿出两双布鞋放在了一起,包好拿着出了门。
我小姥从兜里拿出来几张十元的票子,走到我姥姥面前,说,大姐,这些年你帮着照顾大宝,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意思……
我姥姥从我小姥手里接过那几张票子,拿在手里端详着。
我小姥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表情。
我姥姥转过身,把那几张票子装进了我小舅的兜里。接着把我小舅抱起来放在磨盘上,脱下我小舅脚上的鞋,给我小舅换上了一双崭新的布鞋。最后紧紧地把我小舅搂在怀里。
我姥姥站起身,闭上眼睛,把我小舅推给我小姥。我小舅疯了似的扑向我姥姥,一边大声哭号,一边不停地喊着“妈”。我小姥死死拽着我小舅的胳膊,我小舅挣脱不开,挥起小拳头使劲捶着我小姥。我小姥气恼地推搡了我小舅一把,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我是你亲妈!我小舅哭喊着,你骗人!你不是我亲妈!我小姥扛起我小舅,出了院子。
我姥姥颠着小脚左右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猛地站住了,双手捂住脸,肩膀不住地耸动着。过了一会儿,我姥姥松开双手,用袄袖擦擦眼睛,紧跑两步,跑到院门口,把着院门,跷着脚向我小舅离开的方向眺望。
我姥姥以为我小姥良心发现了才把我小舅接回沈阳的,谁知我妈回来道出了实情。原来是我姥爷恢复了名誉,重返工作岗位。我小姥得知,立马和那个大势已去的革委会主任离了婚,回方庄把我小舅接了回去,抱住我姥爷的腿痛哭流涕,说她年纪轻,一时糊涂,如果我姥爷不原谅她,她就撞墙死了算了。我姥爷看在我小舅的情面上只好原谅了她。我小姥马不停蹄,拉上我姥爷去办了复婚手续。
我三舅的表现和我小姥如出一辙,我姥爷同样也原谅了我三舅。我三舅重新回到了评剧团,依旧管后勤。
7
我姥爷被审查那几年间,我妈嫁给了根正苗红三代贫农的我爸。我爸在轧钢厂上班,长相普通,个子也矮。人家都说我妈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我看见我爸和我妈结婚时照的相片,我爸和我妈肩并肩坐着,我爸似乎咧嘴在笑,而我妈板着一张脸。
结婚前,在我姥姥的不断催促下,我妈带着我爸回了一趟方庄。
我爸挑水、劈柴、扫院子,忙得不亦乐乎。我妈却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见一丝笑模样。
晚上,临睡前,我妈躺在炕上,望着顶棚发呆。我姥姥停住手里的针线活儿,说,这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得想好了。
我妈没吭声。
我姥姥又说,好过孬过,一辈子得有个说心里话的人,要不,心里委屈一辈子。
我妈侧过身去,眼泪淌了下来。
我十二岁那年,我妈和我爸离婚了。
我妈对自己的这次婚姻的总结是,历史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对于他们的离婚,我没有持反对意见,也没有极力阻止。我亲眼所见,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妈几乎不和我爸说话,从我记事起,我妈就和我一起睡。我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个有错,也许,他们两个都没有错。也许,真的是历史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我姥姥对我爸和我妈的离婚先是沉默,后来,我姥姥长叹一声,也是,一辈子啊,那么长。
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回方庄去。核桃、栗子、柿干、金丝小枣,我姥姥总能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大堆好吃的。我躺在树下的摇床上,或者烧得滚烫的热炕头上,吃着美食,听着我姥姥讲古儿。在方庄,都把讲故事叫作讲古儿。我姥姥讲的故事一般评剧居多,《秦香莲》《杨三姐告状》《凤还巢》《回杯记》,不是有情人历尽磨难终成眷属,就是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我姥姥虽然一个大字不识,却能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而且记忆力极好。那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大学我念的是中文系,这跟我姥姥对我的童年启蒙绝对有关系。
大二那年,放了暑假,我照例直接回到了方庄。
没想到我小舅竟然在我姥姥家,并且住了四五天了。
我小舅自从回到沈阳后,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到方庄,一住就是一个假期。后来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就回来得少了。每次过年过节带着妻子孩子回来看望我姥姥,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在方庄过夜。我小舅走的仕途,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副科长、科长,刚人到中年,就坐上了市里财政局局长的位置,可谓飞黄腾达,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怎么有闲工夫到方庄来了?还住了好几天?
我把疑问说给我姥姥听,我姥姥说,人家不想说就不要问。
算起来,我小舅自从当了局长,已经有好几年没来方庄了。
我小舅换上布鞋,挽起裤腿,帮我姥姥起土豆,又帮我姥姥打好菜垄,弄得满头的汗水。我小舅还登上梯子爬上房顶,把那些青瓦都紧了一遍。我姥姥也不像以前一样阻止,听任我小舅去干。
早起,晨曦微露,我小舅會爬到门前的山冈上,登高远眺。
晚上,夜很深了,我还看见我小舅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手里烟头儿的光亮一明一灭。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那天早上,我小舅在门前的山泉沟里洗了头脸,转回来对我姥姥说,妈,我要回去了。
我小舅还是延续着小时候的称呼,叫我姥姥“妈”。听我妈说,因为这件事,我小姥很不高兴。我小舅还是一如既往地管我姥姥叫妈。
我姥姥说,心里不舒坦了就过来。
我小舅一咧嘴,说,这次回去恐怕得几年才能过来吧。您老多保重。
我姥姥点点头。
我小舅扭头刚要往外走,我姥姥喊住了我小舅,大宝,等一会儿。然后叫我去把柜盖上的布包拿来。
我跑到屋内,见柜盖上放着个黑色的布包。拿起来摸摸,里面好像是两双布鞋。想必是我姥姥做给我小舅的吧。
我跑出屋,把布包递给我姥姥。
我姥姥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两双新布鞋,用线绳捆在了一起。
我姥姥说,给你做的。也不知道你还爱不爱穿了。
我小舅说,爱!说着坐在磨盘上,脱下脚上的皮鞋,换上了布鞋。
我小舅站在地上,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对我姥姥说,穿妈做的鞋就是舒服。妈,我一定好好走路。
我小舅说完走出了院子,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像铺上了一层水一般的明澄。
后来,我妈传回来消息,说我小舅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从我姥姥家回去后,他便主动投案自首,又及时把受贿的财物上缴,表现良好,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大四那年,我去社会实践,正好路过我小舅服刑的城市,我便去看望了我小舅。
我和我小舅隔着玻璃说着话。
我小舅问,妈身子骨还硬朗吗?
我说,姥姥还好。
我小舅说,那我就放心了。有机会见到她老人家,帮我捎个话,就说,大宝想她。还有,谢谢她老人家给我做的鞋。在这里我一直穿着妈做的鞋。以后也不会走错路了。等我刑期满了,出去就去看望她老人家。
我点点头。
8
在前面我说我经常冲我姥姥喊,“姥,我渴了”,“姥,我饿了”,“姥,我回来啦”。若干年后,我在网上看见一幅漫画,漫画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和我一样喊着这些内容。当羊角辫变成如瀑的披肩长发时,内容有所改变,“姥,我失恋了”。那年我也处于那种类似的感情问题的状态中,只不过比那个女孩更甚。
那年,我和男友小毛已经整整热恋了三年,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毛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大二时我们就开始相恋。大学毕业后,我们没有成为“毕分族”里的一员,而是成了“毕婚族”。经过公务员考试,小毛成了一名刑警。不幸的是,他在一次执行抓捕任务中因公牺牲。当刑警队领导把我叫到刑警大队,把这个噩耗告诉我后,我眼前一黑,当即便昏了过去。小毛的母亲,那个孀居多年的老人也连夜赶了过来。我几乎没认出来她,满头的霜雪,身子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跑。葬礼上,两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相扶相携,他却撇下我们走了。小毛被安放在公墓内。他痛不欲生的老母亲也回了老家。这时,我却发觉自己怀孕了。我去了医院。待妇科护士叫到我的名字时,不知怎么我没有答应。我出了医院,竟然鬼使神差地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了一夜的火车,回到了方庄。
我一身疲惫,推开老宅斑驳的黑漆木门,已是日上三竿。我姥姥盘腿坐在门前的老枣树下,带着老花镜正在纳鞋底——这种情景从小到大几十年如一日长久地刻在我的记忆中,以至于想到我姥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情景。我姥姥放下手中的活计,颠着一双小脚忙活来忙活去。不多时,一碗又嫩又甜的糖鸡蛋也摆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像对我小舅一样,我姥姥没过问我为什么回来,我也没心情说。
还没等我把怀孕的事告诉我姥姥,我姥姥第一时间发现了——第二天早晨的晨吐彻底暴露了我的秘密。我姥姥一声不响地把一碗温水递到我的眼前。
在春日迟迟的上午,我和我姥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姥姥一边慢条斯理地纳着鞋底,一边说,结婚啊,就是要图个喜庆。姥在鞋面儿上给你绣对鸳鸯,鞋帮上再绣对并蒂莲。
原来姥姥竟然是在给我做结婚穿的绣花鞋。一直以来,我都是文艺范儿的打扮,一袭亚麻长裙,而脚上的布鞋均出自我姥姥之手。
我捂着嘴,哭出了声。
当我姥姥从我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我姥姥一把把我搂进了她的怀里,苦命的孩子啊!
我姥姥像小时候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在我姥姥的轻拍中,我渐渐平静下来。
那些天,我和我姥姥尽量回避那个摆在眼前的问题:我腹中的孩子。我姥姥虽然不说,但能看出她心中的焦虑。她常常盯着我的肚子出神,然后叹息一声。
一天,当我把心中的决定对我姥姥和盘托出后,我姥姥盯视了我好久,说,丫头,只要姥姥还活着,还能动弹,姥姥就帮你!
我的决定是,把孩子生下来。
从那以后,我姥姥就着手开始做迎接孩子的准备。像当年迎接我小舅一样,做红布的“小毛衫儿”,各种规格薄厚的褯子,小肚兜,小活裆裤,还有虎头鞋。
我妈从省城回来,我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看见我坐在暖阳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就是一愣。她揉了揉眼睛,随后一步跨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指着我的肚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平静地说,你要做姥姥了。我妈问,是小毛的?我点点头。我妈拉着我就往外走,这孩子不能要!我说,为什么不能要?这是我和小毛的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妈说,这件事不能一时头脑发热。未婚妈妈,好说不好听。还有,将来你带着一个孩子怎么生活?谁愿意娶一个拖油瓶。趁着现在月份还小,赶紧去做了。我挣扎着,叫嚷着不肯往外走。我姥姥走过来,喝住了我妈,说,丫头现在这个身子,你拽个好歹咋办?我妈把目标转移到我姥姥身上。当时我姥姥正用红绿丝线往虎头鞋上绣着老虎脑袋,我妈看见了气势汹汹质问道,丫头身子都这个月份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还跟她一起瞒着我!还做上了虎头鞋!我姥姥慢条斯理地说,那孩子是为了国家才……丫头给他家留个后,也是应该的。我妈气得一跺脚,说,你……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姥姥说,我只知道那是条小命,活蹦乱跳的小命!我妈的眼泪不禁下来了。然后又设身处地地把我以后即将遭遇到的种种境遇设想了一遍,我一概不予理睬。我妈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我姥姥,我姥姥戴着老花镜,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绣着老虎脑袋。我妈看说服不了我,连夜回了省城。
9
我姥爷活了九十三岁。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我姥爷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百姓说的老年痴呆,上了街就找不着回家的路,经常会走丢。我小姥便在我姥爷衣兜里装了写有家庭住址的纸条,常常有人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把我姥爷送回家。我姥爷嘴里常念叨,方庄,方庄。我小姥因为我小舅的事心里烦得要命,听见我姥爷念叨,就没好气地说,成天念叨那个破地方,你回去吧!
不久,我小姥带着我姥爷回到了方庄。我小姥嘴上说带我姥爷回老家看看,说我姥爷想家了,可没住上两天,我小姥就把我姥爷扔在了方庄,一个人回了省城。
那时,我正在方庄待产。
那时候,呈现在小院里的通常是这样一幅场景,我姥姥拉着一根拐棍,拐棍的另一头是我姥爷。我姥姥把我姥爷从屋里引领出来,在石凳上铺好一个小垫子,然后把我姥爷安顿在上面坐下。我姥姥坐在一旁,手里纳着鞋底儿。
我姥爷谁都不认识,我三舅,我妈,甚至连我也不认识。却认识我姥姥,看不见我姥姥,就“兰花”“兰花”地喊。
我姥姥扬起头,对我姥爷说,唱一段吧。
我姥爷问,唱啥?
我姥姥说,就唱《回杯记》里《园会》那段。
我姥爷颤颤巍巍从石凳旁站起来,抬起胳膊,像模像样地刚唱了两个字,“我那”,就咳咳地咳嗽了起来。
我姥姥急忙颠着小脚跑到我姥爷身后,伸手抚着我姥爷的后背,嘴里说,行了,别唱了。
我姥爷说,不行!
我姥姥说,我来唱吧。
我姥爷孩子似的鼓起掌来。
我姥姥纳着鞋底儿,嘴里轻声唱着:
自从你进京去赶考
二姐我哪时哪刻未忘前情
你去了一天墙上画一道儿
去了两天道儿两横
二哥你去了三年整
墙上的道儿数也数不清……
我姥爷拄着拐棍,在地上一下一下,给我姥姥打着节奏。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好像从我姥爷留在方庄那天开始,我姥姥的手里就没闲着。被褥、棉袄、棉裤、枕头、鞋袜,不过那些东西好像有些不一样。比如说被子是明黄色的,黄得刺眼,上面还绣着八仙图;棉袄面儿是线缇的,大红色,上面是圆形的福寿图案,和过年老人们经常穿的唐装差不多,只是没有纽襻,也不见按扣,只用带子系着。我姥姥打纽襻在方庄可是一绝,常有人拿着各色的布来找我姥姥打纽襻。我姥姥先是把布裁成一指宽的布条儿,再把那些布条儿卷起来,缝成细长的圆柱形布绳儿。布绳儿缝好后,我姥姥就开始打纽襻了。细长的布绳儿,变戏法似的在我姥姥的手上穿过来绕过去,晃得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葫芦形的、祥云形的、蝴蝶形的、莲花瓣儿形的纽襻就活灵活现地在我姥姥的手上绽放开来。我姥姥给我姥爷做唐装,怎么可能不打纽襻而用带子呢?还有鞋子。我姥姥给我姥爷做的鞋是黑布圆口的,鞋底足有一寸多厚,鞋面儿上各绣了一朵五色莲花。令人奇怪的是,在鞋底上我姥姥竟然也纳成了莲花的图案。
我把所有的这些疑问向我姥姥和盘托出。
我姥姥带着老花镜,手上一边忙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给你姥爺做“装老衣裳”。
我一愣。我知道“装老衣裳”是方庄的叫法。就是人死后穿的寿衣。
我姥姥头也不抬地说,早晚都有那么一天,谁也躲不过去。我自个儿早就做好放在偏厦子里了。趁着我的眼力还能看见,你姥爷的也给他准备好吧,省得到那天抓瞎。
我好奇地问我姥姥,棉袄上怎么钉带子,而不用纽襻或者按扣?
我姥姥说,带子,带子,带来儿子,后继有人啊。
我指着满是莲花的鞋子问,这鞋底儿鞋面上咋都是莲花?
我姥姥说,脚踩莲花上西天,去往极乐世界嘛。
接着,我姥姥又叮嘱我说,丫头,要是我走在你姥爷前头,你就告诉你妈一声,说我给你姥爷准备的装老衣裳里少了一样绑腿带儿,让你妈到县城寿衣铺买一条。记住啦?
我问我姥姥,为啥不准备齐全了?
我姥姥说,这个不能备全了。备全了不好,犯忌讳。
阳光好的日子,我姥姥就把寿衣从偏厦子拿出来,花花绿绿摆了一磨盘。
每当这个时候,我姥姥就拿起棉袄给我姥爷穿上,又把寿鞋给我姥爷穿在脚上。我姥爷就像小孩子换上新衣新鞋一样,高兴得不得了,在我姥姥面前走来走去,显得异常兴奋。
我姥姥问,稀不稀罕?
我姥爷不住地点头。
我姥姥就跟我姥爷念叨说,我要是走在你前面还则罢了,走在你后面,我就都给你换上,答对你熨关熨福地,好不好?
我姥爷说,好。
我姥姥也把自己的紫红色寿衣穿在身上,抻抻衣襟,然后抬脸问我姥爷,好看吗?
我姥爷含糊不清地说,好看,好看。
两个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10
我儿子两岁半,我姥爷安详地离开了我们。
最后那两年,我姥爷的病情明显加重,最基本的吃饭穿衣上厕所都需要有人帮助。通常我姥姥都是把饭菜搅合在一起,用料理机打成糊糊,把我姥爷安置在轮椅上坐下,接着把围嘴围在我姥爷脖子上,然后把饭菜一勺一勺喂给我姥爷吃。我姥爷完全丧失了辨认能力,连我姥姥都不认识了。有时候能配合我姥姥,大多时候根本就拒绝吃饭,甚至会烦躁地把饭碗拨拉到地上。我姥姥望着我姥爷叹口气,捡起饭碗,颠着一双小脚,去屋内重新做。晚上睡觉我姥爷不知道洗脸洗脚,更不会脱衣服。我姥姥打来水,哄孩子似的哄着给我姥爷洗脸洗脚,再帮我姥爷把衣服脱了,安顿躺下。一边拿着蒲扇给我姥爷扇着风,一边嘴里哼着摇篮曲。最麻烦的是大小便问题。和吃饭一样,我姥爷同样也失去了排泄意识,动不动就拉在了裤子里。每当这时候我要去帮忙,我姥姥就会把我和儿子推出屋去,她一个人在里面忙活。我知道,我姥姥是怕我嫌脏。我姥姥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给我姥爷扇着风,扇着扇着就闭着眼睛打起了盹儿。
我看在眼里,心里为我姥姥打抱不平。我气冲冲地说,我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她现在是我姥爷合法妻子,别猫在城里躲清闲!
我姥姥说,她要是有心思自个就过来了,没心思你把她叫来也是白搭。
最后几个月,我姥爷卧床了。我姥姥每天定时给我姥爷翻身,擦洗,按摩,直到临终前,我姥爷身上也没有一块褥疮。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姥爷突然冲我姥姥叫了一声“兰花”。我姥姥猛地一惊,颤着音儿答应了一声,哎。
我姥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帮我把你姥爷抱到轮椅上,我推他出去溜达溜达。
我答应一声,和我姥姥一起把我姥爷抱到轮椅上。我姥姥给我姥爷披上一条毯子,然后推起轮椅向院外走去。
晌午的时候,我姥姥推着我姥爷进了院子。我儿子见状跑了过去,嘴里叫着“太脑脑”。我姥姥却没理我儿子。我抬头望去,我姥姥的脸色差不多和她满头的白发一个颜色。
我姥姥声音低沉地说,你姥爷老了……
我一下子像被定身法定住了。
我慌手慌脚拿出手机,给我妈和我三舅打了电话,把我姥爷过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我三舅和我妈表现得却很镇静,说那么大的年纪,算得上喜丧了。
我姥姥打来了一盆温水,给我姥爷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她一针一线做的寿衣,边穿边念叨着,我带你把咱方庄的山山水水都转了个遍,你也没啥牵挂的了,就放心地走吧。
众乡亲帮忙把我姥爷停在外屋的灵床上,灵前长明灯的火苗突突地跳跃着,我妈和我三舅才进屋。
掌灯时分,我小姥才姗姗来到,进了院子便用丝巾捂住了脸,嘴里唱戏似的悲悲切切地哭起丧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小姥在唱戏呢。
丧事按照方庄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墓地安葬一事上,我姥姥征求我小姥的意见,是葬在方庄还是葬在城里公墓。
我小姥看似很无奈,悲悲戚戚地说,一切全听大姐安排。安顿在这儿也好,也算叶落归根,了了老陈的心愿。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我小姥之所以同意把我姥爷安葬在方庄另有她的目的,如今城里墓地的价格比房价还高。
我小姥说完,又唱戏似的哭了起来。那真是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哭到最后,我小姥唱了一句“我那再也见不着面的二哥哥呀”,抽抽噎噎中竟然晕了过去。
当晚,到方庄不到两个小时的我小姥,又返回了城里。
按照方庄的葬法,儿子的墓穴,要在父亲墓穴的 “脚底下” ,叫作 “顶脚” 。所以我姥爷的墓穴安葬在了我大舅和我大姨的坟上面。
从那以后,我姥姥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屋后那盔坟上。按照方庄的习俗,新下葬的坟墓三年之内不能填土。我姥姥却违背了习俗,不断增加着那盔坟墓的体积。在我姥姥的不断修填下,我姥爷的坟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圆。
我姥爷离开七七四十九天,我姥姥也走了。
当时,我姥姥正靠在屋后的三盔坟前。她眯着眼睛,暮春的阳光和煦地洒在她佝偻的身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擦洗完我姥姥的身子,接下来是为她洗脚。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我姥姥的一双小脚。脚掌已严重变形,除大脚趾外,其余四个脚趾连同脚掌均已折断弯向脚心,围绕在以大脚趾为轴心的脚心下面,脚趾的正面变成了脚板心,完全扭曲地压在了脚板底下,上面布满了老茧。
我仔细地用毛巾擦干,动作极其轻柔,唯恐惊醒了我姥姥的梦……
我把绣满莲花的寿鞋给我姥姥穿上。
小巧精致的寿鞋穿在我姥姥的一双小脚上,像两朵亭亭的莲花,好像从未離开那双小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