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栾树的眼泪
2017-09-05凌霜降
■ 凌霜降
请原谅栾树的眼泪
■ 凌霜降
摄影/夢為姑娘_ 模特/小小祯Branda
1
13岁的我,刚上初中,在别的女孩都在试图装大人的时候,我还在不顾脸上的婴儿肥,心心念念地想放学后一定要去买早上看中的那根棒棒糖。
而10岁的你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儿童,据说小学只读了3年就跳级上了初中,同样有着明显婴儿肥的脸,站在一帮十三四岁的少年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你当时喜欢我,和我长得什么样以及所谓的“早熟的小爱情”之类的根本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因为我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正好与你相仿。
中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10岁的你考了第一名,有自由选择同桌和座位的权利。你环视一周,指了指我,对老师说:“就她吧。”然后你拎着书包,到教室第二排中间的那个位子坐下,拍拍旁边的座位,叫我:“唐米甜,快过来呀。”
我莫名地觉得愤怒与尴尬,装出霸道的样子拎着书包走过去,伸手拍了一记你的脑袋:“小子,要叫姐姐!”
你并没还手,但嘴不饶人:“有这么笨的姐姐吗?”
年级排名80名的我,和你差了100多分呢。我恼羞成悲,趴在桌子上开始掉金豆子。
我确实幼稚,每当感觉无措的时候,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李牧洋最先为我抱不平,他说:“唐米甜哪里笨了?人家也是班里前10名好吗?是你太超常了好不好?哪有人才10岁就上初中,你干脆去考大学算了!”
你气得小脸通红:“她怎么不笨?不笨怎么不考第二名?名字都不能和我排在一起,就是笨!”
你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喜欢一个小女孩,就要让名字排在一起。
“为什么要让唐米甜的名字和你的排在一起?”李牧洋带着几个男生一起起哄,“赵栾树,你乳臭未干就想恋爱了呀?”
你有着智商奇高的大脑,可你居然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这句玩笑话,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与其他的女生相比,我是更喜欢唐米甜没错。”
你的声音不高不低,竟也不顾忌老师还在场,所有人为你的回答愣了一秒,紧接着,起哄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连老师都笑了。
我哭得更狠了。没想到我都13岁了,还要被10岁的小屁孩如此羞辱。
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如你这般,考了第一名,让她做你的同桌。
一个女生最窘迫的少女时期,就是居然被同学们嘲笑与一个10岁的小男孩是一对儿。
有一天,你忽然问我:“唐米甜,你为什么总是不笑?”
我为什么要笑?难道我要在别人嘲笑我和你是一对儿的时候,也跟着笑才显得智商很高吗?
你很委屈,你说:“唐米甜,你怎么话都不跟我说了?”
我没空跟你说话,我和内心那个反抗你的自己在恶狠狠地打架。
2
压抑会不会转化为脂肪?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绝对是有这种可能的。
作为一个在小学时也经常考第一名的13岁少女,我既瞧不上一个10岁的小屁孩居然次次考那么遥不可及的第一名,却也无法通过努力奔跑去追赶。谁赶得上天才呀,况且你并不懒惰,我在做题的时候,你做得更多更快。
李牧洋这样嘲弄我:“唐米甜,别努力了,跟着一个天才,还怕吃不上香、喝不上辣吗?”
我内心愤怒得直想冲上前去和他打一架。
回到家,我化悲愤为食量,几乎每天如此。于是,我14岁那一年,忽然之间就胖得变了形——一个14岁的女生,160厘米高,体重却达到了150斤。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包括性格。你见过哪一个胖得快成猪的女生活泼可爱?我收起了我的活泼好动,变得安静而忧郁。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我都觉得世界上一共有两个讨厌的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镜子里的我。
11岁的你用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初中的所有功课,在那个栾树花开的夏天,收到了学校高中部的入学通知。
走之前,班主任为了证明我们是一个多么温暖的集体,为你开了一个欢送会。会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玩得很开心,甚至有人很直接地说:“赵栾树,你走得好呀,你走了,压在我们身上那个金刚石一样坚硬的第一名也走啦。”
整个欢送会上,你是沉默的。你的沉默,与其他人的欢腾格格不入,如同过去这一年的每一天。
让那些智商超常的孩子跳级读书这种做法真是变态,既让普通的孩子压力倍增,也让天才的孩子觉得受伤。
那个夏天,校园里的栾树花开得真盛呀,一阵风过后,校道上铺满了细碎的金黄。你知道吗,赵栾树,从那个夏天开始,栾树成了一种对我而言很特别的树,我每每经过,总会无由地驻足,思绪飘忽。
3
我很努力地读书,但我的身体也在很努力地长脂肪。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吃着吃着饭,就扔掉碗筷泪流满面。
妈妈天生体胖,她安慰我:“没事,你正在长身体,等你长大后就会瘦下来了。”
可是我等呀等,除了我的体重又增加了几公斤,其他的一切毫无变化。
妈妈又开玩笑地安慰我说:“胖也不怕,你不是一直有那个天才少年喜欢吗?”
我对妈妈吼:“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他已经到高中部去了!”
赵栾树,我知道,以我普通孩子的智商,想去追上你,简直是个笑话。可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够和你一样呢,掌握的英语词汇多到能在课堂上把研究生毕业的英语老师问得脸红,语文老师让大家背一段古文,你就把韩非的《五蠹》背了出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难住你。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努力奔跑,与你的距离就会更远。
你回来过初中部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我只记得那天,你站在一棵栾树下。那个深秋,校园里所有的栾树都开始掉一种胶质的“眼泪”,黏黏的,落在地上,怎么也不干涸。
你长了一点个儿,虽然还不及我高,但已有了几分清俊少年的样子,特别是你的眼睛,竟清亮得如同潭水。你说:“唐米甜,用功点儿,我在高中等你,加油呀。”
我对你吼:“臭小孩,你等什么等!你又不是我的谁!”
有惊慌从你清潭般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我看到了,但没有把它们捡起来好好收藏。
我还太年轻,年轻到不懂自己忽然滋生的自卑与愤怒缘自何因,也不懂比我更年轻的你,是不是已经早早地懂得了爱最开始的样子。
我只能慌不择路地开始向前奔跑,虽然不知道我是在赶路,还是在逃亡。
4
我15岁的时候,时常听见学姐和学妹们或大胆或羞涩地议论:高中部有个12岁就跳级读高三的神童赵栾树,他不但是个天才,还是一个美丽少年。
偶尔也有人说起:“八年级那个第一名,叫唐米甜的,是个戴着眼镜的大胖妹呀。”
她们还说:“第一名有什么用?胖成那样,看一眼都是幻灭。”
我为这两句闲言碎语哭了好几天。她们知道我每晚做题到12点吗?她们知道我整理的笔记每个学期都写满了5大本吗?她们知道我周末从来没有出去玩过吗?她们凭什么说我的第一名没有用?
妈妈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忧伤,只好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但那些饭菜安慰了我的胃,却把更多的重量负担在我的心上。
那次,我们去高中部参观,走到半路,女生们忽然雀跃起来,“哇,那是赵栾树吗?”
有个美少年拿着一本书,从开满了黄花的栾树下经过,正好有微风轻轻扬起碎金般的落花,把美少年绘入了漫画。但我想,大概再好的画师,也画不出你星子般眼眸的美吧。
12岁的赵栾树,居然长成了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少年,更令人恨得咬碎银牙的是,他还是跑得那样快,让人无法追赶。
我屏住呼吸下决心,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每天要多用功两个小时。
5
16岁的初夏,我因为成绩好,早早就被保送进了高中部的尖子班。
签约那天,我有些得意,我骑着单车绕着高中部的校园外墙,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你忽然从墙上一跃而下,带着几朵路边栾树早开的黄花,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
13岁的少年,俊秀的脸配着那双清亮如明潭般的眼睛,竟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风姿。
我被突然从墙上跃下的你吓了一跳。6月的天,骑了一圈又一圈的我,一定汗湿衣衫,味道难闻,我被一片叫作自卑的海劈头盖脸地淹没,想夺路而逃。
你看见我了吧,可为什么没有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一个160斤的胖姐姐吗?我心里莫名地有些怨愤,你终于还是长成了一个庸俗的普通男生。
但事实上,作为一个13岁就跳级参加高考的天才少年,你也在忧虑,是否自己的人生真的需要跑得比别人快那么多。
世人世事,都是山下的人羡慕山顶的“一览众山小”,而山顶上的人羡慕山下的原野广阔。与别人不一样的人,也需要承担与别人不一样的痛苦。
但16岁的我当然不懂这些,我只懂在整个夏天里,任由内心的忧愤似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栾树的金色落花,铺天盖地,零落成泥。
我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自卑,我连“原来我喜欢赵栾树”的原因都根本不会去想。我只知道骂自己,为什么你是一只又笨又胖又老的猪呢?
6
17岁的我,拼了命一样读书。而14岁的你,在某所著名大学的少年班里,听说正在硕博连读。整整一年,我都没有见过你,我暗暗诅咒你这个美貌小正太一定要长残,心里的更深处却知道,你必定有了更好的风华。
高中部校门外临街的地方,有一条长达百米的宣传走廊,那里贴满了从我们高中毕业考上名牌大学的榜样的照片,每天都有不少新生前去膜拜那些了不起的学长学姐。而你的照片就挂在十分醒目的位置。照片上,你紧紧抿着的嘴角让你有一种少年老成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你还有点儿婴儿肥的脸,你拍拍身边的座位说“唐米甜,快过来呀”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在你的照片面前站一会儿才离开。我说不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明明每每面对你时便觉得自惭形秽,为什么还要天天到你面前自取其辱?
有一天,李牧洋忽然发现了我的秘密,他哈哈大笑说:“唐米甜,原来你这样的大学霸喜欢赵栾树那样的未成年小正太呀,你这是老牛吃嫩草呀,哈哈。”
李牧洋是一个用喋喋不休来度过压抑的青春时光的男生,他热衷于研究哪个女生喜欢上了哪个男生,或者哪个男生在暗恋哪个女生。他无聊得和其他男生用一个汉堡打赌:又胖又壮的唐米甜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很少会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于李牧洋来说,是长期地注意和欺负一个女生,于我来说,是跟在你身后盲目地向前跑。
也许是因为我太愤怒,也许是因为我太压抑,我忽然扑了过去,似一个无畏的泼妇。李牧洋因为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而惊愕得呆住了,甚至忘记了躲避。
一个胖子的愤怒是可怕的,李牧洋被我打破了头,撞脱臼了左手臂。但我拒绝道歉,学校只得通知我妈妈把我领回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悲伤,不愤怒,也从未后悔。
这是一个女生自卑而自傲的最后尊严:我在心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藏得那么艰辛的秘密,怎么可以被人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来!
特别是,这个秘密是关于你的,赵栾树。
7
18岁这一年里,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我为了与我的脂肪说再见,饿着肚子写作业,饿到哭。
我不是要变得多瘦,我知道就算我变得很瘦,也不会惊才绝艳。只是,我想我已经落后你太多了,若想跑得快一些,我就必须得轻一些。
我和我的过去断绝了一切的联系,我甚至改了名字。我现在不是又胖又壮的唐米甜了,我是不胖不瘦、不美不丑的普通高中女生唐一哲。
可笑吧,我为了逃避我的过去,甚至给自己起了一个完全看不出性别的名字。
除了成绩好一点,唐一哲的一切都乏善可陈。这样很好,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收藏那个关于你的秘密。
这一年夏天的每一天黄昏,我都在你家附近的街道上骑单车,我甚至知道那附近的五条街道上种了多少棵整个夏天都在掉着伤心黄花的栾树。
18岁的我在为一个15岁的少年用心、用力、用功这件事情,实在是不可说、不必说、不能说。所以,我只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以安慰我奇奇怪怪的心。
其实这一年的夏天,我是见过你的。那天,我站在某一棵足够大的树后面,看你跟着你的母亲办完护照出来。15岁的你又高了一些,脸庞仍清秀俊雅,对你的母亲温和恭顺。
你变得多么好,你又将要走得多么远。
那个护照会让你离我更远吧?五千公里以外,还是五万公里以外?或者是更远更远。
我想冲过去问你:“赵栾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唐米甜。”可我的脚似生了根,不能移动分毫。“望尘莫及”这个词,原来有着这样难以忍受的滋味。
8
19岁,我觉得自己已经拼尽了血泪,却还是以一分之差与你读过的那个大学失之交臂。我想,现实再一次告诉了我,为什么你是天才而我只是普通人。我有些挫败,却也很快接受了现实。
我用一本的高考分数,去读一所三流院校,只因为那所大学和你读过的名校在同一座城市。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买了全套的考雅思和托福的资料。因为我听说,你在英国。
每当背单词背到想吐的时候,我就骑着单车到你待过的大学里转悠,想着,你也许曾在这栋教学楼里上课,曾在这片草坪上小憩,曾从这棵树下经过。
我回想起我的心是以怎样的过程,似一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沉入了一片叫作赵栾树的湖。是从课堂上无数次妒恨地看着你流利而完美无缺地回答问题的那些瞬间开始的,还是从你说出“唐米甜,用功点儿,我在高中等你”那句话之后开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少而细微的点滴,被我一一记取,仔细放在心底码得整整齐齐,不曾缺少任何细枝末节。
你说过你会在高中等我,你说谎。你什么时候等过我?你天生就有巨大的翅膀,你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奋力奔跑,却只不过是蚁行几寸。
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你不等我,而是你的翅膀巨大而华丽,它本能地带着你向更高更好的地方飞,于是你看到了更美更好的风景,于是最初你喜欢的可爱的小女生,就像一朵烟花,慢慢地湮灭在更美丽的星空。
每年夏天栾树花开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念你,谁叫你就叫赵栾树呢?但其实我为什么要想你?我们是曾两小无猜,还是曾相濡以沫?都没有。可是我的心就像灿烂地开过花后的栾树,一滴一滴地滴落着似乎永不干涸的胶质眼泪。
9
我与你的故事之初,只不过是一个曾经可爱而被你喜欢的普通女孩,和一个聪明得无以复加的天才男孩,在一起做了一年的同桌。在那一年里,我甚至还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愤怒与自卑藏起了笑容。
真奇怪,也不是什么朝夕相对、不离不弃,又怎么会长成了这样纠缠的曲线?
我不知道原因,也不去深究。爱若有原因,又怎么叫爱?
我的20岁,仍然是除了雅思功课,除了去你曾读书的大学瞎转悠、在某棵栾树下发发呆之外,种种皆乏善可陈。
我在雅思补习班里遇见了故人。
李牧洋叫了我好几声,我才把他认出来。他的嘴还是那么碎,他说:“唐米甜,你走得真干净呀,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不见着你了呢。”
我沉默半晌,才说:“我叫唐一哲。”
20岁的我,不再那么惧怕别人知道我喜欢你这个秘密,但是我也不想再做那个又胖又丑又自卑的唐米甜。
“唐一哲?这名字不好听,唐米甜多好听呀。”李牧洋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
我对他不理不睬,他仍然跟着我回到了我的学校。在校门口,他夸张地大叫:“我晕,咱俩还是校友?你这样经常考第一名的学霸为什么会和我这样的学渣是校友?”
过了几天,李牧洋来找我,递给我一张纸,说:“这上面是你的小正太的推特、微博、微信、QQ账号,还有联系电话。不用谢,请叫我雷锋。”
我接过那张纸的样子,一定非常手足无措,李牧洋忽然叹息一声说:“智商虽然高,可情商低得呆萌呆萌的,就你这样,怎么倒追到天才小正太呀?”
我没有对李牧洋发火,我终于成长为可以自己慢慢消化愤怒与思念的女孩,而我也终于有了敢收下你的联系方式的勇气。
我加了你的QQ,隔了一天才通过了验证。你没有问我是谁,你的头像只亮了一会儿就暗了。
我去看了你的微博,不过是一些学术会议的照片,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张风景照。
李牧洋说:“没办法,天才们就是这么特别……无聊。”然后,他拿出手机递给我,“不过我有一张他秒删掉的。”
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概是用像素不太高的手机拍的:一个又胖又壮的女孩,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T恤,骑着一辆单车,从一树黄花的栾树下经过。她一定骑得很快,所以身影都有些模糊,单车的轮子扬起了点点黄花。
我不会忘记,那是16岁的不管如何建立自信却仍然觉得自己低微如尘的我。
我喜欢的人,不管我有多胖多丑,正好也喜欢着我,仍然喜欢着我。笃定了这个事实的感觉,就似原本一贫如洗的人忽然得到了全世界的财富,我慌乱地接受,然后不断地去质疑。我一次又一次地问李牧洋:“真的吗?这真的是他拍的照片吗?是他拍的我吗?”
李牧洋大概被我问得极烦,有时候会大吼:“信不信由你!”
那时候我不知道,被人相信了谎言的人也会恼羞成怒。
10
21岁时,我终于拿到了你所在的学校的邀请函。
我打算出现在你的面前,拿着那张被你秒删掉的照片问你:“小毛孩,你是不是也有点儿想念姐姐我?”
21岁的我,也许因为用功,也许因为积极地学会了穿衣和化妆,又也许因为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放肆地吃过一顿饱饭,我瘦了一点儿,好看了一点儿,用李牧洋的话说就是:“读书还是有用的,有气质,仔细一看,也算个第二眼美女。”
赵栾树,我觉得成了第二眼美女的自己,才终于有了出现在你面前的资格。
在我终于越过山峦重洋,站到你的面前时,你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问我:“唐米甜,是你吗?”
是我,是我,当然是我!我的心在呼喊。是真的吗?你这个早熟的小毛孩,你10岁的时候就记住了我的脸,不管我是胖是瘦,是丑是美,你都记得吗?
我拿出证据——那张存在李牧洋的手机里、后来被我洗出来的照片,说:“是我。你为什么要把我以前的丑照片放在你的微博上?”
你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笑了,说你没有。我以为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因为你见到我时真的很惊喜,你说:“唐米甜,难得遇见故人,一起吃午饭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有人在那一刻拍下我的照片,一定会发现,我笑得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傻瓜,有点儿受宠若惊,然后小心试探着却不敢靠近。
我不靠得太近是对的。我这样的蜗牛,低着头向着你一路狂奔,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终于到达了你的身边,唯一忘记的事情是抬起头去看一看,你是不是已经牵起了别人的手。
事实上,你记得我,大抵不过是因为记忆力特别好。
那个女孩有着小麦色的皮肤,浅棕色的眼睛。你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你这样向我介绍她:“唐米甜,这是我的女朋友琳达。”
英国的天,忽然就暗了。
李牧洋打来电话问我:“见到他了吗?在一起了吗?你要感谢我这个媒人你知道吗?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为了给你勇气才骗你的,你不谢谢我,对得起我吗?”
我想对李牧洋破口大骂,我恨不得立即飞回去对他拳打脚踢,可我最终只能握住话筒默不作声地泪如雨下。
李牧洋,我忽然理解了他,因为我爱的人另有所爱的滋味,我此刻感同身受。
11
25岁,我是你的故乡好友唐米甜,是琳达嘴里那个不爱说话却十分聪明的中国姑娘依黛。
李牧洋问我,既然你已有所爱,为什么我还不离开。我不是不想走,我是走不了。我总是想着,只要我待在你的身边一直等,黑夜也许会过去。即使光明不会到来,那也没有关系,你还记得我,我能像一个朋友一样待在你的身边,也是我所企望过的幸福。这个希望把我变成了一滴难以清除的栾树的胶质眼泪,黏黏地落在你的周围,不肯干涸,不肯消散。
然后,你结婚了。
你结婚的那天,琳达幸福得哭了,你伸出修长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真是惹人艳羡的一对璧人。
那天参加完婚礼后我做了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某条路上的栾树忽然之间像疯了一样开满了亮黄的小花,密密麻麻得让人眩晕,停在栾树下的车,一夜之间便似盖了一层明黄的纱。是为了庆祝你得到了幸福,所以这些栾树的花才开得这样不管不顾吗?
你有了你的幸福生活,而我生活在一种可恨又可怜的执念里:我搬进你住过的公寓,去学你学过的专业,努力申请进入你工作过的研究所工作……
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喜欢过我,就像10岁的男孩喜欢一个可爱的女孩那样喜欢。所以,现在你也是真的喜欢琳达,就像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后喜欢一个女人那样喜欢。
有没有遗憾?有的。当你成长为男人后,你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问过亿万次。
要不要放手?要的。只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从那个拼尽全力爱得战战兢兢的女孩,变成一个面对爱恨都云淡风轻的成熟女子。
12
我在公寓门外的小空地上种了一棵栾树,它似乎以我内心那些积蓄了许久却无处安放的爱情为肥料,长得飞快。夏天它开花的时候,我就笑得多一些,秋天它结果的时候,落下了胶质的眼泪,于是我也被阴霾笼罩。
有一天,邻居忽然来投诉,他说我总是不给我的栾树治病,让蚜虫分泌的胶质落到他的新车上,让他十分难受。
原来,栾树的“眼泪”并不来自栾树,而是来自一种极其热爱栾树的蚜虫。
我给我的栾树喷了药,它的“眼泪”停了几天。但几天之后,“眼泪”又回来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喷药,蚜虫们也一次又一次离了又回。
李牧洋飞过了山峦重洋来找我,他说:“唐米甜,赵栾树爱上了别人,但李牧洋没有,忘记过去,继续向前走不好吗?”
我没有不继续向前走,只是我心里住着那种只爱栾树的“蚜虫”,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驱赶它们,它们总是离了又回,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它们啃食了我感知爱和痛的神经,我变得很钝,爱开始得很慢很慢,然后很用力很用力,爱很久很久。
痛也是。
13
你和琳达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你问27岁的我:“唐米甜,你怎么还不恋爱?你在等什么吗?”
我后来认识的所有人,都叫我唐一哲或者英文名依黛,只有你,一直叫我唐米甜。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无意还是你的坚持,我只知道,只要你愿意叫,唐米甜就一直还是我的名字。
我笑着回答你:“是呀,我在等呢。”
你和琳达一起鼓励我,说属于我的那个亲爱的他也一定在前方等着我。
是的,亲爱的栾树,我在等,我在等着自己不再爱你,我在等着自己慢慢忘记。
可是,亲爱的栾树,我这么爱你,爱到只要看到你幸福我也觉得幸福,然后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云也淡风也轻,我又怎么能轻易忘记?
所以,没有关系,一直看着你,一直等下去,也是钝感人的另一种幸福。
编留言
我们身边有许多“钝感星人”,他们慢热、迟钝,有时你甚至会觉得他们“轴”得令人崩溃,但在他们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是一颗柔软而善良的心在踽踽独行。所以,如果下次你再遇见这样一个人,请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或者温暖的拥抱,好吗?(By凉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