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忆城内杏花天
2017-11-14薄皮大馅樂兮
■文/薄皮大馅 图/樂兮
但忆城内杏花天
■文/薄皮大馅 图/樂兮
一
冬至那日黄昏,天空难得集聚了几片火烧云,映得天地一片彤光。
殷言在池塘边架了个火堆,放上两只地瓜,不一刻,甜丝丝的香气就四散开去,引起塘面水纹阵阵波动,一连串的水泡汩汩地冒了出来。
暮色四合,殷言又捡了几根枯枝扔进火堆,火势渐增,地瓜皮被烤得焦黑,香味也变成了煳味,终于招来了满面怒容的禾谷。
她捧着地瓜颤着指尖,痛心疾首地说:“你烤地瓜引诱我便罢了,怎还如此浪费!”
殷言弯了弯唇角,只问她:“你修仙修得如何了?”
禾谷神色一变,支吾半晌,却听得他道:“阿禾,今日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她蓦然睁大眼睛。
殷言身后绽了一枝寒梅,有花瓣静悄悄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微微笑着拂去,晚风吹进他的眸中,却在那一片星辉中添了几分萧索。“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试炼吗?我输了,明年开春就要到南疆去,那里缺水,没有大池子养你。”
“哦。”禾谷恍恍惚惚地应了声,觉得口中发苦,原是不知何时把地瓜皮塞进了嘴里嚼了半晌。“呸呸呸……”她忙着往外吐,殷言递了手绢来。
天色已染上一层淡薄的鸦青,夜幕将至,几粒星子亮起,禾谷接过手绢擦了擦嘴,最后看了殷言一眼,捏了个诀,回到水里。
岸边只留下她的一句“那你一路走好啊”,声音回荡在殷言身后,被风吹得缥缈遥远。
二
殷言少年时博览群书,曾读过一位高僧留下的手札,照其中所言施法,倒真唤出了个精怪。彼时初春,天气乍暖还寒,禾谷披着披风,坐在池塘边的岩石上,尚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视线渐渐清晰后,便满眼含怒地瞪着他。
先是一通诸如“扰人清梦非君子之道”的指责,而后正大光明地顺手牵羊,将他的食盒拎走作为“赔礼”,最后终于记起自报家门:“我叫禾谷,‘禾苗’的‘禾’,‘稻谷’的‘谷’。”而后眨眨眼睛看向他。
殷言眉梢微扬,忍不住笑了,回道:“在下殷言,‘殷实’的‘殷’,‘相顾无言’的‘言’。”
将禾谷唤出本是出自好奇,却未料到“后患无穷”,殷言从此以后不得不负责起她的饮食起居。她霸道地鸠占鹊巢,每逢有内侍送食盒来,总要先经她手挑拣一番,等递到殷言手上,只剩些残羹冷炙,偶尔连碗碟都光洁如新。
殷言并不在意,只摇摇头,无奈道:“名字是五谷,能吃也合情理。”
偶尔禾谷也会好心情地做红袖为他灯下添香,只是免不了嘟囔两声:“书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变出脆皮鸭、桂花糕……”
殷言给她找了两本才子佳人的小书册,她才噤了声,在一旁翻看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原本冷寂的屋子有了些人气。
三
与殷言相识一个月后,禾谷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当朝六皇子,真真正正的天潢贵胄。她一边瞥着书册里对皇族子弟佩金环玉、奴仆成群的描述,一边又仔细端详着衣着简朴的殷言,幽幽地叹了口气。
分明是皇子,却整日闷在屋中看书,除却每日送饭的内侍外,就再无第二人踏入院子。而禾谷之所以知晓殷言的身份,还是因那日内侍格外不恭敬,朝屋子里喊了一嗓子:“六皇子,奴才将今日的饭菜给您搁这儿了,您可要记得来取!”之后,便一挥衣袖走人了。
内侍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气得禾谷登时捏紧了拳头。而殷言好似早已习惯了这般待遇。
见她神色气愤,殷言反倒朝她安抚一笑:“我生母早逝,母族门衰祚薄,故而父皇并不重视我。宫人惯来捧高踩低,你不必记挂在心。”
寥寥几句,便教禾谷在心中勾勒出一个自幼备受冷落、唯有与书相伴的落寞公子形象。她咬了咬唇,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念诀飞身腾空而起。
一跃数丈,有风呼啸在耳侧,殷言却不觉得惊慌,手臂尚且能感受到身侧女子掌心的余温。他垂首可俯瞰飞阁流丹、琉璃鳞次,孟春时节百花次第而绽,此刻纷扬坠落,如在这禁宫之中下了一场盛大的春雪。
禾谷狡黠的声音夹在风中:“你可曾见过这般景象?”
殷言一时屏息,竟不舍将风景看尽。
心中蓦地生出一抹希冀,可否有一日,他能将这九重宫阙乃至万里江山都掬在掌心……
四
自那日之后,殷言逐日忙碌起来,辗转于朝堂,不再拘于屋内读书,甚至忙到渐渐不再回到这个荒草丛生的庭院里。
依旧有人按时送吃食过来,禾谷对着满碟珍馐却食不下咽。
她曾偷偷潜出去打探消息,外界皆传言六皇子前二十年如明珠蒙尘,一朝拭净便大放光彩。
再次见到殷言是许多日后,他清俊的脸上不再带笑,垂着眼睑,沉默片刻,道:“父皇近日病重,尚未立下太子,眼下要试炼几位皇子,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禾谷仰头望进他眸中涌动的星河,问他:“那你还会回来吗?”
“阿禾,”他避而不答,“我屋中有高人留下的修仙录,你可以看看……不必等我。”
那之后,食盒送来,禾谷再没有动过。一日、两日、三日……连食盒也消失了踪迹,原本已人迹罕至的院落连最后一丝烟火气也褪去了。
禾谷在水底潜心修行时想起,殷言曾对她许诺,若有一日她修成上仙,他便为她修一座庙宇供奉。于是她便在心底一遍遍敦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结果,却等到了殷言来与她道别。他试炼失败,已无资格再争夺皇位。此去南疆凶险无比,若大捷,即便从此只能戍守边关,尚有他一席立足之地,若战败……只得身死沙场,埋骨他乡。无论哪种,都注定他就此与她天涯两端,再不相逢。
殷言出发的前夜,禾谷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殷言,只有她过了数百年修成仙人,却在历经升仙劫时骤然醒来,心头空了一大块,四顾茫然。
禾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此以后,再也无人会笑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点心,继而递来手绢,再也无人在她看书册看到睡倒在榻上时,为她披一层薄被。再也无殷言。
她离开小院,一路南去,还好来得及,赶在殷言出城门前追上他。
可也来不及,因为离池塘太远,她已干渴得快要皮开肉绽,又怎能陪他去遥远的南疆?
殷言转身,遥遥望见她,嘴唇嚅动两下,禾谷随即辨认出他在说什么——“回去吧,阿禾。”
眼前尘沙滚滚,殷言骑在马背上,渐行渐远,不再回眸。
在那黛瓦红墙围织的牢笼里,能得她相伴走这一程,他这一生已足够幸运。
五
修行不问岁月,再一次破水而出时,禾谷距升仙不过一线之隔。
入眼依旧是满目苍翠,飞檐上斑驳的颜色却在彰显着流逝过的漫长年岁。
禾谷刚欲走进当年栖居的庭院,却在举步时偶然一瞥,发现墙角有一间用木板制成的小小庙宇,多年雨水冲刷也未曾将它击垮。
她心中似有所觉,颤抖着手将它拾起。
里面立了一块卵石刻的碑,上书“供奉禾谷上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信徒殷言。
应是道别那晚,他放在这里的。他终是没有食言。
禾谷双眼酸涩。此时她已不再受水域的限制,一跃千里,直奔殷言所在的南疆。
然而她最终只找到一抔黄土和一块墓碑。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方庙宇,将它放在殷言的墓碑前,恍惚中有什么在眼前一闪而过,是那年春日初遇,他在一棵杏树下弯着眉眼,说:“在下殷言,‘殷实’的‘殷’,‘相顾无言’的‘言’。”
微风乍起,乱红飞过,拾得她眼角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