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岸
2017-09-04朱海燕
朱海燕
一
读中国美术史,知道五代时有位叫董源的画家,曾作画《溪岸图》。我非常欣赏溪岸这个意象。欣赏这个意象的人,大多少了些许“万国仰神州”“江左占形胜”的远大抱负,也没有壮志难酬的大丈夫悲苦。欣赏溪岸的人可借一湾小溪、几片竹林、一片矮山安顿下承平岁月的心境,乡村田园,草木果蔬,渔歌菱唱,便吸纳尽人生的咏叹。张三当皇帝,李四坐王朝,都能淡看城上风光,口中新词。绝无“少年不识愁滋味”与“唱彻阳关泪未干”这等关乎家国命运的感叹了。了悟了“世事一场大梦”之后,溪岸茅舍才是自己的人生江山。由此,让我慢慢感悟到,生活溪岸的人,不仅是寻得一方清静,更主要是寻得了一种生存的智慧,一种超然的境界,忘掉了世界上那些叫人吃不得又呕不得的纠结不清、复杂难辩的宴席。
既然向往溪岸,我就找来了董源《溪岸图》的图片细赏了一番。没想到这张纸背后积淀着那么厚重的历史,含藏着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溪岸图》纵221.5厘米,横110厘米。南宋时,此画由贾似道收藏。贾是祸国殃民、断送南宋江山的一代权臣。他少年时,一度落魄游荡放浪,饮酒赌博,不务正业。但他却有一个会卖屁股的姐姐,且他姐姐的屁股卖给了皇帝。这就不得了,弟因姐贵,贾似道便成了国舅爷。他更加恃宠不检,举措行止无异于市井无赖,白天浪迹于烟花妓院,晚上则燕游于西湖之上,通宵达旦,整夜不归。可就这么一个人,几年之后,居然出将入相,成为皇帝之下当朝的“二把手”。贾似道为搜刮民财,供自己奢靡享乐,巧立名目,百般盘剥,甚至下令禁止京城妇女佩饰珠翠,以琉璃取代,将珠翠献于他本人。当时临安传出这样的民谣:“满头都是假,无处不琉璃。”贾似道酷嗜宝玩,建了一座多宝阁,收藏搜刮来的美玉、珍宝、书画,每天登临把玩。听说抗蒙名将余阶死时有玉带随葬,他竟下令挖开他的坟墓取了出来,成为自己的私藏。
《溪岸图》这幅价值连城的国宝,贾似道是如何得手的,历史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自然不能无中生有,落石下井,把屎盆子扣在这个奸相的头上,风虽很高,也不能学李逵乱放火啊。
《溪岸图》到了明代,由袁枢收藏。此人是濉州人,与董其昌、王铎等人是至交好友。袁枢貌俊伟,多大略,善骑射,有边才。既是书画家,又是收藏鉴赏家、诗人,藏品巨富,为董其昌、王铎等名家所推重,尤以收藏荆、关、董、巨真迹为最。董源的《潇湘图》《溪岸图》均为此人收藏。李自成攻打濉州时,袁枢破家散财两千金,募勇杀敌,力战七昼夜,濉州城自以保全。后清军大举攻明,明将多畏缩,纷纷投降,而袁枢仍驰骋沙场,奋勇杀敌。南京沦陷后,袁不仕满清,抑郁绝食数日而卒。《溪岸图》由此流入故宫。
1938年,这件稀世的神品流入徐悲鸿的手中,那时徐在桂林,张大千避难也到了桂林。张见《溪岸图》爱不释手,执意用金冬心的《白梅图》去换《溪岸图》。虽《白梅图》价值万金,但与《溪岸图》比较起来,其价值仅万一而已。徐悲鸿念及与张大千的友谊,还是割爱换之。此后,张大千将这幅作品珍藏多年,后赠与他的学生王季迁,又由王季迁带入美国。目前这幅作品珍藏在美国的一个博物馆内。
董源亦作董元,是南唐李后主时代的宫廷画家,曾做过北苑副使,所以也常常被人称之为董北苑。他的著名作品是《潇湘图卷》,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董源在江南为画师,故其所画是一片江南。董其昌曾经以“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之诗而名《潇湘图》。所以画上江山縈回,葭苇汀渚,渔人张网,鼓乐迎娶等,把“山水多清音”的水上风光表现得旖旎充沛,和荆浩、关仝作品表现的北方阳刚之美迥然不同。
但是,不能否认,董源的画是深幽的,是荒冷的,是萧条的,是一片美到极致的冷云,绝无所谓正能量的阳光。我们已不能通过仅存的文献与这位伟大卓越的艺术家进行心灵的沟通,但从画的主题表达分析,董源的内心肯定淤积了常人没有发现或难以理解的孤寂与辛酸。其实生活在五代晚期有良心的艺术家,哪一个不像即将失去皇位的李煜一样,心中充满着“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无奈?哪一个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伤感?像董源这样能够苟活于世的文人,心中自然有此种伤痛。他的内心情感又不仅仅是一个“苦”字所能涵盖的,再苦的东西都是个人在品赏,在感觉。他要经受一种“荒冷”的压迫,而这种对荒冷的感觉,已不是他狭隘的个人了,而是和他共同经受时代变迁考验的一个阶层或普遍朝野的遗民们,这些人的命运在朝代变迁的大时局面前,就显得十分渺小与脆弱了。无奈中,他们只能把自己抛向自然这个宗教,试图为灵魂寻觅一个清静之处。我想,董源大概属于此类。由于整个社会秩序和社会心态,传统价值观的崩塌,在他内心产生强烈的毁灭感,对前景感到无比的失望。又由于理想人格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强烈冲突,他不得不超越世俗的精神解脱。所以无论他的《潇湘图》还是《溪岸图》,都染上了悲凉惆怅、荒冷幽深的情绪,流露出心中“孤臣”漂流之感。
尽管中国山水画的素材来源于自然的山川河流,但绘画绝不是对自然景物的逼真描摹,艺术的最高境界应当是表达画家内心的真实感受和对自然界的深刻感知,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董源的绘画就非常注重“心源”的构思,他的山水画的章法主要是对山石形状和位置的处理,在符合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其章法安排非常之“奇”,出其不意,出奇制胜,经过高度的艺术提炼和巧妙构思,使构图不落于“寻常”,而具有一种艺术美感。
读董源《溪岸图》,最深的感觉是,写宽平易,而画高深难。非遍游五岳,行万里路者,不知山有本支而水有源委。而这一切自然物象,皆入董源笔下,成为他心中之象,纸上之画;成其为复活的山水,高妙的境界。董源是山水家的鼻祖。自董以前有图而无画。图者,以人物为主,而山水副之。画则唯写云山、烟树、泉石、桥亭、扁舟、茅屋而已,后来士大夫争相为之。所以,我们在董源的画中很少见到人物。他认为,有人则为图,无人则为画。董源独写云山为高,为奇。我曾多次想象董源的《溪岸图》有无真山真水的实景,若有,那里的山林是否遭到砍伐,那里的溪水是否遭到污染,在那个无人的溪岸之畔,是否会得以开发建设。若有,死于黄泉之下的董源,心里是充满阳光,还是充满荒冷?
二
表达溪岸题材的很少有大江东去的豪气。如苏轼,他是豪放派代表,而且是空前绝后的伟大词家,如果在他水调歌头大江东去的那首词里,出现一两个小溪、溪水什么的,那词就会充满了一些娘娘腔。他只有在“何时收拾耦耕身”,以及“乱蝉衰草小池塘”这类乡村田园诗词中,写上溪岸、溪水之类的字眼,才能与诗词的主题同构。可惜,我们这位大词人在这类田园风光的诗词里,少有对溪岸的讴歌。
辛弃疾的一生,是积极进取的一生,也是悲剧的一生,有将相之才而未展其用,有恢复中原的雄心而壮志难酬,遂将一腔忠愤寄之于词,成为南宋最伟大的爱国词人。民族矛盾和战争矛盾在他的词中都有充分反映。但是,辛词题材广阔,被迫闲居后,对人生的思索,对山水的青睐,对田园的描绘,极能怡人性情。他的《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一首清平乐,短短几十字,竟出现三个“溪”字,实在用词大胆,用字奇妙。当时辛公闲居上饶。这首词从一个侧面描绘了江南农村人家的风俗画,充满了诗情画意。随着文字的牵引,我们的眼睛和那颗好奇的心,走进那家农人安居的环境和一对白发夫妻的生活之中。一所低小的茅草房屋,緊挨着流水叮咚、清澈见底的小溪,溪边长满了青青的绿草。那是一个清新秀丽、充满生机的环境。那对白发老人,操着方言于酒后亲热地聊天,那种亲昵的情态温柔而幸福。与老人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的孩子,大儿子在溪东的豆苗地里锄草,二儿子在院里正编织鸡笼,三儿子最小且非常顽皮,正躺在小溪边上剥莲蓬吃,天真活泼,饶有情趣。
这就是溪岸。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经略天下的辛公不曾见过的家园。
他与这种幸福擦肩而过,写下一首小词之后,又开始了他“金戈铁马”的生活。
我们不能否定辛弃疾的奋斗。但历史地看,他的奋斗又给与之报效的王朝带来了什么?给他自己又带来了什么?灭掉南宋王朝的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另一个优秀的民族,我们一千次一万次地颂扬辛公,但也不能说与辛弃疾决斗的那个民族,就是我们大汉民族的万恶之敌。若是辛公看破了红尘,不替那个不可救药的南宋王朝横刀立马,驰聘疆场,卸下安定天下的雄心,在那溪岸,筑茅舍一处,栽绿竹几丛,购几亩田地,与那个五口之家为邻,该有多好。白日躬耕于水滨溪畔,夜晚借一盏青灯,一札黄卷,写下诸如《村居》这样的诗词,在宏论文化自信的今天,可让多少学者深入到那个溪岸小村深掘与研究啊。
可以说,辛弃疾是爱溪如命的人。他在《独游雨岩》一词里写道:“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他描写溪水的清澈,漫步在溪岸,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天空也在水溪之底。在那个水底之天上,有天上的行云在那里飘动,水中的人影犹如走在行云里一样,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下面他写声响,突出了一个“动”字。“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说他自己面对对此情此景,情不自禁地引亢吭高歌,山谷中响起清亮的回声,好像在与他唱和。由自己高歌而听到的回音,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鬼喊还是神叫呢?四望无人,非仙非鬼,只有“一曲桃花水”在流动。在这里,辛公流露出一种孤独感,这分明是他在政治上缺乏知音的内心写照。在那种情势下,何必在留恋官场,信仰政治?这溪水不就是你的知音吗?这溪岸不就是你的家园吗?
黄沙岭,在上饶的西面。贬官闲居的辛弃疾也没有被监视居住,一天他就溜进了那个村庄。那是一个“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时刻,乡村十分幽静。因明亮月光的移动而惊飞了鹊儿,清风中听到了蝉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之句,更突出了辛公喜悦的心情,此可谓以百姓之乐为乐啊。当他的心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时,抬头一看“七八个星天外”,心情依然轻松。不料,一转眼下起了轻微的阵雨。正当他趋于紧急赶路的时候,“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又使他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他究竟是体验百姓的丰收年景,还是专门来看溪流上驼背的石桥,后人很难说得清楚。从“路转溪桥忽见”一句判断,这溪这桥早在心中萦绕多时了,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都是安置或者说生长在溪岸的一种幸福。
这溪岸一直常青在词人的心中。城中桃花愁风雨,而春在溪头皆是花。那曾经也是他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呵。
欧阳修善于以溪水题材来描写爱情。如“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盼,郎船不觉来身畔。”此阙就是写越女在碧荷丛中,与情郎偶然相会的场面。前两句绘景,交待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描绘出一幅江南水乡秋日红莲盛开图。后三句刻画人物的活动,正当她聚精会神摘取那一枝枝艳丽的“嫩香”之时,回头一看,忽然发现情郎哥哥的船儿,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来到了身边。上片至此,戛然而止,一种惊喜之情,在姑娘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紧接着高潮再起,“罢采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头转。荷叶又浓波又浅。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罢采”“回身”几句,通过一连串动作,刻画女主人公初次幽会时的心理和情态,并为结句“教人只得抬娇面”作势。由于莲姑没有思想准备,她想回避,便急急忙忙掉转船头要走。是真走,是假走,只得我们回味。也许船走心留,也许心走而船又不走,而船不走又是心不想走。词人没有再从主观上深掘,而是从观客上着笔。船走,能走得了吗?在那茂密的荷叶丛中,水波又那样浅,莲姑的小船怎么能走得了呢?在经过一阵追逐嬉戏之后,莲姑终于放下手中的双浆,不得不抬起她那含羞带嗔的“娇面”。这是一篇很好的散文题材,小说家也可把这一细节写成小说。而发现这一题材的人,就是站在溪岸的欧阳修。
细想,如果不是在小溪旁,而是在黄河、长江之岸,恐怕就没有这样的故事撞到他的笔下了。在日常生活,溪中的红莲、蒲柳,溪畔的杨柳翠竹,都成为一种媒介,构成情感交流的桥梁。他在另一阙《渔家傲》中写道:“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来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欧阳修不愧情场上的高手,把情感心理学真正学到家了,学到手了。把采莲姑娘思念情郎而不能如愿以偿的惆怅之情洞察、体验与描写得淋漓尽致。几度偷偷地约会都化成泡影,没有机会与他在“红斗帐”中欢聚。因不能“合欢”而产生幻想,她希望自己化为一朵红莲,情郎变成花下的波浪,这样他们就没有障碍了,可以随风逐浪,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你看,欧阳修的那双眼是多么敏锐,在溪岸散步,竟把这对少男少女心底的秘密都看出来了。
比欧阳修早些年,一位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沿一条溪水而行,忽见溪岸长着数行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感新鲜,继续前行,欲想看个究竟。林尽水源处,他看得一山,山有小口,从山那边透出一丝光线。于是他下船,从口进入,山那边竟是一片新鲜明朗的田园风光。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菁,悉如外人。渔人在这里受到热情地款待,各家各户皆出酒食。他在那里住了数日。
归来之后,他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世人。讲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故事传到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耳朵里,他是否深入到武陵山区采访这个渔人,是否沿着渔人所经之途进行深入体验,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据此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桃花源记》。与此文同时,他还写有《桃花源诗》。
陶渊明在这篇奇文与诗作中,描画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田园理想国。当然,他如此为文为诗,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作为陶侃的曾孙,他也曾有过一段仕途的经历,初为州祭酒,复为镇军参军,迁彭泽令;也曾立志像曾祖那样为国为民效力,但现实使他大為失望,以“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而去官归田,自晋末到刘宋20多年里,虽屡被征诏而一直不再出仕,现实的黑夜,使他向往桃花源那有衣有食、无忧无虑的时代,向往《庄子》《列子》等道书中描绘的无君无父的理想之国。
1989年暮春之季,我追随那位渔人的脚步,来到桃源西南30里处的桃花源。在桃花源山门外濒临沅江的石壁下,有一山洞,此处就是渔郎缆船入洞之处。这位渔郎为何许人?乡人告诉我,发现那个桃花源洞口的武陵渔人,名叫黄道真。出桃花源后,即闻不惯人间烟火,想重返桃花源隐居,但再也无处问津,他便在山洞旁住了下来,不久即骑鹿飞升。
也有人说,此渔郎是比黄道真更早发现桃花源洞口的渔人王质。一天,他和老母行船至此,发现壁下有洞,便进洞借火为炊。至一座石桥,见两翁对弈,便伫立观看。一局未终,想起做饭事,即回身出洞,船与老母皆不见。问乡民,方知时间已过60年,母亲早故,他的船亦烂朽为洲。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王质唏嘘不已,遂名此洲为烂船洲。
出烂船洲即桃花溪。缘溪而行,桃林夹岸,灿若云霞。暮春时节,桃花飘落,溪水尽红。桃花溪或许因此而名。今虽剩一条浅水,但风韵犹存。
宋代一位书法大家,此时已站在桃花溪畔了。春日入山寻芳探胜,他会为桃花源留下什么呢?他游遍了桃花源,又在此睡了一觉,忽然灵感便来了,叫仆人铺纸研墨,一首《水调歌头》便泼在了纸上。落款时,周围的乡人才知道这位舞文弄墨的人是黄庭坚。他写道: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黄庭坚独自行来,仿佛走进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只见山上白云缭绕,溪畔芳草茵茵,两岸桃花盛开,枝上黄鹂声声。他既为之神往陶醉,也感到孤独寂寞,于是小憩石上,抚琴长啸,高歌一曲。可惜李白不在,无人伴他开怀畅饮,千载知音难求啊!入夜,醉意朦胧,独自迈着蹒跚的舞步,踏着明月而归。
桃花源人说,黄庭坚写下这首《水调歌头》后,十分得意,便寄给了他的好友——同为苏轼门下弟子的秦观,让秦观看看,当然也有在诗词上挑战秦观的意味。那时,秦观被贬郴州。说来也巧,秦观由京师赴郴州时,路过长沙,曾转道武陵,对桃花源已有深刻的体验,并在郴州写下了一首《点降唇·桃源》。秦观是了不得的词人,黄庭坚虽为散文家、书法家,但以词而论,他比秦观还稍有逊色。秦观读了黄庭坚的《水调歌头》后,提了一点意见:去桃花源者多有隐居的思想,你在词中用“浩气展虹霓”多有不妥。随后,秦观将《点绛唇·桃源》寄给了黄庭坚。
桃源人讲述的这段文坛趣事,是否有文献记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证明,师兄二人都来到桃花溪畔,都写下了自己的得意之作。秦观写道: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这首纪游之作,叙述他酒后荡一叶扁舟,信流而行,进入了传说中的“桃源”之中。只见两岸桃花盛开,烂漫如锦,烟水迷蒙,青山叠翠,夕阳返照,如同神话中的仙境一般。他多么希望能永远住在这里,可是由于“尘缘相误”,摆脱不了“名缰利锁”,因而感到十分遗憾。秦观的语言简练,色彩鲜明,意境优美,是一幅诗意盎然的桃源泛舟图。但若要与黄庭坚的《水调歌头》论个你高我低来,我实在有些犯难,只好把裁判权交给读者了。
不服气黄庭坚和秦观的人,也来到武陵。这个人就是福建浦城的真德秀。真德秀原姓“慎”,因避孝宗讳改姓“真”。他极为推崇朱熹,是继朱熹之后的理学重要传人。他来到桃花溪岸写下一首《蝶恋花》。他是冬天而来,桃花还没有开,但在月桥两岸,却盛开着梅花,梅树的数量也不比桃树少,真德秀暗笑早他而来的骚人墨客们,你们可真是笨蛋啊。你们总是春天而来,在桃花溪畔寻找桃花,而无人着笔梅花。这次老夫写梅花,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
两岸月桥花半吐。红透肌香,暗把游人误。尽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
先自冰霜真态度。何事枝头,点点胭脂污?莫是东君嫌淡素,问花花又娇无语。
真德秀咏红梅,专在“红”字上作文章。一提到梅花,人们就会想到雪,因为它在冰雪中开放,它晶莹玲珑,洁白如雪。所以晁补之说:“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吕本中云:“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梅花如雪,在古人的诗词中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实梅花除蜡梅为黄色外,基本上分为红、白两种颜色。白者如绿萼梅、重叶梅、玉蝶梅、冠城梅等,红者有鹤顶梅、杏梅、千叶梅等。真德秀写“红梅”,当然应该突出渲染“红”的色彩。上片说月桥两岸,梅花吐蕊,“红透肌香”,游人都误认为来到了桃花盛开的武陵溪。其实溪还是那条溪,只不过是冬春不同,彼是桃花此是梅花罢了。
我们不能在桃花溪岸站得太久,让我离开武陵,追随邓肃的脚步,再领略一条无名的小溪吧。邓肃,初建沙县人,生天宋哲宗元祐六年,卒于宋高宗绍兴二年,今42岁,少警敏能文。李纲见而奇之,相倡和,为忘年交。他写下一首《长相思》,词这样写道:
一重溪,两重溪,溪转山回路欲迷。
朱阑出翠微。梅花飞,雪花飞,醉卧幽亭,不掩扉。冷香寻梦归。
这首小令写他残冬冒雪出游。他涉过一道又一道小溪,眼看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发现山腰林木掩映之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道朱红色的阑干,于是便翻山越岭来到这座幽静的小亭之中。亭外梅花凌寒而开,天空雪花纷纷扬扬,词人心旷神怡,于是小酌数盏,不觉醉意朦胧。干脆在这里睡它一觉,让梅花的幽香伴随着飘飘欲仙的梦魂缓缓而归。
李清照也是苦爱溪岸之人。她在《如梦令》中写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是清照女士追忆旧游之作。描述她早年一次泛舟溪上,寻幽探胜的经历。她用“常记”二字点出所叙乃是往事,但因其印象深刻,所以历久不忘。“沉醉”是说风光优美,令人留连忘返,未必真是喝得酩酊大醉。词中通过小溪、亭台、藕花、欧鹭等的描写,展现出一幅生动而富有诗意的画面。“误入”“争渡”“惊起”几个动词的运用使词意更加妙趣横生,摇曳多姿。李清照是宋代伟大的词家,女性词家能与其比肩者似乎没有,自然她也是经多见广者。那条小溪,那座木亭,能为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在多年之后,又专门为这条小溪所见所闻而写下一首《如梦令》,显然,她爱溪之深,她把一颗女性的心留在了那里。
以溪為题材的诗词,一般来说很难驾驭“大江东去”一类的宏大题材。我说的是“一般”,但也不是绝对。有些高明的词家,在驾驭大题材方面,“溪”字也不断出现在他们的词章里。如晁补之所写的《庐山》词句惊人,气势如虹。他写道“庐山小隐,渐年来疏懒,浸浓归兴。彩桥飞过,深溪地底,奔雷余韵。香炉照日,望处与、青霄近。想群仙,呼我应还,怪来须丝垂镜……”晁补之于哲宗绍圣末,因坐党籍,曾谪江西上饶,本篇即是他被贬时所写。词人在庐山逗留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深深地被这里的山川草木所吸引,使他宠辱皆忘,于是以挥洒自如之笔,糅合神话传说,对匡庐优美的风光景物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和热情的咏赞。
这里不能不提汪莘这个人。汪莘皖南休宁人,朱熹的好友,字叔耕,号柳塘。从字号可以看出,汪莘是位隐士。宋宁宗嘉定年间,他三次上书朝廷,陈述天变、人事、民穷、吏污等社会弊病,没有得到答复。徐谊健康时,想把他作为遁世隐仕向朝廷举荐,但未能成功。于是汪莘心灰意冷,便在黄山筑室柳溪之畔,彻底地隐居下来,自号方壶居士。但他写的《沁园春·忆黄山》却是大气磅礴:
“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
汪莘作为隐士,居于溪岸,如何这首词写得气势宏伟,非同他人所写溪岸之词呢?其一,是黄山这一题材所决定的,他不是写他隐居的生活,而是全方位地写庐山的风光。三十六溪,仅为笔下一景,只有以气吞云天的豪情,才能写出黄山气象万千的迷人风光。其二,汪莘本人就是黄山人,他对故乡的山山水水有着深厚的感情,同时在自己的书房内挂满黄山的图卷,“向画里嬉游卧里看”,仿佛“此身真在黄山中也”。所以,在这首词里,他以亲身经历为基础,同时,展开丰富的想象,对黄山美妙神奇的风光景物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和尽情的歌颂。
三
我每次离开九曲溪北上,总爱在杭州逗留数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素以风景的秀丽与物产的丰美著称。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称杭州是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城。杭州之美,不仅在湖,也在于山。人们说西湖“四面八十可游处,三万六千堪醉时”。那里集中了西湖十景:苏堤春晓、断桥残雪、雪峰夕照、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三潭映月、两峰扦云等。但我不愿去游这些地方。景虽美,人太多,说是观景,不如说是看人头。人头把美景全部吸纳了,看得眼花头晕,除了疲劳和烦躁属于自己外,什么景色也不能入眼入心。我常去的地方是六和塔山背后的九溪十八涧。因为爱那个地方,所以我每次下榻在距九溪十八涧不远的旅馆内。住三天五天也罢,住十天八天也行,清晨散步,或晚间散步,晨雾和晚风自然也就拉我到九溪的路上了。
九溪十八涧从龙井村曲折南流,溪随山转,九转而出,奇妙无比,正如俞樾诗云:“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
九溪穿越群山,把山滋润得苍翠碧绿。那些山陡峭却有很多沟壑,山脚相互交叉,树木丛生。有的山上种植半坡半坡的茶树,有的长着茂盛的松林与灌木,根本就没有上山的路径。沿山是一条曲折平坦的小路,小路的下方又是不规则的阡陌田园。走在小路上,耳边传来的是清脆的溪水声。那溪水一会儿和你见一面,或穿过一座石桥便不见了;一会儿转过一道山脚,溪水又突然和你撞个满怀,不一会儿又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溪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就这样藏着、躲着、逗着你,与你一路同行。九溪之美,难于用语言形容,没山,固然不美,没水,固然不美。但如果没有弯弯曲曲的路,如果没有路边苍老的树,如果没有路边那些阡陌的园田,九溪就不是九溪了。南方的山,哪座不是绿的,哪座山上没有水呢?但那里不是九溪,只有九溪才是九溪,才是让人感受到美而说不尽其美的九溪。
看九溪,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收获,不同的感受。若是临近中午走九溪,从钱塘江畔进入,倘若有余闲与逸兴,不要走到太快,经过那些农家的小客栈,在那朱漆栏杆四面无墙的茶室,最好你能约上好友二三,泡壶香茗,品品聊聊,也十分地舒心快意,费用也不是太贵。客栈都有好听的名字,或问溪山庄,或溪岸茶楼,每处皆可踩醒数行诗来,人刚刚坐下,老板就讲讲她们那里的风土人情、人文故事,足够作文者写一篇美文。若有更多的时间,也可在农舍借宿一晚,小店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临溪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碟: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熟荸荠一烫,两壶花雕酒,你尽管浅斟细酌。乘微醉清醒的时候,再到附近隐于竹林中的老屋或牌楼下走走,抄抄古人留下的楹联,品品内含的诗意,也是十分地惬意。有些楹联写得颇有诗意,如林海亭处,有一联这样写道:高柳垂阴老鱼吹浪,晚花行乐小舫携歌。把九溪的意境全都写出来了。
但我以为,走九溪的时间,最好定于早晨。最好自己认为是早行第一人的时候。顶着浓浓的湿雾,行走在九溪的山路上,心中充满着诗意,充满着好奇,也荡漾着温柔的恐惧感。你走在路上,看山,山变了模样;看树,树变了模样;不远的距离,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走着走着,对面或走来一位戴斗笠的村姑,走着走着,背后或驶来一辆自行车。他们的出现只证明“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但他们的出现,并没有打破黎明前的宁静。反而因他们的出现,更显得,山更静了,路更静了,惊醒的只是梦中的山鸟。此时,距人们晨练尚有较长的时间。
我在这样多雾的凌晨一次一次走在九溪的路上。我走在九溪的一景一物中。我的心也醉在九溪的一景一物中。九溪也这样一次一次地与我会晤、交谈,最后它也慷慨地落户于我的心中了。
一次,我起个大早,一直赶到理安寺,一路也未见到一个人影。到理安寺寺门小驻时,突然听到寺内有人说话。再看看周围,东方还没有淡淡的天光,群山显得格外清幽冷峻,它仍然在沉睡中。寺内拔俗高挺的青松,矫然而立,高高抚摸着天上重重的云朵。这个时候,谁能在这寺中说话?看着清绝高超拔俗的寺庙,我显得有几分局促与胆怯,甚至连沿路返回的胆量都没有了。
这时,家兄来信,说我家前那条流入西淝河的南大沟,经过乡民的整治,岸畔皆种植了杨柳,且又筑垒起高低不平的土丘,岸畔左右的一里之遥,皆被柔柳覆盖,优美异常。乡人给此取名为“柳溪”。而家后的那条注入西淝河的北大沟,亦被治理得别具风采,岸畔皆植寒梅,比桃花溪夹岸百步的桃花林要大百倍千倍,此地取名“梅溪”。家兄让我尽快回乡,在西淝河之西,在柳溪之岸购茅屋五间,置短篱作院。站在溪岸的小亭之上,朝望柳溪的一溪烟柳,夕望一河之隔的县城现代风光,将为晚年的生活镀上一道亮丽的色彩。我闻之甚喜,忙请当代大书法家沈鹏先生书写了辛弃疾的《鹧鸪天·戏题村舍》:“鸡鸭成群晚未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更休。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信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
沈老写毕,我说我付不起润笔费啊。
沈老哈哈一笑,那柳溪之岸的五间茅屋你一人能住得了吗?留上两间,春秋之季我去度假,也让我领略一下“烟林外,时听杜鹃声”的乡村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