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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短篇小说)

2017-09-04汤成难

啄木鸟 2017年9期
关键词:堂嫂军军王伟

汤成难

每天午饭后,军军的小嘴都会撇几下,欲哭不哭的样子,王小七便知道军军要到楼下去玩了。她一边哄着军军,一边迅速收拾东西,奶瓶、奶粉、保温瓶、尿不湿、湿纸巾、磨牙饼干,还有军军最喜欢的毛绒鸭子……王小七将这些塞进背包里,再把背包背在身上,脖子上挂上门卡、钥匙,身上满满当当地出门了。

下樓,一级级走下去——王小七不喜欢坐电梯,直上直下,让人害怕。十楼,还不算太高,没什么急事她就这样慢慢走,每走到一个窗口,都朝外面看一眼,对军军说:“军军哎,阿婆带军军到外面看大世界了哎……”其实他们也走不远,除了在楼下的广场上待上片刻,就是到八字桥下王小七的堂嫂那里去坐会儿。从小区到八字桥走路顶多三十分钟,王小七也不用儿童推车,抱着军军慢慢悠悠地晃过去。一路上她指着高楼告诉军军,大楼房哎;又指着汽车给军军看,大汽车哎。这时怀里的军军会像小鸟似的扑腾两下,表示兴奋。

堂嫂在八字桥下的一家中介公司做保洁兼做饭,王小七的这份保姆活儿就是堂嫂介绍的,堂嫂本来想自己去的,可又舍不得丢掉现在的工作,再加上她不太喜欢到别人家里做事。“看人脸呢。”堂嫂说,“不过呢,这家好,夫妻俩常常不在家,只要帮他们带好小孩儿就行。”

堂嫂给王小七打电话的时候,王小七还在江北的小官庄,她很高兴有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一个月有两千五百块钱——可又特别紧张,她还没有做过保姆呢。堂嫂在电话里告诉她,放心来吧,主家很讲道理,都是教师呢。

五十一岁的王小七第一次去上海了,其实老家离上海并不远,在江北扬州,坐车四个小时就到了,但老家来上海的人不多,来上海干什么呢?小官庄的人更喜欢向北走,去安徽,去河北,去更远的北方做皮鞋。

王小七还是姑娘的时候,没学过这些手艺,所以现在就比别人少了一项挣钱的本领,但她做过幼儿园老师,在小官庄,教孩子唱歌认字母。王小七教的还都是自己小时候学的歌,什么《北京的金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她唱歌的声音和说话时一样,细声细气的。那时班上有很多孩子,最多的时候,有近四十人。但王小七是代课老师,原先的老师某一年突然跟她男人出去做皮鞋了,幼儿园工作被撂了下来。大队干部认为没有比王小七更合适的人选了,她年轻,爱笑,最重要的是,她读过几年书。

王小七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后来村幼儿园撤销了,她才回到家中。那些她教过的孩子现在都长成大人了,也跟着长辈到河北、山西做皮鞋去了,过年回来的时候,看见王小七了,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王老师”,王小七也不太好意思答应,她腼腆,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哎”一声就赶紧低头过去了。

王小七兄妹七个,上面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王红花,二姐王传花,三姐王传兰,四姐王红兰,五姐王兰花,小哥王传玉,偏偏到了王小七,名字就潦草了。王小七的父母原本以为能生个小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王传宝,结果又是一丫头,一生气,名字就懒得取了。王小七兄妹七个也就她读到了初中,其他的只读了三四年级,一来是家里穷,二来是读不下书。姐姐们都迫不及待想长大、嫁人,然后背着包跟自己的男人去外地做皮鞋,好像他们都不喜欢小官庄似的,最后只留下王小七和老父亲。母亲死得早,父亲身体又不好,常年躺在他的矮平房里,幼儿园下课的时候,王小七就赶紧跑回家给父亲熬药。后来王小七嫁人了,嫁给村里的王发财,王小七很满意,满意的主要原因是离家近。

堂嫂正坐在门后的台阶上嗑瓜子,远远看见王小七抱着军军来了,便站起来,眯着眼睛端详起王小七,说道:“小七哎,你就像个逃荒的呢。”王小七听后呵呵地笑,记得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是堂嫂去接站的,她身上挂了五个布包,还拖了两个蛇皮袋,堂嫂也是这样说的,说她就像是来逃荒的。王小七布包里带的是老家的豆子和萝卜干,还带了瓶瓶罐罐的咸菜,给堂嫂的,作为答谢。下车后王小七呕吐得一塌糊涂,堂嫂便慢悠悠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上海是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看得人头晕目眩,眩一阵就好了。

她们坐在台阶上歇着,正是秋天,阳光很软,树叶儿开始有气无力地从树上落下来,早晨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叶子落下后像是被粘在地上,不动了。

大多时候是堂嫂在说话,王小七听着,或者堂嫂问话,王小七答着,军军也不哭闹,坐在她腿上默默吃磨牙饼干。前方突然有一片梧桐叶子掉下来,两个人都不由得噤住,目光一同被叶子攫了去。

堂嫂比王小七大一岁,人泼辣些,几年前守了寡,一个人就来上海了,因为不识字,只能干干扫地的活儿。她有个儿子,在北京,这几年大概混得不好,所以也没有个音信。堂嫂说上海的气温要比北京高十几度呢,估计这时候的北京都快穿棉袄了。说完,俩人对视了一眼。

王小七也有个儿子,叫王伟,在小官庄,高中毕业后就回来了,找了几个工作都没干长。王伟胆小,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在单位里每天都很忧伤,觉得人心险恶,最后只好去读书,王小七也不知道他读了什么,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小官庄到镇上,后来听说是什么函授。王伟并不是读书的料,光高中就结结巴巴读了六年。他们掰指算过,儿子已经读了二十五年书了。王伟今年三十一岁,没工作,也没对象,很少出门,怕遇见人,大多时间躺在床上发呆。王小七有时推门进去,王伟会突然惊坐起来,瘦小的身子像合页似的折成九十度,他问王小七外面出什么事了,说完就两眼空洞地看着窗户。这时王小七便会发现王伟脸上长满了胡子,像窗台下的苔藓一样茂盛,如果没有这胡子,王伟跟小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矮、瘦,好像身体到了十来岁就没有再发生过变化。这一点,令王小七十分自责,她认为这都是他们生活并不宽裕的原因。

令王小七自责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王伟的性格,王小七认为自己的内向怯懦遗传给了王伟——王发财也是这么认为的,王发财在打骂王伟的时候,总是含沙射影,他说真是养种像种呢。王伟没少挨过打,王发财看他似乎哪儿都不顺眼,顺手操起一家伙就揍出去,王伟也不躲,任着棍子雨点一样噼噼啪啪地下来,王小七一边哭着一边跑来抱着王伟,两只胳膊像翅膀似的打开。

不过,这几年王发财不打骂王伟了,不打人的王发财像突然老了似的,变得慈祥温和起来,他常常看着王伟出神,然后呵呵笑着摸一摸王伟的脑袋。

堂嫂突然问王小七:“王发财现在在哪里呢?”

王小七一愣,马上回答说:“在南京呢,在南京一个建筑工地上,挺好的。”

堂嫂说:“发财就爱瞎折腾,早些年老老实实上班就好了。”

王发财是家中独子,前后几个兄妹都夭折了,老两口对这唯一的儿子倍加疼爱——后来有了孙子,热情便转移到孙子身上,他们也拿不出更多的物质,疼爱只能局限在言语上,问问冷不冷、饿不饿,或者有没有女朋友——王发财小学毕业后就不读书了,也没学个手艺,结了婚之后,突发心思要做生意,要开厂,借钱买了设备,跟村里租了几间闲屋,结果一年下来血本无归,血本无归后又开始打人。王发财不甘心,继续借钱做生意,批发牙刷卖,批发肥皂卖,还批发梳子、发乳等,大概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最后更是负债累累。

王小七想起那些年,再想到现在,觉得坏日子快过到头了。她把军军抱在怀里,恍惚间像抱着小时候的王伟,心里一阵潮湿,于是搂得更紧了。这时,王小七才感觉到军军裆下的尿不湿重了,她将军军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换尿不湿。换下的那个沉甸甸的,堂嫂捻着,一边往垃圾桶扔去一边说:“这个真是费钱呢。”

王小七说:“是的呢。”

“多少钱一个啊?”堂嫂问道。

王小七说:“我也不知道,差不多得有四五块钱吧。”

堂嫂叹了口气,说:“真烧钱。”稍过一会儿,又转过脸来问王小七,“这些不是你买吗?”

王小七摇头,说:“这都是翟老师买好了的,他们把什么都买得好好的,考虑得很是周到呢。”

堂嫂瞪王小七一眼,说:“笨,那你还有什么外快赚呢。”稍停片刻后感叹说,“上海人真是精呢!”

王小七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才不想买呢,不想去超市,超市挺远的,还要坐地铁,我不会坐地铁。”

星期四翟老师夫妇回来了,他们每个礼拜回来住一天。

翟老师夫妇都是老师,两年前辞职下海了,在浦东一所中学旁边做学生培训,今年又开了分部,忙不过来,只好找人照顾八个月大的军军。翟老师夫妇对王小七十分满意,尤其是王小七曾做过二十年幼儿园老师这一点。

翟老师的妻子姓陈,陈老师下海之前教化学,下海之后改教数学。王小七听说他们的培训部一共有十一个班,每个班上有六十多人,王小七想象着自己教幼儿园时的屋子,挤挤挨挨六十多人会是什么樣子呢?

翟老师以前是教历史的,人看起来比较温和,他称王小七为王老师,王小七总是不太好意思答应,不像陈老师称王小七阿姨,她知道这里的“阿姨”不是阿姨,是一种职业。

陈老师回来后,关于军军的一切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仿佛是为了弥补,她给军军冲奶粉,换尿不湿,晚饭后又给军军洗澡。陈老师做事时,王小七是帮不上忙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拘谨地站在一旁。卫生间的玻璃门被水汽氤氲了,两个身影模模糊糊,陈老师在给军军洗澡,间或会喊王小七递一件东西进去。王小七便小跑起来,推门进去,她看见军军在水里扑腾着,涨红着脸在哭。王小七用手探了探水温,发现是凉水,刚要说话,陈老师就说了:“用冷水洗澡,对记忆力有好处。”王小七想说什么,被陈老师止住了,陈老师叫王小七先出去,有事再喊她。王小七怏怏往外走,身后军军声嘶力竭的哭叫声让她心里一紧一紧的。

晚上,军军的小床被搬到陈老师房间里了,这唯一的一晚军军是要跟他们在一起的。翟老师夫妇不在家时,军军的小床就放在王小七房间里,陈老师要求让军军单独睡小床,但王小七从来舍不得。怪可怜的——王小七总是这样说,她把军军从小床上抱出来,搂在自己怀里,一起躺在她的折叠床上。夜里,她给军军把了尿、喂了牛奶,又把军军搂得紧紧的。王伟小的时候,王小七很少抱他,她白天上班,下班回来要做家务,一家人的饭,一家人的脏衣服,都要一点点干完,到了晚上,王伟又被他奶奶喊过去睡觉了。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王小七也从幼儿园回来了,一天看见王伟,她突然想抱抱他,可是王伟已经长成大人了。

这晚上,王小七是睡不着的,好像怀里少了点儿什么似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发呆。外面很明亮,远近的霓虹灯把天空都照亮了。堂嫂说,上海的夜晚跟白天似的,亮堂堂的。但与白天不一样的是,夜晚安静多了,只有一些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响声。

突然,王小七被一个声音拽住了,是一种细细的轻微的却又绵延不绝的哭声。王小七愣了一下,是军军,她赶紧起身出去,果真,声音更清晰了,军军扯着嗓子在哭呢。

才几天时间,他就有脾气了——这是陈老师的声音。大概是军军不习惯睡觉的地方,用哭声来进行反抗。

王小七走到门前,轻轻敲门,里面有声音说:“阿姨你去睡吧,没事的,小孩儿哭一哭也是正常的。”

王小七说:“要不,要不还是让军军睡到我这儿来吧?”

陈老师说:“不要紧的,阿姨你别管了,你去睡觉吧。”

军军的哭喊一声接一声。整个下半夜,王小七都在客厅里站着,她也不敢动,生怕会发出声响,便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除了军军的哭声,没有说话的声音。翟老师和陈老师好像睡着了,只有哭声还抑扬顿挫着。

第二天一早,翟老师和陈老师就要离开了。陈老师抱着军军一直到上车才换给王小七,陈老师对军军说:“军军乖,妈妈很快就回来陪军军了。”她把脸凑到军军跟前,又冷不丁在军军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军军突然哇地哭起来,陈老师赶紧要抱过来哄,谁知军军哭得更厉害了,身体像鲤鱼一样打着挺。陈老师又缩回手说,“军军乖,军军一定是舍不得妈妈走。”陈老师向后退上汽车,从窗户里伸出胳膊跟军军挥着手。

王小七抱着军军直到汽车消失了才上楼去。她一边走一边跟军军说话:“军军啊,你今天真的不听话哎,妈妈抱你你为啥要哭呢?你这样妈妈会多生气呢,阿婆也要生气呢。”王小七在军军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表示惩罚。王小七拍完又看着军军,军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有千言万语。王小七突然觉得军军挺可怜的,陈老师也挺可怜的,她坐在台阶上,把军军搂在怀里。

傍晚时分,王小七照例去八字桥的堂嫂那儿。这是王小七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堂嫂还没出来,王小七便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等,军军蹬着两条小腿儿在她身上一蹶一蹶的。王小七第一次看到军军的时候,他还没长牙,咧着嘴冲着王小七笑呢。王小七觉得她和军军是有缘的,要不军军怎么就冲她笑呢?现在,军军已经长了五颗牙了,白白的、嫩嫩的,像小米粒儿。军军很喜欢王小七,一被她抱在怀里就手舞足蹈的,他很少哭,常常假模假样地哭两声,实则是撒娇。只有一次,夜里,军军突然哭起来,王小七不知是怎么回事,摸摸军军脑袋并不热,也没尿床,牛奶也不喝,王小七有些手足无措,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她撩起上衣,将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军军嘴里。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军军的牙齿咬着王小七的奶头,虽然没有汁水,但是他嗯嗯啊啊的很满足的样子。

军军已经有五颗牙了,王小七的奶头丝丝地疼,但她不怕疼,甚至很珍惜这种疼痛。她抱着军军躺下来,并把他搂在怀里,奶头传来的阵阵疼痛感,使得她的牙齿也微微颤动起来。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很幸福,很甜蜜,仿佛怀里是她的儿子王伟。她把军军搂得更紧了,把脸贴在那张柔嫩的小脸上。

堂嫂突然从冬青后面窜出来,对王小七说:“你在笑什么呢?”

王小七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傻笑呢,顿了一下说:“没得事,没得事就爱笑,你去哪儿了啊?”

堂嫂抿了一下嘴,说:“你猜呢?”

王小七猜了几次,都没猜对。堂嫂急了,说:“我去邮局给王怀国汇钱了。”

王小七說:“怀国有消息了啊?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然在北京啊。”堂嫂说,“这小子果真不会瞎混的,我生的儿子我是知道的,他不混出点儿名堂就不会回小官庄。”

王小七问:“怀国现在做什么呢?”

堂嫂说:“他正和几个朋友做投资呢,做什么我也没听懂,反正是要干大事情的。现在他正缺点儿钱,我给他汇一点儿钱过去。”

王小七知道堂嫂有一点儿积蓄,是这几年在上海攒的,本是要留给怀国结婚用的,现在提前给他创业去,作用是一样的。

王小七不由得想起王伟来。上次王发财给她打电话,说王伟现在活泼多了,经常出门会朋友呢。只要王伟能走出门去,王小七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把钱汇给王伟,叫他不要节省,常请朋友吃吃饭,朋友多了,路就宽了。

王小七对堂嫂说:“王伟现在也变好了,人很活泼呢,朋友也多,前些时候还说要点儿钱想学开汽车。王发财很赞成的,说这样人就能走出去了,就能见到大世面了。”

“这些孩子都要有出息的,都大器晚成呢。小七哎,我们都快熬出来了。”堂嫂把脑袋靠在树干上,仿佛日子逐渐舒展了,又接着说,“几年前我一个人来上海,无亲无故的,给人家扫地洗衣服都不要,只好在街头捡垃圾。现在好了,快熬出头了。”堂嫂回忆了自己的艰难岁月,又帮王小七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那些年你跟发财到镇上的工地烧饭,日子也苦呢。”

王小七有那么几年也打工的,和王发财在一家工地上,王发财做搬运工,王小七负责烧饭。三十一个人的饭,烧大锅炉,每个月八百块,那时王小七还是很满足的。她把带铁钉的木棍送进炉膛里,等木材烧尽了,把扒出的灰筛一筛,还能筛出不少铁钉,王小七就攒起来,卖给附近的废品站,每个月还能多一些外快。他们在外打工的几年,王伟已从学校回来了,他读不下书,也找不到工作,人内向得很,王小七常常一边烧饭一边难过,为自己不能更多地照顾王伟而难过。

这是一个柔软的黄昏,柔软的风,柔软的话,还有远方令她们感到柔软的人。很长一段时间,王小七和堂嫂坐在石凳上,她们并不说话,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她们脸上,柔和极了。后来她们回忆起更早的年月,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一起在小官庄的大堤上打猪草,那时候的阳光就像现在这样,明媚而柔和。

冬天到来的时候,军军已经会爬了。陈老师蹲得远远的,拿一根香蕉向军军招手,军军就会有板有眼地爬过去,但爬到一半了,抬头一看是陈老师,便立即调头回来,快速爬到王小七的身边,钻进她怀里。陈老师对王小七说:“军军真是喜欢你呢。”王小七憨憨地笑着,陈老师又说,“要不就让军军认你做干奶奶吧?”

王小七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想着一个是城里的,一个是农村的,这怎么行呢。但陈老师晚饭后用红包包了五百块钱递给王小七,说:“军军这么喜欢干奶奶,真是有缘呢。”翟老师也认为这样最好不过了,便说:“军军没有爷爷奶奶,你就做军军的奶奶吧。”王小七惴惴不安地接过红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高兴的是翟老师夫妇不当她是外人。

晚上,军军依旧被抱到陈老师身边睡去了,王小七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却波涛汹涌,她把陈老师给的钱压在枕头底下,头枕在枕头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

这一年,王小七已经把所有的债还掉了,那是王发财做生意的时候欠下的。无债一身轻,她每天走路时都感到脚步欢快了。现在王伟又学了驾驶,王小七打算下个月给他买辆二手的面包车,她问过堂嫂,堂嫂问过单位里的人——一辆二手面包车也不过五千多元。王伟现在整个人都变了,整天想开着车到镇上去拉拉客,说是一年就能把车钱挣回来。

又一个礼拜,王小七给王发财打了电话,并把攒下的六千元汇过去了。他们第一次没有因为电话费而迫切地挂断,王发财在电话里跟她一起畅想了未来——王伟结婚了,媳妇很漂亮,最重要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媳妇很孝顺、勤劳,他们还生了一个胖小子,一家五口人,坐在面包车里去兜风。小官庄的路不宽,坑洼不平,下雨时会泥泞不堪,但这不妨碍他们一家五口人去兜风啊。两边的农田不多了,土地被一些工厂征用了,虽然空气中飘扬着丝丝缕缕的难闻气味,但他们还是要打开车窗的,让初冬不太寒冷的风吹拂在脸上。

王发财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着,把听筒换了一面又继续傻笑着。王小七发现王发财真的老了,他的声音都比从前矮了不少。这些年她很少看见王发财发脾气了,人温顺了很多,常常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烟。

王小七越来越喜欢现在的日子——翟老师夫妇对她很好,王伟也开始工作了,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拉五六个客。尤其是王发财,他把一身的力气都消磨在黄沙水泥里了,除了抽点儿烟,他几乎不会再花钱。王发财在电话里竟然关心起王小七来,叫她注意保暖,不能感冒。王发财不会说嘘寒问暖的话,一旦说起来,还是很令人内心柔软的。王小七想,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才真正开始了呢?

丑时过了,王小七还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看窗外。远处的路灯连成一条项链,蜿蜒在群楼之间,路上仍有车辆川流不息,好像城市里的人极不爱睡觉似的。王小七给自己冲了杯牛奶——陈老师给她的,学生家长送的。王小七又到厨房里轻轻打扫起来,她淘了米,打开煤气炉。不一会儿,锅开了,她便站在旁边守着,乳白的米汤越来越浓稠。她知道翟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米汤了,还有军军,除了炖蛋,王小七每天都会给他喂点儿米粥。她把军军抱在怀里,另一只手一勺一勺地喂着,王小七一边喂一边说:“勤勤俭俭粮满仓,大手大脚仓底光……一斤粮,千粒汗,省吃俭用细盘算。”军军听不懂,但总是在她怀里欢快地扑腾几下。

就在王小七和王发财畅想美好未来的一个月后,王伟打电话来了,电话接通后他并没有说话,而是抽抽泣泣的,很长时间后才说:“你回来一趟吧。”王小七想问什么事,电话却已经挂掉了。王小七猜想王伟是不是失恋了,或者是想她了。她觉得这两点都不是什么坏事,便向翟老师夫妇请假,说要回一趟苏北老家。想了想又说,快冬至了,她给老祖宗燒点儿纸钱就回来,不会太长时间的。

对于王小七的请假,翟老师夫妇也很为难。学生们快要期末考试了,他们的工作更不能松懈,可军军怎么办,陈老师也抽不出时间来照顾他。军军好像也意识到王小七要走了,从醒来就开始哭闹。陈老师哄了很久,不济事,最后在军军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军军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王小七正在收拾衣物,她听到哭声后赶紧从陈老师手里抱回军军,哭声便立即止住了,军军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临走的时候,军军突然又大哭起来,鼻涕一直窜到了嘴里,他在陈老师怀里像一只被抛到岸上的虾一样,奋力地扑闹着,仿佛要跟阿婆生死离别似的,看得王小七一阵心酸。她折回来,对翟老师和陈老师说:“要不,我把军军带回去吧,也就两三天,过了冬至,就回上海。”

陈老师和翟老师都愣了一下,紧跟着就摇了摇头。陈老师说不不不,军军留下吧,我来带,我想办法调课——说完看着翟老师。军军从王小七手中传递到陈老师手中,刚刚一离开王小七,军军便号啕大哭起来,他的腿被抱在陈老师怀里,整个上半身都向王小七倾斜出去。陈老师没见过军军如此哭闹过,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悲伤似的,这让在场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心软一下。“要不,就让军军跟我回去……几天就回来……”王小七又说,“不用担心,路上我会注意安全的……就当带军军到奶奶家玩几天好了……”

翟老师和陈老师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应允了,或许他们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陈老师在军军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表示惩罚。

吃完早饭,翟老师开车将王小七和军军送到车站,给他们买好票,上了车,看着军军从玻璃后面欢快地向他挥手,才放心离开。

王小七和军军到达小官庄,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瓦片上被阳光照得发了白,菜叶子也绿得光亮亮的。王小七指着路边的房子一间间地告诉军军——这是四奶奶家哎;这个呢,是王秀英阿婆家;旁边这个呢,是你小五子叔叔家哎……小五子叔叔家再过去两家呢,军军哎,这个就是你阿婆家了哎。王小七指着一间灰瓦房告诉军军。他们站在门外稍停片刻,好像要仔细端详一番。这间灰瓦房虽然有点儿破旧,比左邻右舍都低矮一些,但是,它是她的家啊。快一年了,王小七快一年没回小官庄了。

王小七又重复一遍,军军哎,这就是你阿婆家了哎。王小七把军军搂了搂,将他的小手儿揣在自己手心里。陈老师说让军军认她做干奶奶,其实在她心里,军军就是她的另一个儿子。现在她把这个儿子带到老家来看一看,认认门,也是应该的呢。

王小七推开门,王发财正坐在堂屋里抽烟,看见王小七和怀里的军军,眉头不禁蹙了蹙。王小七噤住了声,还没问王伟呢,王发财就出去了。

天黑时,王伟回来了,整个人像被剥掉了一层皮,瘦了很多。他告诉王小七,出了点儿事。王小七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了什么事,王伟才说,几天前他的面包车撞上了一个小男孩儿,死了。面包车还没上牌照,属于无证驾驶,男孩儿的亲友每天都来闹,说要么赔偿一百万,要么就去坐牢。王伟说那个小男孩儿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路边窜出来了,他是一直看着前方的,前面什么都没有,真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小男孩儿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路中央了呢……

王小七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好像看见王伟的车从那个小男孩儿身上碾了过去,地上一片殷红。她浑身都在发抖,手心里全是汗,腿上力气褪尽了,一软,瘫在板凳上。

这一晚,王小七没睡着,军军也到很晚才睡着,他睁着眼睛瞅着王小七,好像明白什么似的,十分知趣地蜷在她身边。

死者亲友是第二天清早来的,王小七刚给军军穿好衣服,门就被撞开了。进来七八个人,其中四五个汉子不由分说一阵打砸,只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哭。王小七猜想这个女人应当是男孩儿的母亲,她的头发都乱了,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哭声凄凄切切。

王小七的身体一直在发抖,牙齿颤动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很难过,为自己的儿子难过,也为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难过。她想给这个女人倒杯水,可又觉得不合适,她站在堂屋里,把军军抱得紧紧的,以抵抗身体的颤抖。

事情到第三天才谈妥,这期间,死者亲友又来过两次,那个女人没有来,王小七想她是不是悲伤过度了呢?这三天里王小七也流过很多次泪,她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军军在她怀里安静地待着,好像理解她的一切似的。王小七曾想象自己是那个女人,只是那么一想,就赶紧打断了,她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儿子之后的生活。王小七把军军搂在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赔偿八十万,这个数字让一家人耷着脑袋在堂屋里坐了一宿。头顶上的白炽灯泡被门缝里进来的风吹得晃来晃去,几个人的影子便忽大忽小着。王小七不知道这个赔偿数额是高还是低,她只想到如果是用八十万换她的儿子,她是不愿换的,别说八十万,即使是一千万,她都不会把王伟换出去。

王小七和王发财分了工,她向她的姐姐们去借钱,他向他的亲戚们去借钱,王伟也去跟几个刚认识的朋友借借看,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要厚起脸皮来。协议上写了,半个月内,一次性结清。王小七不知道半个月内怎么去弄到这么多钱,但知道只要借来这八十万,王伟就不用去坐牢了。

王发财几乎把半个小官庄借了一遍,只凑到一万八千元。王小七跟几个嫁到外村的姐姐也借了,姐姐们说,刚刚忙完孩子的婚事,手里半分钱都没有了,只有五姐王兰花给她借了两万块——钱是准备添孙子用的。五姐和王小七年纪相仿,所以平时走得近一些,但五姐过得也不算好。

王小七又打电话给堂嫂,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堂嫂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王小七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堂嫂没说话,沉默一会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说:“小七啊……怎么好呢,怀国说什么做大事业,原来是做传销……五万块就这么泡汤了……”

王小七这才知道是王怀国出事了,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堂嫂,只听见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哭声,她没和堂嫂说自己的事情,没说王伟撞死了人,要赔偿八十万。八十万呢,要借钱,怎么好意思开口呢。王小七说:“堂嫂你先别着急,钱丢了还会挣到的,人在就好……”

向翟老师夫妇借钱的想法是王发财提出的,他是看见王小七怀里的军军突然想到的,王小七觉得不太好。王发财说:“陈老师认你做军军的干奶奶,说明就没当你是外人。”

电话很快就拨通了,接电话的是翟老师。翟老师问军军怎么样?吃得多吗?调皮吗?闹不闹?什么时候回来?王小七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逐一回答了,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说家里出了点儿事,要迟些时候回去。还有,她想请翟老师帮帮忙。翟老师问她要帮什么忙,只要能帮上的他一定帮。王小七这时才说想借点儿钱,借八十万……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出现了陈老师的声音。陈老师说他们手上现在也没钱,刚刚投资进去了,新开的培训部房租就交了十几万。

电话后来是怎么挂断的,王小七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陈老师和翟老师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解释——他们的钱去了哪里。

王发财和王小七的脑袋都耷在了肩上,半晌,王发财说道:“上海人怎么会没钱呢?”王小七不说话,低着头抱着知趣而分外安静的军军。

冬至到来这天,天空下了一场雨,气温骤降。离交钱期限还有几天,他们才借到四万元,离八十万的目标还有很远。一家人也没心思做饭,都坐在湿冷的堂屋里发呆。中午的时候,王小七给祖宗烧纸钱,王发财就在火堆旁站着,然后又猛地跪下,对着火堆磕了几个头,纸燃过的地方地面干了一些,头碰在草桩上,硬硬的,扎人。王发财起身找来一根树枝,把纸一点点挑拨开,将火烧得仔细些。火慢慢灭了,浅白的纸灰软塌下来,偶尔会从里面冒出一两个火星子,俩人呆望一阵,直到纸灰上的白烟冒尽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天黑后,王伟还没回来,说是去城里找一个同学。王小七和王发财没吃晚饭,给军军喂了点儿米糊,俩人便坐在床上发呆。

军军到小官庄后就感冒了,鼻涕常常挂到嘴边。王小七将一块干净手帕别在军军衣襟上,看见鼻涕了就赶紧擦一下。军军坐在王小七怀里,咿咿呀呀地说话——十一个月,嘴里开始蹦字了,巴巴巴巴——两片儿小嘴唇吧嗒出一个音来。王发财转过身来看军军,然后又看向王小七,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拉住王小七,说:“我倒是有个好方法呢。”王小七看着王发财,不知道他说的好方法是什么。王发财将目光落在军军身上,说,“我们……我们假装绑架,假装,不是真的绑架,是假装,绑架后上海人就会给钱,给了钱,我们就可以救儿子了。”

王小七突然哆嗦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王发财说:“这样不好,那哪样好呢?”

王小七的手在颤抖,她说她不敢,她说军军也是她儿子,她说她是军军的干奶奶啊……王小七语无伦次地说着,下巴因为紧张而不停颤动着。王发财说:“我们是假绑架——不是绑架,打个电话就好了,他们给了錢,哦,不,不,是借钱,借了钱,我们就把军军送过去。我们是借钱,要还的,还一辈子都要还的,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军军也是你的儿子,小儿子帮一下大儿子,弟弟帮一下哥哥啊……”

电话通了,是陈老师接的。王发财说:“陈老师,我们想跟你借点儿钱。”

大概陈老师依然解释着他们也没有钱,他们仅有的那些钱刚刚去了哪里……

王发财打断她,抖抖索索地说道:“陈老师,你的儿子……现在在我手上呢……”

电话那头尖叫起来,大概对方被这句话吓到了。这时,军军突然哭起来,不知什么原因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你不要乱来,不要乱来……”电话那头的翟老师急了,喊道,“军军,军军……”

或许是紧张的气氛,也或许是军军听到熟悉的声音,哭声更响亮了。王小七一边搂着军军,一边哄着:“军军,军军,别哭别哭。”

翟老师焦急地说:“你们不要伤了孩子,孩子怎么哭了啊?”

王小七浑身发抖,她突然也想哭,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悲伤。

“不要哭。”王发财对着王小七说。“你也不要哭。”他又转过身对军军说。王小七咬着嘴唇,努力控制住哭声,但声音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腔里涌出来的,整个屋里充斥着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的哭声。王发财急了,扔过一只枕头说,“捂住嘴,不要哭出声来。”

王小七哆哆嗦嗦地将头埋在枕头里,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她紧紧地搂着军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军军充满疼惜,好像对两个儿子的疼惜如洪水似的全部涌了出来。“不哭不哭,军军不哭。”王小七搂着军军哄道。军军在她怀里扑腾着,像从前那样。

屋子仿佛被各种声音撑破了,军军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号哭过。“别哭,军军,别哭……”王小七喃喃着,将军军搂得更紧了,为了不让哭声飘扬出来,她用枕头捂着自己的嘴,也捂着军军的嘴……

王发财还在电话里说着钱的事情,八十万,七十万也行,借七十万,七十万就够了……

你们法子肯定比我们多,帮我们借点儿钱……

我们会还的,一定会还的……

还不了,我的儿子还,儿子还不了孙子还,我们会还的……

反正,我们不能看着儿子去坐牢……

大概是翟老师同意了,电话两边的声音都矮了下去。“我们会还的,我们会还的,我们一定会还的。”王发财反复说着这句话。

王发财把电话挂断后,浑身都湿透了,手上也都是汗,他转身看王小七,王小七也正看着他。突然,两个人都感到一种寂静,一种倾覆下来的寂静——周遭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没有哭声,也没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们低头看军军,军军的头在枕头下面,耷着,像睡着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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