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不广兮宋未远
2017-09-04江南倦客
◎江南倦客
河不广兮宋未远
◎江南倦客
图/春 生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风·击鼓》
一
天幕渐落,夕阳不甘地燃着残火,然而依旧照不亮卫国。那里重山绵延,使她望不到身在征场的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夫人,良姒夫人邀您入宫共进晚膳。”婢女躬身对陷入沉思的姜音道。良姒是卫国国君姬州吁的正夫人,与她从无深交,姜音心底疑惑,却不得不立时整妆前往。可直到各类珍馐全部上齐了,姜音仍不见良姒的影子。
姬州吁说良姒身子欠安来不了。当时大殿上钟鼓轻奏、琴瑟和鸣,他站在玉阶的最高端看姜音长衣广袖袅袅而来,他阻了她下拜的身姿,牵住十根纤纤玉指,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说:“阿音你瘦了。”这话惊得姜音面色苍白,伏地不起,托病奏请即刻返家。
姬州吁却轻笑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子期在外为我卫国征伐,你如此消瘦,我只恨不能日日照拂,一次晚膳何足道哉,既来了,便一起用膳吧。”他手指左右说:“阿音你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寤寐求之’。”其声渐低,其情款款,全不顾被强握住的纤指冰凉轻颤。
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当初见到安子期求婚书中夹带的这首诗时,姜音正在案上提笔一遍遍地写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三个月了,那个在卫国淇园里见到的男子,她始终不能忘却。她对着婚书大哭了一场,然后去找母亲,说她心中早已有了中意之人。
安子期是卫国上卿之子,仪表不凡,高视阔步谦恭有礼,母亲非常愿意把姜音许给他,可见她如此悲伤,只好让人去请安子期,当面表达不能应允婚事的歉意与遗憾。
姜音放心离去,没走多远,忽听后边人声轻噪,说道:“安将军来了。”她回首望了一下,看到一人轻捷地掠过院门往里而去,竟然正是她心中一直念兹在兹的淇园里的身影。
三
安子期将名远播,此次出征的大帅却是孙子仲,而安子期是孙子仲帐前的先锋。姬州吁说:“子期,你和我自幼情逾兄弟,此次远征陈宋,路途凶险,希望子仲能为你分忧。”
孙子仲也是名将,倒并没因此任意驱使安子期,反而是尊重有加,凡事皆与安子期协商而定。与陈宋两国的战事很快结束。想到家中的姜音,安子期心情愉快,他向孙子仲问及归期。孙子仲看他的眼光深邃莫测,半晌才说:“君上下了口谕,命大军不急归返,尚须在此戍守,以免陈宋余乱。至于戍期,并未提及。”
安子期出帐时天色如墨,沉沉压上心头。他望着西北的天空,暗里长叹一声,就在来之前他还修书一封,告知姜音不日凯旋。姜音曾寄诗言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一远戍,归期难定,他想象不出以后这些日子姜音会怎样,更想不到他自己又该怎样平息如潮相思。
四
深夜的长河浊浪滚滚,姜音脚下的舟楫随之颠簸起落,身后的河岸则是铁蹄如雷,夹杂着姬州吁的怒吼:“阿音你疯了!还不快靠岸!”而她墨眸中光芒如月,一直看着遥远的另一侧河岸,哪怕疾冷的河风吹乱了发髻,如丝般的长发掩上玉雕的面庞。
疯了?姜音心里不屑一顾,面容上旋起笑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只要我想,我定能做到。子期,等着我。
然而她终于被追上,她被带上姬州吁的战船。“阿音……”姬州吁双目蕴泪,再次强拉住她的手,要拥她入怀,这一回她狠狠地用力甩开,凛然说道:“君上自重,姜音是安子期之妻,‘阿音’这个称呼也不应是君上能叫的。”
五
城头上有黑影一闪而过,快疾如电,却没能逃过安子期的眼。近来他难以安眠,便轻骑束衣,带几个随从,游视城防。他回头正要吩咐随从去那边问问,就见暗夜里一小队人从长街两边的院墙上翻出,手持刀枪,无声地冲着他们杀来。风声微响,杀气漫天。长街尽头是城门,有人在喊:“宋兵反了!”喊声如箭,刺破城中静谧。城门被打开,有人马涌入,直向这边而来,果然是宋兵服色。
安子期岂能容他们里外夹攻,瞬时解决了缠斗的那一小队人。变故仓促而起,他却神色镇定,寥寥数语策定,各处调度,斩杀乱兵。
这一战从城中杀到城外。奇怪的是这些宋兵竟对他们的城防布守十分熟悉,所到之处尽是各处兵力一时不及赶到的地方。安子期近来查探城防,严谨治军,不可能出那么大漏子以致如此为敌所趁。他一边应战,一边传令抓活口,开口瞬间突兀里一箭射来。
这一箭来势劲急,锐不可当。安子期反应迅速,翻手拿剑去挑,竟未挑开,那箭只偏了点势头,依然照着他当胸射来。“将军!”侍从们的惊呼四起,安子期翻落马下。
六
郊野晨风带着寒气吹得姜音衣袂纷飞,她在飞奔,停不下脚步。但这已是她第四次脱身失败。姬州吁在她身后纵马驰到,追上来一把扯住她。他终于怒极,冲着姜音挣扎的背影吼出一句:“当初迎你入卫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真正迎娶你的人!”
姜音不能置信地转回头看着他。她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姬州吁呼吸一窒,不自觉地低了声,说:“是的,阿音,我是那个一路护你周全的驾车人。”他说着眼圈微红,转去看四处寒烟游走的茫茫野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他低声吟着,神情惨淡。
亲迎必于昏时,当初安子期碍于礼制,亲迎于户之后只能先行返家等候新人来归。暗夜昏芒,姜家在齐,安家在卫,两家之间路途不长却也不短,安子期如何放心得下。姬州吁武技高强,作为安子期最相信的朋友,同时又是卫国最受宠的公子,当仁不让替安子期驾驭婚车,途中数次击退趁机作乱的人。那是姬州吁第一次见到姜音,第一次对安子期嫉妒难平。
“我自幼得尽父王宠爱,却因庶出的身份暗里受尽排挤。父王薨后大哥继位,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子期护持有加。但我取得王位的那一战,他这个懦夫,一兵未出!”姬州吁狠狠一拳砸在野树上,回过身来质问:“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可以拥有你?”
忆及往事,姜音心里生了几分柔软,听到这句,她微笑起来,姬州吁心头一甜,却听她款款说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这是我写给子期的,君上怎么知道?敢问君上,陈宋有乱,子期前往平定,怎能说他懦弱?”姬州吁不能答,垂手立于野地,脸色苍白。
七
三日避而不见的孙子仲终于走进了安子期的养伤静室。
那一箭入肉很深,险险地扎在了安子期的肩胸之间。虽未及要害,伤势却是不轻。“子期,你的马已经找到了,在城外的一处林子里。”左右无人,孙子仲坐下来后局促地搭讪着。安子期没有接腔,沉静地盯着他。孙子仲终于沉声长叹双目滴泪,说:“好在你无大碍。但我并非为自己,是为数万无辜远戍的将士。”
又数日,远在卫都的姜音同时收到了安子期的手书,以及他的死讯。手书寥寥数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远征陈宋的大军终于开启返程。姬州吁痛失总角以来的至交,孙子仲自请降职三级,谪戍陈卫边境终其余生不得返京,以息国君之怒。
陈卫边境寒风凄恻,夜色中孙子仲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拱手送别安子期,看着他身影渐渐没入陈国境内,一阵唏嘘。
而远在国都的姬州吁则再次找到姜音说:“阿音,从此让我来照顾你。”
姜音回了他铿锵五个字:“之死矢靡它。”除了安子期,她的心再不会属于别的任何一个。
八
四年后的秋天,陈国境内,寒夜里濮水汤汤。最后一个杀手倒地,安子期回刀入鞘,对着一身狼狈的姬州吁说:“你走吧。”姬州吁卧地呵呵而笑:“迟了,陈国人在食物中下了毒。”安子期一惊,蹲下身来细看他面色,果然眉宇间隐有黑气,忍不住恨道:“你真糊涂,陈人恨你入骨,怎肯助你朝觐天子?”
“朝堂内外反声一片,天子若能允我朝觐,我这个国君便算正了名,谁还敢指我弑兄夺位。四年来陈君与我交好,他近年又深得天子宠信,不试试怎能心甘?”姬州吁垂眼低笑,“事已至此不说这些了。子期,你可知是我放了你一条生路?”安子期黯然道:“你无非想我终身不得再见阿音。”
姬州吁哈哈大笑: “知我者,子期也。”笑到呛咳不已,一口黑血喷出,渐渐七窍流血。他不再笑,无力地瘫在水边,举目看那墨黑的夜空说:“信不信由你,我终究狠不下心杀你。口谕传下去后就悔了。阿音……宁死也不肯……子期,你们终得圆满,而我这一生,只得‘不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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