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正在返回日常的“人间”
——2016年湖北诗歌综述
2017-09-03刘波
刘 波
诗意正在返回日常的“人间”
——2016年湖北诗歌综述
刘 波
2016年的湖北诗歌,与过去相似的是,诗人们还是立足于向内挖掘,恪守诗歌写作的常道,这是根本;而与往年不同的是,有些诗人意识到要向外拓展,在靠近诗艺的同时,也要随着时代的美学变化而寻找新的生长点,比如举办双城诗会、武汉诗歌节和地铁朗诵会,参与全国性的诗歌交流,通过自媒体输出更多优秀的作品。诗人们并非刻意制造湖北诗歌繁荣的表象,而是从各个侧面来激活诗歌的生机与活力。
一
我曾在几篇文章中都提到过,新世纪以来的湖北诗坛,中坚力量仍然是60后的诗人。在2016年,这一格局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知天命之年的诗人们似乎约好了要一起发力,在不断地沉潜与转型中,保持着自己创造的个性。
剑男、余笑忠和黄斌,这三位60后诗人之所以被放在一起言说,是因为2016年年底,湖北省作协为他们开了一场研讨会,这种有意将三位诗人“打包推出”的方式,可能并不是基于他们有着一致的创作风格,而是在于他们皆为人低调,但诗歌写得各有千秋。剑男以2015年在《芳草》杂志上头条发表的几首长诗力作,获得了2016年度女评委大奖之最佳抒情奖。而他2016年的写作,同样在追求深度挖掘的力量感。《诗歌月刊》2016年第6期发表了《剑男的诗》,这组诗在表达上趋于节制,但气势上饱满,美学呈现上也颇富异质性。他真正进入到一种境界了,每一首诗都有着结实的架构,语言纯熟、坚韧,这就是剑男多年修炼所获得的一种书写能力。《不辞而别》一诗写朋友的离世,人世残酷,可这就是现实,我们都得接受这无可更改的结局。生死之事如何入诗,剑男没少思考,此类诗也写过不少,在悲凉的氛围中他惋惜、慨叹,可这悲剧如果不被记录下来,也许就是一桩永远抱憾之事,诗人负责留下此时的心态,以对应人到中年后满是人生裂痕的困境。在《宰牛的屠夫》《秦赵高》《从前的时光》《今夜,我只一个人自己取悦自己》等诗中,他一面讲述历史故事,一面在现实中审视自我,所有的人生悖谬、荒诞和悲苦,都变作了衡量诗性正义的尺度。虽然剑男不是走的写实路线,但他的诗歌美学都源于生活和日常,这种带着自由立场的写作,来自卑微的人生感受,最后又归于宿命的喟叹。这样,一切就都显得厚重瓷实,为来自生活的言说赋予了历史感和命运感。
余笑忠的写作,这两年好像发生了些变化,他的诗歌开始有了一种冒险的品质,将诗往更干净处去写了,这也许不是因他看透了世事,而是悟到了写作的真谛在于内心的现实。《扬子江诗刊》2016年第4期上刊发的一组诗,就可当作诗人在书写他内心的现实,词语间的灵光一闪,无不映射出其人性的景深。“阳台上的铁栏杆上有一坨鸟粪/我没有动手将他清理掉,出于/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我甚至愿意/把它看成/铁锈上的一朵花”(《目击道存》),诗人是在“歌颂”一坨鸟粪吗?这可能被我们所忽略的事物,在余笑忠这里构成了一种由观看延伸出去的平淡之美,它先行投射到一个人的内心,却能在字词间转化,然后支撑起更为充裕的诗性空间。余笑忠的诗,同样是源于生活和经验,朴实、真诚,并无大波澜,但平和中见性情,既温润、深沉,又不乏自我警惕和审视之意。黄斌这些年其实写的并不多,近两年看似停滞了,然而,他并没有搁笔,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写诗。2016年出版的诗话集《老拍的言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的诗歌写作更有价值。他在这部经过长久思索的作品里,不仅释放了文字的美感,而且我们还可从中领略到诗歌所少有的思辨的乐趣。
张执浩在2016年出版了新诗集《欢迎来到岩子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5月版),获得了很多诗人和读者的认可,有些人认为他写得更干净了,返璞归真,在“目击成诗”的策略下“做减法”。当然,也有人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写得过于简单了?这种表现世界的方式,是否遮蔽了一些时代的精神内面?我不知道张执浩是否作过辩解,他清楚自己只是负责发掘和呈现。他写诗,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也许正相反,自身的微不足道与现实的过度膨胀,才构成了诗的张力,且是一种柔中带刚的力量。我愿意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张执浩“做减法”的写作,他不是剑走偏锋型的诗人,尤其是习诗多年,已经练就了“唤醒”和“复活”的本领,生活在他笔下才会现出诗的原形,反之亦然。这种生活和诗歌的相辅相成,源于他长久以来的精神自觉,写一堆草垛,写一片晨雾,都像是在写“一种感觉”和“一点生活”,他克服了很多人对写细碎之物事的恐惧,并乐于为此去尝试。张执浩其实还是在试图返回,返回自然,返回内心,返回到一个起点,重新出发。
韩少君看似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实际上,我们从其诗深挖下去,会发现他非常精于叙事。一首好诗,为什么不能是一个经典故事呢?真正的抒情,也未见得是奔涌的呼号与呐喊,它可能就是一场冷静的叙事之旅。《汉诗》2016年第3季在“开卷诗人”栏目头条推出了韩少君的诗,我能看得出他惜墨如金的先锋,也许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诗的不敬。一首《女僧》在梦幻与现实、虚构与写意间,仍然不乏叙事性和讲故事相互撕扯、背离的诗意。韩少君在这样的诗中行进得很快,即使稍作停顿,也不会刻意加入多少修饰,他就是以直白其心在自我怀疑中寻找落脚之点。有的人写诗也像在倾诉衷肠,他一定要找一个潜在的读者,这样他的诗可能才会在阅读和接受的意义上成立,然而,假定读者的写作,我们能在什么方向上把握住自己的立场?韩少君不用管那么多外在的规则,他有自己内心的诗歌定律,自由是其一,而笔随心走,则于诗再适合不过。像《8月17日夜,无题》《夜谭》《这几天坐在马桶上想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春天》等,虽然都立足于即时状态的表现,但他时刻在警惕段子性,这样冷静到“非诗”,也就在客观书写里渐渐现出神秘的味道。韩少君属于慢热型诗人,他不是靠激情或情绪取胜,相对理性的表达,会让他的诗耐读,可品味,不是一进一出的瞬间消费,口语书写的设置中,定还有他暗藏在词语里的技艺和真相。
二
拿到《象形》2016年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版)时,已到了岁末,这是一本坚持多年的同仁诗歌出版物。在这本书中,我们能读到2016年很多湖北诗人的作品,他们是一群有自己个性和趣味的诗人,可能谈不上完全的特立独行,但至少是一个风向标。在阅读川上的作品之前,我已经读了他的诗集《谁是张堪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12月版),这是川上近些年诗歌写作阶段性的结晶,内敛而深沉。诗人甚至都不屑于去寻找什么微言大义,他只是站在一个高度上,与自己博弈、周旋、和解,有些不能和解的困惑,同样变成了诗,且更富幽闭之美。在2016年卷的《象形》中,也还深藏着几位有功底也见功力的诗人。亦来的诗歌有一种布道性,他在题材上有着丰沛的复杂,这也许和他的思考与阅读相关,因此,诗对他来说肯定不是到语言为止,而是必须抵达一种思想的高度,惟其如此,他的诗歌在精神上才会走得更深远。另外一位诗人是李建春,他的写作与湖北的多数诗人不一样,趣味更接近于玄学,这种诗可能会引起争议,但他的写作确实又是一条显示了某种难度的方向。和李建春的写作相仿的,还有夏宏,夏宏也是低调之人,似乎一直沉于思索。所以,他的写作也属于冥想型,包括那本诗话集《如是而生》,就是另一种诗歌表现的形式。
在象形群体中,沉河作为一位诗歌编辑,他已经可以站在评判的高度上了。当然,他首先还是一位诗人,某种包容和混杂的气质在他的诗中体现得更为彻底。2016年,他一直在专注于写同题诗《无论》,这种写作带着日常性,又不乏野心。看似玩票的写作,内里究竟暗藏着诗人多少无言的人生和美学思考?这一切似乎都在那些日常的打磨与锤炼里。柳宗宣出版了他的新诗集《河流简史》(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版),这是一本在记忆和现实中寻找诗意的书,他不是在寻求命运的平衡感,而是在以自己一贯坚持和耐心书写通向复杂世界的可能。在所有虚实交叉的描绘中,一种试图还原现场的记忆书写,构成了诗人坚守的堡垒。
毛子在2016年年底获得了御鼎诗歌奖,这一奖项颁给他,不在于他写的多,恰恰是因为他写得少而精。各种磨炼对于毛子来说,都是一种修行,是一次又一次对“失败”的回应。组诗《咏叹调》(《青春》2016年第6期),无不指向精神的深渊,那是从生活中彻底沉下去的部分,最终让我们原形毕露。从《咏叹调》的留白式罗列,到《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的二元对立,所有的词语都储存了思想,这思想又多集中在迂回式选择的困惑里。“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毛子在写作上是越来越沉默了,简省得只剩下意象的分行,我还没有看到他妥协的意思,与时代和命运的对抗必定还要在诗歌中继续下去。刘国安的组诗《抽空季节所有的修辞》(《芳草潮》2016年第6期)是对生活的抒情,但他聚焦于词语的组合之美,这种创造越来越被人疏离,可它就是诗的本质,也许,刘国安以他纯粹的朴素,在捍卫诗的抒情与常识。这么说,并不是要回归保守,而是在于维护诗歌里某些本质性的东西,它属于永恒之美的一部分。我们的写作在一味向前和创新的同时,必定还有要保存的不可改变的诗性,它也是诗之为诗的前提。
从日常生活中提取诗意,好像已经形成了湖北诗人的一个传统,无论是对过去农业文明的书写,还是对当下城市心理的素描,都暗含着对人生沉重之意的透视。这样的写作不仅仅是对生活的如实记录,它还要将其中幽暗的部分进行变形,并重塑新的形象。这也是诗人们不满足于“写实”的原因,没有深挖下去的实践,是很难回应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的时代。因此,将一种见闻和记忆在微观层面写到极致,往往是有技艺追求的诗人愿意付出的努力,龚纯(湖北青蛙)、懒懒和陈恳,都是这种对自己“下狠手”的诗人。龚纯这几年的写作有了些变化,虽然不明显,但那种自我觉醒的气息还是能感觉到的,尤其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异样,越来越靠近古典的传统。《龚纯诗选》(《诗建设》2016年秋季号)是诗人投向历史和自然世界的一份情书,优雅,生动,还带着江南的隐逸与恬淡之风。“我们的春天即将来到里下河地区/给上官河装扮一新/那冬天里来的船只,也像户人家/舱门贴副春联/它泊着不动,看起来属于港口/还有的标注盐城,扬州,济运,仍旧在河上/突突行走/牵挂它们的人应该在别处/好像是为了某种更好的东西,杨柳重新变绿”(《乙未年立春日将近》),这寻常百姓的心思,既外化在了自然中,又内化在了灵魂里。龚纯的诗有一种未置身历史的历史感,我们读过并陶醉于这生生不息的景观里,可分明又能感觉到意境的空灵和时间之旅在诗人身上留下的烙印。
和古典与现代融合的龚纯相比,70后女诗人懒懒的诗歌世界又呈现为另一种敏感的格调,直接,干脆,且还透出了尖锐的妩媚和戏谑感。她通晓诗的魅力,可能还不仅仅是语言,而是在于最准确真实的感觉。“散步时在一棵桃树下/和一家三口擦肩而过/他们三人并排走着/少女离我最远/少女的妈妈在中间/准确地讲/是少女的爸爸/和我擦肩而过/所以我就闻到了/一阵子/父亲的气味”(《父亲的气味》),这样的场景之诗,不像是懒懒虚构的,只有亲身经历才会如此去捕捉诗的气息。在这首诗里,父亲的气味就是诗的气味,懒懒将这些移植到了短短的几行中,就是那么一瞬间,我们替诗人去触及存在的温馨。她在体验和创造,而我们就负责阅读与领悟,这双向的过程,可能在懒懒2016年于《诗选刊》上所发表的多数诗歌中,都能获得即时的验证。另一位70后诗人陈恳,也是试图将生活纳入写作的程序,他一方面在表达中映现场景,另一方面,又在诗中设置了内在的阐释性,这样,他让自己的诗最终都通往思想。陈恳在《汉诗》2016年第三季上发表的一组诗,虽都取材于日常,但不是那种和谐温暖的,而是趋于不断向下沉的紧张感,像《墙头草》《碑》《马路菜市场》等,都有着难言的宿命意味,我们真可从诗里见出他在日常观察中营造诗意的能力。他竭力将自己的生活绘成画,可在这一过程中,它们自然地变成了诗,变成了一道向下用力的风景。“母亲采的菜薹在窗台上/开出黄色小花/它们原本是可口的食物/跟父亲的慢和母亲的背影一起/来到我寄居的城里/它们本应躺在我的体内或者/循环给大地,走完短暂的一生/像那些被我清理的泥巴、枯叶/从未视作礼物的一部分/现在,它们安静地开放/当然不会太久/而我能听见园子的鸟鸣/和土豆钻出地面的声响”(《礼物》),这样的诗从形式上看很朴素,切入点平常,一路叙述下来,却又有着隐隐的沉重和批判性,这种批判性最后还是内化在了自我的对抗里。
确实,湖北的60后和70后诗人,像刘洁岷、李以亮、艾先、铁舟、江雪、黄沙子、槐树、大头鸭鸭、彭君昶、刘玉蓉等,普遍追求并保持着隐秘的现代意识,但这种诗性转化很多时候是在一种对抗性里完成的,而返观他们的作品,现代性的对抗又都局限于生活的常态里,因为这就是他们的人生现实。虽然诗人也不乏猎奇的心理,但不是所有的句子都要有轰轰烈烈的背景,那么,入情入心的感应与对话,也就是这些近中年之境的诗人们在写作中的应有之义了。
三
沉下去写,应是湖北诗人的当务之急。我觉得哨兵在这方面堪称典范。2016年,他经历了痛失妹妹的悲苦,这些内心挣扎,皆倾力于诗歌《给妹妹》,毕竟伤亲之痛,那是最柔软的摧毁,一旦下笔,字字皆泪。“六月的江汉平原绿树成荫。把墓地/人世,混淆成同一个世界。死//即生,生/亦死。惠子//在溪涧和晨雾中远足,更留恋/世界的哪一半?而鸦群//仿佛郊游的女孩子,披黑纱/漫过山岗,却痴迷//我刚刚备下的供果和早点/挤在墓前的空地上,叽叽咋咋//替我草书墓志铭:爱/生,爱死”(《惠子:2016年6月16日14点50分我在肿瘤医院丢了妹妹》),无论有多深的情感,此时只能是留白的画面,在生离死别之际,无言也可谓至高的纪念。《清水堡》之后,哨兵又开始将视角转向了这片熟悉之域,续写了组诗《清水堡六章》,这是他的乡愁书,是他的诗歌之源,为此,他希望自己在那片水乡安营扎寨,将记忆安放在词语中,而人生则留在不停的思索里。余秀华在2016年出版了她的第三部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新星出版社2016年5月版),主题多集中于爱情,似有些新意,但整体上还是有拼凑的意思,未能充分体现出余秀华的写作水准。或许这样的说法,有些苛求的意思,总之还是希望她能再沉潜一些,而不是满足于聚光灯下的“名人”幻觉。范小雅的诗集《早安云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5月版),初读可能会拘囿于地域性写作而缺乏开阔的视野,然而,一旦深入下去,便能洞察到诗人细致地记录了生活的常态与偶尔灵光一现的时刻,真诚,善意,闲适,而不乏爱的生动。
此外,有两位诗人的作品,当属“新”发现。批评家荣光启和魏天无,他们皆是双枪手,一手写评,一手作诗。荣光启的诗有着浓郁的宗教气息,这可能不关乎信仰,但他的优美之作给我们一种关于爱的启蒙,那与理性无关,仅关乎诗如何通向美的大道。而魏天无平时写评论和随笔,写诗于他可能是练笔,也就是在这练笔中无心插柳柳成萌,出手即比很多诗人技高一筹,这不是训练的结果,而是一种美学感受与悟性使然。这是诗歌理论与批评之外的收获,正像张执浩在写诗之余,以专栏“诗刻”写下了40余篇评论文章,这种双向的互动,于诗来说,也是甚好的参照。另外一位70后诗人杨章池,在2016年更注重诗歌写作的力量感,当然,这种追求并不以牺牲语言创造为代价,这恰恰是基础,其视野决定了他的写作更有批判的活力。
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湖北80后和90后诗人的相继出场,他们可能不是要去担当什么传承的责任,也不是要去完成什么宏大的使命,他们仅仅让自己的写作在场,并竭力对诗歌赋予“词语的力量”。2016年对于熊曼来说可谓丰收年,《广西文学》《六盘山》《扬子江诗刊》《青年作家》等刊物陆续发表了她的组诗,她的诗主要探索年轻人的幽微经验,有一种溢出的冲刺感。或许熊曼并不满足于此,她在组诗《田野颂》(《长江文艺》原创版2016年第7期)中,直面做母亲后的个人经验,在琐碎的生活中亲近自然与人,那种细腻的感受,更符合一个女诗人的母性特质,不想继续作外在的反叛了,而进入个体内在的博弈,才能从诗性角度进行真诚的主体建构。和熊曼作为诗歌刊物编辑一样,谈骁是出版社的诗歌编辑,但他首先是一位诗人。暂且不提他是否有影响的焦虑,至少他会在每天的日常工作中感受到模仿和复制的不安——当一部接一部的诗集摆在案头时,他需要的不一定是深入体验,而是一种“看”的工作,这种“看”本身就对他构成了内在评价的秩序。如何从这种“看”的疲累中解放出来,寻找自己在写作中的独特性,这其实对于谈骁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诗刊》(下半月刊)2016年6月号在“双子星座”栏目推出了谈骁的组诗《恩施时间》,这组诗确实都与时间有关,融合了诗人对自然、记忆和乡愁的部分感触,一旦这些感触化为词语的组合,就不期然地带上了悲悯的情怀。在《恩施时间》《先人》等作品中,虽然诗人使用平常的词语,可那些真挚的情感渗透其中,也就赋予了常态下的物事以新的精神质地,这也意味着某种陌生的力量在超越诗本身。
我终究希望看到新的面孔不断冒出,它在提示我们:惯性写作容易陷入自我重复之中,诗人需要远离简单的模仿,而在动态传承中寻求新的审美出路,那就是异质性。这体现在湖北的90后诗人身上,可能更符合代际的定位。《作品》2016年第12期刊发了袁磊的一组诗,像《凌晨与弟书》《潜江吃虾记》《诗歌地理学》等作品,都以现实生活为底色,生发出了关于行走、穿越和存在的感慨,长句子,散文化,而且这种繁复里有一种世事皆化于我的野心。有野心是好事,对于年轻人来说,它属于一种诗歌理想,也许就能在这种理想的激励下重建青年的诗歌精神。另一位90后诗人金格,习诗几年后出版了诗集《落花人独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近乎涵括了她这些年诗歌写作的主要作品。她的诗起笔看似轻巧,最后总是通向思考的纵深之地,我们能从中看到生活对接想象背后的明澈之意,浪漫里夹杂着淡淡的愁绪,这是女诗人的情感逻辑,可她又在回望处停顿,理解这个时代宿命的结局。继2015年12月出版了诗集《她们这样叫你》之后,王芗远还坚持在写,也可能现在写诗对他来说,不是单纯想象力的问题了,而是如何将纯粹性放置到一个更宽广的时代空间里,这样,他独特的个人经验才有新的转化的机遇,这机遇不再是少年诗人的形态,它已经无限接近精神成人的边界。
当90后诗人已经走在成熟之路上时,新世纪之后出生的更年轻的诗人开始登上诗坛。正在读高中的陈时进,写诗虽然不多,但因为自己的深层次阅读而获得了超越同龄人的高度,还由此获得了第四届小诗人奖之“特别发现奖”,这种鼓励一方面在于推介,另一方面,也是在寻找写作的有效性。有创造力的年轻诗人,他们才是湖北诗歌的未来,在2016年,像贺蕾蕾、林东林、马小强、张伊宁等这些年轻诗人,都是一边在摸索一边在寻找,摸索自己的写作在哪一个自由的节点上更接近诗的内部,同时寻找更富有常态性的写作之道。或许他们的警惕和成绩同样重要,诗歌的幽灵不是封闭在词语之中,它应该通达世间万物,在合适的时机,入世与出世的经验也定会落笔生花。
总体观之,2016年的湖北诗人还在继续向内转,向生活和经验讨要写作的秘密。湖北诗人的先锋性,不是体现在天马行空的想象和修辞的实验性上,他们更注重经验的力量,既要合乎艺术的情理和逻辑,又在戏剧性书写中渗透了人生的快意恩仇。对于这些探求真相的诗人,从他们身上,我们或许能隐约找到屈原的影子。
刘波,1978年生,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现任教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等。曾获得湖北文艺评论奖、《红岩》文学批评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