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浍河幽幽

2017-09-03高翔

美文 2017年15期
关键词:茶客茶壶茶馆

◎高翔

浍河幽幽

◎高翔

高 翔 2013年始习诗文,曾有作品发表于 《诗刊》《星星》《滇池》《青年作家》《四川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系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第24期学员。

浍河幽幽。浍河古称涣水,小镇临河而居,故名临涣。蹇叔由此前往秦国拜将入相,助秦穆公成就霸业;嵇康在柳荫下挥舞铁锤,将生命与土地完美链接;来来往往的是富商巨贾,码头船灯里的琵琶行;残暴日军的铁蹄,淮海战役的炮火……

历史的天空烟消云散。青砖黛瓦、重梁飞椽依旧,斑驳的门板、古朴的门环依旧,厚重的木窗、精细的雕棂依旧。故乡的风中,早已不见那一杆杆“茶”字旗,只有房顶鳞瓦间的野草轻舞,黄了又青,青了又黄。

幸运的是,茶馆还在!

临涣不产茶,却以茶馆闻名。

茶,是茶梗而非茶叶,取自本省的六安,名曰“棒棒茶”,这种茶在六安当地也是没人喝的。水,是泉水,就地取材,来自临涣城内的龙须泉。

陆羽在《茶经》中,将泡茶的水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为山泉水,江、湖水次之,最差的是井水。陆羽认为茶是吸收天地精气的活物,所以泡茶的水也应该是“活”的,而山泉是水中“活”性最高的。清朝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两位专家的话都证明了那句俗语:茶好不如水好。

茶梗泡茶,应该为茶之下品,可在临涣古镇,却泡出了汤花片片,泡出了赭红色艳,泡出了丝丝绵甜。这不得不说是泉水的功劳。

临涣有回龙泉、金珠泉、饮马泉和龙须泉四大古泉,沿浍河呈“L”形排开。史料记载回龙泉水“千年不绝,源远流长,堆杯不流,沸不溢锅”。旧时,有人专门靠给茶馆挑水为营生。茶馆里大都备有若干砂缸,将从浍河岸边回龙泉里运来的“活水”倒入砂缸,以备煮茶之用。可惜的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四大古泉因浍河水涨而被淹没,今天已不复存在。现在各茶馆用的所谓龙须泉水,其实是在龙须泉边打的一口井里的水,用水泵抽取,不过受龙须泉的影响,水质仍然很好。

在临涣,一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成十分。这泉水便似点石成金的教练,带领一支平民球队,在众多豪门的挟裹包围中成功逆袭,进而在星光熠熠的茶文化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百姓居家过日子讲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文人风花雪月有八大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茶,成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交集里唯一的元素。

阳春白雪喝茶太麻烦。贾母不爱吃“六安茶”,妙玉煮茶需用“梅花上的雪”,又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刘姥姥一口吃尽贾母剩下的半杯“老君眉”,并不过瘾:“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自然引得哄堂大笑。身居高堂之上的肉食者如何能体会散居乡下,劳力者的饮食口味?

刘姥姥来临涣喝茶肯定是习惯的。茶馆的炉子依墙而建,煤炭直接从上面添送,数十个破旧的水壶在炉口一字排开,炉火从洞内蹿出,直烧壶底。火渐渐暗淡的时候,烧水工不慌不地忙地提起水壶,顺手掂起透火钎,三捅两捅,火苗刹时蹿起,水顷刻间沸腾起来。这时,茶馆的主人从一堆茶具中取出一把茶壶和一个茶盅,从地上放着的一个塑料袋子里抓一撮棒棒茶梗,放在茶壶里,倒水冲泡,然后端起茶壶、拿起茶盅,送到茶客选定的桌子或台子上。慢慢地喝,细细地品自然是可以的。如果刘姥姥不用茶盅,直接对着壶嘴喝,也不必担心有人笑话。

《菜根谭》有曰:“茶不求精而壶亦不燥,酒不求冽而樽亦不空。”意思是,喝茶其实不在于茶有多名贵,只要让你的茶壶不干就行;就如同喝酒一样,酒不一定要多贵重,只要酒杯有酒就行。拆“茶”字可得:人在草木间。当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茶汤有了淡淡的颜色,“入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生命的本真渐渐被茶汤唤醒了,人也就真正在草木之间感受到了自然与天地。在临涣茶馆,高贵的器皿、冗长繁复的泡茶程序反倒有了画蛇添足之感。

曾几何时,也发出过米兰·昆德拉的感慨:“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里去啦?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里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临涣,在怡心茶馆里找到了答案。

数十家茶馆散落在小镇的街巷,怡心茶楼是最受欢迎的一个。这座始建于1909年的茶馆,是现在老板郑同川的爷爷从别人家手中接手经营,然后一辈辈传下来的。

门前的石凳上坐满了茶客,见不到妇女和青年,清一色的中老年爷们。或一手老烟袋一手茶壶,一口烟接着一口水,烟也袅袅,茶也袅袅。或眼神空空然,表情木木然,任由相机咔嚓,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间或拿起茶杯“滋溜”一声,一身的筋骨仿佛都在拉长和放松。茶客大多跷着二郞腿,有的干脆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唯不见一个正襟危坐的。

走进对面的平房,一股呛人的烟叶味掺杂着茶水味扑鼻而来。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房间里的黑暗。墙壁的泥坯脱落了,孩子随手的涂鸦和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然清晰。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虽是消遣,却很是认真,没人会因为你的到来而有一丝走神。正如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短衣帮靠柜外站着,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在怡心茶馆,这门口和对面平房里的都是本地人,只有游客才会在好奇地拍摄了无数照片之后,从挂有“屡尝浓酽情愈浓,细品清香趣更清”茶联的正门走进茶馆,要了茶,点了果盘,坐下来喝。

怡心茶馆从里到外的墙上挂满了照片,国家级的奖项都已不足为奇,一组反映临涣茶文化的照片曾在世界民风民俗摄影展上获得金奖呢。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些照片的原型此刻正坐在门口旁若无人地喝茶哩!

如有亲友来访,在茶馆的雅座接待,花销不多,也不会折了面子。一壶茶价在明代为一个字钱,清代一个铜子,民国两个铜子,五十年代五分钱,六十年代一毛钱,七十年代为一毛五,八十年代两毛,九十年代三毛,现在则是一块钱。茶客一次付钱,喝完后,殷勤的茶馆主人马上又给你添满。喝多长时间以及喝多少茶任随茶客,不再多收一分钱。

亲朋邻里之间若出现了纠纷,约定时间往茶馆一坐。一二三四往桌上一摆,茶客们一边品茶,一边倾听,然后于法于理于情,如此这般。于是双方盛怒瞪目而来,释然微笑而归。

茶水滋润着乡情,也浇灌着艺术。“要问龙船有多好,你就是钻到天上也难求。文官拉纤他不要,武官拉纤他不收,只选来五百童男和童女,肩背纤绳拉龙舟。女孩不过十二岁,男孩不过是十三秋,浑身衣服都脱净,胸口前只叫勒个花兜兜……”艺人一手敲击着檀木牛皮鼓,一手打着月牙板,亦说亦唱,高潮处带花色的长腔余音绕梁,一曲《隋炀帝观花》让茶客们如醉如痴。曾几何时,淮北大鼓流传于苏鲁豫皖接壤地区,跨联四省九市十几个县之较大区域,是安徽曲艺艺术中流传面最广、最具有知名度的曲艺种类。改革开放后,这一演唱形式和其他民间艺术一样渐趋式微,曾经的五十余名大鼓艺人目前仅余寥寥数个。怡心茶馆的烟气茶香氤氲着民间艺术的卑微和顽强。总有那么一种情怀,和光同尘,让世俗之心气定神闲。

在临涣,在茶馆,时间变得缓慢而黏滞。年少时,不想把一年过成一天,于是用脚步把生命拉长。到临涣茶馆,才意识到,生活有另外的表达与体现,这里的一天应该有平时的几天那么长吧。原来,时间在每个人——哪怕是同一个人不同的年龄段,长度也是不一样的。

怡心茶馆的初夏午后,慵懒的清风翻开摊在茶桌上的书。阳光打在林语堂的文字上面: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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