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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记忆(四)

2017-09-01高续增

银行家 2017年8期
关键词:陈老师

高续增

好生活坏生活

从打记事时起,我就有一种感恩的心态,我能出生在中国而不是别的什么不文明的国度,我能出生在天津而不是农村边远的地区,我能有一个充满爱意的家庭,我还有待我比家人还热情的好几门亲戚,我的邻居中也大都是有教养的家庭,上学后的老师总是夸我这好那好,同学间的关系也让我很满意,同班的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过我家,我也到过所有的同学家串过门。生活好像就应当是这个样子,而且能够永远这样享受下去。

后来我发现现实不是这样,是我错把大观园结海棠诗社的那场戏当成整本《红楼梦》了。果然,严酷的生活现实降临了,让人措手不及。是因为“节粮度荒”的到来改变了我上述“生活观”,在那道分水岭之前我的生活是一部悠悠然的诗篇,时时阳光明媚,处处鸟语花香,而后接下来的却是“风卷乌云压城郭,一片昏暗盖苍茫”。細想起来,在我认识到生活这样反复无常的本来面目以前,我周围的邻居们有的已经坠入深渊了。

说起这个时段的回忆,还得从我家搬到包头道说起。

我家原来住在迪化道(现在的鞍山道)与南京路的交口附近,是个独门独院,我很奇怪地还记得我在一天午睡后从一个大窗子往外看去,是一个树荫浓密的小院子,当时我坐着发呆,好像在回忆什么,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和事情,这哪像是一个三岁半的小孩子?还有一段记忆片段是此后不久妈妈带着我坐三轮看了好几处房,为被迫的搬家做准备,最后妈妈选定了包头道。原来在迪化道的房子很快就被拆掉了,建起了天津市总医院,也就是现在的天津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前身。我说“奇怪”,是因为坐在窗前发呆和搬家这件两件事发生在我三岁半的时候,那时候我能有如此清晰的记忆?是的,没错,时间不会错,因为1950年秋天我的妹妹就是在包头道出生的。

包头道49号大院,实际上包括了47号和51号,是“七七事变”后盖起来的日式联排别墅,由于户型较大,本来是为六户日本人家提供的住宅现在却住进了11家。我在这里生活了32年,直到1982年我迁往北京,把父母和妹妹一家留在了这里。我家与49号大院的10家近邻以及周围几个院落的几十家邻居都很熟识,相处得很好,谁家的情况都相互了解,没有现在所谓的“隐私”而言,家里家外透明得很,这样的社会氛围使得家家都过得轻松愉快。习惯了这个环境后,哪家人家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必须搬走,谁都舍不得离开这里。

我所熟悉的附近的住户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有的绝对属于贵族档次。例如55号院的钟世铭老先生,是清末留美学成归来的精英,曾经担任过财政部次长,给孔祥熙当副手。老爷子很有福气,回国后一辈子过的是贵族生活,躲过了各种天灾人祸,包括后面将提到的“节粮度荒”,他也常常带着他的外孙去“周家食堂”享受美餐。“周家食堂”那时绝对是高档餐厅,由于价格奇高没有多少人吃得起,那里吃饭不收粮票。他虽然没有私人黄包车,可是他那位“专职车夫”天天等在55号院门口,轻易不拉别的活。老爷子很讲究卫生,三轮车上的坐垫靠背都是他提供的,别人乘坐时不能使用。老爷子在1965年他86岁高龄时辞世,他的儿女都在北京生活,只有外孙张裕国陪伴着他,张裕国跟我是最要好的发小,一有时间我们就在一起下象棋下围棋。钟老先生如果再多活一年就难以持续他固有的生活节律了,赶上了“文革”,他那难以复制的贵族尊严和上等人所独有的体面气质同样会被革命风暴摧残殆尽的。

49号大院邻里中最早陷入深渊的是住在一层西侧后院的陈老太太的一家。陈老太太是个寡居的老妇人,那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自以为身份很高,常常摆出旧时代贵妇人的架子批评别人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们男孩子免不了打打闹闹吵得四邻不安,陈老太太就经常训斥我们,我们一群孩子也不敢顶撞她,只能拖着长长的叫喊声一跑了之,起着哄气一气老太太。

在一个挺安静的夜晚,记得是我刚刚上学不久,传来陈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声音很大很大,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妈妈还有好几家主妇都去她家安抚她劝慰她。原来是他的儿子跳河死了。当时不谙世事的我还对她的悲痛不以为然,“至于吗,吵得四邻不安,不就是死了个儿子吗?你不还有两个闺女嘛!”那天晚上妈妈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说她是胡风,我问胡风是什么,起初妈妈没有搭理我,反复问,才说:“就是胡闹、发疯。”

陈老太太的两个女儿长得虽然不是多么美貌,但也算得上端庄文静,她的儿子平时总是很神气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可是绅士派头十足,出来进去根本不搭理我们这些小毛孩子。

从那以后,说不定哪天夜里陈老太太就会哭上一阵,只不过声调和频率不那么吓人了,但是真的好烦人。我们这些受过她训斥的毛孩子都暗自“幸灾乐祸”,——其实,她的孙女陈桂枝还做过我的“学生”呢,是我“幼儿识字班”里的“好学生”。

接着坠入“坏生活”的是二楼西侧的薛家。

户主薛靖是女六中的校长,主妇吕学义是中学教师,大概也在女六中任教。不知道上课时说了哪些不当言论被打成右派,丈夫薛靖也受到牵连被降职为教学主任。薛靖和吕学义堪称一对英俊伉俪,薛伯伯身形长相都酷似周恩来,身材比周恩来还要高一些,足有一米八。

我家与薛家是上下楼层的关系,我在家里玩的时候,掉落一个核桃,薛家人都听得很清楚,木结构楼房的这个缺陷是没法子彻底克服的,由于邻里关系很好,住在楼上的家庭都会叮嘱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注意不要影响楼下一家。

薛伯伯(实际上是薛叔叔,他比我爸爸小十多岁,天津人称呼父辈男性都称呼“伯伯”,发音是baibai)在我稍稍懂事以后常常把我“请”到他家做客,拿出纸笔让我写字画画,他的两个女儿也是我的“学生”,大女儿薛彬小我两岁,小女儿薛琳小我四岁,薛彬长得很漂亮,加上她的温柔娴静,长大了演薛宝钗一点问题也没有。

吕老师(没有人称呼吕学义为“薛婶”,就因为她是有学问的人)成了右派以后,我就很少光临薛家了。薛家也从以前跟邻居们打成一片,变成逐渐疏远了,少了以往热情的问候和攀谈,只是打头碰脸时相互点头一笑而已。

住在一层东侧的姜家的坏生活大约始自1958年。姜伯伯的年龄与我爸爸相仿,大约五十出头,是“真美电器”的技师,那时的技师要比现在的高级技师金贵得多,因为我知道,姜伯伯每月的薪水是108块,这可是当时绝对的高薪,姜伯伯的技能高超,无论什么品牌的收音机留声机电话机扩音器都精通。

姜伯伯的夫人陈老师是鞍山道小学的音乐教师,胖胖的矮矮的,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身材长相根本配不上姜伯伯。姜伯伯叫姜笠田,我总有一种感觉很像是日本人的名字。陈老师的一个绝对长处是她的嗓音特别好听,浑厚且富有磁性,唱起歌来一定非常好听,可惜我没有听过她唱歌。陈老师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腔,那绝对是在北京长大的人才能有的腔调。有时我能从三楼听到她弹风琴,那是她在辅导来家接受音乐指导的学生。

姜家的二儿子姜瑞时长我一岁,长相酷似其父,绝对的帅哥一个,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到他家玩的时候,最吸引我的是他家的那台风琴,他给我安排什么角色我都老老实实地配合,游戏中他最爱充当孙悟空这个角色,我只能给他当个小喽啰,为的是能让我玩一会风琴就行。我现在能用钢琴演奏一些曲子是那时候就开始接触琴键的缘故。那时我就暗暗地下决心家里一定要有台风琴,后来到了北京,屋子还很小的时候就买了一台钢琴。

姜家的厄运好像与陈家和薛家不一样,像是他们家自己的缘故造成的。

先是如花似玉的瑞姗的突然死亡。姜瑞姗大我六七岁,属龙的,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她一上中学就搞对象,总有大男孩在家门口等她,接她上下学。后来不知道突然得了什么病就卧床不起了。由于陈老师的工作很忙,好几次请我妈妈去她家帮帮忙料理家务照顾病中的姜瑞姗,都以为这么年轻很快就能好的,却不久就真的不行了,死时才十七八岁。

蒋瑞姗死在家中,送葬的那一天,她爸爸沒有出门,是她妈妈送走的。遗体被担架抬走时,陈老师跟在后面,一脸的严肃,但没有一点泪痕。想当然的应当哭上几声也没有,人们都很意外,有街坊就评论说:“不愧是文化家庭,西化家庭,这么令人悲痛的事情在外面还是那么矜持,跟中国普通过日子的老百姓就是不一样。”是的,我也是有这样的感觉和看法,就连我也想哭上几声,毕竟是身边很熟悉的人,又是那么漂亮活泼的女神,在她家玩的时候我们从来不避讳她,她的嗓音十分甜美,她真会选择性地继承,长相随他爹,嗓音和音乐天赋随她妈……。

不久后,姜家又发生一件丑事,这次是姜家大儿子捅的大娄子。姜瑞时的哥哥姜瑞丰,当时二十岁左右,平时不在家,大概上的是天津师范学院,只是节假日才回来,有时不巧我们正在姜家玩耍,赶上姜瑞丰回家,我们就马上散伙溜掉,姜瑞丰也从来不对我们说一句话。一个傍晚,姜瑞丰的女朋友的一家人打上门来,大吵大闹,骂姜瑞丰勾引他家女孩子,闹得太凶了。当时我以为,不在一起搞对象散伙不久完了嘛?闹什么闹?小孩子不懂大人事,可能是事情做得太出圈了。

再往下姜家又出事了,陈老师被抓走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风言风语传的说什么的都有,姜家的小院从此对外关闭,我们一帮玩伴再也没有进过姜家小院。不算太久我从阳台上又看到了陈老师出现在院子里,大白天又不是节假日怎么不去上班呢?原来陈老师被开除了,除了出门买东西,她很少迈出家门了。

住在姜家后面的赵家, 其实是两家人,兄弟两个家庭。兄长姓张,已经故去,弟弟姓赵,叫赵慧海,那年大约四十五六岁,是个极富有经商天赋的精明汉子,身材五大三粗四方大脸,皮肤白净,做事说话干脆利落,很像是香港电影中江湖上的黑老大,是个能成大事的主。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把原来的一个姓要改成两个姓。我们家搬到包头道时,赵慧海已经在大院外胡同口最宽敞的地方盖起来三间“违建”用于经营饭馆,我们都把这个饭馆称为“小馆”。那时估计如果没有人到处反映,所谓“违建”是不会成为问题或纠纷的。张家大姐叫张玉珍,我们叫她“小馆大姐”,是我四姐的“闺蜜”,常常在一起复习功课,她考上了天津化工学院,我四姐考上了天津纺织工业学院。赵家大姐叫赵玉珍,我们都叫她“小馆二姐”,长得又白又胖,她跟我五姐年龄相仿,总在一块凑热闹逛街看电影。张家的男孩子老大叫张平,大我五岁,人很好,我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2015年我在天津公交车上碰到的,虽然已经是其实七十开外的人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老二叫张永安,一脸的憨厚,跟我一起去考学没有被录取,原因我还记得,考场老师问他“冬天穿什么衣服”,他回答“破棉袄”,这是真话,他跟赵平安就是不能比,赵平安像个公子哥,张永安像个穷孩子,有没有爹就是不一样。晚一年上学以后成绩也总是垫底的那一拨。赵家的男孩子叫赵平安,长相随他爹,精明大气,1947年年底出生,考学比我晚一年。听说后来在九十年代还当上了天津市纺织第二配件厂的厂长。

我跟赵家的渊源还很特殊,我曾经给他们家的小馆打过工。是这么回事:我家附近的工厂很多,有恒大烟草厂,后来成了天津钟表厂;有天泰祥橡胶厂,后来改称天津轮胎厂;远一点的有天津火柴厂,等等。一到中午,工厂午休的工人职员都来小馆吃午饭,因此小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中午下课回家正好赶上工厂工人下班,小馆人手紧张,我就应急当一会收银员。顾客交了钱拿到一个长方形竹子片做成的码子再去领取相应的捞面、烩饼或者炒菜之类的餐食。赵慧海(我叫他“二叔”)看上我让我担当此任的原因,一是诚实可信,不会往腰里藏钱,二是算账清楚迅捷,这是平安永安所不及的。我打工的报酬是一顿午餐,其实我最快意的是能得到这份信任,在街坊邻居面前我也增添了荣誉感:我也因此不能被大人们当作一个小孩子了。

赵家的坏日子始于一张大字报。忘记了是哪一年,有人在夜间贴了一张大字报,历数这个小馆的不好,其中最要命的一句是话“逃亡地主我自白”,揭露了赵慧海的来历。天一大亮大字报很快就被揭下去了,但是影响已经造成,不知道谁还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来了几个警察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外人看不出小馆的变化,可是小馆的老板赵慧海就大不像以前了,大概他还真是个逃亡地主,以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很快小馆就被“合营”了,“二掌柜”也被摊贩合作组织调往别的摊点了,当不当经理我是无从知晓的。赵家的得意岁月终止了,好在以后只是时不时地被招呼去派出所“汇报思想”,接受“专政管制”,后来倒没有发生抄家批斗这类恶性后果,那就是他家的万幸了。

陆续地,原来一直很亲热很融洽的邻里关系,因为好几户家庭遭遇了不幸,人们有意无意地变得疏远和冷淡了,都不像往常一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了,生怕会在不经意间碰到对方的疼处,所以,除了没有出事的几家之间还保持着以往的热情和相互关照外,就整个大院的社区气氛来说,确实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大家一起坠入深渊的事情很快就降临了,那就是“节粮度荒”。

1958年全国掀起成立人民公社的热潮,整个甘肃路街道是一个公社,叫“甘肃路人民公社”。这一片居民区太大,就分为几个分社,我们这一带叫“甘肃路人民公社光耀分社”,地域界线是东到鞍山道西到包头道,南到新疆路北到甘肃路。这个分社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一开始号召居民区吃食堂,大食堂在青海路上只“开张”一次就没有了下文。这个基层组织“光耀分社”做的最有影响的事情是核实定量。1955年开始计划供应粮食时,人们感觉定量供应的粮食指标“很高”,没有人在乎订多订少,都能吃饱。人们知道,实行粮食定量供应为的是对付阶级敌人的,让他们没法投机倒把、倒买倒卖。而这次核实定量就是把原来的定量压下来,好在当时人们的阶级觉悟很高,没有听说谁因为定量订得低了而发生闹事的事情。

我的定量是每月34斤,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定量是很高的,上了中学,由于中午要在学校吃食堂,同学们之间才知道彼此的定量。大部分男生的定量是30斤上下,最高的是一个叫王善林的,是35斤,33斤的很少。其中是怎么回事估计现在没有人说得清楚。“度荒”是从所谓“副食”开始的,肉蛋没有了,白糖红糖变得很贵了,麻酱、豆腐、粉条、香干……在普通的杂货铺买不着了,很快这些东西的票证出来了。副食品的短缺就显出粮食定量的紧张了。一到每月的25日,凌晨天不亮粮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因为这一天可以购买下月的粮食,史称“借粮”。

我是没有真正挨过饿的,因为我爸爸妈妈妹妹和我上边的四个姐姐中有三个姐姐户口粮本都在一起,姐姐们宁可自己少吃也不让我挨饿,只是我总是觉得吃得不很饱。

有这样一段记忆:我们一伙半大小子去烟台道的儿童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罗马尼亚的《继母》,回来很晚了,家里留的饭是两个不大的菜团子,棒子面的,我饿极了三口两口吃完了感觉还差一半,可是没有了。回想起刚刚看的电影中罗马尼亚人过的幸福生活真是羡慕死了。

大街上从农村来的要饭的越来越多,看来农村人的情况比城里人更惨,但凡能忍下来谁也不会背井离乡成为乞丐的。有一天放学路上,我看到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拄着一节木棍走着走着倒在路边,好在离我家胡同口小馆不远,小馆的张师傅看到了,从操作间包了一纸包吃食放在老头面前,老头趴着吃了几口,张师傅起身要走,老头拉着张师傅的裤腿爬起来趴在地上哭着磕头……

“节粮度荒”的几年正是我的心智发育成熟的时期,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也始于这段时期,以后的年月虽然也很遥远,但看世界的方式方法却大不相同了,以后的記忆如果再称“悠远”就不那么精准了,因为在我理解,“悠远”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似真似幻,虚无飘渺,因此,话头也应当就此打住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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