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化的角色专制
2017-08-31徐贲
徐贲
强制性角色会造成严重的人性障碍,角色就成为一种对人的专制
现代人的生活讲求速度、效率,分秒必争,在具竞争性的氛围里人很容易迷失自己。18世纪后期,钟表行业勃兴,时钟的分针开始支配人们的时间观念。雇主买断了雇员的工作时间,要求他们在工作时间内专心致志、寡言少语,像机器部件那样高效运转。这彻底改变了以往工作的随意程序。这样的工作令人抑郁,工厂因此难以招募和留住工人。
使工人螺丝钉化的最大发明是亨利·福特的组装流水线。每个工人只从事一种无限重复的工作,工作效率极大地提高了,但工作却变得极端琐屑而无意义。谁都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但谁也看不到工作的结果。新的螺丝钉化遭到了新的抵抗。尽管福特付给工人的工资比其他工厂高,但工厂减员却高得出奇。1913年,他每需要补充100名工人,就需要雇用963人。
社会学家哈罗德·威伦斯基(Harold Wilensky)在《闲暇的不公平分配》一文中感叹地说:“时钟、厂规、大批的监督人员和其他专门管理人员、严格管理产品的数量和质量——这些增强了对工作纪律的需要……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凡能有其他活法的人,谁愿意当一颗螺丝钉呢?
就像工厂“岗位角色”一样,社会角色也是一种人生限制。人们在外力的摆布下被动地扮演自己的既定角色。这个角色规定了他们该关注什么,不该关注什么。他们除了一种活法之外,不知道别的活法。
萨特认为,“角色化生活”是一种自我欺骗(mauvais foi)。他在《存在与虚无》一书里写道,“蔬果商、裁缝、拍卖员的舞蹈,要让顾客相信,他们是专心致志的蔬果商、裁缝、拍卖员。怀有梦想的蔬果商是对顾客的冒犯,因为他不是一个全心全意的蔬果商。社会要求他把自己的作用只是发挥在蔬果商的角色上。这就像一个立正的士兵必須把自己变成一个士兵物件,目光直视,但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想看见。要求他的是立正规则,而不是他的个人兴趣:必须注目于‘十步的距离。有许多劝谕要求我们安于自己的角色。”
角色的“仪式性”在于,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遵守规定角色表演的演出脚本。一个店员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不管他有怎样的个人情绪或感受,也不管他碰到怎样刁钻刻薄、蛮不讲理的顾客,受到怎样的侮辱或伤害,都必须面带笑容,把顾客当作上帝。公务员在上司面前也是一样,他们谦恭有加、巴结讨好、阿谀赞美,都是在按照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演出脚本扮演自己的角色,若有逾越,后果自负。扮演这样的角色与他们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憋屈、羞愧、瞧不起自己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不这么做的自由选择。无数为角色而活着的人就是生活在这样的自我欺骗之中。
角色是在扮演者和看客的互动中维持的。角色需要扮演者按演出脚本限制自己的自发行为,也需要看客(顾客、领导、公众)以角色的行为标准要求他。当一个“好店员”,这既是顾客对店员的要求,也是店员对自己的要求。其标准是在各种挑选、评比、奖惩过程中不断加强的。在这样的训练过程中,角色变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人戏不分。这种条件反射的表演把每个表演角色的人变成了一个“物件”。
角色是没有自由意志的,谁有权力,谁就可以用物件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有兴趣的别有兴趣。遇到事情别打听,别传话,别议论,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别多管闲事。
美国心理学家戈尔曼(Daniel Goleman)对此批评道,强制性角色会造成严重的人性障碍,进而“屏蔽人们的急迫感觉和强烈关心,这时候,角色就成为一种对人的专制”。角色也成了他的全部和宿命。他被成功诱导,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角色。在一个自由意识淡薄的社会里,这样的欺骗和自我欺骗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