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这里的文明静悄悄
2017-08-31何蕴琪
何蕴琪
都说古希腊城邦是城市文明的起源,苏格拉底就曾说过:“乡村的矿业和树木不能教会我任何东西,但是城市的居民却做到了。”
尽管这句话未必是真理—事实上乡村能赋予人情感、结构和力量的地方丝毫不比城市少—但苏格拉底却洞悉了一个秘密:思想在交流中产生,而城市就为广泛的、密集的、相对平等的交流提供了空间。
文明何为?
城市所提供的公共生活设施,就是这种思想交流的物质基础,它由道路,广场,剧院,咖啡馆等等构成。所以当回溯文明这个词的本义时,拉丁文的字根是civilis,一是指作为一定社会成员的公民所特有的素质和修养,二是指对公民有益的教育和影响,但这两个含义其实都从一个意思发展出来,也就是城市中的人为了过一种良好的公共生活而需要拥有的品质和习惯。
乡村的公共生活也存在,只不过是源于血缘和宗族的,比如祠堂就是一个最佳的公共生活场所,但它的范围狭小。所以,城市文明应当是人们为了更大范围地彼此接触、交流和合作,从而产生更多的经济活动、精神成果、思想碰撞而为这种公共服务所付出的“代价”。比如说,大家默契地少数服从多数,或者看戏时排队进场,或者为了让夏夜里的交谈更愉快,而把广场的落叶清扫得十分干净。
城市的深度
有一次参加某个公益机构举办的认识广州的活动,本以为是游览一些熟悉的景点,却不意之间看到了另一个我从未遇见的广州。
那是西关的某条路,一座门面陈旧的酒楼,里面蕴藉了许多大人物的名字,他们曾在这里指点江山,豪气干云。另一条窄小街巷的巷口,不起眼的角落处,是一幢字迹湮灭的碑文,这里曾迎来送往许多商贾,见证了他们的梦想和兴衰。抬起头,那参差的电线杆旁边,某某洋行曾显赫一时的标记还在,近现代工业的发轫在这里觅得迷踪。
这一处可能已经走过数十次的路口,竟有这许多我从来未曾了解的故事。这仅仅是这近百年来的足迹,而广州总共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那么,还有多少恒河沙数,不能尽录的遗迹与记忆?—历经如此长的发展而现在依然有活力的城市,除了中国的广州,世界上还有一个,意大利的罗马。
城市是有记忆的。那些马路,街道,楼宇,也如同血肉,骨骼,经络一样,记录着城市的密码:那些曾在这里征战过的武士,那些熙来攘往的商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采购中国珍品的外国使者,那些笑语盈盈的少女和妇人,天真烂漫的孩童和白发苍苍的老人。
城市的厚度
现在中国旅游团已经浩浩荡荡涌向全国、全亚洲、全世界。而我记得小时候,1980年代,旅游还是一件比较新鲜的事。那时出国并不像现在这样方便,而全国的旅游景点,最多的是说着粤语的广州人。
很有意思的是,当时并不发现,现在去回想,旅行途中遇到的广州人,都十分友善,如同乡邻。尽管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未必会热络地交谈,但到了外地,总会从一个微笑,一个小的帮助,一个眼神中获得交流。说话大声,随地吐痰,我感觉常常被标签化的中国游客的特点,在广州游客身上几近于无。
比起北方人,广州人在待人接物上是相对保守冷淡的,但其实这种冷淡并非真的没有人情味,而是一种客客气气的距离感。因为有距离,所以能尊重彼此的空间,互不干涉对方的隐私和选择。从这点来说,广州的文化又多了些西式的味道。这和它最早作为南越之地接待了中原人,后来又作为最早的通商口岸、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恐怕关系密切。这个城市从很早就学会了接纳、包容、让各种不同肤色、文化的人彼此共存。
也许因为临近香港,广州很早就发展出相对成熟的社会工作体系和民间公益组织。周末,不分年轻年老,人们会选择参与公益活动,有的到养老院探访老人,有的组成户外救援队,有的则给残疾儿童培训,让他们参与艺术表演……“智识型”公益活动,同样在广州遍地开花。无论是政府主导、还是民间组织发起,抑或是个人践行的公益活动,给城市里的不同群体提供了许多不同层次的认识、交流、互助的机会。
城市的温度
我在北方生活的时候,在外吃饭的时间不多,那时候学生们都不富裕,但大家几乎没有打包的习惯。吃不完的食物总是留下。打包这个习惯在广州人看来,却是天经地义的。
无论拮据还是富裕,外出吃饭吃不完的菜总须打包打回家,这已经是一种习惯,直到有些场合我观察到,对于另一些文化来说,这可能暗示着“小气”的时候,才意识到文化之间的差距。我见过一些生于这个城市,或者后来移居到这个城市的广州人,白手起家成为富豪之后,生活方式还是一样俭朴。不注重衣着打扮,喜欢穿T恤球鞋,出门坐公交地铁,除非应酬一般买菜在家做饭……所以有人说,在广州你几乎是发现不了社会阶层的区别的。
同樣地,无论是多富裕或多平民的家庭,人们都讲究品味,当然这首先以吃为主。餐桌上,无论是家庭,还是在外,讨论某个食物如何做、味道如何、哪里的烧味做得好,这是大家最喜欢的话题。饮食分寒热、四时,在北方人看来可能有点太过精细,但这也是独特的水土气候(地处寒湿容易使脾胃虚寒)所造成的。所以广州人喜欢在饮食的结构当如何上给建议,关怀别人,如果你若受到这份关心,莫以为忤。
当然这种关怀不仅仅在饮食上。有次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一个女子问路,旁边的一位六七十岁的阿姨马上就帮她解答,不但如此,邻座几个不相识的阿伯阿婶也都加入了讨论,哪条线路最佳,哪里下车最好。这个场面让我感觉很温馨,所以广州人喜欢称市民作“街坊”,这种四处皆邻舍的氛围让人暖在心头。
城市的广度
过去的广州市容并不高大上,但最近几年,真的可以看到非常显著的变化。尤其是天河、越秀、荔湾、海珠这些区域,宽阔的马路,整齐的人行道,布置得井井有条的鲜花和绿植,让人心情为之爽朗。
公共空间是城市最重要的空间。比如夏夜里的花城广场。北望中信,南顾小蛮腰,中间在璀璨灯光下如此坦然的一个天地,人群川然往来,恍若置身梦幻都市。而细细走去,里面的园林设计精细优雅,时有出离城市森林之感。又或是初秋晴日下的麓湖公园。可泛舟,可三两知己散步,赏花。如逢冬日暖阳,可到大夫山森林公园骑车,品味湖光山色。春天若温度适宜,白云山西麓的桃花涧又是绝佳去处。这些公园都收拾得那么亭亭玉立,整整齐齐,让人无法挑剔出一些令人遗憾的地方来。
是的,城市需要有“去处”,这样四时得令,你知道可以和亲朋好友去郊游,去玩耍,去谈天说地,去感受。这是物质和精神双重的空间。在城市公共空间里,特别在凝聚了决策和设计智慧的城市公共空间里,人、社会、自然,和谐地栖居。
这,就是我认识的广州,以她两千三百年的深度、厚度、温度和广度,滋养着来自五湖四海,以至七大洲八大洋的宾客。这里盛宴盎然,却没有喧哗与骚动。你须用心细品,才能体会天地精华孕育这方水土这方人时灌注的灵气。这是文明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