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时雨
2017-08-31白玉京在马上
■ 白玉京在马上
云破时雨
■ 白玉京在马上
摄影/@小小何方 模特/@一个微不足道的橙子
1
偌大的柔道训练场十分空旷,房顶有垂悬下来的带子,上面汗迹斑斑,是训练生练习握力用的。
此时,一个女孩正攀在上头,几秒内迅速攀到顶端,然后蓦地松手,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垫子上,然后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
谁都知道,体育竞技里,预选赛淘汰对于一名运动员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崔时雨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地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比赛时的画面:背部着地的那一刻,她的视线里只有对手欣喜若狂地跳起来的姿态——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四周寂寂无人,她猛地坐起身,抬手擦干了眼角的泪。
忽然,闹哄哄的声响从走廊传来,柔道场的玻璃大门被拉开。崔时雨坐在地上,猝不及防地回过头。
黄昏的走廊,蜜色的光晕投射在地面,穿着湛蓝色柔道服的男生就站在这光晕里,一手扶着门,和她遥遥相望,而他身后整齐地站着一队柔道队队员。
崔时雨猛地垂下头,挡住发红的眼睛。刚刚给了她巨大打击的敌校柔道队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慌乱得手足无措,都忘记了这明明是她的地盘。
但让崔时雨真正慌乱的原因,并不是队伍里有将她打败的对手,而是那个推门进来的理工大柔道队队长李元熙。
崔时雨从额前凌乱的发丝缝隙里瞥见李元熙脱了鞋走进来,一直走到她身旁。
李元熙蹲下来,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记得她,毕竟上一场比赛结束没多久,他亲眼看着自己队里的师妹把她扫倒获胜。
“实力没发挥出来。”他的声音很低,“是因为比赛的时候精神不集中吧?”
温热的手掌隔着柔道服,似乎有奇异的安慰传递过来。崔时雨明知那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安慰,但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让她鼻头一酸,没流完的眼泪“啪嗒”一声打在地面上。
这么久,她终于以漫长而小心翼翼的守望,等来了李元熙和她的第三次交集。
而四年前,在泪与汗交融的柔道场,15岁的崔时雨看着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的李元熙,还不懂得柔道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令眼前的少年奋战到筋疲力尽却还不肯认输。
2
“崔时雨,你有问题。”
空旷的教学楼走廊上,15岁的崔时雨站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堂姐。
堂姐大她十岁有余,崔时雨的父母平时都不在,堂姐就自动充当了临时监护人。这会儿,她抓着崔时雨的手腕,一路走出校门,把她塞进车里。
堂姐把着方向盘开口:“崔时雨,你知不知道你有问题?”堂姐是体育记者出身,说话字正腔圆,让崔时雨觉得自己是在法庭上听审。
她低着头,有点不安地玩自己的手指,低声回答道:“哦。”
“你看!”堂姐有点生气,“我说你有问题,你难道没有一点辩解的欲望吗?刚才你们班主任对我说,你从来都没在课堂上举过手,被点名回答问题时也不出声。”
崔时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玩着手指的动作微微顿住,齐耳的短发遮住了半张脸。
“你随随便便地活了15年,没有朋友,没有爱好,甚至不怎么开口说话,你就没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情或者喜欢的人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到堂姐声音里的哽咽,崔时雨终于有点慌张起来,“我什么都没想……姐,我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想啊。”
她是真的不解,她能想什么?即便她想,又真的有用吗?她习惯了对一切毫不关心,顺其自然,就像幼年时第一次被寄养在父母的朋友家,她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扯住母亲的裤腿,最终也只是被强行抱走,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分离。
从事艺术行业的父母太过年轻,还不懂得什么是责任。于是,她一次次辗转别家,过早地明白了颠沛流离和寄人篱下的含意。
6岁那年,她即将入学,父母来堂姐家接她,她正在阁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堂姐问她:“时雨,叔叔婶婶来接你了,高兴吗?”
她只是皱着眉想,她高不高兴,又能改变什么吗?
漫长的年少岁月里,她不得已用克制情绪来抵抗住每一次辗转带来的伤害,那克制渐渐成为她的呼吸、脉搏,成了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因由的一层壁垒。
后来,她上了学,在格格不入的集体生活中,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同学们聊的明星八卦、打的游戏究竟有什么意思,能让他们一直那样聊下去、玩下去?为什么男生那样热衷于称兄道弟,女生非要结伴去卫生间……而她15年来没有做过这些事,也好好地长大了。
崔时雨皱着眉,小小的脸孔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楚楚可怜。堂姐终于不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无论如何没法开口说:“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崔时雨并不知道她在常人眼里已经是“不正常”。堂姐转过脸去接电话,她渐渐听清了通话内容:电话那头是她的爸爸,堂姐正在和他讨论将她送出国读高中的事情。
持续了半个小时的通话里,她如同局外人一般听凭别人替她的命运做出决定。
理智告诉她:崔时雨,你可能要离开故乡、亲人了,你该难过一下。但她强大的心脏依然不起半分波澜。
3
堂姐开车送她回家。路上,电话铃声响起,堂姐漫不经心地开了耳机,才听了几秒,就一脚踩下刹车,然后调转车头。
10分钟后,堂姐拽着她冲入熙熙攘攘的体育馆,将她按到观众席第一排,指着下面的柔道场地嘱咐道:“别乱跑,我就在那边采访,一结束就来找你。”说完便一溜烟消失在人潮里。
崔时雨抬起头,看见了“第五届全国柔道高中联赛”的横幅,下面的三个场地正在同时进行比赛。
“李元熙,66公斤级准备,快到你了。”
“嗯。”
身后简短的对话让崔时雨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冷不防与男生视线相交。
这一霎,嘈杂的背景音停止,仿佛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轰鸣声穿透了她的鼓膜。
李元熙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垂的眼睫那样黑,指节分明的手放在腰间,柔道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麦色的胸膛。
短暂对视后,李元熙的眼神掠过她,和身旁的队友击掌后转身去赛场。
崔时雨的视线朝他的背影追过去,清楚地看到他柔道服的背后绣着“仁和高中”四个字。
她怔怔地看着那颀长的背影逐渐消失,转身看着留在座位上的男生,罕见地主动搭话:“仁和高中都是这样的体育课吗?”
男生正专心致志地观战,闻言失笑:“仁和高中是体校,柔道最出名啊。”
这时,下方最左侧的柔道场已经开始15分倒计时。
她远远地看到李元熙抓住了对手的衣领,双方拉扯了几秒钟,李元熙猛地转身弯腰,外侧一条腿高高踢起。
“大外刈!”身后有观众情不自禁地高声叫起来。然而下一刻,对手避了过去。裁判宣布停止,双方松开手,然后开始新一轮拉扯。
这短短30秒里的战况让崔时雨猛地攥紧了手心,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让她感觉到了疼。她看着李元熙被对方手脚相缠地绞住却还拼命挣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肩膀关节处的疼痛。直到最后一分钟,他终于以一个背摔结束了这场比赛。
“一本胜!李元熙!一本胜!”坐在崔时雨身后的仁和高中的学生们高声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她只看见了李元熙跪倒在地的模样。他累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休息了几秒钟,慢慢地走上观众席。
崔时雨不知道自己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还挡在了台阶过道的入口。而这一刻,她仰面看着李元熙,忘了让路,忘了言语,只觉炽热的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冒出来。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李元熙礼貌地说。
她缓过神来,慌忙侧过身。擦身而过时,他松开的柔道服擦过她的裙角。
像是由这几不可见的触碰中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崔时雨双拳紧握,朝他的背影说:“祝贺你赢了。”
李元熙停了一下,转头露出一个侧脸,她能看到他唇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那短暂、无声的微笑里,她好像听到他说:“谢谢。”
4
堂姐惊讶地发现,她的小堂妹第一次表现出了强烈抗拒的情绪——她居然拒绝出国。在与父母的拉锯战里,崔时雨最终得胜,令人大跌眼镜地选择了去体校读高中。
崔时雨进仁和高中的那年,恰逢李元熙毕业。
堂姐带她办入学手续时喋喋不休:“当初我就不该带你到柔道赛场去,还让你记挂上了。以后训练时磕着碰着了,可别来找我哭,我不负责哦……”
办完入学手续,出校门时,崔时雨在“优秀毕业生”展板前停下脚步,打断了堂姐的唠叨:“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选这所学校吗?”
堂姐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崔时雨指了指最上端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的男生眉眼清隽,笑容明朗。
“李元熙?”堂姐念着照片下面的名字,回忆着,“我好像采访过他,仁和柔道的王牌,是要进国家预备队的苗子,后来听说没走体育这条路……”
堂姐念叨完才反应过来:“你喜欢他?”
“好像……”崔时雨不确定地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懵懂的空白领域里,还不能定义这平生第一次的心悸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喜欢”。可李元熙确实是第一个令她紧张到几乎心脏发痛的人,她克制压抑的平静之下,是近乎疯狂的好奇心。
他生活过的地方、学习过的东西、经历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堂姐恨铁不成钢地说:“人家都毕业了,你来这儿和空气谈恋爱啊?”
崔时雨抬头望着李元熙的照片,说:“我没有想过这些,我就是想离他的生活近一点。”
她像是将自己放到最卑微处的一粒尘埃上,却从没奢望过要从那尘埃里开出什么花来。
5
体育生的训练生活是崔时雨15年来未曾预想过的艰辛。
初进柔道场,每次训练都让她死去活来。她想起自己平淡如水的过往,忽然觉得自己鲜少有情绪,似乎是因为没有吃过任何苦头。
她在拉筋时撕心裂肺地哭;被对练的同学摔痛时,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怒火;每次临近月末测体能的时候,她都恐惧得连觉也睡不好……
封闭的训练持续到第三个月,她的艺术家父母终于结束欧洲游行归来,回到家,几乎认不出她。
她黑了,瘦了,结实了,最重要的是,在母亲进她房间说话的时候,她瘫在床上,第一次发出不耐烦的抗议:“我好累,可以晚上再说吗?”
母亲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后,她睁开眼,在一片寂静里走神——原来是这样的生活造就了那个在第一眼就令她手脚麻痹的李元熙。
如此的训练生活仍在继续。
第一年,崔时雨在学校的柔道比赛里连遭惨败,连教练都忍不住劝她:“你力气太小了,要么拼死练习,要么就换个轻快的球类专业算了。”
第二年,崔时雨一跃成为仁和高中的柔道技巧王,她是女子柔道48公斤级以下最清瘦的选手,但灵活多变的身法令人瞠目。
第三年,高考结束后的夏季联赛场上,崔时雨终于再次见到李元熙。
这些年,李元熙依然以业余选手、大学柔道队长的身份活跃在柔道领域,他的每一场比赛她都不曾缺席,那些流汗甚至流血的输赢里,她跟着哭过、笑过,在他永不会知晓的角落,她将一颗曾如石头的心脏化成波澜频起的弱水,却没奢望过他肯弯身一瓢而顾。
而这一次,是他坐在观众席上。
崔时雨素来平淡的胜负心忐忑起来。她怀着令自己都惊异的斗志,和力量大过她许多的对手一路厮缠。在被对手“腕挫十字固”之际,她忍着肩膀撕裂的疼痛,不肯认输,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直到裁判毫不容情地宣布了对手胜利:“一本!”
身上的桎梏猛地松开。她泄了力,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面,迟来的痛苦一瞬间席卷肩背,她想起身,却发觉右臂连动一动都不能。
对手在短暂的喜悦后很快注意到她的情况,立刻唤来医生:“她脱臼了!”
崔时雨在剧痛中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被扶起来,耳际是嗡嗡的蜂鸣,大脑一阵眩晕。然而就在这时,穿凿过她苦痛的一个语声,如同救赎一般让她双眼勉强张开了一丝缝隙。
“我看看。”
李元熙额发湿透,似乎是跑过来的时候太匆忙。透过朦胧的视线,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在赛场还是梦中。
“队长,怎么办……”前一分钟还将她撂倒在地的对手,这会儿愧疚得带了哭腔。
“我来吧。”
崔时雨撑不住合上了眼,感觉到有人将她轻轻地抱起,温热的鼻息一点点散入她的发鬓,温度透过柔道服传递过来,使她灼痛。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三年前,同样被“腕挫十字固”却不肯认输,反而挣脱出来反败为胜的李元熙。
原来他紧皱着眉头忍受的,是这样的痛。
6
医务室有很浓的消毒水气味。
崔时雨低头坐在医用床上,只觉得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她能朦朦胧胧地瞥见坐在对面正注视着她的李元熙。
“石膏起码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拆除,这期间尽量不要训练了,万一造成习惯性脱位,以后就真的没办法练柔道了。”医生临走前交代着,让她再躺下休息一会儿。
她低头不语,隔着凌乱的额发,看见李元熙在对那位打败她的女生说些什么。而后,女生朝她走过来,红着眼眶连声道歉。
“不是你的错,是我明知道这个固技危险,却没有及时放弃。”她的语调太过冷静,女生怔怔地站在她跟前,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回去吧,我照顾她。”李元熙走过来解围。女生看了看崔时雨,点头离开了。
医生都在赛场待命,偌大的医务室里一时只余他们两人。
崔时雨看着李元熙坐到她身侧,一手扶着她打了石膏的手臂,一手在她的小臂、手腕处按摩。这蓦然的接触令她僵住,几乎连呼吸都停下来。
“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为什么不放弃?”李元熙轻轻按压着她的手臂,他感到惊奇,这样纤弱的手臂是怎样使出那些需要爆发力的柔道技术的?
而后,他听到崔时雨轻柔而微哑的声音:“我好像很害怕在你面前失败。”
李元熙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抬眸与脸色苍白的崔时雨对视,却没有办法开口问一句:“你认识我?”
认识他的人向来很多。他自小就活在众星拱月之中,哪怕他中途违背父母的意愿念了体校高中,却在考量再三后放弃了进国家队的机会,奇迹般地从一所体育高中,考进了一所一流的工科大学。
于他而言,她是理所应当认识他的那些人中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而于她而言,他是那刺眼光明里她唯一看得见的轮廓。
“我害怕在你面前轻易失败,好像再坚持一下,哪怕受伤,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李元熙微垂了眼。他面对过太多的告白,却在此刻,因她毫无意图的倾诉而沉默。
“你喜欢我?”话里带了打趣的成分,他不过是想打破这稍显阴郁的气氛,却一抬眼撞上了崔时雨的目光。她给了他从未见识过的坦诚回答,一字一句以极为绵柔的力道,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他的脏腑。
“在看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哭和笑,你为什么会拼尽全力只为了一场胜负。三年前,我仰头看见你,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明明人的心一直是在跳的,却偏偏要说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的时候,会心跳。”
“那种跳法好像是不一样的。”崔时雨淡淡地说着,有点困惑地回忆,“好像是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突然活过来了。”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三年前那一瞬,她在无数念起念灭间通彻了灵台,一刹那的刻骨于是成为永恒——历几载星霜,依旧铭心。
7
那段有着消毒水气味的记忆十分短暂。
短暂到时至今日,19岁的崔时雨再次以一个狼狈的姿态与李元熙面对面时,几乎以为曾经的那一见已是岁月杳渺。
众目睽睽之下,她借着他手臂的力量勉强起身,扯出一个笑来,轻声承认:“是,比赛的时候,我走神了。”
挤在门口的队员们正探头探脑,她不自在地偏过头,说:“你们借场地训练?那我先……”
一步踏出去,手腕却被一道力量牢牢握住,“刚刚赢了你的人就在这儿,不想再试一下吗?”
“不用了——”
“赢了她的话,我送给你个礼物。”这话一出口便惹来门口此起彼伏的怪叫。
“小嘉,你过来。”李元熙指了指赢了崔时雨的女生,示意她进来。
小嘉一脸不情愿,一面喃喃念着“重色轻友”,一面脱了鞋走进来。
崔时雨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上发烫,僵持了一会儿,只好说:“如果我输了的话……”
“我也送给你一个礼物。”李元熙松了手上的力道,松手的时候似乎牵了一下她的指尖,“惩罚的礼物。”
崔时雨头脑发蒙,方才指尖相触时麻酥酥的感觉还没散,已经被宣布比赛开始。小嘉跳了两步,大喊一声,气势汹汹地朝她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和袖子,半点放水的意思都没有。
崔时雨这才清醒过来,她一时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与小嘉撕扯到第十分钟时,她灵活的身法终于再现江湖。
几十分钟后,终于反败为胜的崔时雨跪在地面,怔怔地抬头看着举手宣布“一本”的李元熙。
他依然穿一身湛蓝的柔道服,腰间黑色的带子系得整整齐齐,有些许额发落下来,遮住了眉角,恍惚还是四年前的少年模样。
在巨大的体力消耗后,崔时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当李元熙近前扶住她手肘的那一刻,她终于敢在四下的注视里,鼓足勇气开口:“礼物是什么?”
当着这些交头接耳的围观者,李元熙不过淡淡扫视了一圈,随即单膝跪在崔时雨身前,垂首——一个轻若无物的吻隔着她湿透的刘海儿,落在额前。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悄悄落在耳际,融到心底:“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其实,他等了她很久了,久到每一次没有正面相视的含蓄重逢,都让他觉得无奈而叹息;久到如今,他连小心翼翼都觉得是煎熬。
8
一年前,消毒水味弥漫的医务室里,打完了石膏的崔时雨接到堂姐的电话便朝他作别。
李元熙诧异于这毫无留恋的告别,要不是看到她澄澈的眼睛,他几乎以为那是柔情告白后的欲擒故纵。
没有留手机号,没有相约再见,没有任何套路,除却对他的执着,她全无其他意图。他保持着懵懂的状态,亦步亦趋地送她到停车场。
堂姐看见崔时雨狼狈的模样,一面把她塞进车里,一面冷嘲热讽,却在回头看见李元熙的那一刻噤了声:“是你?”
李元熙心道:哦,你也认识我。
堂姐甩上车门,回头看见后座的崔时雨已经累得打起了瞌睡,才大剌剌地打量着李元熙,说:“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你?”
“好像知道。”
“要么就别招惹她,要么就和她谈一场恋爱让她死心。”堂姐说起话来毫不委婉,但她的重点是警告,“只是千万别表现出你觉得她有问题的样子。”
李元熙愣住了:“她有问题?”
堂姐回头瞥了一眼已然睡着的崔时雨,表情渐渐凝重。
“她也念了仁和高中,知道为什么吗?”堂姐拧着眉,“在认识你之前,她活得随随便便,我从来没见过她坚持什么事情,对什么有过热情。可这些年你几次回学校比赛,见她主动凑到你面前过吗?没有吧。”
李元熙哑然地站在原地,这些年,视线里恍惚有过的熟悉身影终于渐渐清晰起来——比赛结束后,座位上放着的无人认领的维他命水;簇拥过来的祝贺声中那道轻柔而几不可闻的声音;今天,她说起疼痛、输赢,甚至倾吐恋慕时都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当着他的面,拼尽全力,宁愿受伤也不想轻易认输的斗志……
“我怕她走火入魔,找过心理医生。”堂姐疲惫地说。
约拿情结——医生在分析过堂姐所述的行为后,提出了这个陌生的名词。
“《圣经》里的约拿对神既渴望地拼命追随,又因自觉不配而不自知地逃避。如你所说,她所喜欢的人对她而言,大概就像神之于约拿,这是典型的具有‘约拿情结’的人格。”
堂姐情急,忙问:“有救吗?”
医生无奈一笑:“不足以为病,只是在自我认知和成长方面会有一定障碍,能调整还是要尽量调整,但这只能靠她自己,别人插不了手的。”
堂姐将一切告知李元熙,给出最后的警告:“我不怕她为你痴迷,也不怕你给她打击,但你记住,别让她觉得自己不正常,她的问题必须由她自己慢慢克服,你别雪上加霜。”
9
在过去的一年里,李元熙觉得自己好像另修了一门名为“反崔时雨侦查”的课程。
自己所在的理工大柔道队常与体大联赛,每场比赛,崔时雨必然在场,悄无声息地注视他。而后来他发现,他渐渐也能看得到她了——她比赛退场后与队友击掌时不自觉的欢喜,她大口喝水不小心呛到时的蠢萌,她输了比赛独自躲进柔道室时的难过……
他尝试过隔着茫茫人潮光明正大地向她靠近,可是每每还未等他走近,她已经再次把自己藏到了人群里,消失无踪。
她花了漫长的四年光景,踩着他的过往,一步步走到现在,品尝他过去的每一段甘苦,却不肯直面他本身。
他怀疑过,这是喜欢吗?他的好奇酿成了无解的执念,非要将这个问题搞清楚不可,他被她的举动搞得郁闷至极,却也萌生出了无穷的胜负欲,和她一样躲躲藏藏。
直到这天的又一场联赛,他带着队员们在观众席看小嘉与崔时雨的比赛,这时他才确信,即便在比赛时,她的余光也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缠绕了百余个日夜的郁结齐齐涌上心头,他突然抬手,勾住身旁一位师妹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说话,靠过来半分钟,下周训练给你一天假期。”
师妹闻言,横眉怒目立刻转为小鸟依人。而几乎在同时,忽然全场惊呼——场上的崔时雨倒在地上。
哨声响起,裁判举手宣布:“一本!”
靠在他胸口的师妹猛地起身欢呼,随即恍然大悟地指着他说:“阴险啊!你居然把这种无耻的手段用在赛场上!”
有点后悔,有点窃喜,有点无奈,还有点好笑。李元熙五味杂陈地面对师妹的一番质问,哑口无言——是啊,他向来是这么阴险。
当他领着手下的队员们熟门熟路地找到体大的柔道室,果然瞧见崔时雨正如困兽般自我疗伤。隔着玻璃门,她抬手擦泪的姿态像利刃戳到他的心里。
心底有股冲动直通大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么久以来,他对她早就不只是好奇。
管他什么心理障碍,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10
时间拉回到这一吻之后。
李元熙扶着崔时雨起身,慢条斯理地帮她换鞋、系鞋带,然后连柔道服也没换就撇下一众人光明正大地出逃。
走出柔道室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放肆的大笑和尖叫,而崔时雨的脸早已红透。
“去哪儿?”崔时雨几乎将脸埋在了李元熙宽大的柔道服袖子后面。
穿着柔道服相互依偎的两人站在树荫下,引来无数注目。
“哪儿都好。”李元熙听到怦怦的心跳声几乎震动骨髓,却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崔时雨的还是他自己的。
崔时雨脑袋里一片空白,而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指腹有厚厚的茧,掌心有分明的纹理,握得她虎口有些痛——可是痛也不想放开。
一阵风吹过,她在混沌中听到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不等她说好,他已经开口。
“《圣经》里有个先知,叫约拿,他特别崇拜神,觉得神是他生命里最光明的存在,所以他很想得到神的差遣。有一天,神真的给了他一个差事,是去赦免一座罪城。结果约拿却躲起来了,没有接受这个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差事……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跟着问出口。
“约拿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最终接受了神的差遣,圆满完成了任务。”
“哦……”这故事掠过她耳朵,却根本一个字都没进去。下一刻,她听到他凑到耳边轻声说:“所以,让我来做你的神,好不好?”
她微微笑起来,轻轻地给出回答:“好。”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她恍惚觉得,在未曾遇见李元熙的十余年里,她生命里的季节从未有过阴晴雨雪、云散月明。而他迟迟拨云而来,终于让她阴霾了冗长岁月的天幕破开这一线光明。从此,她可以不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