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时光
2017-08-29游惠艺
游惠艺
年逾四十,与茶有三四十年的交情。家乡,本是茶乡,年少时,家家种茶,家家自制茶,茶品种多,只因山乡偏僻,家乡不闻名于世,茶叶也默然于世。然而茶香代代流传。
而今已年过八旬的尹婆婆小时卖于土楼中当童养媳。她的婆婆是富家小姐嫁过来的,随嫁的黄金是其母亲用簸箕盛了满满一簸箕倒入箱中随嫁妆而来的,姑且就称她祖太太吧,祖太太天生丽质,梳得光溜的发髻、穿一席合体的弯矩衫,终日穿着绣花鞋,三寸金莲在土楼的场地上款款举步,就是一道微风徐来的风景;在木制的靠背椅上凝坐,就是一幅天然的仕女图。她的家是有条件喝茶的。
山乡宁静,时光静好。祖太太喝茶少有茶客,大体上是一人独自品茶。忙完了早餐,家人们该下地的下地,该忙活的忙活,晨阳铺洒入天井,照在大厅的一角。厨房里小烘炉木炭泛着红光,还是小姑娘的尹婆婆在烘炉口上又用劲地扇了扇火,木炭的火更红了,更宽泛了,烘炉上的壶水沙沙地响,响声渐小,水蒸气从缝隙间斜斜地闪出来,像探头问话的小童,壶水汩汩地响,升腾起挺直的烟雾。水烧开了,尹姑娘小心翼翼地拎起水壶来到了八仙桌边。八仙桌就在厅堂边的柱子旁,晨阳斜斜地近在咫尺的泥地板上。祖太太安然地坐在靠背椅上泡茶。一把茶壶一个杯,茶壶是带耳朵式的茶把手、带茶嘴的紫砂壶,祖太太讲究,举手投足依然保留着富家小姐的风范,泡茶的程序她得一步步来,提壶烫杯、暖壶,而后方才从茶缸中极其珍惜地取出一小撮茶叶放入茶壶中,冲入开水,轻轻吹去茶汤中的泡沫,盖盖,泡茶,第一杯茶水她是不倒去的,她还没这么浪费。茶汤淡黄,泛着微微的热气,如阳光温暖之后的山水,祖太太一手握住杯口,一手托举茶杯,慢慢地啜饮,从容、优雅、娴静,尽显一个女子的舒雅。旧时的享受生活,莫过于女人得于空闲拥有一杯茶饮,男人莫过于劳作之后点上烟枪燃上一杆。生活简单,岁月绵长,一杯茶、一杆烟便让人产生无限念想。
还是小姑娘的尹婆婆搬一张矮板凳陪在祖太太的身边,耳濡目染的生活让成年后的尹婆婆也拥有那一份优雅与娴静,与人言语从不高嗓门,更不曾说一句粗话。尹婆婆搬一张矮板凳陪在祖太太身边,目睹祖太太娴静悠然的神态,凝望着那淡黄的茶汤升腾起的轻烟,闻到茶香袭来的袅袅香味,心中总是产生无限的憧憬与遐想,有时她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祖太太:“姆,我能喝一杯茶么?”祖太太淡淡地回了一句:“小孩子喝啥茶?”尹婆婆不敢再言语,只是内心渴望着长大的那一天,自己也能悠然地喝上一壶茶。祖太太的那一壶茶早上喝、午后喝、晚餐后还喝,茶从浓喝到淡,淡得和开水一般的颜色,一壶茶喝上一整天,祖太太才舍得倒掉茶叶。在茶淡如茶水的时候,趁着祖太太不在的空当,尹婆婆有时候也会偷偷地倒上一杯茶喝,拥有一点点茶色,品得一点点茶味,作为小姑娘的尹婆婆便觉得唇齿留香,滋味无限美好。
长大后的尹婆婆和我妈妈是要好的朋友、邻居,闲来常聚在我家喝茶聊天。那时的我也已朦胧懂事,那时的茶在家乡已不是罕物,公家茶园宽广,私人也家家种茶、制茶。
公家茶园宽广,一年四季四次摘茶,培养了一帮摘茶能手,大姐、二姐都在其中,每到摘茶的季节,茶园里薄雾尽散,嫩芽吐蕊,整个茶园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茶叶合适在阳光初露、露水刚收的时刻摘取,此时片片嫩叶欣然向上闪烁着朝阳的光辉,茶园里荡漾着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她们一个一个背着小竹篓,额上淌着汗,脸上泛着粉粉的红光,双手上下翻飞,比鸡啄米的速度要快得多,她们你追我赶,比赛着谁摘的茶叶多,谁将成为这一季度的摘茶能手。一斤一毛二的收入,这一季度下来,多的能收入三十几元,少的也能收入二三十元,这二三十元将是她们的家庭的一笔大收入,余下的还能够她们添置一件花衣服,买上一根洁白绵柔的小手帕,还能为弟妹们买上几颗小白兔糖果。而前三名的摘茶能手的称号就够让她们骄傲上一整年了。青青的茶叶、娇艳的姑娘、芬芳的茶香,闪烁的阳光,茶园里流淌着醉人的光阴。
自家的茶园,是父亲开荒开出的两三片小茶园,种着品种不同的茶叶,茶园多由父亲打点,摘茶的季节,总在天气晴朗,忙完公家的活后抽空去摘,摘回来的茶叶得晒青,摘回来后的茶叶倒在谷席上,拨开,拨匀,翻晒,这样的事情大体上由母亲忙乎,茶青泛绿,在阳光下泛着青山的味道、青茶的清香,母亲抓起一把茶叶,凑在鼻子底下闻一闻,脸上浮起喜悦的笑容,她欢乐着,这些茶将翻山越岭成为城里人茶几上的珍品,成为口袋里的钞票,她欢乐着,这些茶叶将化作每日杯中蒸腾的茶香沁润咽喉、滋润心田。
深夜,制茶,母亲负责炒青,大铁锅里燃着小火,母亲双手捧起茶青一遍遍倒腾,锅中腾起阵阵茶香,一锅茶青出锅,父亲把它装入圆兜状的棉布袋中,抠紧、轮圆,踩在脚下,滚轮子一般翻转、踩实,紧实得像一粒足球一般,在这样的夜里,父亲的脚下仿佛有无穷的力气,而后,父亲母亲还得加班在炭炉上烘烤茶叶。在这无眠的夜里,父母亲不倦地忙活着,我们姐妹在旁边静静地候着、看着,在茶香中打盹、进入美丽的梦乡。
非农闲的季节,有空喝茶的大体是奶奶,奶奶总喜欢在茶壶中浸泡一大一小两粒冰糖,甜甜的茶汤中带着甘、带着一点点苦,是奶奶的最爱,也是我这个猫在家中玩耍的小孩的等待,對茶滋味的了解,首先是从这茶料的甜美开始上瘾的,后来慢慢地去了甜滋味,喜欢上它的甘,喜欢上它的苦,也终究明白了那时堂哥们,奶奶请他们吃冰糖茶时他们的埋怨:我最受不了那甜甜的滋味,茶,就是原滋味的好!是的,原滋原味的茶才是上品!
农闲的季节,大厅里常常聚着几位婆姨们。她们或近或远围在茶几边,母亲一遍一遍地为她们添上热腾腾的茶水,她们嘻嘻哈哈地说话聊天,有时脑瓜凑在一块叽哩咕咕地说三道四地道一些秘闻,有时她们开怀大笑,笑得端在手中的杯子茶水溅了出来。她们说上几句,便喝上一口暖茶润润喉咙,在这品茶聊天的聚会中,乡村的婆姨们来往密切,关系和睦,日子过得温暖如春、滋味绵长。假设没有那一道道茶,难于想象她们的聊天能否长时间维持,假设把那暖茶换成一瓶瓶矿泉水,不知道她们的聊天是否还是有滋有味。那干巴巴的话语,能否让一场聚会聊得风生水起。
我对茶叶品质的最初认识,源于一个茶客的到来,一天父亲的一位往日的旧友来访,与向来招待客人一般,父亲烧水、泡茶,客人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惊问:“这是什么茶?这么好喝!”父亲亮了双眼,答道:“这是奇兰茶!”“噢,难怪!”客人软磨硬泡非买走仅有的几斤奇兰茶不可,父亲拗不过老友,客人以普通茶两三倍的价格买走了茶叶。很多年来我一直只知道茶是解渴之物而已,从那时候,年少的我开始明白茶有上下品之分,而且朦胧地知道——奇兰茶是上好的茶!
长大后有了工作,喝茶早已形成习惯,以茶代水,一天至少喝上三五泡茶,不论在家中、在单位、在它处。茶乡,处处以茶待客,家家有茶具,处处飘茶香。随着阅历的丰富,对平和茶叶的了解,也更加全面。闻说:清乾隆年间(1735~1795),在平和县大芹山下的崎岭乡彭溪“水井”边长出一株奇特的茶树,新萌发出的芽叶呈白绿色。于是采摘其鲜叶制成乌龙茶,结果发现该茶具有奇特的兰花香味,因此将这株茶树取名为“白芽奇兰”。制成的乌龙茶也称“白芽奇兰”。后经人们采用无性繁殖的方法扩大栽培至今,已有250多年的历史。每每听到此传说,不由窃笑,家乡人因喜爱奇兰茶,冠于它白芽奇兰的美名,这称呼多么贴切,又是何等的偏爱。
喝茶年久,与茶的情谊日久弥深。茶,以高山处出产为佳,茶如高人,远离尘嚣,居仙乡之地,朝饮露、日汲光、夜凝香,修炼,得天地之灵气。平和之茶叶,以大芹山脉四围的茶叶为上佳,大芹山,闽南第一高峰,海拔1544.8米,山中终日云雾缭绕,登峰,如入人间仙境,妙趣横生,出产的白芽奇兰茶清气缭绕,回味悠长。水是茶知音,水以山泉水为好,二者皆来自山间,一者烧开,一者熟制,这对知音在人类巧手撮合后再次相遇。水如清泉瀑布从高处冲入茶壶中,荡起茶叶阵阵波澜,荡漾、复苏、舒展,升腾起袅袅烟雾,茶香凝聚,徐徐飘荡开去。品一杯茗茶,如山水之气入怀,荡去品茗者身上的燥气、尘气、俗气,还你一身天然之气。
林语堂语:只要有一只茶壶,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快乐的。只因一杯茶入怀,山水之气、天地之灵萦绕于心间,得茶之真谛,为人自然从容、优雅、少一些计较。平和,多山,历来盛产茶叶,有道茶乡之人,自然更明白茶之道,日子自然如乡人林语堂式的生活,平和、优雅,并从容着。从这方面讲,林语堂应该是平和人生活的一个缩影与放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