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从乡下来
2017-08-28万吉星
□ 万吉星
娘从乡下来
□ 万吉星
娘是农村人,是个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农村人。但为了替我照看孩子,她迫不得已离开那片生活了60多年的土地,来到了陌生的城市。
娘不会跳广场舞,坐公交也会晕车,她只敢去家附近的菜市场和孙女幼儿园,远了怕迷路回不来。她和小区里的退休老太永远聊不到一块儿,她听不懂CPI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菜市场里白菜都要一块多钱一斤,说太贵了,要是在老家田边地角随便种些菜,一年到头都吃不完。因此,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朋友。
我与妻都忙于工作,早出晚归,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农村老人在这个城市的孤单与苦闷。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孩子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放学十多分钟了,其他孩子都接完了,只剩我女儿没人接。放下电话,我急忙打娘的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电话一接通,我就不耐烦地吼道:“妈,你怎么搞的,现在还不去接孩子?别人早就接完了。”说完这话,我才听到手机里传来扑哧扑哧的喘气声,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手表……不知怎么……停了,刚才看电视……才发现……时间过了,不怕……我跑着去……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患有关节炎的农村老太,一瘸一拐地奔跑在城市的街头,嘴里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汗珠却来不及用手擦去,一脸的自责和内疚。
就这样,娘默默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为孩子们坚守着,从不在我们面前叫一声苦和累。每天接完孩子回家吃过晚饭,她便早早地回到她的小屋里休息了。渐渐地,娘的话越来越少,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有一天中午,我回家拿一份材料,打开家门,见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有些昏暗的客厅里。我问她怎么不开电视看,她说,看多了眼睛疼,不想看。我说那就出去走走吧,她说脚疼,院子里又没个朋友,街上车多人多,心烦。
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娘,满头的青丝有一半变成了白发,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揉着有些肿胀的膝盖。我在娘的身旁坐下,拉过娘的手,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握着娘的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粗糙如锉一般,指关节已经肿大变形,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望着这双抚育我长大的手,我的眼泪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转。
在我印象中,娘的手是天底下最灵巧的手:缝得一手好衣服,做得一手好菜,拿得了细小的绣花针,做得了粗重的农活。我读初中时,为了偿还家里翻建老屋时欠下的债,娘就趁冬天农闲时做瓦补贴家用。这是极重的苦力活,关键是在寒冷的冬天,做这活儿对手的伤害特别大。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白天时间短,娘便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做瓦,有时天太黑,就用家里的马灯照着。冬天天气冷,早晨的泥水盆里会有一层薄薄的冰,娘便把冰敲开继续做。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想象得到赤手捧起泥片就着冰水做瓦的那种刺入骨髓的冷。每到冬天,娘粗糙的手便会裂开一道道往外渗着血珠的口子,抹上凡士林,除了让手变黑以外,并不起多大作用,于是娘的十个手指头上便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布。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真正理解了娘对土地的眷念和对父亲的思念。少时夫妻老来伴,她需要的不是这个繁华的城市和衣柜里我为她买来的名牌服装,而是与父亲在农村的吵吵闹闹中度过快乐的晚年。与妻商量,决定送她回到农村老家。第二天,当我把想法和娘一说,她的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惊喜,但她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我走了孩子谁来带?请保姆的话,我和你爸都不放心。”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不用请保姆,我现在工作轻闲了很多,自己带得过来。”娘的眉梢舒展开来,那丝惊喜又重新回来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一段时间,如果你们忙不过来了,我再来帮你们。”
一整天,娘一反往日的闷闷不乐,开心地收拾着家务,把所有的垃圾倒得一干二净,把她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旅行包里。我给她买了回家的车票,晚上我拿车票给她的时候,同时给了她两千元钱,让她带回家用。车票她拿着了,却说什么也不要钱,说家里有,就这样推来挡去四五个回合,她把钱收下了。第二天早上,我送她到客运站,车临开动时,她把头伸出车窗外,对我说:“我把钱压在枕头下面了,我和你爸用不了多少钱,你们在城里开销大,自己省着点用。”
车开走了,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