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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一些事情的源头

2017-08-26韩秀

书屋 2017年8期
关键词:果戈理端木小说

韩秀

列夫·托尔斯泰在1898年出版的《艺术论》里有着这样的论述:“将来的艺术和现在不同,它并不只是描写少数富人们的生活,它将要努力于传达人类共同的情感。”我看到这段论述的时候,刚刚读完果戈理的小说《外套》,不禁心生疑问。果戈理的时代比托翁早,他去世的时间是1852年。托翁若是读过《外套》,他一定会同意,果戈理所写的正是贫苦公务员的生活,努力传达的正是人类期待被了解、被尊重的共同的情感。而果戈理所写的并非“将来的艺术”,而是离托尔斯泰很近的,时间上还超前一点的“当代文学”。

徐四金的小說《香水》在1985年出版时,欢呼声大起,许多人热烈地表示“这本书是拉丁美洲魔幻写实的欧洲表现”,“才华洋溢、引人入胜、独一无二的原创幻想”。这样的赞美也完全地适用于果戈理的小说《鼻子》,只不过,果戈理比徐四金早了不止一百年,比拉美魔幻小说也早了一个世纪。小说家纳博科夫说:“果戈理的作品至少是四度空间的,能够与他相较的同时代人,是毁掉欧几里得几何世界的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这话听起来非常的惊人,但是,当我们进入果戈理文学世界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发现,现代小说、后现代小说、后设与解构之类的文学概念在果戈理的小说里都能够找得到至为明显的例证。换言之,此地,圣彼得堡恰恰是某些事情的源头,在这里,我们能够毫不费力地从果戈理的书写里找到一把钥匙,来解读许多现代人写的、多数读者完全看不懂的文学理论。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够真正欣赏果戈理的小说,这些小说离我们这么近,近到我们可以伸手触摸到,近到几乎是在书写我们自己的困顿、疑惑、焦虑与希冀。原因何在?现代人同果戈理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还是没有得到了解、得到尊重。“同情”这个情感因素在当年的圣彼得堡和当今世界任何地方一样,还是稀薄得无可救药。而小说,这样一种虚实交错的体裁,在果戈理笔下被发展成多么有趣、多么可笑、多么可怕、多么“荒谬”的一种书写啊。更为可贵的是,果戈理的书写是亲切的、周到的、温煦的,绝对不以读者看不懂为能事。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里走出来的。”这句话概括了世界上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声。我读《外套》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那是一个相当简陋的译本,纸张的粗糙、字体的模糊、译文的不甚通顺都无法阻挡小说的穿透力。我跟着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道穿着破旧不堪的外套走在彻骨的寒风里;我跟这位小公务员一样地热爱抄写,只想着怎样把字体写得更漂亮;我甚至曾经跟他一样完全不能了解,我从来不曾麻烦人而为什么人家却总是不放过我?有人跟我说,阿卡基好不容易有了一件新外套却被坏蛋抢走,他哪怕变成了鬼魂也没能教训那些坏蛋,却把那个羞辱过他的“大人物”的外套剥了下来,而且从此便安静了,不再折腾。这是什么缘故?我回答说,因为尊严比新外套还要重要。当年,我脱口而出的话跟我的处境有关。现在我还是会说这句话,因为人的尊严在很多的地方、很多的时候仍然没有得到尊重。一个人勤勤恳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是应当得到尊重的。但是,他却被肆意批评、被刁难、被欺凌、被恐吓,这个人在生前受尽煎熬,连一句完整的抗议都说不出来,他身后化为鬼魂是一定要讨还公道的。果戈理以魔幻手法真实写出一个人内心可能有的悲愤。更为精彩的是,在泪水不断滴落的时候,我们还能笑得出来。

小说如同一只飞鸟稳稳当当飞向又高又远的天际,去完成她的史诗,而对于这只鸟的评论却宛如鸟儿的影子,虽然也在移动却从来没有离开地面,而且离这只翱翔中的鸟儿越来越远。1927年爱德华·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所谈到的这个现象完全地适用于果戈理的小说。不幸的是,果戈理太在乎评论界的意见,竟然一次焚书、两次焚稿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在他四十三岁的时候。

距离我初读果戈理半个世纪之后,我终于来到白夜笼罩下的圣彼得堡,走上了涅瓦大道,在玛拉雅·卡纽施娜娅街,果戈理住了很久的公寓附近,同果戈理巨大的雕像见面。小说家双手环抱胸前,低头下望,神色严肃,目光深沉;他穿着一件巨大的披风,披风的长度直达鞋面。我伸手摸着这件披风的下摆,跟果戈理说,我会跟着您的小说飞翔,飞到又高又远的地方。这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他隐隐然的笑容。

我终于有机会来到莫斯科,在新圣女墓园,在果戈理的墓石上,在那个金色的十字架前献上一束玫瑰。我跟小说家碎碎念,很快,您的小说会有最好的中文译本。

果真,最新版本的《外套与彼得堡故事》问世了。译者同编者都是俄罗斯文学学者,他们根据1977年在莫斯科出版的俄文版《果戈理作品全集》翻译出版了这本经典小说。经过再三揣摩,新译本的结构有所改变,篇章顺序依次为《涅瓦大道》、《鼻子》、《狂人日记》、《外套》、《画像》。于是,角色同场景相呼应首尾相接,读毕全书,似乎是跟着一个圆旋转下来,我们会感觉到回到了原地,有如梦境。这样的编排真正体现出果戈理语言的强大魅力,让读者在虚幻与真实间看到圣彼得堡,一个在沼泽上兴建起来的、内涵极其丰富的城市。更重要的是,读者经由这样的一个阅读历程,可以看到人生中时时不得不面对的荒谬困境,不但能够沐浴人性的光辉,也能够体察人性的柔弱与缺失。热爱文学的读者更能够透过这样一本书来接受文学理论的一次洗礼。毕竟,许多的事情是从圣彼得堡开始的,其源头正好在果戈理的笔下潺潺流出。

“我们不习惯抗议,习惯哀痛、埋怨、遗忘”。这样的一句话印在一本小说的封面上,当然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小说的作者是新加坡的英培安,小说的主场是新加坡。

新加坡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国家,那里的华人在怎样地生活着,都是华文读者关心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新加坡位于东南亚马来半岛的最南端,北部以柔佛海峡与马来亚相隔,南部同印度尼西亚隔着马六甲海峡遥遥相望。除了本岛之外,新加坡还有六十三个离岛,总面积只有七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国家却聚居着五百五十万人,人口密度高居世界第二。本地居民中,华人占了百分之七十四以上,第二顺位的马来人只占百分之十三。

1819年,此地成为英国殖民地,在漫长的岁月里,新加坡是大英帝国在亚洲重要的航运与战略基地,更是“日不落”帝国重要的经济据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从1942到1945年,新加坡被日军占领了三年半,并被更名为昭南。战后,英国再次控制新加坡。直到1965年,新加坡才从马来西亚分离出来,独立建国。但是,在短短的岁月里,这个岛国却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即使在横扫全球的经济风暴中,失业率极低的新加坡仍然屹立不倒。现在,除了纽约、伦敦之外,新加坡是全世界第三个最为活跃的金融中心。

英国人、日本人、马来人都曾经是主子的新加坡华人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复杂,我们不难想象。在英文是主流语言的新加坡,多数来自福建、广东、海南的华人在复杂的语境中艰难挣扎的内心纠结,我们能够了解。因此,当英培安的小说中出现相当数量的广东话,并且在书中附有《粤语华语对照表》的时候,我们体会到,华语对于生活在新加坡的华人来讲绝非最重要的语言,粤语仍然是或曾经是母语,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不可彻底分离的部分。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读这本优秀的小说,才能感同身受。

国家小、历史短,丝毫不影响文化的多元,因为这个移民国家有着漫长、复杂的移民史,而每一位移民的艰辛跋涉便足以构成一部或数部长篇小说。

英培安的这本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以第一代广东移民梁炳洪老先生的回忆与梦境为主线,细致描述移居南洋的曲折历程,并非一个“穷”字能够概括一切。是的,广东乡下的贫困已经到了父亲准备卖掉妹妹的地步,做哥哥的终于得到家人允许同朋友一道到省城寻找活路,继而到香港,终于抵达新加坡。两位少年人离开家乡之后,并非没有生存机会,而是仍然怀有梦想,希望着“遍地黄金”的南洋会带给他们幸福的生活。当他们二人在一间咖啡茶铺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之后,两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梁炳洪安于现状,不想再冒险,也不想吃苦学艺,而终生留在了这间茶铺。朋友德仔却吃苦耐劳积极学艺,成为粤剧名伶。不仅如此,两人共同喜爱的女子虽然嫁给了梁炳洪,他却知道实际上,她爱的是德仔。于是,事业、爱情都充满遗憾的梁炳洪被妒火焚身许多年,如此人生遭际足够成篇。但是,小说的主场是新加坡,新加坡的历史、文化成为雄浑的背景,为人物的际遇延拓出深度。华人人口众多,但华语始终受到官方的限制同排挤。下一代要有前途需进英校而非华校,粤剧是无数广东移民心底里的最爱,却在日新月异的社会里迅速地没落。一件藏在箱底多年的戏服成为乡愁的具体表征,成为一个美丽的隐喻,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它牵连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情故事,爱恨交织;对故国的希冀、失望、惆怅,对现实社会的哀怨、犹疑、彷徨都同这件戏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整部小说闪耀出华彩。

日军占领期间,无论怎样地逆来顺受,百姓依然遭到残酷的荼毒。这段史实在书中有着清晰、沉痛的描述,是小说中特别撼动人心的部分。梁炳洪同妻子在这生死攸关、艰难度日的岁月里,反而能够心心相印、能够互相扶持。作者的叙事脉络便得以深植于人性之光辉面。

小说的第二部分以梁炳洪的孙女如秀为主线,让我们看到了现代新加坡的社会变迁。如秀念的是英校,在公司里做事使用的是英文,同女友们相聚聊天也是使用英文的时候居多。因此,如秀的中文程度不是很高,广东话讲得也不是很流利;有趣的是,这样一位现代女子对粤剧却情有独钟,工作之余乐于演唱。在个人感情方面,她的前男友虽然一表人才,却用情不专,终于分手。如秀同第二任男友劭华却很快进入婚姻,隐隐然有着同粤剧的某些关联。劭华不但曾经同梁老先生“对歌”,而且认识如秀的大哥剑秋——粉雕玉琢、热爱粤剧并且献身艺术的剑秋。英培安为劭华埋下了长长的伏线,这根伏线的首尾都同粤剧相连,千回百转终于回到了那件戏服上,成就了这本小说在结构上的特别优异之处,使得戏曲同小说相辉映,曲折、婉转、引人入胜。

然而,英培安毕竟是卓越的小说家,他并没有让那件优雅的戏服占据舞台,他也没有让缠绵悱恻的粤曲成为主旋律。那么善解人意、那么体贴、那么乐于倾听的劭华竟然是冷漠的。而那位为了学戏荒废了学业,终于翩翩登台的梁剑秋却并没有真正得到良师指点,竟然只学得皮毛,终至遭人讥笑、轻慢,而幡然醒悟自己只不过是“半桶水”,寻根究底,年少时并非真正爱演戏,没有下过苦功夫,而只是虚荣心作怪而已。

情何以堪?正是这四个字道出了真章,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同哀痛、埋怨、遗忘相应和,写出了曲折、隐晦而不堪回首的人生。小說成功地描摹了八十余年动荡不安的岁月,展开了梁家三代人曲折多舛的命运,让我们看到了新加坡的社会政治风情,以及颤动在广东移民心弦上的虽然微弱却年复一年绕梁不去的优雅韵致。

当人们准备购买一个居所的时候,房屋中介们都会耳提面命location,location,location!听到这样的提醒,人们便注意着学区的优劣、公共交通的便捷、公共设施的齐备、空气水质以及自然环境的种种指数,当然还有安全的考虑。一切考虑周全之后,这才付诸行动。而且,感觉上自己做对了一件事情,对自己、对家人都有了一个很好的交代。

但是安居乐业不久就发现,山火蔓延腾起的浓烟竟然逼到了门前,本来价值百万美元的房子竟然被土石流掩盖,自家房子已然成了断崖边的悬楼;本来居于美丽的小岛上,蔚蓝色海波在远处荡漾,不知何时海水已经漫上街道,连通陆地的桥梁已然隐入水下,自家豪宅成了不可救药的“泰坦尼克”。

怎么会是这样?答案很简单,人们对所谓家居位置的考虑通常是只见树木未见森林。或者更糟糕,连树叶的形状都没看清楚,更不用说整株大树了。何以至此?信息爆炸的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信息爆炸是事实,但纷至杳来的信息不等于知识,信息更不等同于思想。有没有想到过,世界上有一门学问叫作“地理思想”,这门学问古老而又年轻,这门学问在新世纪更加彰显出它的重要性。跑到大学去念这门学科有点远水不解近渴,快捷方式便是找一本真正有用的书来读一读。

《地理思想读本》所提供的论文是现代大学地理系学生必读文本,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则具有丰沛的知识、饶有趣味的启发。这本书告诉我们,早在荷马活着的时代,他用脚丈量的山川、土地的样貌就出现在他的诗歌之中,因此人们将地理著作的出现归功于这位伟大的行吟诗人。但世界上最早的地图却是公元前两千七百年的时候,由闪族人绘制的。到了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学者伊拉托尊尼斯来到了世界上,他是第一个使用“地理学”这个名词的人。地球上的人类要生存,必定要将自己生活的环境做个合理而且有用的记录,非如此,根本不知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境。于是,地理思想史这样一种记录就在数千年的岁月里逐渐成形,帮助人类更好地化险为夷,更好地适应环境,更好地活下去。

综观这漫长的地理思想史,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一个有秩序的、有条理的、和谐的宇宙观。如果我们熟悉西方艺术史,马上可以得到一种印证,卓越的艺术家往往也是卓越的思想家,他们对于秩序与条理有着顽强的坚持,比方说十九世纪的法国画家塞尚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对于秩序与内在力量的不懈追求几乎是他离开印象派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人类有着极其撼动人心的智力激荡时期,发生在古代希腊,公元前三、四世纪为其高峰。此时的希腊学者将巴比伦学者对于观察同原则的关系做了彻底的修正。观察所得不符合原则时,将观察视为例外是巴比伦的概念。希腊学者却在观察不符原则时修改原则,科学之法于焉诞生,占星术走向了天文学。尤其是创立归纳法的亚里士多德总是宁可用经验来修正概念。伟大的古希腊哲学家几乎人人都对地理学有着贡献。地理研究有着两个传统:数学传统与文学传统。数学传统由泰勒士发端、希帕库斯创立了用经纬度确定位置的理论、托勒密在天文学与地理学方面的研究与著述则集合发展了前人的观念。文学传统始于荷马,第一位散文家赫卡泰将其发扬光大,然后斯特拉姆的充满历史感的地理学专著为现代地理思想奠定了基础。

从公元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再一次的智力激荡引领人类前进,达文西同哥白尼引领潮流,敢想敢说,冲破黑暗中世纪带来的一切束缚。1809年,柏林洪堡大学创立,教师同学生在这里不受任何宗教与政治的束缚,可以自由地追求真理。到了十九世纪末,达尔文的进化论概念使得这一番动荡达到高峰。

与此同时,学术世界得以分门别类,而实验科学的兴起則是学科分类的重要促成因素。古希腊以降的学者如同百科全书,例如希罗多德在历史、地理、人种学诸方面都有巨大贡献。最终,全方位学者洪保德同李特尔在十九世纪中叶辞世,古代学术也在此时抵达高峰与终点。

战争是人类行为的一个极端,战争带来的危害无以计数,但是战争带来的深远影响也是超乎想象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副产品之一便是普通系统论的创立,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诸多元素有了整合的可能性,于是对事务的预测便必然要依靠几率理论。更妙的是,为了破解敌方密码,计算机应运而生,地理学倚重的计算有了大为快捷的可能性;而卫星的出现,则使得地理学产生了巨大的飞跃。

地理学一向有着整体高于局部的传统思想。因此,一位优秀的地理学者必然地要对区位、距离、方向、扩散以及空间秩序提出问题,并且寻求解答。因之,微积分、线性代数、矩阵代数等基础数学以及语言、文学方面的研习精进对于一位地理学者来讲都是不可或缺的。

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地理学对空间的研究、对地域的研究、对人与地球之关系的研究以及对地球本身的研究都发展迅速。地理学早已携带此一欧洲学科的优秀传统而在全世界开花结果。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当中,地理工作者、地理学家一直在身体力行地负担起一个教育的功能,启发人们去研究,告诉人们如何去研究以及为什么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比方说地震、海啸、植被保护、生物保护、地表暖化等等直接同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课题。以及人们尚未意识到其严重性的诸般课题。在这个系统当中,方法论让位给哲学。

换句话说,古老而又年轻的地理思想在鼓舞人们将地球视为人类世界,不只是我们居住的家园,而且是我们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地理思想在引导我们“去惊叹、去哀伤这一个人类的世界”,将对地理的概念上升到心灵与伦理,继而真正敞开心胸拓宽视野,继而采取正确的行动。

没有想到,“新锐”作家陈列竟然是我的同龄人。说他新,因为多年来极为关注台湾文学的发展,却没有见到过他的作品结集,说他锐气十足,是因为台湾印刻出版社在2013年一口气为他出版了四本书,而且,其中《地上岁月》以及《踌躇之歌》获得第一届“《联合报》文学大奖”。细查这四本书,乃是陈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纪以来发表在报刊上的散文精选,最后这一本《踌躇之歌》则是历时约十年,无数次反复删修的大散文创作,甫一问世便受到读者欢迎。

我是老派的读者,喜欢从头看起,于是我先看第一本《地上岁月》,作者陈列步步留神,为八十年代的台湾留下了至为贴切的影像。

就拿《矿村行》这一篇来说,就非常的震撼人心。这篇文章是1985年写的,那时候,台湾经济起飞已经达到相当的规模,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在“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矿村。作者首先写到的是“在崎岖的山岭重重包围的谷地里”小学生放学的情境,没有喧哗、没有笑声、孩子们沿着铁路旁边狭窄的人行道,排成一路纵队,默默地走回家去。作者注意到,在学校的校门上有一对标语“走出校门,步步留神”,几乎成为这些小学生的人生写照,也是这所学校的师长对于这些孩子们最为贴心的叮咛。因为,在他们的生活环境里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当头罩下的厄运随时随地可能发生。

这是一个老旧、破败的矿村,一条著名的河流的上游从村子里穿过,虽然是上游,已然在河床里堆积了垃圾。河岸边有一座矿工宿舍,“破落的砖造房子并排相望,中间隔着潮湿的有点黏糊糊和着煤屑的甬道”,门窗歪斜、气味杂陈。女人们无声地舀水洗菜、淘米做饭。矿工们回来,就在这里休息,准备着迎战下一个工作的日子。

矿坑的深度平均四百米,最深的可达九百米,长度可达三千米,地热高达40℃,坑道狭窄,手工采掘,随时随地可能出现各种状况。

柴油车载着矿工们回家来,陈列看到了他们,惊讶着他们白皙的皮肤、斯文的举止、安静的谈吐以及他们身上完全没有煤炭的味道。偶尔,他们坦然地交谈几句,赞美着孩子们用功上进。在返家之时,顺便买一把青菜、两条鱼、一斤肉。他们不谈自己,他们坦然面对一切,包括灾变。明明知道灾难不会远去,仍然平静地对待,并无怨言,更没有愤怒。作者来到这个矿村,又搭车离开了这里,却没有能够同任何一位当地的人交谈过,然而,我们却从字里行间看到了陈列自己的忧心忡忡,面对他人艰难而并不绝望的生涯,他说不出话来。文章之外,一帧黑白照片,简陋的矿坑口、低矮的木架、空着的铁皮煤炭车,矿井外明亮的天光,想必是仍然在矿井中工作着的矿工们最希望看到的。台湾的经济起飞正是站立在这些坚定有力的肩膀上,我们随着陈列复杂的心绪从心底里对这些建设者生出由衷的敬意。

出生于嘉义农村的陈列用《地上岁月》来描述他对土地的情感,以及台湾农人对于生活的永不放弃的追求。在农村里,大自然是当然的主宰,能够温柔地滋育,也时时露出狂暴的狰狞。从受制于自然,到了解自然,到寻求解救之道,文明的演进在台湾的农村是发展迅速的,科技的发展更带来了希望与秩序。对于用笔写字的陈列来说,在农村的成长经验让他对于人生的真谛有了更为切实的体会,“耕耘”这样的两个字对于这位作家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切实美感。

在教科书里被称作“山胞”的男女老少,在陈列的笔下,成为《同胞》。他细说从头,无论是被“文明的演进”挤上山去的泰雅族,或是被挤到海边去的阿美、雅美族,他们在古早时期都是平原上的居民。石牌、古亭、头城这些地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痕迹,但是现在的人们却很少去回顾他们不得不离乡背井的辛酸过往。“步步留神”的陈列却从单独出现在各个地方的男女老少腼腆、矜持、拘谨的言谈与行动中感觉到他们在融入社会大潮时的某些不适应,以及他们自己的文化习俗在这个融入的过程中所遭受到的不可避免的流逝。陈列在用他的书写提醒人们,首先就不应当将他们视为异族,不应当怀着猎奇的心理去探究他们,而应当切实地了解,我们本是同胞,有着共同的悲喜。对于整个混乱而癫狂的当今世界而言,陈列的叙述、理想与追求正是人类最迫切需要的救赎。

陈列是一位乐意亲近大地的旅行者,他行走《在山谷之间》,将美丽的风景化作奇伟的文字,非常的传神。透过他的文字,我们看到了画面,流水、高山、植被都有了声音、气味、颜色、形状,可以触摸得到。“步步留神”的陈列却在这美丽的景致中发现人的踪迹,山地同胞的踪迹,以及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外省人”的踪迹,并无隔阂。更动人的是,身为本省人的陈列还写出了《老兵纪念》的篇章,同情之外,有着更深的理解。文章末尾的那一帧照片黑白分明,道出了一种无法弥合的悲怆,与今天、与昨日都无法弥合。

全书读毕,我返回第一篇《无怨》,那是写铁窗岁月的,阳光透过铁窗被分割为十二块,于是泛黄的书页上出现了两小块柔和的光亮,陈列从来没有想到“阳光移动的脚步竟会那样令人怦然心动”,然而当他枯坐囚室时,却为“几小块投射在房间内的光线而激动、而守候”。于是,我能够感觉到文学人陈列“步步留神”的源头,他在寻找人类互相理解、同悲喜、共命运的途径。

夏志清教授不但撰写了论文《端木蕻良的小说》,于1974年在麻州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上宣读,而且从这一年秋季就开始收集端木蕻良的早期作品,长篇稍微容易,可是要把分散在报章杂志上从来没有结集成书的作品收集起来就非常的困难了,一定要依靠专业图书馆的帮助。哥大、哈佛、耶鲁、芝加哥、普林斯顿、香港中大之外,最终是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丰富馆藏帮了大忙。端木先生自己对于他当年在香港、桂林等地所写的作品不但没有自留底稿,而且连刊载这些作品的杂志也都没能够保存。

由于这些资料的汇集,当端木蕻良的研究者孔海立在1995年初冬造访夏先生的时候,才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机缘,编辑出版一本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选。这本题为《大时代》的书于1997年7月由台北立绪出版社出版,此时,端木先生已经辞世,未能亲眼看到这本他自己题了词的书问世。这是一本非常扎实的书,读者不但能够读到早已散失的八篇小说、戏剧与电影脚本、论文,更能了解端木自述家庭史、四十年代他的创作总表,以及这本书成书的来龙去脉。

读这本厚重的选集,读者一定会被小说《大时代》深深吸引,被丁宁这个人物深深吸引,而想去一探究竟。这个人物最早出现在端木的成名作《科尔沁旗草原》中。1933年,端木二十一岁,完成了这部长篇,1939年在烽火连天中才得以出版。1956年出版过一次,“被删改得不像样子”(夏志清语),1997年6月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新版。端木夫人在端木先生辞世周年这一天题赠给我,用了“存正”两字。由此,关东的沃野便在我的书房散发出黑土地的芳香,随着岁月的推移,日见浓郁。

远古时代,由于黄河之凶猛的泛滥,由于水灾之后更加凶猛的瘟疫,由于水灾与瘟疫造成的大饥馑,关内的农户扶老携幼奔向关外。在北迁的途中,瘟疫如影随形,死亡的阴影每时每刻胁迫着离乡背井的人们,于是求——于是拜佛。人群中识风水的丁姓老人便受到了人们的信托,倚仗着人们的信托,倚仗着自家寻找风水宝地的能耐,在关内的大地主到了关东的沃野之上成为更加殷实的一方霸主。巧取豪夺、欺压良善、与官府勾结铲除对手并且吞没对手之家财……,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奠定其富甲一方的地位。

盛极必衰是铁律,二十世纪初叶的日俄战争使得丁氏家族受到重创,在逃难的路上,丁家的孩子丁大宁同大管家黄家的孩子大山同时出生。数年之后,大宁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丁宁。自此,三个男性角色的互动于焉展开。

丁氏家族如此占地为王、作威作福,家中人际关系又是这样的复杂,自然是写长篇小说极好的素材,而且,年轻的端木蕻良不但受到俄罗斯文学的深刻影响,也受到中国古典小说的深刻影响。如此这般,岂不是会写出一部关外的《红楼梦》来?非也,端木走了一条别人未曾走过的路。家族的历史、人际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详加叙说,只是成为一道相当模糊、沉滞、浓厚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里,军阀时代的混乱、民不聊生的现实,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的祸害,日本人的步步进逼,交织在一起,成为那个时代最为具体的舞台。在青岛念书,回到家乡省亲的丁宁同未曾离开故土、在血与火的淬炼中长大成人的大山必定走上全然不同的人生之路,这台戏便这样生猛而紧锣密鼓地上演了;主导着情节发展的是炽烈的情感。端木用了急促、跳跃的节奏来主导剧情,换句话说,二十一岁的端木无师自通地书写了一部现代小说。想来,这才是在四十年后令文学批评家夏志清教授惊艳的最主要的原因。二十世纪末,晚年的端木先生这样回顾他的创作历程,他每读一本小说都会不时地合上书本,问自己,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这个自问自答的过程就是他个人的“小说教室”,古今中外的小说艺术就这样在他的阅读中融会贯通,然后,他走出了自己的路。

端木先生出生于辽宁一个小镇上,此地在清朝以前曾经是个被封为“辽海卫”的地方,其实,那地方并没有海,只有一马平川的大草原,这就是科尔沁旗草原。端木的祖上是一位相当“有头脑”的地主,他所使用的策略是一种兼并的方法、一种蚕食的方法,将周围小地主的土地逐渐地收拢到自己的手里,而成为大地主。端木的母亲出身贫寒,却因为美貌而被“抢夺”而来。因之,少年端木就对地主家庭的种种有了切身的体会。然则,端木绝非丁宁,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绝非丰沛的亲身经历可以成就的,而是对社会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之后的产物。

端木熟悉农民的生活、熟悉他们的语言,因此他笔下的农民形象鲜活,绝非千人一面。在《科尔沁旗草原》这部书里,当天地干旱、谷物歉收、佃户缴不出租粮的时候,他们相聚商议对策,这些充满时代气息、乡土气息的对谈深刻地刻画出他们各自不同的处境、性格、精神状态,形成了端木小说极为精彩的特质。

面对佃户们的困顿,大山唆使人们同丁家对抗,集体退佃。年轻的丁宁正遭父丧,家里的二管事又遭绑票的危难关头,却能够四两拨千斤,以“免租粮”化解了危机。如此书写,在三十年代自然不是问题,到了五十年代,却无法避免“被删改得不像样子”的命运,而才气横溢的小说家端木蕻良也就有了几十年没有创作自由的日子,直到晚年才得以集聚精神,奋力一搏,投身长篇小说《曹雪芹》的创作。

小说结束在关东的沃野换了主人的狂飙之中,让日本皇军闻风丧胆的“马贼”们组成的义勇军里闪耀着大山平静的面容、矗立着大山威风凛凛的身影。

另外一部史诗揭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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