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水码头通唐朝(外一篇)
2017-08-26邓跃东
邓跃东
站在湘西南城步县的巫水码头上,我苦吟着一副隐字联,思绪跟河水一样,绵延不尽地流向了远方。
城步是全国第二个成立的苗族自治县,处在湘桂边界的层峦叠嶂中。我很诧异这个县名,曾问当地友人肖君,是不是意指在城外散步。印象里苗族人走动不大,他们远离了主流文化的辐射,好像有点寂寞。当我第一次来到城步,肖君就陪我到城外散了一次步,让我紧张得迈不开脚!
县城四面青山,绿水穿城,城郊平地稀少,多在石山坡地耕种。背山的绿荫间,有一座青砖黑瓦的民居,槽门上有翘檐石刻。肖君说,这是清代一位肖姓秀才的老宅,你是文人,你把槽门上的隐字联对上啰。走近一看,上面刻的是:宅近青山□□,门垂碧柳□□。门楣没有横批,是一副百鸟朝凤的石刻图。我知道李白写过“宅近青山同谢脁,门垂碧柳似陶潜”的诗句,隐字联去掉三字,浅显晓畅。我心里有些感知,但就不能一下对上来,低头沉吟半天,心里反而惆怅了。肖君说,无数的人到过这里,还没谁对得妥帖过,前几年还搞了全国性的征集活动,也没发现眼明心亮的。城步苗地不可小觑啊!肖君见我陷入苦思,就说去河边走走,那边清凉幽静。
河水发源广西的群山,自南向北,蜿蜒而去,古来被称作巫水,流进沅江,通达洞庭,汇入长江。抬头望去,河岸上边就是留存的老城门,名叫“利济门”,拾级而上就入城了。站在城门回望,远山含黛,斜晖脉脉,江面十分开阔,水流并不急,应是深流。我感觉进入了充沛的气场,一种势持衡着江岸的静谧,让我许久无言。肖君说,城步处于巫水的上游,古来舟楫穿梭,文人骚客商贾走卒,都在城边的码头上来去匆匆,现在河岸的石壁上还刻着很多的古代诗文呢!又是石刻,我不敢吭声了,但又好奇哪些高人上过这个码头!
仰着头慢慢看过去,石墙上刻的多是古人的诗文,记录着风情见闻和往来感遇。看着看着,突然“王昌龄”的名字跳入眼里,他竟还留了墨迹!欣然看去,是一首七绝,《送柴侍御》:“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好诗好诗,我连连叹服诗的意境,诗里写的武冈就是城步古时的称谓,现在的武冈市处在城步县的东北。肖君不无得意地说,王昌龄这首诗给偏僻荒芜的城步增辉不少,尤其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一句,不知抚慰了多少旅途上的疲惫心灵,好像那种温暖的力量是从城步传出的!
可我对王昌龄的这首诗没有什么印象,一种痛楚又涌上心来。王昌龄是西安人,年轻时跃马河西,写出热血沸腾的《凉州词》、《从军行》。我年轻时也曾行军西北,我没打过仗,只能在古凉州的漠野上捧读他的诗,倍觉意气风发,虽燕然未勒,却也感受了武功军威。但是王昌龄壮岁被人杀害,以致现在很难买到他的诗集,因为内容远不够印行一个单册,只得屈与他人合集。王昌龄是不幸的,想不到我卸甲多年后,竟在偏远的湘西深山遇上了他!
我问肖君,王昌龄怎会寄情城步一隅呢?肖君说,王昌龄贬到一百公里外的龙标县当县尉,就是现在的洪江市,他的朋友柴侍御要来城步,他前往送行,舟行千重山水,分离赠诗,城步有幸入了他的诗心,有了文光,行得远呢,你看,码头的水都流到唐朝了!
看着得意的肖君,我就故意问他,李白给贬落至此的王昌龄写过一首诗你知道吗?肖君说,那不就是《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乘舟到龙标要经过辰溪、酉溪、巫溪、■溪和沅溪,五溪逶迤千里,那要经停多少码头,涵咏多少诗文!肖君说,真是青山有幸,李白虽没有来过这里,被贬至夜郎因获赦没有成行,但他带着明月,飞过五溪,心灵抵达了码头。王昌龄心有戚戚,不但在龙标的芙蓉楼旁捧出了“冰心玉壶”,还把一轮明月送给了柴侍御,即使再深的忧伤,也被明月清辉润开了。
码头流水到唐朝!多么灵妙,多么悠远。城步就这样跟唐朝攀上了文缘,让我这外县人竟有了嫉妒。我顺着肖君的得意不住地遐想,这条巫水逶迤而去,跟下游很多的河流相连,那也让无数的文人官宦到达各个码头,然后留下诗词文章。韩愈曾在蓝桥写下“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可知码头驿馆文事的繁盛了。这成了传播诗文的一个重要渠道,河流运载的分明是璀璨的文化啊!一江浪花那么耀眼,那是诗文的另一种颜色呢!
人的生命有限,但诗文的生命是无限的。湘西的河水就流得远了,以至于到了洞庭边上,余光中称之是“蓝墨水的上游”。文化的承传和繁盛就是这样,小溪有水大河涨,江湖相连通海洋。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文化,都是从小地方发展形成的,小地方的文化为大地方的文化提供着养分,国家的文化就是区域文化的自然融合。如此,河流经过的地方是多么的幸运,不说先人讲的黄河文化、长江文化,连一条巫水都能以文化人流向唐朝,怎不令人骄傲!
千年文运,湘西五溪都流向了盛世唐朝!由此俯望,宋元明清,这片水系岸芷汀兰、文光灿烂。古时的人就不去比较了,仅看近代以来,河流上飘过的那些身影——熊希龄、沈从文、丁玲、谢冰莹、翦伯赞、周扬、周立波、黄永玉……他们与河流有着特别的关系,离开了河流,他们的人生就不是这般的图景。
比如沈从文,他小时候不喜欢在学堂上学,经常逃课到水边玩耍,另外读着一本大书。他十五、六岁起,就在当地军队当兵,跟着队伍坐船到山外。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巫水的下游沅水,途经辰溪、泸溪、沅陵、桃花源、常德等,经常跟船夫、水手、小贩、菜农、屠夫、厨师、巫医、石匠、妓女这类人打交道,了解到社会底层的真实,心里刻印较深。后来他在很多作品里写到这些地名和人物,生动有趣,感情充沛。在水上漂泊几年后,沈从文决定还是上岸,去读其他没读过的书。在北京停留多年,他日夜想念这条河流,又坐着船回到家乡。他在来回的水路上走走停停,文情大發,写了很多散文和书信,有时一天要写三篇,后来结集出版,就是我们有幸读到的《湘行散记》。这是他最有湘西味道的一本散文集,现在不断重印,年轻人都喜欢读他水上的文字,干净通透,柔情似水。
水充满了生命的智慧。沈从文说他一生向水学习,其他人也对河流一往情深。丁玲二十七岁写出转型小说《水》,晚年念叨,要是有可能,再回到那爿水边去;黄永玉说,最爱的是文章,近年写了一部回忆少年生活的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汉子》……他们脚步宽广,饱经沧桑,但最不忘的还是在熟悉的码头边尽情游弋,荡起千种浪花。
河流与文化总是缠绵悱恻。水流得缓,船行得慢,一个人就有远思、有乡愁、有惆怅,愁肠百结,发酵于心,得用文字传输出来。李商隐在长江边写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羁旅难眠,心有寄望,情满巴山。这样的文字,是孤旅清唱,天籁心音,不含杂质,成为佳品。从河流想到,人不能走得太快,速度快了,没有眷顾,没有沉吟,心灵无以抵达。河流缓慢,流水潺潺,却有诗意。
我想着漫长的巫水上,那一座座泛光的青石码头,它们承载了无数青衿长纱的沉重步履,却使多少文心停止漂泊,上了江岸。码头是游历者的方向,有了码头就有了根系,有了树干树枝,还有绿叶和果实。码头成了一个宗,一个人毕生的颠簸,其实都在寻找一处的码头。这已渗入日常习性,就是寻访一位行家名望,人们都要称为拜码头呢。
俯瞰巫水依山而去,我想起先前的隐字联,觉得不必去苦想了。这本是出自李白的诗句,旨深意远,空余二字,不是叫人意会么。置身青山碧柳,心境该如何,山下的巫水都流向了唐朝,那么旷远,那么悠然。
别有洞天一山口
从雪峰山湘黔故道下来,一路山势逼仄,你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山上的蓝天。越过江口、月溪,到平溪潭口,两山猛然挣着靠近,想要蛮横挡住什么一样,不料一条清溪从洞口一般的谷底悄然挤出,山口豁然开阔起来。两边青山如漏斗口一样绵延张开,中间变为一片平畴,一江清水从中淌出,流出不远又与西边一溪水交汇,形成一洲,洲上林木葱茏,炊烟袅袅。因为山中洞口的江水深绿成潭,有人就叫为洞口潭,潭下是个镇子,往来旅客把此地称为洞口,声名远播,后独立成县,直至如今。
洞口人把这条绿溪叫平溪江,江水夹杂山风逸气一路直下,滋润了两岸人家,杨柳一片青青。洞口人说,山野之气,淋漓酣畅,不可以就这么散失了,便在溪水下游修建了一座宝塔,命名“文昌塔”,镇住这片灵气,以“应斗匡六星以厚扶舆之积,启来秀而蔚人文也”。塔为一地之标,要倡扬什么,恪守什么,就不言而喻、自不待言了。
文昌塔立,洞口一地气场丰沛。气场一足,胸襟变得开阔。外地人经此评说,此地人杰地灵,气势非凡。戴宗槐、陈与义、方以智等名士来过此地,现今的洞口人每谈故梓,必引外人诗句为己增辉。打旗不必拉大树,本土诗文璀璨,底气十足,他们几人落魄潦倒、逃命至此,還不恭维主人几句,倒是洞口磊落大度,容其留身生息。要说有见地,诚是方以智也发现洞口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他隐居山下,吟读数年,洞口就有处“读书岩”,注:“明方以智读书处”,清人刘纪廉曾作《读书岩记》。
当然,洞口先人自有一本账,什么才气、灵气、英气、俊气,概为文气之表,修身齐家平天下,全靠文章垫底。百十年来,洞口一域“四会”成流风,即会读书、会喂猪、会砌屋、会种谷;犹以读书修文为训导,富家穷家皆举财力供送子侄苦读,使得文昌塔气焰节节高涨,含英咀华之士层出不穷,行事屡屡成就大手笔。
山野之人性情坦荡,读了书有见解,行事就更不囿于规矩方圆,胆子大得没钵载,敢反封建皇帝。这人是护国名将蔡锷,他是洞口山门人,十二岁高中秀才,后到长沙读新学,身材单薄,其师梁启超认定他是文弱秀才。1900年他参加汉口起义失败,毅然更名为锷,意为利剑。1905年,蔡锷留日归来,曾游岳麓山,作《登岳麓山》七绝感怀:“苍苍云楼直参天,万水千山拜眼前。环顾中原谁是主,从容骑马上峰巅。”毛泽东很欣赏这首诗,1925年他登岳麓山作《沁园春·长沙》感叹:“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二人想到一处了,后来都成就了大事业。可曾想到,英雄原本是诗人。
自从锷公起了头,洞口将士百出,多为儒将,上马击胡,倚马可待;文坛亦多出武将,笔底惊云,犹见风霜。近些年来,洞口子弟在家乡读书考名校,多在外埠成得大业,但是难成霸业,事业再辉煌、声名再显赫,只是丞相才能幕僚命,大多脱离不了文人意气的根子。这些人呢,恃才傲物难抱团,三句不投就打架;走到哪里,嘴里吐不出一句锦绣言,骨子里死硬死硬,事情做得扎扎实实。外人均言,想说爱你不容易,想说弃你不愿意。
此中原委道不尽说不明,你就站到洞口回龙、伏龙两洲中间的平溪桥上,对着雪峰山口望一望,转身看一看河边的文昌塔,亲近一下山野之风、柔情之水,你就意会此地文运久昌、钟灵毓秀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