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太平
2017-08-25孔广钊
孔广钊
我的工作单位就是我曾经就读的高中,往东去四百米是我原来的初中,往西去八百米是我原来的小学,我家离我父母家不过三百米,两个家离单位不过二百米,它们连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除去上大学那几年,我在这个四边形中转来转去,我就这样在太平的一个边长几千米的地带内活动,太平对于我似乎是一个符号。
2000年,我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和我一起荡秋千》。秋千作为一种意象存在,几个年轻人开始了对一个事件真相的找寻,失忆者想找回记忆,受伤者想逃避事实,梦游者希望在叙述中重现真实,但一旦发现叙述本身就是虚假的,因为它不可避免地由人的情感控制,他选择了失语。在这部长篇中,叙述视角不断在变化,不同人称的叙述方式交替出现,时间和空间在叙述中跳进跳出,真的叙述和假的话语也经常折叠在一起。这部小说调动了我所有的技巧和储备,也涵盖了我对先锋小说所有的认知。这部作品以自由投稿的方式游走了诸家出版社,经历了漫长的出版过程。中国青年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都谈过出版意向,但在最后一审没有通过,原因是不符合市场需求,出版社要考虑盈利的问题,长江文艺出版社的主编还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在遗憾之余表示鼓励。江苏文艺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也有这样的考虑。所以这部长篇等待了漫长的出版过程,直到2012年哈尔滨市“松花江上”丛书的出版,才使它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秋千”虽然没有胎死腹中,但是经历了难产和漫长的阵痛,使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市场化对于写作者的影响,写作者对于读者的考虑,写作者堅持的底线是什么?作品到底由谁来解读?是可以随心所欲完全个性化的书写,还是要考虑读者的心理需求?笔墨到底是否等于零?在这种折腾和较劲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我总是想给自己找个成立的能说清楚的理由。在这个阶段中,我很矛盾,甚至很焦灼,写作一度中断,因为没有方向感。直到当我无意间敲下了太平太平这几个字,我的心居然安静了。
其实到现在我也是说不清楚的,可能有的作家会说清楚自己的作品和写作动机,而我却永远说不清楚,我只能理解为一种写作冲动。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原来就是一片野草荒甸,偶尔点缀着几间平房,从我家来到这里,经过的红旗大街、泰山路、嵩山路、黄河路、长江路,原来叫作二毛、涝屯、新春、老机场、建北,每个名字后面都是一连串的故事。而我居住的太平区,我知道的二六厂、大合社、土地庙、太平桥、三棵树、哑巴楼、水楼子,这些地名背后鲜活的人物,有的是来自别人的口述和传说,有的就是我的邻居和朋友。他们和我一样,身份平凡,过着讨生活的日子,有的时候,很真诚地说谎,很认真地做错事。在写这些时,我觉得这次的写作,是一种接地气的写作。
我画画的年头比写作长,我对齐白石钦佩得五体投地。齐白石数次变法,最后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用最简单的笔法认认真真地画最平常的事物,白菜、萝卜、玉米、老鼠、青蛙、锄头、算盘,无一不能入画,而且画得那么有情趣,那么有生机。为什么那么多出国留洋的人、具有家学渊源的人做不到,偏偏让一个农民出身的人做到了?因为齐白石在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他很吝啬,甚至锱铢必较,总是怀疑别人偷他的金子,但是他质朴、厚道,还存在着一点点农民特有的狡黠和天真。他热爱生活,关注细节,舍得下笨功夫,不取巧,画鸽子的时候都要弄明白尾巴到底有多少根羽毛。他用笔很慢,笔笔着力。他的超越生活是来自于对生活的皈依,写作也应该是这样吧,把生活的味道朴素地写下来,把写作作为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还原为一种生活常态。
所以我在写太平系列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地写我经历过的事情,经历过的人,听说过的事情,听说过的人。我没有必要夸张,我也不刻意追求形式感,我只是有条不紊地写普通的人,写我们或是他们在这个时代中折腾、挣扎、较劲,每个人都是一粒泥沙,被历史的洪水裹挟着不由自主地随着惯性往下走。我们所有的选择和抵抗都湮没在历史中,每个人都是历史布局中的一步棋,妙招也好,臭棋也罢,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交汇起来就成为历史的音符。我的故乡太平已经合并为另一个区,这个区现在叫道外。我的太平系列借用了一些地名,也虚构了一些场景,但是风格是统一的,就是想老老实实地写人,写事,不花哨,不取巧,语言平实,有味道,像文火熬汤。小说当然离不开虚构,当然离不开合理想象,小说人物的命运经常会脱离写作者的掌控按照自身逻辑发展,但是不管怎样写,都要记住:虚构,但不能说谎,这是写作的底线。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对写作者的基本要求。
这个系列进行了几篇,像《安息桥》《绝尘寺》《安阳楼》《知足斋》等,还在进行的如《安阳中学》《鲤鱼巷》《光明照相馆》等等,如果教学工作不太忙的话,想今年完成,预计是一个十余万字的小长篇。如果将来有出版的可能性,希望得到诸位同仁的指正和批评。
我开头说过,我一直在一个四边形地带内活动,因此我的视界非常狭窄。由于个性的原因,我对于宏大的东西也不很感兴趣。我关注的是身边的花花草草,是身边的普通的人。我觉得小说可以有这几种写法,“变态中的变态”,“变态中的常态”,“常态中的变态”,“常态中的常态”。能在常态中写常态并能写好,在似乎不经意中把平凡事写得耐人寻味,非大家不能为也。这是个水到渠成的事情,急也急不得,我只想尽力而为,写好了,大家看,写不好,自己看。
对于写作者来说,想说清自己的作品是很艰难的,往往是说不清,也许一旦真说清了,这件事就不好玩儿了。毕竟我们在写,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书写使我们获得了满足感和存在感。写作,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上帝对话和较劲的方式。其实,通往天堂的路径有千百条,但是,适合自己的可能就只有一条。我们经常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话其实有点矫情,事实上,你想走别人的路,你也走不了,你只能走自己的路。我们应该感谢这个时代,Ta是个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让人眼花缭乱的多面人,你看不清Ta,甚至连性别都看不清,但是你至少还有的选,至于选得对不对,只有自己知道。
纯文学俨然是小众化的情景,指望纯文学本身来作为饭口已何其艰难?指责这个社会的浮躁或是急功近利只能显得更加矫情,颇有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意味。我们选择了一条我们认为是对的道路,而且幸运的是,在这条路上,我们并不缺乏伙伴。
当我沿着马家沟(小说中的漳河)走的时候,心中总是莫名的感慨。太平虽然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符号意义的存在,但是这条河,河边的花花草草,那条铁路,铁轨旁即将动迁的房子,闲散而又忙碌的人们,他们确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他们实际上就是我的生活状态,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在现实中讨生活。你可以满意地接受,也可以不满意地诅咒,但是最后你只能融入到活生生的现实之中,自己来充当主角把这出戏演完。我的太平故乡就是一个宽广的舞台,我现在就是忠实记录和还原我们的生活常态。对于我,这似乎也是一种责任。
我真诚地希望我们都能太太平平地生活,以平和的心态来对待周围的事物,少一点矫揉造作,让一切自然而然。
感谢中国作协、感谢黑龙江省作协的各位领导和老师,给了我一个表达的机会。我是个理论素养不高的人,表达得不深刻,很感性,但是态度是真诚的。谢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