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卡帕定义战地纪实摄影
2017-08-24张星云
张星云
玛格南图片社成立70周年之际,深圳大学美术馆近日举办了“聚焦与失焦——罗伯特·卡帕影像回顾展”。那些历史瞬间与卡帕的关系永远是双向的。正是因为卡帕的勇气和决心,战地摄影成为一项令人尊敬的艺术形式。
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这位“世界最伟大战地摄影师”和马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的创始人之一,终于迎来了在中国的首次回顾作品展,弥补了所有摄影迷们的缺憾。
展览中,近百幅经典作品按时间段划分,包括他职业生涯第一张发表作品《演讲中的托洛茨基》、西班牙内战中《倒下的士兵》、失焦的《诺曼底登陆》,以及拍摄中国抗战的《少年士兵》等所有经典原作尽皆展出,此外还有纪录片、采访音频和《生活》杂志原本。
从西班牙内战、中国抗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和西欧战场,到第一次阿以战争和越南反对法国殖民的印度支那战争,卡帕作为战地摄影师所经历的五大战场全都展现给观众。深圳大乾艺术机构联合玛格南图片社,将这些原版照片带到了中国。他所拍摄的士兵、难民,抑或尸体、废墟,均是黑白影像,庄严肃穆,尽显苦难与哀伤。展览中展示了他迄今依旧无人超越的战争摄影作品,也展示了他生命最后一刻拍下的影像。
1954年,卡帕再次接受美国《生活》杂志的提议,代替一位中途休假的摄影师前往拍摄越南抗法战争。在越南,一次与纵队的日常推进过程中,由于没有拍到想要的照片,卡帕决定离开几位同伴摄影记者,跳下吉普车,跟随一个小队进入稻田。他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众士兵在稻田中行军的场景。几分钟后,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吉普车上的同伴骂道:“他妈的,又让这小子拍到好照片了!”结果是卡帕踩到了一颗反步兵地雷,因此丧命。
这名历史上最有名的战地摄影师形象,永远被定格在了他40岁的模样。
那时的他,曾通过《生活》杂志和美国战时“图片共享联合体”,成为“二战”最有名的摄影师。“二战”结束后,他拒绝了拍摄朝鲜战争的邀请,在纽约与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等人一同创办马格南图片社,并担任总编。尽管卡帕与其他创始人的纪实摄影风格不尽相同,但却从此为马格南定调。
从诞生至今,马格南图片社已经70年了。卡帕被视为战地纪实摄影的经典,而马格南则在不断定义着纪实摄影的风向。1954年去世的卡帕,没有经历纪实摄影的弱势和艺术摄影的崛起,也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生活》杂志会在20世纪70年代停刊。
如今,激烈的世界大战早已远我们而去。马格南赖以生存的战争和地区冲突,在现而今不断消逝。环绕在卡帕回顾展的经典作品中,不禁让人思考:如果卡帕活到了80岁,面对这些年世界和摄影的变化和转向,他会对马格南的风格和发展、对纪实摄影历史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玛格南全球展览总监安德里亚·侯泽尔(Andrea Holzherr)如今负责很多马格南摄影师作品的编辑工作,他对本刊表示:“卡帕如果晚几十年去世,除了摄影作品数量以外,他留给马格南的精神也许是一样的。因为卡帕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他曾经邀请了很多不同类型的摄影师加入马格南,比如布列松、沃纳·比肖夫(Werner Bischof)和赫伯特·李斯特(Herbert List),这些人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地新闻摄影师,这些人也同样共同孕育了马格南如今的精神。”马格南前任主席斯图尔特·富兰克林(Stuart Franklin)则对本刊称,如果卡帕没有那么早去世,他很可能会选择走其他道路。“他会去拍纪录片或者虚构电影,我觉得他不会折磨自己,使自己适应摄影产业。他可能会像雷蒙·德帕东(Raymond Depardon)拍摄《法国日记》(Journal de France)那样转型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
围绕纪实摄影中失焦与聚焦,真实与模拟探讨的辩证关系,卡帕留给摄影艺术一笔财富。
勇气、颤抖与失焦
卡帕的成功,源于他的运气和勇气。他那句名言成了他身后所有战地摄影师的警句:“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
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便是诺曼底登陆时拍下的影像。1944年6月6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当天,他是唯一一名与第一批军人一同登上奥马哈海灘,并活着回来的摄影师。
如今回望,很多人对诺曼底登陆的视觉记忆,或者日后电影重新模拟诺曼底登陆时的一切视觉根据,源头也许都是卡帕的那组照片。那组照片不仅成为历史依据,也让卡帕成为珍贵的历史见证者。
尽管此前卡帕已经通过拍摄西班牙内战开始成名,但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他先后参加了盟军在北非和意大利南部的战役。在结束意大利的战役之后,卡帕返回伦敦,与其他记者和士兵一同等待着“下一场重大战役”的到来。在数百名盟军战地记者中,只有几十名被选中随首批进攻部队上前线,其中只有4名摄影记者,卡帕便是其中之一。
漫长的等待之后,5月28日凌晨,盟军公关处的士兵把他从酒店中唤醒,被要求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带上简单的行李上路。他去了英国韦茅斯港,登上了美国军舰“蔡斯号”,除了卡帕以外,还有总共300万盟军士兵一同前往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6月6日凌晨,在离海滩几英里的地方,他与士兵们一同登上登陆艇。待登陆艇进入德军火炮射程后,士兵们开始呕吐,卡帕在一片呕吐物和海水中蹲下身子,从防水油布里摸出一台德国康太时相机。此时天边已经有足够的光线让他拍照了,登陆艇触地,艇前挡板被放下,卡帕看到露出水面的钢铁障碍物和德国人机枪的扫射,以及盟军士兵们在及腰的海水中吃力前进。他举起相机,拍下了历史上这场进攻第一张真正的照片。
在后来的自传中,卡帕清晰地记载了登陆之初几个小时的紧张。海水很凉,奥马哈海滩依然在100多码之外,子弹打得卡帕周围的海水开花。他急忙向最近的一处钢铁障碍物行进,并与一名士兵共同分享了一会儿它的掩护。卡帕的镜头中,灰蒙蒙的水面和灰蒙蒙的天空中间,小小的盟军士兵们躲在障碍物下。
等他拍完了照片,海水已在他裤腿里冰凉。每次他想从障碍物旁走开,德军的子弹便会把他赶回来。他从浮尸之间又到了一辆半烧毁的水陆两栖坦克旁,停下来又拍了几张照片,最后鼓足勇气,一跃到岸上。
海滩的斜坡给了卡帕一些保护,他和士兵们都平趴着躲避机枪和来复枪子弹,但潮水把他们推向子弹飞来的方向。卡帕拿出第二台相机,头也不抬地开始拍照。他的照片前景全是靴子和发青的脸,在靴子和脸的上方,画面全是榴霰弹的烟,烧毁的坦克和下沉的登陆艇构成了照片的背景。
德军的迫击炮随即到来,落点极近,卡帕不敢将目光从他的相机取景器上移开,发疯似地拍摄,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半分钟后,他的相机卡住了,胶卷用完了,他从包里取了一卷新胶卷,但他湿漉漉颤抖的双手马上将它弄坏了。
空空的相机在他的手中颤抖着,一种新的恐惧使他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他周围的人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死者在水线上随浪翻滚。一艘登陆艇在他身后靠近,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站起来,向登陆艇奔跑,直到海水淹到了他的脖子。他将相机举过头顶,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逃跑,他试着回去,但他无法面对海滩,他对自己说:“我只是想到艇上去弄干我的手。”
他爬上艇,烘干双手,给两台相机换上新胶片,此时小艇开始倾斜,缓缓驶离海滩。他在甲板上给硝烟笼罩的海滩拍了最后一张照片,又给甲板上的伤员拍了几张。登陆艇将他带回了6小时前他离开的那艘“蔡斯号”美国军舰,他因劳累而倒下。
再醒来时,军舰返回了英国韦茅斯港。卡帕从等在码头上的记者们那里知道,另一位被派往奥马哈海滩的战地摄影师两小时前就回来了,根本没有下船,更没有碰过海滩。卡帕成了唯一一名与第一批军人一同登上奥马哈海滩的摄影记者。他随即被邀请坐飞机前往伦敦,在新闻广播中讲述自己的经历。但卡帕谢绝了,他把拍摄的底片寄出,换了身衣服,乘坐第一艘船重回诺曼底,继续拍摄。
7天后,卡帕获悉,信使千里迢迢把他的底片送到伦敦,暗房的技工急着追赶截稿时间,忙乱中使出昏着,调高了烘干箱的温度,导致胶卷上的感光乳液溶化了,总共106张照片,只有8张抢救了下来,画面因为受热而变得模糊。
6月19日,卡帕的照片出现在《生活》杂志,总共7版,配上标题《诺曼底滩头,海陆空联合打响欧洲命运之战》,并注有文字:“题图和以下6版的图片是《生活》杂志摄影师罗伯特·卡帕拍摄的。他跟随第一批盟军登陆。尽管他的相片内容跟第一批登陆报道有些出入,但是他的图片展现了当时战斗的激烈程度,以及德军顽固的防守。”
在那张最著名的照片下面,怕担责任的杂志编辑配上的文字说明是:“水中匍匐行进,一位美国士兵缓慢移动到岸边。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之中,摄影师卡帕移动着他的相机,颤抖的双手模糊了他的照片。”
卡帕用一组照片定格了自己职业生涯最高光的时刻,而置身战场中的卡帕当时并不知道这组照片更深远的意义:照片上的人,第116步兵师K连18岁的士兵的爱德华·雷根,与照片一同永远地成为奥马哈登陆最初几分钟里的史实。
对雷根来说,那张照片标志着“重要的成年仪式……是从少年走向成人的过渡”。在美国,雷根的母亲从《生活》杂志剪下他的照片,一脸泪水。1945年雷根回到弗吉尼亚,她拿出那张剪下来的照片。“你看,这是你吧?”她问。“是啊,是我,”他回答说,“我为此自豪。”
看得出,卡帕很得意这张照片,也原谅了《生活》杂志员工暗房冲洗时的失误,后来甚至将其充作自传的封面,书名索性就叫《失焦》。
正是卡帕和那個时期的一众摄影师,让战地摄影成为“高贵的战地摄影艺术”。
1944年8月,随盟军解放巴黎后,卡帕就曾发出感慨:“永远不会再有一张照片像北非沙漠或者意大利群山中步兵的照片那样,永远不会再有一次攻势超越诺曼底海滩之战,永远不会再有一次解放能与巴黎的解放相提并论……从现在起,我拍的照片不会再有新花样了。每一个匍匐的士兵、每一辆滚动向前的坦克、每一处狂热地挥动着手的人群,都将只是我以前在某处拍过的某张照片的弟弟。”
捕获英雄式的死亡
如果说卡帕最著名的照片是诺曼底登陆系列,那他西班牙内战中的拍摄的照片《倒下的士兵》,可以说自此定义了战地摄影师这一身份。
1936年夏天,西班牙内战爆发初期,在安达卢西亚,西班牙第二共和国与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率领的民族主义军队正在战斗。广袤的天际之下,一名西班牙共和军民兵双腿紧绷,胸口对着狂风,步枪拿在手上,顺着山坡往下跑。突然之间,士兵的飞奔中断了,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图像定格,战士身体倾倒,原本紧攥在手的步枪已然松开,他似乎要跌破画面,瞬间丧命的身体在下一秒就会与草地上浓黑的影子会合。1937年7月的《生活》杂志第19页刊登了这幅照片,照片下方一行粗黑标题:《死亡在西班牙:这场内战在一年之内带走了五十万条生命》。
在历史上,战争的残酷头一次通过摄影被极致地展现出来。照片的意图相当明显,它毫不迟疑地捕捉到了惨剧发生的瞬间。它是如此震撼人心、残酷无情,迅速成为战争的标志之一。
“在西班牙拍照不必耍花招。你不用摆布你的相机,摆布被摄者。照片就在那儿,你拍就是了。真相就是最好的照片,最好的宣传材料。”1937年9月2日,卡帕接受《纽约世界电讯》采访时这样说道。
作品发表即引起轰动,成为战争摄影的不朽之作。但也有不同声音,有人批评拍摄品质相当差,有人质疑照片真伪,说这名战士根本没有死,而是战场后方演习的摆拍,也有人说拍摄者不是他,而是他德籍摄影师女友格尔达·塔罗(Gerda Taro)。
虽然后来争议不断,但至少在当时,这张照片被视作事实的雄辩展现。它独特诠释了人类、人性与战争。20世纪人像摄影和时尚摄影之父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将卡帕的摄影比作戈雅的绘画《战争的灾难》,宣泄出人类的感情,记录战争的恐怖。而中国摄影评论家顾铮认为,相比绘画,卡帕给出的视觉与意识的刺激,是基于“人们对于摄影的真实描绘能力的基本接受”,因此“也许更经久地潜伏于意识深层,更易于在某些场合被迅速翻检出来和某些历史场面与事件加以对比,召唤某种历史意识”。英国学者卡洛琳·布拉斯特则表示:“这张照片的名声指明了一种集体想象,它所展现的是,战争中的死亡是有英雄气质的,是悲剧性的,在这其中个人是很重要的,他的死亡是值得人们关注的。”
面对真实性受到的质疑,卡帕本人生前唯一一次公开评论《倒下的士兵》拍摄过程则是在1947年接受WNBC电台节目采访时,那时他正在为自己的回忆录《失焦》宣传,并在节目中主动讲述了1936年在西班牙的那次经历。
他把这张照片的成名,归功于杂志编辑和大众传播。“这张获奖照片,诞生于编辑们的想象力和看到这些出版物的公众心中。”卡帕回忆说,在安达卢西亚,他与20名新招募来的共和军士兵在同一个战壕里,在朝外的一个山坡上,叛军的机关枪就架在远处。每5分钟,共和军士兵们便爬出战壕向外冲锋。机关枪响起,剩下的人爬回战壕,再朝着机关枪的方向一通乱射。然后他们再次冲锋,“他们像割草一样割倒一批”。这样重复了三四次,卡帕在共和军第四次冲锋的时候将相机举过头顶,甚至没有朝外看,便按下了快门。拍摄完那张照片,卡帕在西班牙又待了三个月,再回到法国时他发现,“因为我举过头顶的相机正好捕捉到了士兵中弹的那一刻,所以我已经成为一位著名摄影师”。
西班牙内战是22岁的卡帕经历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而这场战争也让卡帕从此成为职业战地摄影师。
佛朗哥暴动刚刚开始,卡帕便与在巴黎相识的女友塔罗决定前往西班牙,他们联系了各家杂志社的编辑,最终获得了战地摄影师的工作。他们在安达卢西亚海岸拍摄难民迁徙时遇到了白求恩,在马德里拍摄共和军抵抗时认识了海明威。与卡帕一同出没于硝烟弥漫战场的女友塔罗此时已经成长为一名摄影师,不再只是辅助卡帕拍摄,她拒绝了卡帕的求婚,开始在枪林弹雨中独立拍摄。1937年7月25日,就在塔罗计划回巴黎的前一天,她在前线被共和军一方的坦克剐蹭,身受重伤,在送往医院后身亡。
这位卡帕的伴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被众人忽视,直至2007年“墨西哥旅行箱”的发现,塔罗在战地摄影方面的艺术成就才再次浮出水面。三个纸箱中的大量胶片,分别是卡帕、塔罗和他们的朋友大卫·西蒙(David Seymour)的摄影作品。这三箱胶片是卡帕1939年离开巴黎赴纽约时匆忙交给匈牙利犹太摄影家伊姆雷·威兹保管的,此人后来在马赛被捕,胶片又落入墨西哥外交官手中,并随外交官辗转回到墨西哥。2007年,卡帕的弟弟康奈尔·卡帕发现了这批胶片,并因此设立纽约国际摄影中心(ICP)。
放到更大的历史背景中,战地摄影能在当时开始盛行,也有赖于上世纪30年代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特殊时期。当时的欧洲刚刚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回归和平的人们开始寻找精神出口,他们渴望物质享受,同时对文化艺术层面的追求同样高涨,也正是在那一时期产生了众多艺术大师和杰出作品。而摄影技术的进步和大众传播的形成则让新闻现场图片在那一时期成为市民所爱,新闻从此开始了由“读”到“看”的转化,20世纪视觉文化随之到来。
在一切背景铺垫之后,西班牙内战被视为现代史上第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而卡帕之所以能在一众战地摄影师中名垂青史,则因为他们不仅仅将镜头对准战火、武器和死亡,更关注战场中幸存下来的人和战争中的人性。
死亡之外的战争
塔罗去世后,卡帕失去了战场上和精神上的伴侣,他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喝很多酒,吃得很少。在布列松眼里,塔罗的死使蒙在卡帕额头上的帘子掀开了,曾经躲藏在帘子后面的那个人世俗、充滿机会主义,还有厌世情绪。卡帕后来的一生一直在酗酒。
也正是此时,尽管西班牙内战还在继续,但地球另一面的另一场战争,使卡帕努力走出低谷。中国抗日战争开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已然拉开。为了让好友卡帕分心,不再陷入持续不断的悲伤,1938年1月,荷兰导演尤里斯·伊文斯(Joris Ivens)邀请卡帕做助理摄影师,与摄制组一同去中国拍纪录片,卡帕负责拍摄同期静止画面。
卡帕曾与塔罗说好一起去中国采访。而此时机缘已到,他带上塔罗的照片,与伊文斯、奥登和伊修伍德同船前往中国,更是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2月底他们到达汉口,武汉那时刚刚成为全国战时军事中心,这部名为《四万万人民》(The 400 Million)的纪录片由此展开,记录中国人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真实画面。本次展览中,《四万万人民》的纪录片视频便被摆在了卡帕的摄影作品旁,观众也可以直观对比纪录片视频和定格的摄影作品两种当时最流行的影像形式。
当时的伊文斯认为,共产党与蒋介石的国民党结成的统一战线最终会打败日本侵略者。但摄制组到达汉口几天后,便受到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的严格干预,她将摄制组限制在汉口范围内,并派去了间谍全程跟踪。伊文斯在回忆录《我与摄像机》中回忆称,他希望拍摄到毛泽东武装力量的情况,但“蒋夫人”不允许。
这段严格的新闻审查经历,在卡帕的作品中同样展现出来。在那一时期的《生活》周刊中,卡帕拍摄的蒋介石照片,被配上了更露骨的文字。“中国这位年届五十的总司令有着不可思议的职业生涯,他是世界上受人攻击最多的人之一,而他迷人的妻子则是中国抵抗日本的主心骨。”卡帕见过很多次宋美龄,他后来对一位朋友说,有一次,为了保持清醒,他不得不将她递过来的鸡尾酒偷偷倒进盆景里。
卡帕和伊文斯被国民党军队处处设限,他们被要求不能离战场太近,也不准拍摄火炮等武器,卡帕很快学会了他的第一句中国话:“Bu yao kan”——不要看。
他们到达了苏州,但在台儿庄大捷当晚却不能进入战场进行拍摄,第二天下午才被允许进入台儿庄城,只留下一片荒凉废墟。他们前往河南拍摄花园口决堤,卡帕的照片中,满身污泥的中国农民正拼命朝陆地爬行,而背景里他们的家园却被浑浊的泥浆围住了。
苦恼的卡帕对宋美龄的限制和大批监视间谍产生了深深的怨恨心理,他成了汉口“破酒吧”的常客,也与在这里同饮杜松子酒和廉价威士忌的其他西方记者成了朋友,包括美国作家艾格尼斯·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和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我们原来的看法似乎都消失了,我们对物质世界的一切不再抱任何希望。”史沫特莱回忆道。
远离正面战场,卡帕无法拍摄到他最想寻找的死亡。但他继续工作,并在中国留下了500多张底片。《少年士兵》是卡帕以仰视的角度拍摄那名十几岁便全身戎装的男孩:他戴着钢盔,神情刚毅,眉头微蹙,目光炯炯。这几乎是一张面部特写,只露出了士兵的上半部胸膛,凸显了军装衣领紧扣着的风纪扣。领章上的两颗星显示,这是个一等兵。那一期《生活》杂志中国战场专题就以这个一等兵的肖像作为封面,遂成经典。
虽然卡帕最著名的,是他以极近距离拍摄的战地作品,但他在战地报道中的另外一面则是记录无辜平民的苦难,特别是战争中的儿童。在马德里、汉口和伦敦,当轰炸机的炸弹从天空落在居民区时,卡帕就在现场,但他却极少拍摄死亡或重伤的悲惨画面。相反,他把镜头聚焦于战争的幸存者如何继续生活下去,即便惨痛的损失和打击让他们麻木。那年冬天,武汉下起了雪,卡帕同样用镜头拍摄下雪中嬉戏的孩子们,那是他少有的轻松一刻。
残酷战争对平民的残害和国民党政府严格的审查扑灭了卡帕中国之行的最后一丝热情。卡帕似乎对此前的人生经历产生了一些怀疑。他自问,就这样继续当一名自由投稿摄影师,以此度过余生吗?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谈了未来的打算,应该组成一个由年轻摄影师构成的通讯社——这就是玛格南图片社最初的雏形。
创立马格南
1947年,4月中旬,一个中午,美国纽约现代艺术馆二层的餐厅,34岁的卡帕召集了一个饭局。参加饭局的有《生活》杂志摄影师威廉·范迪维特(William Vandivert)和妻子里塔,还有大卫·西蒙。卡帕认为应该防止像《生活》这样的杂志不断剥削独立摄影师,这些杂志不仅毁坏他的重要报道,还掩盖责任,把一切推到了摄影师本人头上。摄影师应该在报道内容上尽可能获得控制权,摄影师为照片匹配的说明文字不得让编辑修改。最后,最重要的是,摄影师一定要拿到照片的版权,因为这些照片在日后可能有很大价值,比如他拍摄到的盟军诺曼底登陆的照片。
卡帕在会上宣布,为争取调整与杂志的权利平衡,由摄影师本身开办的图片通讯社就此成立,它就是世界上第一个独立摄影合作机构马格南图片社。创始人还包括乔治·罗杰(George Rodger)和布列松。大卫·西蒙负责欧洲报道,布列松负责印度和远东,罗杰负责非洲和中东,范迪维特负责美国,而卡帕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布列松曾说:“玛格南是思想的团体,是人类本质的共享,是对世界的好奇心,是对未来的崇拜,是转换成视觉的美好愿望。”
对卡帕来说,战地摄影师并不是一份光荣的职业,他愿意自己是一个“失业”的战地摄影师,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没有战争。但随着“二战”的结束,卡帕真的开始“失业”。远离战火带来的肾上腺素,卡帕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一度纵欲、赌博成性。作为马格南总编,他招募了大量优秀的摄影师,但却不善管理图片社的财政,他还因此与布列松吵过架。在去世前一年,卡帕将马格南总编的职位移交给了约翰·莫里斯(John Morris),正是后者当年作为《生活》图片编辑发布了卡帕诺曼底登陆的那组照片。
卡帕有着非常超前的远见。1953年9月,在卡帕参加的最后一次马格南股东会议上,他高谈未来的活动影像如何会取代静止画面,并表示,马格南的成员应该开始使用拍摄电影画面的摄影机了。法国人马克·吕布(Marc Riboud)1953年被卡帕招聘而来,他记得当年秋天去过卡帕在伦敦酒店的房间。“卡帕要我去伦敦学英语,并认识那里的姑娘。我去了,但没有见到任何姑娘,我太不好意思了。他告訴我,摄影已经没戏了,电视会取代一切。”
卡帕的预言很准确。如今,战地摄影几乎成为“古董”,尽管地区冲突仍然存在,依然有战地摄影师葬身炮火,但曾经大规模的世界大战不复存在,媒体机构对战地摄影师的资金支持也不如当年那样雄厚。战地摄影师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就连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摄影方法论也被无数新摄影风格所挑战。人们心中最优秀的战地摄影作品,几乎全都涵盖在了深圳大学美术馆卡帕回顾展的展厅内了。
现任玛格南执行董事大卫·科根(David Kogan)很清楚这样的处境,在马格南今年70周年时他表示:“布列松拍摄的甘地葬礼、卡帕拍摄的‘二战吸引我,是因为他们在照片中呈现的历史。当我们看到这些来自玛格南创始人的早期作品,我们很难忽略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经历的那段黑暗时光以及他们镜头中所呈现出的那段岁月。”他表示马格南这70年经历了金融危机和无数战争,才有了这些杰出作品。
马格南的摄影师们也在面对现实进而转型。
马格南前主席斯图尔特·富兰克林便从战地纪实摄影转向写意的艺术摄影,还有克里斯多夫·安德森(Christopher Anderson)的“体验式纪实”、安托万·达加塔(Antoine d'Agata)的新“私摄影”、艾克·索斯(Alec Soth)的美国边缘文化影像、马特·斯图尔特(Matt Stuart)的浮世绘式伦敦街头摄影等等。另一位前主席马丁·帕尔(Martin Parr)则瞄准了向消费社会的转变,将镜头指向了新社会模式中的荒诞与虚无,开创了马格南新时代纪实摄影的一种新可能。
托马斯·德沃扎克(Thomas Dworzak)今年初当选为玛格南新一任主席。作为一位报道摄影师,尽管他20岁出头就开始报道高加索地区的冲突,拍摄局部的战役以及冲突背后难民和士兵的生存状态,但如今的他早已远离传统纪实摄影风格,以收藏他人相片的艺术手法处理他的个人项目。这些都与卡帕、布列松、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等老一辈大师的马格南相距甚远。
卡帕,随同他所代表的战地纪实摄影成为经典,留在了上世纪,而他开创的马格南,却在不断寻找着自己新的目标和表达方式。
(参考资料:《焦点不太准》,罗伯特·卡帕著;《卡帕传》,阿列克斯·凯尔肖著)
匈牙利裔美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1947年摄于巴黎)
1944年6月6日,卡帕跟随第一批美军登陆诺曼底奥马哈海滩,并拍下了这张照片。18岁的士兵爱德华·雷根趴在沙滩上
1940年,卡帕(右)与作家海明威(右三)在美国爱达荷州的一家酒吧里交谈。两人在西班牙内战时相识,后来又相遇于“二战”欧洲战场,卡帕认海明威为“老爸”,据说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有卡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