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茨维尔事件:种族主义的幽灵在美国游荡
2017-08-24刘周岩
刘周岩
数千名三K党聚集在国父托马斯·杰斐逊创建的弗吉尼亚大学里执炬夜巡——这发生在2017年的美国。
火药桶上的炸弹
“因为一个历史人物百年前的某些作为不符合今天的价值观,就要砸掉他的雕塑,这和‘文革破四旧有什么区别?”一位在美国生活多年的老华人对拆除罗伯特·李(Robert E. Lee)雕塑的决议表示了不解。虽然拥护保留雕塑的人中不乏宣扬“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他仍认为保留雕塑才是对言论自由与宽容精神的更好践行,也是当下愈发激进的美国左右两派和解的某种可能途径。
罗伯特·李,这位美国内战时期的南方将领,他的雕塑成为近两周来在美国发生的一系列严重事件的导火索。不仅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发生了造成3人死亡的右翼游行,美国政坛也因此持续动荡。《纽约时报》专栏作家麦克·戴森(Michael Eric Dyson)对此评论,现在形容美国的最佳词汇不再是Democracy(民主),而是Bigotogracy(不容异己)。
罗伯特·李将军是美国历史中颇有争议的人物,他在内战中代表拥护奴隶制的南方邦联出战,但最终主动投降,促进南北复合,加之其私德较受人尊敬,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双方的谅解。他曾拥有黑奴,又遵照岳父遗嘱将奴隶们释放。在书信中,他明确说过“奴隶制在道德和政治上都是邪恶的”,却也说过“哪里有黑人,哪里就更糟,哪里有白人,哪里就在进步”。这些摇摆的言行和“反动派中的开明人物”的身份,给他的身后评价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各派政治势力纷纷出于不同目的加以利用,他的雕塑也就成为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这次发生冲突的弗吉尼亚州本身两派就比较对立,是火药桶一样的地方”,美国南方和种族问题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姬虹告诉本刊。
火药桶上的炸弹,最终被引爆了。
今年年初,夏洛茨维尔市议会决定,将市里的“罗伯特·李公园”更名为“奴隶解放公园”,将“杰克逊公园”更名为“正义公园”,并移走这两位南方邦联将领在公园中的铜像。保守组织极为不满,将市议会告上法庭,认为其无权擅自移走战争纪念碑。随着8月30日开庭日期的临近,右翼团体频频活动,串联游行,展示自己的力量。
8月12日的游行中,不同团体的极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蜂拥至弗吉尼亚大学所在的夏洛茨维尔市,公然使用三K党和纳粹符号,挥舞党卫军旗与邦联旗,摆出纳粹手势,与反对他们游行的抗议者发生暴力冲突。其间右翼阵营的一名20岁白人男子开车故意冲向反对者队伍,造成一人死亡数十人受伤,一架警方直升机在协助地面维持秩序时坠毁,两名警员殉职。夏洛茨维尔事件引发全美轰动,各界强烈不安,担忧种族主义幽灵复活。
事实上,早在这次冲突事件之前,关于邦联符号(Confederate monuments)的存废就一直是南方政治的一个重要议题。1961年,时任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弗里茨·霍灵斯以纪念内战爆发100周年为由,在州政府大楼楼顶升起象征南方的邦联旗,与美国国旗、南卡州州旗并置。评论普遍认为这一举动是在号召南方白人抵制当时势头正盛的民权运动,维护白人的统治地位。南方各州纷纷效仿南卡罗来纳,或在政府部门悬挂邦联旗帜,或直接更改州旗设计加入邦联徽章,甚至在议会厅前摆放邦联军政人物乃至三K党领袖雕像、设立邦联纪念日等。
毫无疑问,这些邦联符号会对身处南方各州的黑人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和隐形歧视,但保守派“护旗”人士则认为,南方邦联的历史早已融入南方各州人的血液,是一份不可抹杀的身份认同与文化遗产,保留邦联符号不是为复活奴隶制,而是为纪念祖辈保卫家园的行动和决心,作为内战中战败的一方,南方人至少应该拥有缅怀历史、纪念先烈的资格,更重要的,这是保卫“州权”与本地生活方式的重要象征。
直到2015年6月17日,南卡罗来纳州发生了震惊全美的查尔斯顿枪杀案,白人凶手迪伦·茹夫(已被执行死刑)以种族仇恨的动机枪杀了教堂中正在祈祷的9名黑人。他手持邦联旗的照片刺激了无数人的心,要求拆除南方各州邦联符号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这次夏洛茨维尔市李将军雕塑之争,是延续已久的邦联符号废存争论的又一个高潮。
在自由派知识分子中,主张拆掉雕塑的声音占主流。翟淑珍(Susan Jakes)告诉本刊:“我认为罗伯特·李的雕塑和其他邦联符号应当从公共场所移除。把这视作‘文化大革命的类比是严重有误的,是对美国历史的错误理解。”翟淑珍曾任《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目前是中美关系亚洲协会资深成员、美国外交关系协会成员,她在耶鲁大学接受了从本科到博士的历史学教育。翟淑珍提醒人们注意夏洛茨维尔市两尊雕像建造的时间,分别是1921年(杰克逊雕像)和1924年(罗伯特·李雕像),即20世纪初的“第二波三K党运动”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才出现了强烈且刻意的美化内战的努力,这股潮流宣称罗伯特·李和其他人不是为奴隶制而战,而是为所谓‘州权或独特的南方传统而战,所以他们是英雄”。
翟淑珍认为,这尊雕塑和其他邦联符号不是不可以保留,重要的是以何种形式进行保留,“它们应当属于历史博物馆或内战纪念馆,旁边放置对历史语境的说明,而不是竖立在荣耀的公共场合,赞颂它们”。她认为德国的“绊脚石”(Stolpersteine)项目是一个利用雕塑纪念历史的正面的例子,所谓“绊脚石”就是一块嵌入路面的黄铜板,上面刻有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的姓名,铺设在受害者生前的住处门口,整个欧洲铺设了5万多块“绊脚石”。“目前美国的邦联雕像和旗帜对于内战的纪念形式,就像是靖国神社之于日本军国主义,而非一个历史博物馆。”
今年5月,新奥尔良市移走了市内最后几处南方邦联纪念物。在拆除仪式上,民主党人市长兰德鲁(Mitch Landrieu)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说,他让人们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位非洲裔母親带着上小学的女儿,经过罗伯特·李的雕塑,不得不向她解释城市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尊雕塑,“你能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让她相信李将军站在这里是给她以鼓舞和面对未来的勇气吗?”
对于这些符号之争,姬虹研究员则认为其中亦有“政治伪善”的成分:“民权运动过后,种族歧视确实成为过街老鼠,但从思想上根除却相当难。对种族主义言论零容忍的背后,往往有着政治利益和社会影响的考虑。拆除邦联旗帜和雕塑的这种行为更多是象征性的,对于黑人目前的实际状况没有太多改善。”
“三K党和他们的同路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本周,欧美各大主流杂志纷纷选择以特朗普漫画作为封面。《经济学人》封面是特朗普拿着话筒喊话,话筒被画成三K党标志性的白色面罩形状。《纽约客》封面是特朗普驾驶一艘帆船,船帆是三K党的白色面罩。《明镜》封面则干脆是特朗普头上罩上了三K党面罩。
这些创意的“雷同”显示了欧美主流媒体和自由派知识分子在观点上的一致:特朗普要为发生在夏洛茨维尔的种族仇恨事件负责,而且,他本人就是这仇恨的化身。
事件发生当天,特朗普谴责了“来自多方”的“仇恨、偏执和暴力”。这种暧昧的、各打五十大板的表态,引起了美国国内舆论强烈的不满。与之对应的是,美国国内包括共和党人士在内的政要纷纷直截了当地批评“种族主义”和“极右翼势力”,黑白分明地将错误归在右翼一方,共和党人科里·加德纳(Cory Gardner)直称“他们是白人至上主义者,这是国内恐怖主义”。
两天后,迫于舆论压力,特朗普重新发表声明,直白地表示“种族主义是邪恶的”,点出三K党和白人至上主义者,并且悼念了事件中的遇难者希瑟·海耶尔(Heather Heyer)。这个迟到了两天的妥协让共和党内部暂时地松了一口气,《纽约时报》也只好暂时缩小火力,以《特朗普想弥补过失,可惜没诚意》为题发表评论文章,表示虽然这次总统难得地说出了符合舆论期待的言论,但因为“没诚意”,所以仍然是错。
就在这份更正后的说明眼看快要“过关”,事态将要平息之际,特朗普出人意料地在第二天又发表了反向的言论,指责左派在事件中也有责任。当天接受记者提问时,特朗普指责了媒体几天以来对自己的批评,然后讲述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理解。他首先对拆除雕塑一事表达异议:“本周是罗伯特·李和斯通沃·杰克逊(Stonewall Jackson)。接下来会是乔治·华盛顿吗?你必须问问自己,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止步?”他暗示,华盛顿也是蓄奴者,怎么不把华盛顿的雕像拆了呢?然后,他为保卫罗伯特·李雕塑的人群做了辩护:“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新纳粹,相信我。并不是所有这些人都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继而点名批评了“极左”(alt-left)组织,形容其“非常、非常暴力”,指出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双方都有责任”。
如果抽离具体的情景和语境,特朗普这番颇有“辩证法”意味的言论从言辞与逻辑上似乎没什么问题。不过在夏洛茨维尔事件中,美国主流舆论从情感上完全无法接受总统这种看似中立实则“拉偏架”的态度。
《金融时报》专栏作家爱德华·卢斯对此评论:“三K党和他们的同路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指出在当代政治中属于绝对禁忌的三K党、新纳粹等种族主义势力,万万不会预料到美国总统在批评他们时竟然还犹豫了两天,并且随后“考虑周全”地连带批评了他们的对手,这简直已经是默许式的“通行证”了。
主流媒体和民主党火力全开的批判在预料之中,《纽约时报》谴责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放弃道德责任的总统。而特朗普在精英群体中仅有的两个同盟——部分共和党政要和商界领袖——也不得不和他划清界限,制造业顾问委员会和战略与政策论坛因此事解散,亲信班农也在一定程度上作为替罪羊退出了特朗普的幕僚团队。特朗普在这一周所经历的危机规模,可以和大选期间的更衣室密谈泄露相比。姬虹研究员认为:“夏洛茨维尔事件可以说是特朗普执政半年多以来在内政方面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
特朗普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承担(又一次)众叛亲离的压力做如此表态,并非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特朗普发布了第一个言辞模糊的表态之后,前三K党领袖大卫·杜克(David Duke)在推特上“敲打”特朗普:“我建议你好好看看镜子提醒一下自己,是美国白人们把你推上总统宝座的,不是激进左派。”这位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对特朗普的支持未必有利于特朗普,但他的话却点明了背后的道理:选民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无须提醒,特朗普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他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特朗普、支持特朗普的白人选民、种族主义者,这三者之间构成了复杂的共生关系。大多数支持特朗普的白人选民不是明确的种族主义者,也无法说特朗普本人是种族主义者(虽然自由派媒体一直在证明他至少有这方面倾向),但种族主义者却正是因为特朗普与其选民提供的“庇护”而获得了以前无法想象的生存发展空间。
“也许是出于政治回报的考量,也许是特朗普本身认同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思想,更可能的是两者同时成立,特朗普从竞选开始就在以或隐晦或直白的方式鼓励白人至上主义者了”,翟淑珍告诉本刊。早在两年前,2015年8月,特朗普正式宣布参选总统仅两个月时,《纽约客》作者欧逸文(Evan Osnos)就发布了长篇报道《恐惧与受挫》(The Fearful and the Frustrated),认为特朗普与白人民族主义者(White Nationalist)之间的同盟关系正在形成。当时一位特朗普的支持者这样告诉欧逸文:“我不认为特朗普是一个白人民族主义者,但他反映出许多白人心中或许无意识但深切担忧的一种恐惧:他们的孙辈可能在自己的国家中成为被憎恨的少数群体。”
正是这种恐惧,让特朗普可以无所顾忌地发言,“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也正是这种恐惧,让8月11日晚间弗吉尼亚大学的草坪上聚集了数千名手持火把、高喊“你们不会取代我们”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这种恐惧,也并非仅仅是所谓“底层白人”经济和阶层状况的产物,它同样直抵文化与意识的深处:哈佛大学教授萨缪尔·亨廷顿在“9·11”后出版了《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指出到20世纪中叶白人将不再是美国人口的多数(少于百分之五十),如果不能保持住建国时确立的盎格鲁-新教文化作为主流文化,美国将不再是“美国”。
相比于自由派左翼的力量基本在“明處”:深蓝大城市居民、大学师生、传媒知识分子、LGBTQ与少数族裔……无数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潜在的种族主义者可能暗藏在美国国土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的力量会逐渐地显露出来。8月19日,白人至上主义者继续在波士顿示威游行,名义为“言论自由集会”(Free Speech Rally),而这仅仅是极右翼组织在全美九个以上大城市组织的系列活动的首站。
当人们为眼下的境况担忧时,故人旧事往往凸显出它的好。夏洛茨维尔事件后,奥巴马的一条“没有人生来就因为肤色、背景或是宗教信仰而憎恨别人”的推特获得超过400万点赞,创下推特历史点赞数纪录。不过姬虹研究员提醒道:“奥巴马当选总统本身是美国种族和解的一大里程碑,但他执政的8年在种族问题上其实比较失败,很多黑人对他也很失望。”
特朗普或许对美国种族问题恶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种族问题并非因他的出现而开始,也绝不会随他离去而结束。正如特朗普自己所说:“这种情况(注:指种族仇恨)在我们国家出现很长时间了。不是唐纳德·特朗普时期特有的,也不是贝拉克·奥巴马时期特有的。它已经持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左图:2017年8月12日,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右翼人士集会上,一名教徒在“奴隶解放公园”(原名罗伯特·李公园)内的罗伯特·李雕塑前祈祷
右图:2015年6月19日,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民众前往查尔斯顿学院TD竞技场参加守夜祈祷,悼念“查尔斯顿枪杀案”的遇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