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少年
2017-08-24薏苡薇
薏苡薇
1
林砚回到教室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某班一个男生在女厕所门口晕倒,被女生公主抱去了医院。
“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的场景太让人震撼了。那个女生得有一米七吧,又高又结实,轻轻松松就把男生抱起来了。”
说话的人语气夸张,边讲边笑得前俯后仰,其他人也被逗得哄笑起来。
夜色漆黑,在教室门口徘徊了许久的林砚,默默地攥紧了拳头,白皙得像女孩的面孔上堆叠起阵阵绯红之色。
个头矮小,比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还要秀美的脸让他无数次遭遇过同学的讽刺,也许他们并没有恶意,所以林砚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气恼自己与性别不符合的外表。
但像今天这样恶劣的玩笑,却造成了他极大的困扰。
因为感冒喝多了水,他不得不频繁地跑厕所。没想到有几个无聊又过分的男生,故意将男洗手间的门锁住,等着看他的笑话。
病毒侵袭了林砚的身体,他浑身软绵绵的,连露出个凶狠的表情也没有力气。
正是全校大扫除的时间,围观的同学很少,也根本没人注意到林砚的难受。直到有个女生走过来,直接给校长打了个电话,让他主持公道。
免提通话中,那个形象一贯威严冷酷的校长出声时,她淡淡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伙人中领头的郑勋见势不妙,立刻讪讪地丢下一句“对不起”,就带着人脚底抹油溜了。
“你还好吧?”
林砚用迷蒙的眼睛看着女生神色自若地将手机收起来,他想对她说声“谢谢”,可脑子越来越迷糊。在身体倒下去时,他感觉到憋了许久的尿意终于失控了。
在一个刚认识的女生面前尿了裤子,还在晕倒后被对方抱着,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校园。这样的丢脸程度,应该堪称奇耻大辱了吧。
可是林砚望着夜空,在脑海中描摹着女生的面容。长发扎成马尾,乌黑的眼睛,漂亮的唇线,神色漠然,身形修长,自带沉稳的气场。
还会再见到吗?
他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这个世界好像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一样。明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好似跟他隔着一层玻璃。他走不进去,别人也看不见他。
可是今天,命运在这层玻璃上打破了一个小洞,照进了一束阳光。
2
班上多了一个新来的转学生,听说是个网球运动员,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练习网球。
她的课桌在教室后门旁边,平常总是来去匆匆。老师们对她上课打瞌睡、下课从不交作业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容得有些过分。
课间时,林砚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生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睡觉。书本的一角遮着额头,眼睛沉进阴影里,只剩下半张光嫩的面孔。
徐品净,他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像着了魔一样,这段时间,林砚经常会想起她。
她扬起眉,淡淡地对自己说“你还好吧”的场景。
他晕过去后,依稀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热气透过体表传入他的身体。
转学来的第一天,她神清气爽地站在讲台上,目光像君王般逡巡过全班。从他身上掠过时,林砚感觉自己突然就脸红了。
那天之后,他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个问题:要怎样才能跟她进一步接触,让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林砚很聪明,每次考试都能考进年级前十名,却在这件事情上感觉无措。
即使事先熬夜预想了各种搭话的理由,但第二天看到她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样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失了。
念头在心里发酵着,就这么过去了十天,转机出现在班上调动座位以后。徐品净的座位仍然在角落里,只是多了一个成绩还不错的男生当同桌。
她的同桌不甘心被放逐,跑来前排找人吐槽:“上课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一米七的个子,而且还有肌肉,根本不像个女生!”
男生的音量越来越大,除了林砚,没有人看到本来趴着睡觉的徐品净已经醒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胸腔深处忽地烧起一股火,驱使着他站起来,目光凛凛地仰视着那个高自己一个头的男生:“别说了!够了!”
男生被吓了一跳,恼怒地伸手推了他一把:“你逞什么能啊,同情心泛滥是吧,那你去跟她当同桌啊!”
他在氣头上,下手没轻没重,林砚被他一推,重心不稳往后摔去,将身后两张课桌也推倒了。
尖利刺耳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这样的沉寂里,有人飞快地走过来说:“不好意思,你不愿意跟我同桌,可以把座位换开。”
林砚抬头时,就对上徐品净望向自己的眼睛,深墨色,熠熠生辉。
也许是他倒在地上的姿势太狼狈,徐品净皱起眉,伸手拉起他,想了想,又说:“没必要在意他们的。”
不得不说,她的力气真的很大,即使他再瘦小,也有一百来斤,可她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劲的样子。
如果自己也像她一样强大就好了,但现实没有如果,他是一个需要女孩来伸手拯救的弱者。
当天下午时,林砚的座位就换到了徐品净的旁边。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以手支额打着瞌睡,嘴唇因为干燥而起了皮。
他闭上眼睛,连呼吸都放得很轻,静静地感受与她同处一方天地的悸动。
3
第二天,他带着从护肤品店买来的最贵的一支唇膏给她,没想到徐品净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就埋头睡觉:“谢谢,我不需要。”
林砚没想过会被她这样直接拒绝,一整天下来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她生气。
直到上体育课时,大家三三两两地分组练习羽毛球,林砚拒绝了几个女生的邀请,犹豫着拿球拍去找徐品净,没想到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徐品净发球之前,冲他笑了一下:“准备好哦。”声音不似平时的低沉无起伏,而是带着些许轻快。
林砚下意识地点头,握紧了硬邦邦的碳纤维球拍,眼睛盯紧了她的动作。
她的身材修长,跳起来的时候轻盈而灵活,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她就像披着光芒的天使。
而她击球的动作极快,气势如虹,英姿勃发,随着利落地一挥,嘴角有微微笑意。
林砚心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发球。
呆愣的瞬间,他还保持着握拍迎敌的动作,然而球早已滚落到一旁。
之后他们又打了几个球,林砚一直处在手忙脚乱的状态,即使他为了给徐品净留下一个好印象,很专注地想要接球。
可是完全不行。
他跟徐品净的技术,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下课的时候,林砚那张清秀的面容上有显而易见的沮丧,他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羞愧到不敢直视她:“对不起,我太笨了。”
徐品净怔怔地盯了他几秒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忽地勾起:“我练了八年网球,羽毛球和网球虽然不一样,但某些技法是相同的,你没必要跟我比。”
“好厉害。”林砚脱口而出,又有点懊恼。他以前很少关注网球,现在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三个字。
两个人走在校园里时,旁边有人指着他们大笑:“看,最萌身高差!”
林砚的个子,一米六才出一点头,而徐品净却有一米七二,两个人走在一起,对比鲜明,看起来确实很滑稽。
徐品净倒是无所谓,大步地往前走了,林砚却攥紧了拳头,脸也随之涨红。可恶,自己为什么这么矮啊!
当天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堆关于饮食健康和运动的书,然后粗略地规划了运动和作息计划,包括每天的食谱。
为了能走在徐品净身边再不被嘲笑,他要长高!
一瓶牛奶、一个水煮鸡蛋、全麦面包,这些开始成为林砚每天的早餐。在发现徐品净有一次因为胃痛无力地趴在桌上时,隔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递上了自己特意多带的一份早餐。
“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餐?正好我今天买多了。”
“离开学校后都要去训练,深夜三四点才睡,早上都没时间吃。”面对林砚小心翼翼的探询,她回答的语气轻飘飘的。
林砚想问她,她的父母难道就不管她吗?不过再想想校长好像离婚了,还一副那么威严的样子,应该不是会在意这种细节的人。
自己的家人不是也常年出差,丢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吗?想着想着,他有点心疼,又有点心酸,为他们两个人。
徐品净原本拒绝了林砚的好意,却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地漏跳了一拍,只好说道:“鸡蛋面包我不喜欢,牛奶我要。”
林砚高兴起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后来几天,他们之间的互动变得多了。
发下来的试卷,林砚会帮徐品净多留一份,把自己的笔记借给她抄,而且还坚持每天早上给她带牛奶。
徐品净没再拒绝接受他的好意,她喝牛奶的动作很随意,撕开口子仰头直接灌。跟那些矜持的女孩相比,她一点都不文雅,但林砚却觉得非常可爱。
4
期中考試后上学的那天,徐品净姗姗来迟。林砚给她带的牛奶空空落落地立在她的课桌上,隔了一会儿,又发下来几张试卷,全都是不及格。
到第二节课下课时,她才出现,脸色苍白,胳膊肘上还有大块淤青和血痂。
林砚问了几次,她只说是练习时不小心摔伤的。
中午休息时间,他跑去外面的诊所买了感冒药、云南白药喷剂,还有纱布、消毒水一类的东西,回来时却没看见徐品净。
他跑下楼去找她,急匆匆的脚步顿在踏出拐角的那一步的半空中,然后缓缓收回来。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瞥,但林砚看清楚了,拐角后的走道上,站着徐品净和她的父亲。这所全市最优质的高中的校长。
“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想打网球,我妥协了,但前提是你必须学好文化课,以后上了大学,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可你看看这次的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一,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女儿!”
徐品净不声不响地站着,既没有出声辩解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委屈。
“如果期末考试还这样,那你在体校的私人教练费用我就不会再给你交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威严的校长甩甩袖子就往楼下去了。
徐品净靠着墙站着没动,良久才轻声说:“林砚,你出来吧。”
她发现了自己。
林砚缓缓走过去,说:“要不,以后你不会的题目我都讲解给你听好不好?”仿佛生怕她不愿意,他连忙又补充,“就算是为了网球,你也不能放弃学习啊。”
过了好久,才听到闷闷的一声“嗯”,他高兴得像要飞起来。
至此,教室后面的那个角落成为林砚和徐品净的专属基地。
后来的大半个学期里,其他人的座位无论怎么调换,他们始终岿然不动。
期末考试时,徐品净的成绩有了突破性的进步,排全班第三十二名,还拿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他们抱着厚厚一摞书走出校门,徐品净看起来心情很好,两个人聊起了对未来的规划。她突然说道:“我将来要做职业网球家,去参加国家级的比赛。澳洲的网球公开赛是我最后的目标。”
讲到最后,她压低声音,似乎有些羞赧:“这还是我的秘密,你别跟别人说,我爸想要我考大学。不过,我是不会妥协的。”
太阳还没下山,红红的天边映出璀璨的光华,傍晚有凉风袭来。在这一片明丽静好的景色中,女孩清秀的面容在黄昏中显得越发柔和干净。
林砚呆呆地看着她,想着她愿意跟自己分享心中的梦想,心中的惊喜如潮般涌动。
“别告诉别人。”她嘱咐。
“嗯!”他用力点头,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他恨不得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她的事。
暑假不用上课,林砚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他找不到可以去见徐品净的理由,只能暗自天天在体校外面徘徊。
幸好徐品净主动发来信息,问他要不要去看自己比赛。他几乎是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答应了。
比赛在市体育中心举行。
徐品净穿着白色背心和黑短裤,身形修长,美得生机勃勃。林砚看着,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抛球,起跳,挥拍,动作一气呵成,他看得几乎屏息。
耳边响彻对手亲友团那震天的呐喊助威声,林砚唯恐落后于人,摇晃着牌子撕心裂肺地大喊:“徐品净,加油!徐品净,加油!”
中场休息的徐品净用毛巾胡乱擦了几下汗,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微微抿嘴笑了起来。
很多年以后,林砚还记得,比赛结束之后,人潮散尽,他跟徐品净并肩在偌大的体育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天的天空蓝蓝的,阳光很灿烂,夏风格外轻柔。他努力找一些有趣的话题聊,而徐品净也很配合地笑起来。
他转过头,看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那么温柔,像一汪水,从他的心里流进明亮而温柔的岁月里。
5
到高三第一学期过半时,他的身高成功突破了一米七五,跟徐品净站在一起时,可以看出比她要高一点点。
即使达到了预期目的,喝牛奶的习惯也仍然保留了下来。早上到教室后,林砚掏出两瓶牛奶,一边翻开书背单词,一边等着徐品净来。
这天是他的生日,他要邀请徐品净去自己家吃饭,他要亲手给她做饭吃。他们之前在外面的餐馆一起吃过几次,林砚暗暗记下了她喜欢吃的菜。
他全都规划好了,吃过饭后,他会送徐品净回家,然后问问她以后想念哪所大学,也许他还可以趁机表明自己的心意。
这样想着,林砚就觉得有点坐不住了。
直到上课铃响起的前两分钟徐品净才出现,她扎着马尾辫,乌黑浓密的头发随意扎成长马尾,穿一身白,一副青春靓丽的模样。
其实林砚注意到,自从上个星期的运动会上,徐品净一个人给班上拿下了很多第一名后,男生们就开始谈论起徐品净。他们好像发现了一颗蒙尘的珍珠,认为她这样的女孩有一种另类的美。
他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爽,让他更不爽的是,今天徐品净身后还跟着一个嬉皮笑脸跟她说话的男生。
男生在教室后门跟徐品净念叨:“就这样说好了啊,不能放我鸽子,放了学一定要来,爷爷奶奶都等着你呢。”
“知道了,肖诚哥,你怎么总这么啰唆。”
徐品净挥挥手表示回应,转身在林砚身边坐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嘴角柔和的笑意!
林砚顿时生了闷气,他跟徐品净相处这么久了,她好像都没这样熟稔又亲昵地跟自己打趣过。
“你晚上有事吗?我想请你吃晚饭,今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徐品净已经很干脆地回答:“嗯,有事,下次吧。”
林砚简直气得要抓耳挠腮,故意把身体扭过去背对她,再不说话。
徐品净没注意到他在闹别扭,她今天也很不对劲,一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没听课也没睡觉,只是两眼放空地盯着窗外发呆。
她是在想那个肖诚哥吗?
林砚暗暗咬牙切齒,心里憋着一股火,在放学后打扫卫生的时候,扫帚都快要挥舞到天上去,周遭灰尘四起。
“搞什么啊,你是怎么回事?”
有人恶声恶气地嚷了一句,林砚余光一瞥,认出是以前经常欺负自己的郑勋。他抓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手背有青筋鼓起。
“哟,是你啊。”郑勋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推了一把林砚的肩膀。这是他惯有的欺负人的动作。
林砚稳稳地站住。他长高了,也壮了不少,再不是过去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郑勋虽然看起来很凶,却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你小子长胆子了!”郑勋恼羞成怒。
也许是因为负面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通道,生平第一次,林砚跟欺负过自己的人正面迎战。
这是酣畅淋漓的一战。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被巡视校园的值日老师逮到了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很大的争执声,等在走廊上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要去找他们那就去吧。你要是敢去,以后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徐校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过了很久,才响起徐品净极力压抑的愤怒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我曾经是真的想在你身边好好生活,但你给我的关心甚至还不如林砚多。我想去找他们,也并不是不认你了……”
“林砚关心你吗?”徐校长咆哮起来,“那你怎么没跟他成为一家人!你们俩来往那么密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不重要。”徐品净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满是倔强,“我只是想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都比我的亲生父亲要关心我。如果你始终认为自己没错,我也不愿意妥协。”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打开门,正好与林砚四目相对。
他那双清澈的眼中潋滟着浓浓的哀伤,像极了五年前那个总是叫着自己姐姐,很像林砚的孩子离开时,望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
那种哀求仿佛漫出来的水,淹没了徐品净,让她窒息。
6
整整一个星期,徐品净和林砚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周五放学时,她潇洒地走了,留下林砚如坐针毡。
为什么呢?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对她很重要的人,毕竟她对他和对其他人的态度如此不同。
除了那个肖诚,她只会对自己笑。她跟他谈论梦想,他去看过她好多次比赛,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由衷地露出惬意的神态。
可是,这些都只是他的以为。
真相是——在徐品净心中,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主动开口的话,徐品净也不会找他讲话,就好像有没有他的存在都无所谓。
“他不重要。”
这四个字犹如利刃,凌迟着他,令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痛。
纠结了两天之后,林砚做好了举白旗向徐品净投降的准备。傍晚的时候,他步行去往她训练的体校。
路边有一家花店,门口的铁栅栏上高高立着两朵郁金香。微风吹拂,它们也随之微微晃动,林砚决定把它们买下来送给徐品净。
然而他到了体校,却没有见到徐品净。门卫大叔说她早已经被选拔进省队了,很快就要出国去比赛。
林砚愣了很久,他举着两朵花,茫然地站在那里。
好像一夕之间突然天翻地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自己太迟钝了,没察觉到徐品净突然就站在了与自己相对的彼岸。
不对,她曾经说过要出国去打比赛,她要去澳洲。她早就说过的,是他没当回事,没想过有一天她真的会要远渡重洋。
他把手机拿出来给徐品净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
她不愿意接他的电话。
那晚回家以后,林砚在煎熬中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学校,却看见她跟肖诚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直至与她四目相对。
徐品净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冷淡、疏离,好像从未认识过他。
“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再做朋友。我决定不再念书了,做专职运动员。”她语调平淡,微微低头,掩住了眼神中的复杂。
“我们之前不是约定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学,你可以以体育生的身份去考,然后仍然能继续打网球啊。”
“此一时彼一时,省队抛出了橄榄枝,我很快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没必要再迂回前进。”徐品净听他的声音都哽咽了,心中一痛。
“徐品净,你就不能等等我吗?只有一年就高考了,你想去澳洲,想去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他几近卑微地哀求着。
连她身后的肖诚都为之动容,有些不忍。
徐品净动了动嘴唇,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不好。”
她说完后,越过他走到教室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跟肖诚一起走了。
她的背影那么决绝,毫无留恋,这一年半的相处时光,不过如一盏电灯开关,被她轻轻一按,光明瞬间消失殆尽。
林砚知道,他将终生走不出这黑暗。
7
林砚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学习成绩也下降得一塌糊涂。曾经没有徐品净的日子,他也过来了,可如今不过是失去了她,却感觉如此难以忍受。
拯救他的是肖诚的一通电话。
“徐品净在医院,你过来一下吧。”
挂断电话后,林砚一下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心慌意乱地穿着拖鞋就往外面跑,生怕徐品净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幸好她只是重感冒。
“护照都办好了,还有三天就要出发了,她却病成这个样子。”肖诚在一旁叹气,顿了顿才说,“她高烧的时候,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喊着你的名字。我想,你对她一定很重要吧。”
他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吗?
林砚的喉咙涩到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沉睡着打点滴的徐品净,她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一段时间没见,她好像瘦了很多。
“出来,我们谈谈。”肖诚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匆匆赶来的徐校长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儿,一向刚硬的面容开始柔软,愧疚和无奈一寸寸蜿蜒。
在医院的走廊上,肖诚给林砚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徐品净两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妈妈远走他乡,爸爸根本不会照顾她,也把她当累赘,就丢给了隔壁好心的邻居一家。
后来爸爸成了知名讲师,在全国各地巡讲,长年累月不在家里。徐品净渐渐长大了,她只会叫邻居的大伯大婶为爸爸妈妈,他们也将她视为己出。徐品净很喜欢网球,他们便花高价为她请了教练。
大伯夫妻有一个儿子,比徐品净小五岁,跟她关系很好。再加上大伯的侄儿肖诚,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直到有一天,大伯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迁去了澳洲。因为毕竟不是亲属关系,所以他们不能带着徐品净一起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不会被人视若瑰宝疼宠的徐品净过得非常狼狈。爸爸经常出差,有时会忘了给她钱,她三天两头饿肚子,浑身也总是脏兮兮的。
直到肖诚不忍心,把这种情况告诉了大伯一家。大伯大婶打来越洋电话,弟弟一直在哭。他们跟徐品净约定,等她将来成了非常厉害的网球运动员,来到澳洲比赛,一家人便可以团聚了。
那天之后,徐品净好像一夕成长。
曾经那个也会怯怯撒娇的小女孩,变成了今天这个冷淡刚硬的徐品净。
肖诚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很努力地练习网球,三年前省队就选上了她。只不过徐校长不肯,非要她念大学。”
他把目光放在林砚身上:“你要体谅她,跟大伯一家团聚是她毕生的夙愿。她是个别扭的孩子,说你不重要、故意漠视你,只是不想被阻挡前行的脚步。”
所以,自己是她的绊脚石?
林砚红了眼眶。
他们回到病房时,徐品净已经醒来了。她很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睛眨了眨,顷刻间便有泪光涌上,然后,她小声地说:“林砚,爸爸答应帮我多准备一张机票,你有時间的话,去看我比赛好吗?”
“好。”他努力挤出一个笑。
只要她一句话,他随时准备好为她披荆斩棘。
8
然而林砚最终还是没能用上那张机票。
他请好了假,准备好了行李,却没能到机场。
几乎每次出差都是以月计数的父母将刚走出楼道的他堵了个正着。即使他拼命解释,自己并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去看一个朋友比赛,仍然让父母如临大敌,生怕会失去这个儿子,将他强行带回家中。
“你马上就要高考了,居然说出国就出国,还只是为了看一场比赛?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他爸爸怒不可遏,妈妈面对疏忽已久的儿子虽然充满愧疚,却不得不硬下心肠。
整整一天一夜,父母始终守在家里,林砚犹如困兽。他想着正在澳洲等待自己的徐品净,想着她的比赛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跟大伯一家团聚,又是不是正在等着自己。
他有种预感,如果这一次自己失了约,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站在她身边了。
焦虑和绝望的轮番折磨终于使他失去理智,他打碎了窗户玻璃,从三楼的窗口往下跳。
那本来不是很高的地方,却因为楼下刚好有个小孩经过,他跳的时候,下意识地身形一偏,失去重心后狠狠地掉落在地上。
等他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父母正在抹泪。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看不见了,双腿也不能动了。唯独耳朵能听见,同病房的一位大叔正在谈论着澳洲网球比赛的结果。
中国队战绩不佳,唯独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姑娘拿到了世界女子单打赛的晋级资格,体坛报用四个字评价——前途无量。
林砚的眼角有泪水流出,他在心里默默地问:徐品净,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再走到你身边了?
五年后。
徐品净成为网球界最引人瞩目的运动员,她以最小的年纪拿到了女单世界第二的好成绩,距离大满贯只有一步之遥。
那场比赛的精彩程度吸引了全世界人民的关注。比赛结束后,徐品净跟徐校长、大伯一家紧紧相拥,那张年轻光洁的脸上,有着璀璨动人的光彩。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她被问:“此时此刻,你最想对谁说一句什么话?”
这个被无数人瞩目的姑娘忽地就红了眼眶。她说:“我十七岁那年错过了一个人,如果时光能倒流,将我们的故事改写,我应该会告诉他,他对我非常非常重要,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这句话随即占据了很多报纸的头版,所有曾经认识徐品净的人纷纷猜测她指的是谁。
而此刻的林砚正风尘仆仆地走出机场,旁边的一对情侣拿着报纸,无限唏嘘地讨论着徐品净的那句话。
他微微勾唇一笑,眉宇清俊,神色沉静,有着倾国倾城的风姿,只是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那年从楼上跳下来的后遗症,是他的小腿里永远留下了一根冰冷的钢筋。
等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终于可以出院时,徐品净已经以黑马之姿活跃在全世界的比赛场上。
他曾费尽心血长高,只为有朝一日能够立于同一方天地。可如今身高如愿了,余生却永远失去了与她比肩而立的资格。
在父母的以泪洗面中,林砚不得不打起精神复习,准备迎接高考。
此后长长的几年里,他念着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存够了钱就四处追她的比赛,只是从来不出现在她面前。
哪怕有一次,他们几乎就要迎面相遇,他也迅速地用背包挡住脸,步履维艰地与她擦身走過。
长大后的人要面对的最残酷的事情,是明明知道那个人是一生中最难以割舍,失去后永不再来的,却依然咬牙闭眼错过了她。
如今的林砚,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自私的他了。她的生命里不需要任何羁绊脚步的东西,他便心甘情愿就这样卑微地仰望着闪耀的她。
只要她一直在那里,他生命中的所有凄风苦雨就都可以被忽略。
后来他看书,读到一句诗,“有此白玉盏,何必青瓦盆。”反复揣摩了许久,想着此生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徐品净让自己心心念念了,然后夜里突然就梦到了她。
她梳着马尾,言笑晏晏,踏着晨光在他身边坐下,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林砚,林砚。
那阳光刺得他眼疼,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周遭只有一片静寂,分不清是梦是醒。
良久之后,他注视着黑暗,轻声说了声“晚安”,仿佛那无尽的深处,有星。
在时间的彼岸,他们将永不失散。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