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西沉
2017-08-24繁浅
编辑推荐:爱情最好的样子是什么?数九寒冬他递来的热腾腾的烤红薯,烈烈炎夏他交叠在你额头上遮挡太阳的双手,感冒时枕边的热水,迷路时打出的第一通电话……这些都是繁浅的故事里我所能看到的,爱情的样子。我曾看过世间的风景和沧桑,余生却只想和一个人看细水长流。
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山灯火,漫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01
苏月溪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出顾笙言。
刚过年关,细细密密的雪沫子飘飞,寒风似是裹着一把冰碴,贴着衣服纤维钻进去,挟走大半温度。即使在这样的冷雪夜里,依旧有很多人拥在槐花巷口等着看花灯戏。苏月溪瘦小灵活,像一尾鱼寻缝四下穿梭,很快就挤到最前面。
灯堂已经设好,巷口摆了张方桌,旁边点着仿古式的长形灯笼,缀以六片花瓣。每片花瓣垂悬一串花絮,工艺极精巧,被两根掌灯用的竹竿高挑起来。烛火盈盈地跃动着,在夜里如同两团火焰。
其中一位掌灯是个面目清俊的男生,银盘似的月亮溶入灯笼,溢出成片温柔的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他的眉被夜色染浓了一分,薄唇立鼻,说不出的好看,在皮也在骨。
“顾笙言,”苏月溪看到他,眼睛一亮,两只手拢在嘴边,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小声叫道,“喂,顾笙言。”
顾笙言循声看过来,目光迅速定格在她身上,眼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个弧度,然后同身边的人耳语两句,便有人替他接过灯。顾笙言拨开几个人挤过来,站到她旁边。
“冷不冷?”这是第一句。
苏月溪缩了下脖子,冰冷的指尖迅速蹭过他的手背:“你说冷不冷?冬天难熬,我最怕冷了。”
说罢,她扯着袖子,露出里面一截碎花小袄的袖口,又抱怨:“你看我穿得像北极熊,一点也不好看,现在大概只有我奶奶还会一针一线做件厚实的花棉袄让我穿了。”
她偏瘦,套了件雏菊小碎花的棉袄,总算显得圆润了一些,还是亭亭玉立的模样,眉毛皱了皱,一脸阴郁。
“好看。”顾笙言仔细打量她,特别认真地说。
苏月溪眸光微亮,轻戳了下他的手背,美滋滋地回应:“论审美能力,天下英雄千千万,我只服你小鹿一个。”
听到她的喋喋不休,顾笙言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塞到她的手里。甜香的味道盘旋,摸起来还热着,暖暖的感觉从手心迅速蔓延开来。
苏月溪打开纸袋,吸吸鼻子,脸上惊喜的表情不吝分毫,“你居然有这个。”
顾笙言“嗯”了一声:“刚才迎灯的时候生了一炉火,知道你肯定会来,我偷偷烤的,给你吃。”
皮烤得微微发焦,从草木灰里扒出来,表面已经被处理得很干净。剥开是黄澄澄的瓤,暖热的甜香冲进鼻腔,勾起她肚子里的馋虫。
花灯戏已经唱了起来,两锣两钹亮起调,琴师拨弦,清清泠泠地和进去,如珠玉落盘。苏月溪对戏根本不感兴趣,她揪住顾笙言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小角落里。
两个人并肩蹲在一处台阶下,皎洁的月色如水,轻轻浮动,苏月溪满眼放光地盯着红薯。顾笙言偏过头,目光全都落在她那边。
“这么晚了还吃东西真有罪恶感啊,”话虽这样说,苏月溪凑近,又嗅了一口香味,“可若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顾笙言看穿苏月溪的心思,沉默了一下,劝她:“你想吃就吃,不用找那么多理由。”
“有这么明显?”
少女初初长成,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每天早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称体重,多长二两肉都觉得懊恼。苏月溪戒掉零食,肉类也总是挑挑拣拣,唯独喜欢顾笙言的烤红薯,吃多少都不会腻。
02
角落里,喧闹隔开几步远,光线晦暗,她小心地撕开纸袋,顺手掰开一塊烤红薯递给他。
一小股热气迅速扑面,顾笙言摇头,推回她的手:“我不吃,你吃吧。”
“那好吧!”苏月溪等的就是这句话,生怕他反悔,赶紧把手收回来,将红薯塞到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强调,“这是你自己不吃的啊,万一夏梨知道了你得替我说话,她真的特别难缠。”
顾笙言的爸爸是花灯班的灯头,到了这个年代,爱看花灯戏的人少之又少,他却还固执地不肯解散,带着几个徒弟守场子。平常少有演出,只有逢年过节演几场热闹一下。
和在别处搭台时的门可罗雀不同,槐花巷老人多,年纪一长,人就容易念旧,只要开唱,势必搬张凳子挨着坐下,听那些咿呀细袅的唱腔讲述一段段传奇故事。年轻一辈好奇心重,也愿意听上两耳朵。每每灯台一搭,观众便从四下围过来,所以往常天南海北游走的鹿爸爸两年前才会带着顾笙言在槐花巷扎了根。
夏梨是顾笙言的师妹,唱旦角,水红色的衫子衬得人格外水灵。她左手拿方巾右手执彩扇,梭步走起来宛如平水行舟,飘逸洒脱。再加上甜脆的嗓音,每次亮相都博得掌声雷动,连苏月溪这种一听戏便要耷拉眼皮的人都忍不住听她唱。
“鹿叔教花灯戏那么多年,你不会半点精髓都没参到吧?”跟着哼了两句,她奇怪地问,苏月溪从来没听过顾笙言唱戏,每次搭灯台,他都是那个开场前掌灯的角色。
他沉默很久才说:“我再也不会唱这些了。”
不是不会唱,而是再也不会唱,一字之差,其意千里。
“夏梨唱得很好,”顾笙言岔开话题,“你听她唱就好。”
正说着,夏梨的目光探过来,和顾笙言遥遥对上。虽然隔着浓重的戏妆,苏月溪依然可以看出与顾笙言视线相碰的那一刻,她眼中浮动的笑意。
说也奇怪,不同于戏台上的婉转婀娜,台下的夏梨性子泼辣,师兄好几个,她从来不管什么长幼有序,都是直呼名字。偶尔心情好,她才会在名字后面补个“哥”字。但面对顾笙言,她向来“师哥师哥”叫得勤快,还极护短。有两次被她撞到苏月溪抢顾笙言的东西,虽然只是玩闹,但她也瞪眼叉腰,尖着嗓子同苏月溪争辩:“别想欺负我师哥,即使他现在……”
语调越来越小,说到这里消了声。稍顿,夏梨低声说:“但是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谁欺负你师哥了?”苏月溪并非软弱可欺,嘴利道,“顾笙言可是乐在其中,不需要你操这么多心。”
“你!”
“我怎么样?漂亮火辣又善良,你这种只会暴躁跳脚的毛丫头根本欣赏不了我的美。”
顾笙言不爱说话,只有在苏月溪面前才会多说几句。每次苏月溪对上夏梨,就如同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地交错炸响。他只是去买两杯奶茶的空当,没想到她们俩又针锋相对吵起来。顾笙言找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好再三重复:“别吵了。”
“就听我们小鹿的,”苏月溪矮他大个半头,踮起脚,大模大样地搭住顾笙言的肩膀,得意地冲夏梨飞媚眼,“不和你计较。”
夏梨最讨厌苏月溪,大概真是同性相斥,更何况她漂亮又张扬,很耀眼。她骄傲如天鹅,总是一副无所畏惧不服输的样子,像疾走八万里猝不及防闯入人心底的风,赢得顾笙言的青眼一记。
他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不用说别人,这几年就算是鹿父也跟他讲不了几句话。自那年以后,似乎谁都无法再同他并肩,却愿意为他停下脚步。
夏梨想,本来顾笙言的世界里有个重要的位置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是自己错过了。
03
不大不小的烤红薯很快下肚,苏月溪吃完最后一口,先前默不作声的顾笙言适时地递来一张纸巾。她擦着手,兴致勃勃地提议:“顾笙言,明天是周末,我们去小红楼探险吧?”
每个周末她都闲不住,总想些千奇百怪的点子叫上他出去疯。
“不去。”顾笙言皱眉,一口拒绝。
槐花巷靠近城市边缘,是整座城市绿化最好的地方,后面有一处面积颇大的树林。她不知道其中的树木都有哪些品种,不过即使到了凛冬,万物衰败,有些树依然泛着绿。枝叶黄绿相错,将林中唯一一栋建筑物衬托得清晰可辨。
那是一栋两层高、通体砖红色的小楼,西式建筑,尖尖的塔顶挂着一个从来都走不准的钟。最初听说是某高校植物学团队做实验研究用的,还有人说这里是一个文物收藏馆,可苏月溪几乎没见过小红楼有人出没,却偏偏没有半分萧条。门前小径清扫整洁,未落片叶,小楼的边边角角里养了几盆花,花瓣一层叠着一层,开得肆意活泼。
令人称奇的是,同一个花盆同一种品种居然能同时开出三四种颜色的花。苏月溪偶然见过一次,那些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她心里像被猫爪在挠,总想潜进这个神秘的地方一探究竟。
“传说每个人都可以在小红楼里看到自己最渴望看到的东西。”苏月溪靠他更近,压低声音,“你难道没有什么想看到的吗?”
面对她的循循善诱,顾笙言不为所动:“谣言八分靠传说。月溪,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作为新世纪的接班人,不要相信这些。”
这个做什么都较真的人,苏月溪真怕他来一场“走近科学”的科普。好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掌声疏疏落下,夏梨婉转如声声莺啼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月溪不再言语,侧耳听着,方言小调,虽然听不太懂内容,但那起承转合的唱腔很美。她看顾笙言的态度不容置喙,估计探险的事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念头一转,热切地说:“那我明天去跟着学段戏,你来当我的听众。”
要听她唱戏……他的脸色变了几变,透露出为难的神色。
或许别人不知道,不过顾笙言之前已经见识过,苏月溪空有一颗想当歌手的心。但先天条件实在达不到,音色虽好,可音准差到十万八千里外。她无论唱什么,最后都能变成上气不接下气的念白,完全视背景音乐如无物。如果是清唱,那简直算得上魔音绕耳,经久不绝。
去年学校的跨年联欢会上,互动环节,苏月溪自告奋勇要献唱一首。因为知道自己的弱點,她慎而又慎地点了一首周杰伦的歌。一曲过半,差点被台下众多杰迷朋友们合计着扔出礼堂。
“星星,以后你再敢唱我偶像的歌,我一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天,苏月溪受到了她人生中最屈辱的威胁。
这世间如果还有一个有品位的人能欣赏她的歌声,那么定非顾笙言莫属。
这会儿顾笙言眉头紧蹙,似乎天人交战一番,最后无奈地妥协:“那明天我们还是去红楼看看吧。”
“顾笙言!”苏月溪跳起来,眉尾飞起,“你是不是怕我唱歌!你是不是嫌弃我!”
他坦言:“不是嫌弃,是真的听不下去。”
“……”
她有点不想交这么耿直的朋友了。
“你听夏梨唱戏的时候可是陶醉得很。”
“不一样,”顾笙言的眼睫往下一点,喃喃地重复,“不一样。”
04
唱歌有听众和潜入小红楼,哪样都足以让她兴奋。
想起明天要探险,苏月溪激动得一夜难眠。第二天,她早早起来,精神抖擞地去和顾笙言会合。
雪已停,地面和屋顶压了层薄薄的白色,太阳仍旧缩着脸,不肯洒下半点暖光。苏月溪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在他家门前做了几个深蹲权当热身运动了。
天还早,四下俱是一片静寂。顾笙言轻手轻脚地出门,看见她正往手心里呵气,不停地搓着手。他心下了然,从背包里掏出手套和围巾:“我猜你又没带保暖的东西。”
苏月溪懒散,即使怕冷,穿件羽绒服便觉得能凑合着抵御寒冬。至于围巾、手套、口罩这些,琐碎又麻烦,她才不愿意费劲呢。
“这不是有你吗!”苏月溪说起这话底气十足,丝毫不脸红,任由顾笙言三两下给自己缠好围巾。粉色的围巾软绵绵地堆到下巴,同色的手套上还印着兔子头,长耳朵竖过一节手指,怎么看都是女孩的用品。
她在顾笙言面前挥了两下手,问:“这是谁的?”
“夏梨,”意料之中的答案,顾笙言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妥,回答什么都很认真,“我找了找,只有这条围巾最保暖,所以和她借了一套过来。”
“你家小师妹有没有不高兴?”苏月溪抬手晃了晃兔子耳朵,语气戏谑。
顾笙言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蹙眉略作思忖,说:“好像是有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像是这么小气的人。”
木头脑袋,这和小不小气有什么关系。苏月溪也不再多说,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冲。夏梨的司马昭之心,大概只有他这个对外界一直保持漠不关心的人才看不出来。
树林里曲径众多,冬雪压枝,碧色的针叶扎在枝头,被茫茫一片白色衬得分外好看。
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苏月溪随便挑了条路往里深入,没过多久他们便走到小红楼前。大概因为天寒,花盆已尽数移走,楼门紧闭,苏月溪推了两下,厚重的两扇实木门纹丝不动。
她乌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四处翻翻找找,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竹竿,抬高挑了一下窗。窗户没有上锁,轻而易举被她打开。
“我先爬,你压后。”苏月溪摩拳擦掌,刚八爪鱼似的抱上旁边的树,就被冷着脸的顾笙言给拖下来。
他声音紧绷:“你这样会被抓起来的。”
苏月溪拨开他的手,胳膊一伸,又搭上树枝:“开了大门让你走那还叫探险吗?再说我们只是悄悄看一眼,不会有人知道的。”
“万一……”他再一次扯住她,欲言又止,“先说好,我不去给你送饭。”
苏月溪收回手,神情哀戚,戏特别足,颤巍巍地指着他:“顾笙言你变了,刚到槐花巷那会儿,你说交了我这个朋友,以后兄弟一生一起走,愿意和我上刀山下火海。没想到时光易逝把人抛,负心汉!”
明明语文成绩非常好,可滥用辞藻的毛病她怎么都改不了。顾笙言的脸上霎时间浮起两团淡粉,还在努力还原事实:“我没说过。”
苏月溪假装听不见,又说:“你不爬也没关系,我自己去。”
论爬树,她算得上是个专家,小时候的她调皮捣蛋绝不亚于男孩。每当犯了错,苏月溪便飞快地爬上巷口的那棵槐花树,任爸妈怎么劝说都坐在树上不动弹,非得他们再三保证绝不动武,她才肯从树上下来。
顾笙言的脸微微显出些青白,看苏月溪动作轻巧,手脚在枝杈上钩了几下,顺利地爬到树上,然后扒住窗框,稍微用点力,便落到窗台上。她坐在窗台上,晃悠着两条腿,居高临下地看他:“怎么样,大小姐是不是宝刀未老?”
顾笙言仰起头,其实窗户开得并不高,但他有恐高症,这样的高度已足以令他望而却步。
苏月溪往屋内看了一眼,寻到两个落脚点,准备下降。她先小心翼翼地伸下一条腿,没想到着力点没踩稳,只听得一声尖叫,人就摔了下去。
“月溪!”顾笙言也顾不得恐高,迅速攀树,从窗口翻进去。不过短短几十秒,人已经落了地。
“居然还有帮手?”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看着额上带汗的顾笙言,嗤笑,“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懂法吗?”
苏月溪掉落的瞬间刚好被他接住,窗离地面不算远,所幸没有受伤。
顾笙言张了两下嘴,可能是想要解释,又或许是想辩驳,可终究无声。
那人戴着细圆框的眼镜,手拿一个放大镜,不仅不显得滑稽,反而多了几分温雅。他仔细看了几眼顾笙言,一脸恍然:“原来你就是那个哑……”
“许贺!”本就理亏站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苏月溪厉声打断他的话,“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许贺眉毛一挑,“苏月溪,你们不请自来,还打碎了这套宋前茶器,我还没教你‘文物两个字怎么写,你反而说我过分!”
文物?
苏月溪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满地碎片,赶紧往后挪了几步,藏到顾笙言身后,仍嘴硬:“你少唬我,一套仿古茶器就想讹我,我才不上当呢。”
“苏月溪,”许贺沉声,“我爷爷喜欢古董文物,你该比谁都清楚。”
05
因为那套被打碎的据说价值不菲的宋前茶器,苏月溪沦为供许少随意差遣的跑腿工,还不小心把无辜的顾笙言也一并拖下水。
许贺的爷爷在南城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年轻时曾任考古人类学系教授,主要致力于殷墟陶器和青铜器的研究,一生钟爱文物古藏,这座小红楼便是他藏物之所。
因为许爷爷脾气很怪,一向不喜交际应酬,所以这个地方一向没什么人往来。
只是这几年许爷爷年事渐高,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年前突然生出个想法,想把小红楼里的收藏给整理出来,以后开放成小博物馆免费供人欣赏,也不枉这些文物百年流传。于是许贺每有空闲就来这里帮忙归类,还亲手设计了古色古香样式各异的置物架。机缘巧合,遇到试图潜进来的苏月溪,还有为救她翻窗而入的顾笙言。
“我家有一家商场开业,开业庆典上有个主题是戏说经典剧的节目要排。”许贺懒懒地坐在沙发上,对苏月溪说,“你们俩顶上。”
富二代口中的开商场简直像开车一样容易。
许贺的父母皆是企业家,连续八年稳居南城新闻人物的榜单前列。许贺作为独子,荣光尽沾,似乎浑身裹着金粉,吩咐起人来毫不手软,一副命令的语气。
苏月溪两眼喷火:“上周我和小鹿帮你街头巷尾地发传单,腿都快跑断了,现在又要演什么喜剧?许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良心这种东西我没有,”许贺答得爽快,“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顾笙言拉了一下还要往前冲去指责富二代的苏月溪:“月溪,是我们理亏在先,应该尽我们的所能做些补偿。”
“可以啊顾笙言,”许贺投过去一记赞赏的眼神,“现在话比以前多了不少,看来发传单能提高人的表达能力。再说苏医生总说要磨磨苏月溪的脾气,下次有这样的机会我还安排你们去。”
苏医生是她爸。
天寒地冻,从路头到路尾,围追堵截行人磨破嘴皮子才发出去几张传单,这样的日子居然还会有下次。苏月溪腿一软,被顾笙言及时搀扶住。
“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苏月溪眼巴巴地问。
“晚了。”许贺一錘定音。
开业庆典,恶搞经典剧的节目,顾笙言他们分到的剧目是《射雕英雄传》。许贺说这是为顾笙言量身打造的,没有比郭靖再适合他的角色了。
其实顾笙言样貌成绩无一不佳,按理说在学校也应该是个引人注目的存在,但是他并不受欢迎,甚至还总被同学轻视。
自那场变故后,他变得太过沉默,几乎从不开口说话。面对旁人的示好,他脸上也不曾多几分温和。好事者在背后偷偷摸摸议论,传言顾笙言有疾,不会说话。
直至后来搬到槐花巷,见到苏月溪,她活泼胆大,常常自诩他的保护者,顾笙言才慢慢愿意跟她有些交谈。他从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很耿直,总是把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从不会说谎。
木头脑袋,苏月溪埋怨他的时候总这么想。
有时候她会觉得顾笙言好像活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城里,那座城由高墙筑垒,别人进不去,他也不愿尝试走出来。
尽管孤独尝尽,他也留在铜墙铁壁中,不愿自拔。
这出大戏里,顾笙言作为挑大梁的男主角台词特别多,他是个做什么事都认真的人,整天念念叨叨把每句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苏月溪一直没拿到台本,某天终于忍不住去质问许贺:“喂,我作为女主角难道还不应该抓紧时间背台词吗?”
“谁说你是女主角了?”许贺悠然地说,“女主角已经花落别家了。”
“那我是?”
“你是那只雕。”
06
到了正式登台那天,雕兄苏月溪披着满身的道具羽毛站在舞台一侧,从头到尾一句台词也没有,安静如鸟。女主角黄蓉由夏梨来扮,同靖哥哥顾笙言你一言我一语,逗得台下的观众忍俊不禁。
这一刻她才觉得,做一样道具其实也挺好,这样就可以满心满眼地看他了。
放在从前,苏月溪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看到顾笙言是这番模样,总是寡淡的那张脸终于变得生动些许,眼神清亮,成串的句子有条不紊地吐出来,似乎曾经那层坚硬的壳已经慢慢脱落,露出柔软的内核。
十五分钟的节目结束,赢得掌声无数。谢幕后,顾笙言立刻朝她走来,帮她卸掉身上厚实的羽毛,小声问:“没有过敏吧?”
她是过敏体质,经常莫名其妙皮肤红肿一片,尤其是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柳絮在空中来回飘荡,她更容易中招。
顾笙言已经习惯了随身备着抗过敏的药膏,以便能及时减轻她过敏的痛苦。
这份细心体贴,她在感动之余又有不解。
苏月溪问过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你不懂,也明白不了。
“没过敏,许贺跟我保证了,这身雕皮绝对是合格产品,质量过关。”苏月溪又摸了一把道具顺滑的羽毛。
顾笙言点头:“那就好。”
他们下了台,刚想离开,顾笙言突然被叫住:“师哥。”
是夏梨,她站在不远处,语气带笑,却又有种挥之不去的怅惘:“今天能再次和你同台我真的特别开心,觉得此生再也没有遗憾。”
稍有停顿,她又接着说道:“你要知道,人生太短暂,不应该活在回忆里,不会有永久的痛苦,任何理由都不是你停留在原地的借口。”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令顾笙言一怔。
夏梨留下这番话后转身离去,顾笙言停在原地,很久没有挪动脚步。
“顾笙言,”苏月溪声音低沉,“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苏月溪带他来的地方是小红楼,忙了数月,文物博物馆已初具雏形,几个展厅分别用摆架隔开,在许贺的全程参与下,做得有模有样。
唯独一个很小的房间紧闭,她打开门,两人走进去,房间里搭了一个按比例缩小的舞台,还有一部放映机。
房间内挂着不透光的窗帘,将窗帘全部拉严后,室内陷入一片黑暗。苏月溪打开放映机,影像投到白墙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那个微型舞台上,渐渐开启了一段回忆。
影像中是个唱花灯戏的女子,虽然可以看出并不十分年轻,但容貌依旧妍丽,清灵的嗓音,柔软的身段,可以窥见过人的风华。
几行唱词她翻来覆去地唱,几遍过后,她终于停下来,对着镜头羞赧地一笑:“忘词了,重来,刚才这次不算。”
影像到这里戛然而止。
“月溪,”顾笙言突觉呼吸停滞,茫然无措地说,“月溪。”
仿佛无边的暗夜,他在寻找天空中唯一的那点星光。
苏月溪站在他旁边,声声应下,待他平静了些,她的眼角濡湿:“我早就想带你来这里了,顾笙言,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等到你敢面对,才有可能放下。”
顾笙言深吸一口气,看着定格在最后的那个美丽女人,终于说:“那是我妈妈。”
07
顾笙言的妈妈周婉从很小起便学戏,与鹿父相识于一个花灯班。因为一次搭档,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共结连理。
鹿父在艺术团工作,后来转向管理岗位,对戏的感情也就逐渐淡了。可周婉多年来始终对唱戏痴心不改,待顾笙言大一些,她便手把手地教儿子唱。
后来从福利院收养了夏梨,每天清晨,周婉都會领着顾笙言和夏梨吊嗓子,还带着他们四处演出。
鹿父一直不同意让顾笙言学戏,理念不合,再加上被生活琐碎消磨,原本情深的眷侣渐渐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在一次演出前,他们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直到登台开唱,周婉眼里还噙着泪。
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台演出。
当时顾笙言就坐在台下,看见高高的舞台上,妈妈是那样美。以至于搭建粗糙的舞台骤然坍塌了,他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恐高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恨过父亲,如果不是那天的争吵让母亲神情恍惚,她本有机会可以逃生,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因为眼睁睁看着母亲意外离世,他遭受了巨大打击,下意识地封闭自己的内心,不愿与人交谈,也不再唱戏。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本以为夏梨能明白他几分,只可惜事情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埋怨他不知轻重。明明父亲经此事也大受打击,他不但不知宽慰,反而雪上加霜。
顾笙言想,没有人懂自己。
后来他的心病越发严重,父亲便带着他来到槐花巷。原本应该只是漂泊的一站,不曾想会遇到苏月溪。她就像一团火焰,以势不可当之姿冲进他的心里。
看他的状态有所好转,父亲决定留在这里,还一直保留着一个花灯班。
其实顾笙言也不是喜欢听夏梨唱戏,只是从她的唱腔里,能让他想起妈妈。
“能正视过往,说明你已经慢慢走出来了。”苏月溪循循善诱,语气轻柔,“顾笙言,你看现在,你可以正常地和别人交流,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总以为自己做不到。人生会有很多‘更坏的事情,可也是因为这些,未来总会向着更好的地方奔去。”
顾笙言将这些话思虑很久,终于点头:“你说得对,月溪,我会试着将沉重的东西放一放,努力活得更好。”
苏月溪吸了吸鼻子:“顾笙言,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
还有我,千山万水陪你渡,孤舟寒江共你越。
遮光的窗帘悉数打开,光芒铺天盖地。最亮的几缕,别在他们的心跳声中,缀在他们对视的双眸里。
因为有你,全世界的光都不能及。
08
顾笙言不知道,苏月溪的爸爸是一位心理医生,受他父亲所托为他治疗。他抗拒心理医生,苏医生始终没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顾笙言面前,只暗地里做了一些观察,并记录在案。
苏月溪无意中看到了他的病历,那样出类拔萃的一个人,不该变成这样。于是她主动接近他,逗他说话,为他出头,总想些千奇百怪的点子喊他出去疯。
为的是能让顾笙言打破壁垒,同外界多沟通。
许贺是苏月溪很好的朋友,受到她的感染,也加入到想方设法帮助顾笙言走出心理障碍的行列中,所以才有了那出打碎文物的戏码。他试图激起顾笙言的情绪起伏,还趁机借发传单为名,实则让顾笙言多与人接触,脱离“希望逃离所有人”的心理怪圈。
那场演出是夏梨恳求的,她想再与顾笙言同台一次。
也恰好是这次机会,苏月溪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带他去看那段影像了。
影像是许贺找出来的,许爷爷喜欢收藏,做过民间艺术的专题记录,四处寻访集成录像,花灯戏就是其中一种。许贺在帮忙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包装盒上写着一个名字——周婉。
许贺听说了那段往事,也知道周婉正是顾笙言的母亲。
好在所有的心思都没有白费,他终于好了起来。
同样的,苏月溪也有很多事不知道。
比如顾笙言原来住的地方其实离槐花巷并不远,多年前,他在父母的怒吼声中从家里跑出来,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怎么的来到槐花巷口。
有人在卖烤红薯,他很冷,买了一个坐在那棵极茂盛的槐花树下吃。
心里难过,晚风一吹,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无声地掉眼泪。
“喂,”女孩的声音蓦地在头顶响起,明明是很凶的语气,说出口的话却是,“你是不是在吃烤红薯,快给我一口!”
那是刚踢翻了老爸最喜欢的一盆花,怕挨打,所以躲在树上的苏月溪。
顾笙言掰了一大半递给她。
饥肠辘辘的苏月溪敷衍地道了谢,美滋滋地吃着,根本没多看他一眼。顾笙言抬头看她,心情一点一点好起来。
“苏月溪!”苏医生出现在视野内,一副怒气冲冲的樣子。
“我听不见!”她飞快地接话。
顾笙言忍不住笑起来。
遭逢变故后,他再一次遇见她,如命中注定一般,就像克服恐高症,也像尝试和别人交流,表达想法。似乎她有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冥冥之中成为他绝望中可以抓住的一束光。
这束光成了明月与灯火,将他的世界完全点亮。
顾笙言有一枚视若珍宝的书签,来自一本科普读物,书签上印着一个问题——
四季万物中,你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啊。
他想了想,在空白处写下——月溪。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