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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与信仰的爱恋

2017-08-23王杏芬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李大钊

王杏芬

引 言

1919年秋季,长沙火车站站台。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一对父女正在告别。穿着灰布长衫的父亲缪芸可,将自己在日本留学时带回的一面蓝色闹钟递到女儿手里,郑重道:“玉桃,你是我的女儿,却有男儿般的豪气。今日赴京求学,请将此钟带去陪你左右,为父希望你以此警醒自己,勿荒废大好时光,爱时惜时。求学路上,读有字之书时,不忘求无字之真理。無论身处何地,都需向着光明的路上走。”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女儿玉桃怀揣蓝色闹钟,一步三回头登上列车。轰鸣声响起,火车“哐当哐当”开始启动。蒸汽机的白雾中,父亲缪芸可的身影急速向后退去。

这位扎着两条长辫,被父亲昵称为玉桃的姑娘,大名缪伯英。这次,她以全长沙地区考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车轮向着北方滚滚前进,秀美的湖湘大地在窗外一闪而逝。伯英默默将头点了两下,似乎爹爹还在面前:爹爹放心,黑夜再深,我也会不懈追求光明!缪伯英在心底对父亲、也对自己立下了誓言。

追求光明

石驸马大街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门口,缪伯英等来了接她的杨开慧。12月下旬的北京,阳光甚好,气温却不高。穿着棉袍的缪伯英坐在来接她的开慧自行车后座上,依然感到风如刀割。

她不禁更紧地搂住在奋力蹬着车轮的开慧,说:“妹妹,风都对着你吹,肯定很冷呀!”

杨开慧在前大声道:“你别担心我了!我都已经出一身汗了,踩自行车不会冷的!”

豆腐池胡同9号一块挂着“板仓杨宅”的院子里,早早候着她俩的向振熙,对着伯英热情地伸开了双臂。伯英扑进她的怀里,如见到母亲般高兴。一阵寒暄过后,伯英问道:“我家昌济叔呢?”

向振熙对着南房一努嘴:“在那。有几个学生来了,又在谈时事呢!”

“我最喜欢昌济叔叔这样,不为书斋所囿,心怀天下。真正的读书人便应如此。”缪伯英接过杨开慧端来的茶,还没喝便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

“平民都囚在治者和资本家的铁锁之下,太不合理,必须改造。”南房的门没有合上,里面传出一个年轻的湖南口音。

“孟雄,你觉得应如何改造呢?”是杨昌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亲切。

“我觉得无须武力,也不用议会,只用平民的直接行动,把手里为资本家创造财富的工具一齐丢掉,进行总同盟罢工!”一个山西口音插话道,声音同样年轻。

“嗯,有自己的想法,不错。”杨昌济似乎在微笑点头,语调饶有兴致。然后又似乎望向了前一位发言的男生:“你说说,看看你的改造方法与高君宇的有何不同!”

“我认为当前社会不平等的来源,主要就是一部分人劳心,一部分人劳力。要想消灭不平等,就得人人读书,人人劳动。我们可以根据勤工俭学的宗旨,于通都大邑的地方,组织一个模范公司作为青年们共同生活的大本营。无论什么人,可以去做工,一面做工,一面读书,工作学习兼可。这样既可以使青年自食其力,取得自由,又可开始改造社会的运动,使智识阶级变为劳动阶级,劳动阶级变为智识阶级,具互助思想,改良现在社会上物质之现象。”叫何孟雄的男生声音沉稳有力。他继续说道:“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在九州办了个‘第一新村,我们不妨借鉴一下,建一个中国的新村……”

伯英悄悄对向振熙道:“振熙婶婶,我能进去听听吗?”

向振熙眼神充满鼓励:“能!进去吧,你昌济叔就喜欢有见识又勇敢的女孩子!”

刚进来的邓中夏背后竟然还立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女学生,好几个男生的眼睛都被胶着了。伯英大方地冲他们笑笑,嘴里喊着“昌济叔”,径直朝杨昌济走去。杨昌济突然见到伯英,十分开心,问了几句缪芸可的情况后,便牵着她的手对着学生们道:“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女才子缪伯英,今年,她以全长沙地区考分第一的佳绩,考入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一位戴着眼镜的清秀男生走上前来,向缪伯英伸出手去:“你好,缪伯英!我叫何孟雄,也是湖南人。”

缪伯英想接住何孟雄伸过来的手,半路却又缩了回去。许多陌生青年在这里,刚满20岁的缪伯英还是有点害羞。她双手交叉垂在青色学生裙上,笑容腼腆:“你好!”

“我在北京大学做旁听生,离你们那个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不远,到时我带你各处逛逛。我对这里熟,我比你早来一年……”何孟雄热情地说着,英俊硬朗、健康阳光的脸上,有双男生中少见的大眼。伯英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生怕一不小心,就沉沦在那对深潭般柔情万丈的眸子中了。

“来北京之前,我本是想去法国勤工俭学的。我们20来个人从长沙一起乘船转途武昌北上,坐车到河南郾城又碰上水灾,只得一路步行到了北京。”

何孟雄兴致勃勃地说着:“但到了北京以后,我就改变了主意,决定留在国内勤工俭学,觉得唯有如此方能实现自身的救国理想与抱负。”

……

何孟雄忘情地诉说,众人都已悄悄离房,两人浑然不觉。待到发现屋内只剩他俩时,孟雄才不好意思打住话头。

“什么时候走的?”何孟雄环顾四周,下意识问道。

“我也不知道。”缪伯英也条件反射般回答。

两人看着对方的痴样,联想到自己,不由又害羞又激动又腼腆,一时陷入沉默状态。

门虽被合上了,但外面有声音传进来,较是清晰。何孟雄脸色潮红,向缪伯英伸手,伯英仍未接住,却跟着他走到窗前。孟雄推开窗户,见杨先生领着那几位青年,团团围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旁。杨先生的声音激越又饱含深情:“今天你们的辩论令我欣慰。暂且不论你们观点的正确与否,但你们身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值得称道,也让我看到了未来中国之希望。一个国家的生长形态和面貌,是由这个国家的青年们的行为与声音所决定的。所以,我恳切希望各位,珍惜青春年华,保持坚守理想的勇气,立志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以备他日成为大木而拄长天。”

槐树下掌声一片。窗内,何孟雄和缪伯英一边热烈地跟着鼓掌,一边兴奋地用眼神交流着无声的语言。

亢慕义斋

百米开外矗立的这栋大楼,砖木结构,平面呈“工”字形。楼高4层,通体红砖砌筑,红瓦铺顶。虽说新落成不久,但有种古朴的书香气韵。这里,便是坐落于北京东城区沙滩北街的北大红楼。

何孟雄是这里的常客,但与伯英一道来此,却是第一次。两个年轻人本是手牵手的,进得大楼,便很默契地松开了。

工读互助团的失败,让两个人都有做了一場梦的虚幻感。梦虽然醒了,但心头却并不轻松。马克思主义到底是什么?它果真能指引正确的方向吗?伯英和孟雄都不是特别明了,因为之前并未亲自接触过。梦醒之后,依然面临着道路的抉择,这不可避免地给他们带来了彷徨与苦闷。

门口传来刹车声,两人掉头一看,一个身着西装、梳着分头的40来岁男子下得车来,将后座的车门打开,走出来的是高挑清秀的石评梅。伯英正欲大声唤她,男子的举动却让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亲热地抱了下评梅,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然后开车走了。

“我明白了。”孟雄看着这一幕,恍然大悟,“不知道君宇该怎么办了。”评梅低头走了进来,情绪并不高涨,反倒有淡淡的愁容。见到孟雄和伯英站在这里等她,略微一惊,寒暄过后便一齐走进北大图书馆。

高君宇正在图书馆门前迎候评梅,见此,伯英忍不住多了句嘴,说:“君宇,既然接女孩子,就要有诚心,至少要到红楼大门那里去等着。”高君宇腼腆一笑,只当伯英与他开玩笑,全没料到话里有深意。孟雄在旁边用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因为评梅的表情不仅难堪,而且情绪更加低落了。

邓中夏从图书馆内走出,说:“都到齐了,我们就往二院走吧!李大钊先生在那边等着我们呢!”

北京大学二院距离不远,与红楼仅隔一条马路。校内迎春花新枝勃发,鹅黄小花含着露水次第绽放,娇嫩清新。空气中充溢着不知名的植物香味,春天的景致处处显现活力,令人赏心悦目。

大家都知道要去往哪里,但除了中夏,大家又都还没去过那里。期待、好奇、猜测、幻想……在青年们脑海里来回穿梭,却都无话,沉默中隐含着庄重。

距北大校长办公室逾百米处,中夏带着同学们进了一所房子。室内非常宽敞,墙上醒目处挂着马克思像,两侧一副对联:出研究室入监狱;南方兼有北方强。另有两幅口号:不破不立,不立不破。四周墙上还贴满了鼓励青年上进的中外诗歌与箴言等。最主要的陈设自然是房子中央的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外籍原版的图书刊物。

缪伯英兴奋地低语道:“研究室和监狱,两个词语连在一起,多么富于震撼力呀!”评梅也急切地插话:“我记得《每周评论》上登过一篇《研究室与监狱》的文章,指出入监狱和入研究室,应是当代青年人生中既高尚又优美的生活。但我忘记作者是谁了。”

“是陈独秀先生写的。”高君宇爱怜地看着她,提醒道。

“哦,记起来了。”评梅总算笑了,虽说是不好意思地笑,但让高君宇心里暖洋洋的。

“我也记起来了!”伯英大声说,看到他们被她不经意的声音吓住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接着往下说:“你今出狱了,我们很欢喜!有许多的好青年,已经实行了你那句言语,‘出了研究室便入监狱,出了监狱便入研究室。他们都入了监狱,监狱便成了研究室;你便久住在监狱里,也不须愁着孤寂没有伴侣。”

念完,伯英继续道:“李大钊先生欢迎陈独秀先生出狱的这首诗里也引用了这句话,怎么一挂到墙上就让人蒙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笑了起来。笑声中,先进到里间的邓中夏走了出来,说:“同学们,请进吧!李大钊先生他们在等着。”

“还有一间?”高君宇高兴地左顾右盼,说,“红楼里的外文书籍可有集中存放的地方了!”

李大钊先生上任北大图书馆馆长后,通过各种途径充实馆藏,也向国外许多出版机构订购了大量原文版书籍,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康德与黑格尔学派的著作。因为急待整理上架,李大钊先生在学校德文班、英文班和法文班组织了一批同学来“义务劳动”,大多是南方来的同学,学英语的高君宇也在其中。狭小的书库和外文阅览室里,需要整理的外文书一摞一摞码在身旁的地板上,同学们就这样席地而坐,进行翻译、编目和打印卡片的工作。工作都是学生们利用课余时间完成的,既艰苦又紧张。经过一段时间的整理,外文新书都能上架借阅了,马克思主义的原著第一次进入了中国的大学校园。

李大钊先生用“被褐怀玉”四字来赞誉高君宇他们这群南方来的学生,他们的才华和上乘的翻译水准令他非常满意。北大的南方籍学生大多家境贫困,穿着朴素,但个个好学上进、勤奋努力。

高君宇没有猜错,这确是李大钊先生从校长蔡元培那争取来的两大间房子,不只用来做外文阅览室,他还有个更秘密的计划。

里间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坐着李大钊和另一位男子。男子40开外,前额较常人宽阔,面色冷峻,正与李大钊谈着话。见邓中夏领了几位进来,

男子和李大钊一同站立起来向同学们微笑致意。李大钊用手指着男子,语气敬重:“同学们,这位便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创始者和革命的先锋仲甫先生!”

仲甫先生便是陈独秀。陈独秀的名字在北大进步学生中早已如雷贯耳,在场的五位学生也不例外。中夏早已先一步见过陈独秀,而何孟雄、高君宇、缪伯英和石评梅猛然间见到大名鼎鼎的精神偶像,一时心情激动,竟不知如何言语。片刻的惊喜过后,四个人蜂拥上前,争着与陈独秀握手。

许是才从监狱出来不久的缘故,陈独秀略显疲惫。李大钊领着热情的学生们走了出去,并带上了身后的门,他想让陈独秀独自休息一会。陈独秀不仅是他尊重的兄长,更是他情深意笃的同路人。无论哪种场合,他从不称他的名字,而是尊称“仲甫先生”。1915年,他在北京创办《晨钟报》,陈独秀在上海创办了《新青年》,虽然分处南北两地,但对民主与真理的共同追求和倡导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此种下了友谊的种子;1917年,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李大钊出任北大图书馆主任,《新青年》便成了两人携手抨击黑暗社会和黑暗制度的新文化运动宣传阵地,北大红楼更成了马克思主义的宣传中心;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因在北京新世界散发进步传单而被反动当局逮捕,李大钊各方奔走,参与营救。慑于舆论压力,北洋政府不得不在三个月后释放了陈独秀,但他的行动仍然处在严密的监视与限制状态。这让李大钊有隐隐的不祥预感:反动当局不会就此放过陈独秀!

陈独秀的安危系着李大钊的心,千头万绪也只得暂时按下,因为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取得这帮进步学生的支持。在书架与书架之间,他亲切地端详着他面前的那一张张充满活力的年轻脸庞。希望无穷!他想。他郑重地告诉他们,他想成立一个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会址就设在该处,暂不公开。他说要做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首先必须做一个马克思的读者。他还说会所的名字他已想好,就叫“亢慕义斋”,这一词来源于共产主义的德文译音,而“斋”即书房。说完,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们身上,他在静静地期待。等待的时间并不很长,高君宇率先表态:“我愿意加入。我会英文,以后我负责英文版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翻译。”

“我加入!”何孟雄也毫不犹豫,“先生说的现在暂时不公开,但我相信以后条件成熟,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愿意加入的。”

伯英无限欣喜地望着孟雄,他终于在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彷徨和游离中走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信任和追随。如此大的转变在短时间内完成,除了无政府主义思潮确实让他失望外,身边马克思主义学说信奉者体现出来的乐观、豁达、勇敢、无畏和兼容并包的气质是对他最有力的说服。

评梅含着笑望着李大钊,嘴唇动了几动,又低下头去欲言又止。李大钊观察到了,他双手交握,和蔼地偏头对评梅道:“评梅是作文的才女,又是体育系的高等生,如若你能融入进来,不仅能让研究会文气更充沛,还能带来体育系学生的蓬勃朝气。何况体育精神也是马克思主义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资本论》中认为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是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就包括身体的发展,这也是体育人文精神的核心所在。”

评梅感激地抬起头来,怯怯地说:“李先生,我很想加入,只是怕自己思想不够成熟,拖了你们的后腿。”

“不会的!”李大钊语气肯定,说,“人的认知与每个学派的发展相同,都需经历一个过程才能慢慢趋于成熟,而过程能提升我们的视野境界,直至达到预期的目的。同学们,一起进步好不好?”

缪伯英率先把手放入李大钊的手背,何孟雄修长的手、邓中夏结实的手、石评梅纤细的手纷纷搭了上去。高君宇见评梅也同意加入了,站在一旁兴奋莫名。伯英忍着笑催促道:“君宇,只差你了。”高君宇才反应过来,将手在裤子边上抹了几抹,小心又神圣地将它覆在评梅的手上。

信仰的洗礼

朝阳门外,虽是凌晨,天地一片青黑,仍有夜的寂籁。几声咳嗽打破宁静,一个男声在轻轻嗔怪:“太早了,要你不来你硬要来,看看,受寒了吧?”

“我肯定要来,否则不放心。昨日去买那几本账簿,没料到店家问我是哪个铺子的,我胡诌几句,他便起了疑心,说周边生意人他都认识。”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蒙眬,显得磁性十足。

“你是自告奋勇,我也疏忽了,哪有生意人差女眷去买账本的?幸亏没出事,否则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喜欢。”说这话的时候,女的声音接近于耳语了,“先生都亲自护送,我恨自己身为女性,不能相陪。所以争着做点辅助之事,求得心安。”

“男性又怎么样?先生也未准我同行呀!如此重大之事,只有亲力亲为他才能放心。”

远处传来蹄声,两人止住交谈,驻足往左边来路看去。未几,蹄声停止在他俩身边,辕头高悬的一盏马灯照亮了周遭,是一架骡车。

驾辕人旁边坐着的正是李大钊先生。今日打扮不似从前,头发往后梳着,涂了一点头油,在油灯的光照中隐隐发亮。布袍子外面吊着一块怀表,一副算盘在座位的靠背上斜倚着。

他跳下车来,站到在此等候的缪伯英和何孟雄面前。伯英双手将手中的几个账本递了上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玫红纸片,说:“昨天我已做好两本账目,后想着光有账簿还不完全像去收账的生意人,所以孟雄又赶到一个印刷厂里印了这些名片。”

辕车上的布帘子被揭开了,一位中年人走下车来,伯英和孟雄乍一看没有认出,原来就是陈独秀先生。两人赶紧迎上前去,陈独秀分别握住两人的一只手,说:“非常感激你们想得如此周到!和你们在一起,我觉自己也年轻了。有你们年轻人在,就有中国的希望在。”

缪伯英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了上去。面前的陈独秀先生头戴一顶毡帽,身上却穿着不知哪里找来的一件油光发亮的棉背心。在北京,陈独秀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不仅很难开展革命活动,还恐有性命之虞。李大钊想,上海环境相对宽松,只有在那里,陈独秀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对陈独秀的深厚情意让李大钊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亲自护送陈独秀离开北京去天津,再让他独自从天津到上海。火车站已不在选择范围,周边必定布满警局密探。因此他托人租了一架骡车,让陈独秀坐在车里,而自己装成年底去往天津收账的生意人,与驾辕人并排坐在车外。如遇盘查,坐在车外的他可以一应交涉,因为他的北方口音不会引起疑心。

幽黑的夜、凛冽的寒风与乔装打扮迁徙的师长……一切令伯英鼻头发酸,一股热泪喷薄而出。李大钊见状,说:“天很快要亮了,我们要马不停蹄赶路。不耽搁了,就此别过吧!”

陈独秀向他们招手道:“孟雄,伯英,后会有期!”

骡车向前面哒哒驶去,有力的步子仿佛要冲破前方的黑暗。天际,曙光初现。

“已与我姑妈联系上了。”陆鑫源兴冲冲地跑到车间门口,告诉来看他的何孟雄,“她现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院做舍监,是何炳麟的一个老朋友介绍她去的。”

何孟雄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女人的韧性在陆望舒身上体现得非常彻底,这真是一个生活打不垮的让他钦佩的女人。他将手搭到这位昔日同窗的肩上,由衷地说:“你要珍惜!”

陆鑫源不停地點头,连声说“一定一定”。自从电报局门前遇见以后,何孟雄就留了心到处帮他物色工作。毕竟有过去的一份情谊在,他始终不忍眼睁睁看着陆鑫源落魄下去。北京大学有个印刷厂,专门负责印刷本校讲义兼其他考试资料等,有一日贴出启事招聘印刷工人。何孟雄一喜,想带陆鑫源来应聘,遭到伯英反对。伯英觉得陆鑫源本质恶劣,不说其他,单就偷走对他恩重如山的姑妈的所有积蓄一事就难让人容忍,何况平常的观点都极其自私。内心只有小我,根本没有崇高的理想和抱负。依照伯英个性,是非要与这种人断交的。“列宁说,青年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孟雄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来说服伯英,憋出了这一句话。伯英爱怜地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呀,就是八月十五的糍粑心,服软不服硬。唉,但愿陆鑫源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陆鑫源一考就中,做了印刷厂的排字工。何孟雄起初担心他会瞧不起这些苦力活,但现在的陆鑫源完全让他的担心变成了多余。他不仅工作勤勉,而且与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也能打成一片。他剪了平头,一身工装,显得既精神又利落。从他嘴里完全听不到他原来最喜欢说也最让何孟雄反感的“人生设计”之类的话了。

“列宁看出了青年有无限的可塑性,所以他才说要原谅犯了错误的青年。实质上,也就是说要给他们机会,不能把他们一棍子打死。”何孟雄把自己的感悟说给伯英听。伯英笑着说:“你成了治病救人的医生。”

看法归看法,伯英也对陆鑫源的改变寄予希望,因为他并不是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一个人。一则他在父亲缪芸可的学校做过事,二则他不仅是孟雄的同学,还曾经是孟雄的亲戚。虽然亲戚关系算起来比较远,但陆鑫源的亲姑妈一直是孟雄尊重且敬爱的一位长辈。所以,在为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往天津去时而印制的那叠红色名片,就是她去找的陆鑫源。当时印刷厂已经下班了,陆鑫源知道后二话没说就赶回厂里,一个人制版、排铅字、找红纸……忙了大半夜,终于赶了出来。交到她手里时,陆鑫源红润的脸上还沾了一大块油墨。孟雄告诉他,他便拿手随意一抹,那块油墨的面积反倒更大了,灯火通明的印刷车间里,飘荡着三个年轻人无拘无束的笑声。

陆鑫源说:“伯英,那年在湖南女高师的门口,你塞了一块玉给孟雄,孟雄后来又给我了。我离开湖南前交给了我姑姑,托她一定由孟雄转还给你。下次我回湖南,一定记着将玉带回……”

一听此话,何孟雄马上说:“玉给我了。你走后我去看四祖母,她当时就给我了。我还揣着它特意到落星田的女高师去找伯英,却没找到。后来在火车站遇到伯英在送开慧,又忘记了这事。”

“啊,已在你处?那太好了!现在我就没有私藏宝玉了。许久以来我都惦着这个事情。”陆鑫源一脸释然。

“玉呢?”伯英笑嘻嘻地向孟雄伸出手,说,“现在应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吧?”

孟雄跟着笑,但笑得尴尬和不自然。上次找过一次没找到,事情一多,他就把玉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但这块玉,他一定要找到。那是块吉祥玉,他觉得,因为它在冥冥中给他与伯英系了一条红线。

今天孟雄来到印刷厂,并不单单是看望陆鑫源,他还有个更重要的事要拜托他。两人来到印刷车间门外一个小花坛旁,四周无人,机器的轰鸣声退到了厚墙之内。

何孟雄也没掩饰,单刀直入请陆鑫源印点传单,并且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陆鑫源问什么内容,何孟雄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五一劳工宣言。”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陆鑫源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他的犹疑何孟雄看在眼里,说:“我知道你有难处,搞得不好连你刚端起的这只饭碗也会打掉。所以我也不勉强你,实在不行我去找别人。”

何孟雄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走去。陆鑫源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何孟雄走出印刷厂的铁门,山坡上花草正艳,鸟虫同鸣。旭日暖暖地照在万物之上,一派生机盎然景象。他正欲抬脚下台阶,陆鑫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孟雄,把要印的内容交给我吧,我今晚就着手。如果可以,也请你来打个下手。”陆鑫源说得坚决,刚才的犹豫已无影无踪。

何孟雄不敢相信他的转变,盯了他半天。陆鑫源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说:“过去,我的思想觉悟不高,事事都从小我出发,这是不对的。以后我要多向你学习,胸怀格局须逐渐放大。万一……万一丢了这份工也不要紧,毕竟我还年轻,总不至于饿死。”

欣喜的笑在何孟雄的嘴角漾开,他猛地擂了陆鑫源一拳:“早说呀,搞得我刚刚心神不定。传单没有,五一的活动就会泡汤了。”

陆鑫源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一个劲地说:“来得及,来得及。”

入夜,北大印刷厂铁门大开,加班到现在的工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有的打着哈欠,有的捶着腰身,不时有人发出抱怨:“一天到晚这么累下去,迟早会被折磨死。”“是呀,早晨顶着星星来上班,现在月亮都出来了才下班,真是两头不见光。我都饿得肚皮贴肚皮了。”

月色之下,有几个学生打扮的人逆着人群而进。牢骚满腹的工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只顾着怎样才能赶紧回到家中吃上一碗热饭。

印刷车间的两扇木制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听到脚步声,门身右侧的一扇小门忽地开了,学生们鱼贯而入。小门合上后,站在车间里的几个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嗤”的一声,一根火柴划燃了,蜡烛照亮了一张脸,那是陆鑫源。他举着蜡烛往排满了机器的车间走去,后面跟着缪伯英、何孟雄、邓中夏、高君宇和石评梅。大家走得跌跌撞撞,不时碰着脚下的小零件或装材料的小筐子。到得一架机器旁,陆鑫源拿出一把蜡烛,要同学们帮忙点燃。机器连上了电,却不敢开灯。厂区没人了,一台机器的声音传不了多远。但若亮了灯,就怕把人招惹来。陆鑫源一边忙活,一边解释。这次不像上次给李大钊印红纸名片,所以就要格外小心。

陆鑫源将他的工具柜打开,铅字及纸张他都准备好了。缪伯英忽然一阵感动,眼前的陆鑫源不仅没有原来讨厌,反而有点可爱了。她又因此想到人之可爱果真与外表无多大关联,品质和性格才是最重要的元素。

传单文章不长,陆鑫源排好铅字,装好机器,开关一按,被吞进去的纸张再出来时就有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家裁的裁纸,打的打包,既有条不紊又热火朝天。过了午夜12点,窗头月亮更圆,清辉明亮,照着地板上码成了好几垛的几千份传单。

大家开始提着传单往外走。蜡烛已经熄灭,但月色将前面的路照得如同一条银白小径。高君宇咳了一聲,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

评梅说了一个“君”字,又吞了回去,料想大家可能都已听到,索性勇敢地讲了出来:“君宇,你这咳嗽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大家也纷纷劝说君宇要爱惜身体,君宇拗不过众人,答应过了五一劳动节后就去好好查查病。中夏说李大钊先生安排他去长辛店参加工人的庆祝活动,后天五一节就不跟同学们一起去闹市散发传单了。陆鑫源走在他们中间,默默地鼓了许久的勇气,才对何孟雄开口道:“孟雄,我不是学生,可以参加你们的活动吗?”孟雄马上回答道:“当然可以!你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学生。”何孟雄内心真的为今天的陆鑫源而高兴,不仅印刷传单帮了大忙,而且还主动要求一起去散发传单,思想越来越进步,觉悟也一天比一天高了。

传单临时存放到何孟雄在北大后门的骑河楼的租住地。孟雄送出门来,同学们陆续返回,只剩缪伯英和陆鑫源两人。孟雄说:“我正要去送伯英,鑫源不妨一道走走。”陆鑫源求之不得,说天都要亮了,现在不仅没有睡意,反倒精神百倍。伯英调皮一笑,说:“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到香山跑上一圈,做北京城里的早行人?”提议一致通过。还未登山,大家就已跑了起来。黎明前的空气如水般流淌,湿润清新。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舞,沾在他们的鼻尖、眉梢和衣裳上。欢快的跑步声惊得鸟儿早醒,“啾啾啾”在头顶上不停放歌。真的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且不说其他,单就清晨给人带来的美好心情就足以让人满足。一切都是新崭崭的,孕育着无穷的希望,蕴含着无限的活力。

两个男青年一边聊一边跑,不知不觉就把伯英落到了后面。伯英憋着一股劲,总是想跟上他们的步伐,却又老是赶不上,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光洁好看的额头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蛋上透着健康的绯红,像一个正当时节的圆苹果。

陆鑫源有着一般男孩子没有的细心,跑了一段路,他意识到把伯英掉到了后面,主动停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何孟雄。何孟雄聊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脚步还一个劲往前迈。陆鑫源只得开口:“你的女……女朋友跟不上了,我们等等她罢。”话是带着笑说的,心里却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何孟雄猛然醒悟过来,不论伯英与他有否男女朋友的关系,自顾自往前跑而忘了她,这都是对女性的一种失礼。他歉疚地掉头就往伯英跑去,伯英却全然没有他预想中的生气或使性子,反倒满脸诧异地问他怎么往回跑,不去香山了吗。

孟雄释然之外,对伯英更增一分爱意。她果真没有一般女子的娇气,胸襟与观念都非常开阔。他将伯英的手无比珍视地握到自己掌心,说:“多么好的黎明时光,真想就这样一直牵着你的手走下去。”

如此一说,伯英倒添了羞色,一边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一边嘴里嘀咕道:“前面还有人呢!”陆鑫源在前头凝视着更前方,刻意不往他们这边看。

何孟雄不依她,将她手攥得更紧,带着她往前跑去。

走在香山小径,花香扑鼻,可惜天未大亮,树花一体,无从欣赏。摸黑爬上山顶,天已露熹光。危崖上一处虬松刚劲巍峨,傲对山风。孟雄不由张开双臂,对着空阔广大的自然发自肺腑地一声大喊。多月来因筹备五一集会的艰辛及五一劳动节当天举行游行示威时的未卜风险,让他于忧虑中陡生一腔豪情。伯英仰起头,闭上眼,细细地领略山川灵气给予自己内心的震动与畅快。不知何时,她的手被孟雄举了起来,孟雄的另一只手,握住了陆鑫源的。连绵的群山,起伏的峰峦;雾霭、流岚……回荡着三个青年嘹亮的诵读之声:

春月载阳,东风解冻。……肃杀郁塞之象,一变而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冱寒之天,一幻而为百卉昭苏之天矣……彼幽闲贞静之青春,携来无限之希望,无限之兴趣,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

这是在青年学生中广为流传的李大钊所写《青春》一文里的章节,年轻的声音从山顶随风飘荡,迤逦而下。春花闻之怒绽,山溪闻之停止滞顿,勇敢地向绊脚的石头发起冲击……

下山路上,陆鑫源有意识地加快步子,走在孟雄和伯英之前。但没走多远,他的目光便被不远处树林里熹微曙色中的一对男女羁绊住了。他朝后摇摇手,示意孟雄和伯英放轻脚步。三人驻足倾听,那边传来断续的哭声,男的哽咽,女的抽泣。

“你要我怎样呢?”女的正是石评梅。她靠在一棵树干上,对着手撑在她头顶树干的高君宇道:“我不是告诉你多次了吗?我接受你做我的唯一知己的同志,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除此之外都不考虑。”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内情?你不是对我没有感情,你的眼泪出卖了你!评梅,自从在山西同乡会认识你后,对你的爱就似洪水淹没了我的整个心海。而我频频传出爱的信息,你却屡屡传来拒绝。这之间肯定有原因!”君宇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手也从树上放下来,想要搭到评梅的肩上去。他的步步追问让评梅压力重重,评梅一扭身挣脱了他的手,径直往山下跑去。高君宇一愣,旋即跟着追了上去。

三人不由同时叹了一口气。伯英与孟雄自从那日撞到陌生男子送评梅到图书馆的一幕后,便明了了君宇为何一直不为评梅所接受。而陆鑫源完全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他的那声叹,不光为刚目睹的别人的情伤,也为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心底的隐秘。

伯英和孟雄都在纠结,是否该将真相告诉君宇。

1920年5月1日,月亮刚刚隐退,晨星还挂在现出鱼肚白的天际时,北京大学的礼堂早已人头攒动,老师、学生、工友齐聚一堂,正在举行“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纪念活动。会上,李大钊先生将要发表演讲。

拿着小旗和标语的人群中,何孟雄在忙碌地穿梭。他在联络一会与他一道去闹市游行并散发传单的同学,同时布置具体的游行线路。

伯英在人群中抬头找寻何孟雄,终于看见了,她朝他挤了过去。她压低声音对孟雄说:“步行散发传单的同学都已组织好了,大家都集中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只要一下通知,我们就可马上出发。”

孟雄道:“好!李大钊先生讲完话,我们就不参加后面的活动了。大家按原计划上街。伯英,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昨晚的动员大会都被临时取消了,就是因为走漏了风声。看来今天当局一定做好了对付我们的准备。”

伯英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们有这么大队人马想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反倒是你们几个在两辆行驶的汽車上散传单,只怕会惹人注目,所以,该小心的是你。”

礼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原来是李大钊登上会议台了。掌声过后,大家屏息静听,李大钊开始了激情奔放的讲话:

“老师们!工友们!同学们!五一是工人的日子,是工人为八小时工作运动奋斗而取得胜利的日子,是工人站起的日子,是工人扩张团结精进奋战的日子,不是工人欢欣鼓舞点缀升平的日子。在我们中国今日的劳动界,尤其应该令这个日子含有严重的意义,尤其应该不令这个日子毫无意义地粉饰过去。要改善工人境遇,就务必去掉庆祝节日的心理,反抗军阀和财阀的压迫,争取工作八小时,休游八小时。要以劳工神圣为信条,将五一节当作一盏为我们引路的明灯,跟着这盏明灯,我们一齐走到光明的地方去!”

台下群情激动,标语和小旗帜竞相摇动,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缪伯英带着一大群学生走出礼堂,走出校门,往闹市走去。没过多远,一辆车号为“223”的汽车驶过他们身旁,何孟雄捧着一大沓传单站在车头,眉宇间英气勃发。他的身旁,还站着三位同学。随之,另一辆牌号为“410”的汽车也驶了过来,车上同样立着四位青年学生。两辆车的车身都围着白布红字的横幅,分别写着“劳工神圣”“五一节万岁”“劳工万岁”“资本家末日”等口号。伯英知道,这是孟雄他们事先去福德车行雇来的汽车。两台车将沿景山后南长街,出顺治门过珠市口打磨厂,再进前门的路线散发传单、标语。

伯英站在队伍的前列,向迅疾驶过的汽车招着手。孟雄看到了,也高高举起手向伯英无声致意。清晨的阳光如同宝石,缀在伯英长长的睫毛之上,让她的眼睛愈加晶莹明亮。这双动人的眸子里,英俊青年孟雄的身影虽说随着行驶的汽车愈来愈远,但在伯英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大和清晰。如果说以前的情感尚属朦胧,那么,就是在这一刻,她已万分确定他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再也无人可以替代的了。

“伯英!”匆匆的脚步声中,伯英听到有人在唤她,掉头一看,是从印刷厂赶过一个曾经认识的湖湘青年。青年告诉伯英,主管印刷厂的北大庶务主任李辛白知道了学生们上街游行的事后,害怕工人们也跟着参与,今天不仅不给工人们放假,还勒令将厂门关闭,派工头把守,不让一个工人出去。他说自己是假装肚子疼才被放出来看病的。

该青年从小失怙,全靠一度做过妓女的姑姑抚养长大。成长的过程中,因为性格的原因,走了许多弯路,命运颇为坎坷,缪伯英对此也不免心生唏嘘。如今,他像换了个人般,主动向上进的人群靠近,积极参与各种进步的活动……这一切,让伯英对他曾经存有的最后的一丝敌意也消失殆尽。她热情洋溢地对他说:“你代表工友的一分子,你能加入进来,我们的力量就更充实。我们必将赢得这次游行的胜利!”

节日的街头人比往常多了两成,队伍里的学生没有等待号令声下,已经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民众散发传单了。伯英边发传单,边用眼角搜寻着周边有无制高点。青年看在眼里,马上离开队伍。不一会儿,他就搬来了一个店家插招牌的石墩子。青年是湖南男子里常见的中等个头,细皮嫩肉,从外形看怎么样也不像个做工的,倒像个白面书生。伯英感激地点点头,举起随身带的喇叭站了上去。经过许多次的现场历练,现在的伯英当众演讲更加从容,声音高亢激越,富于鼓动性,像一把烈火熊熊燃烧着在场的每个人的心:

“亲爱的劳工朋友,今天是五月一日,是美国芝加哥工党同盟争得‘每天八小时工作、‘八小时读书、‘八小时休息的纪念日。外国的工人到了这一天,都是相率罢工,举行示威运动,但是我国的工人,还有很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我们来告诉各位:我们劳工的血汗被不劳而食的剥削压制者吸尽了,劳工朋友们一天忙到黑还衣不蔽体食不饱暖。我们应该赶快觉悟起来,争取每天只工作八小时的权利,召回我们人生应有的权利和应享的幸福!”

民众越聚越多,大家纷纷争抢传单。一个拉车的只认出“北京劳工宣言”几个字,下面的内容认不全,便请一个职员模样的男子读给他听。男子念道:“从今天起,有工大家做,有飯大家吃,凡不做工而吃饭的官僚、政客、资本家、牧师、僧、尼、道士、盗贼、乞丐、娼妓、游民,一律驱逐,不准他留存在我们的社会里来剥削我们,所以我们大家都要联络起来……”一个手里握着传单的纺织女工也凑过去听那职员念,估计也不识字。

湖湘青年见状,主动走了过去,礼貌地说:“我念给您听吧!”

就在他用带点湖南口音大声念读的当口,又有一些人挤了过来聚精会神地聆听,慢慢地便形成了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了当中。成了人群中心的青年体验到了以前没有过的自豪感和被重视的愉悦,他那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虽不标准,但充满了自信和激情:

“我们要把所有一切的土地、田园、工厂、机器、物料通通取回在我们手里,这时候谁还敢来压制我们呢?我们劳工的朋友呵!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休业一天,大大地庆祝一下吧!”

一个女学生举起手臂,带头呼起了口号:“五月一日万岁!”“劳工万岁!”念传单的和听传单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大家一致举起手臂,跟着大声高呼:“五月一日万岁!”“劳工万岁!”

追求自由平等的勇敢民众的呼声,带着苏醒后的浩荡之力,直冲云霄,振聋发聩之际,如惊雷破空,如疾电掠地。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几个军警冲入了游行的队伍,径直朝站在石墩上忘情演说的缪伯英走去。湖湘青年眼疾手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就把缪伯英拉了下来,抓着她的手就往人群中央跑。人头如潮水,一波连着一波,马上将他俩遮蔽了,落空了的军警们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恼羞成怒之际,一个为首的手一挥,几辆大卡车朝着游行队伍横冲直撞碾压过来,站在大卡车上的几十个警察手持催泪瓦斯向人群猛烈施放,卡车旁边军警手中的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游行的人们身上。军警大声地叱骂,女学生们惊恐地尖叫,不屈服的男人们愤怒地呐喊……现场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223号牌照与410号牌照的两辆车在前门撒完传单后相继驶到了这里。车上的何孟雄一见眼前的悲壮场面,愤怒像草原上的野火,迅速燃遍了他的全身。车未停稳,他就跳了下来,冲到用棍棒殴打学生的一个军警面前,一边用身体为同学抵挡棒打,一边拼命抢夺军警手里的棍棒。车上其他七位同学见状,也纷纷跳下车来,与军警们扭打成一片。

稚嫩的学生竟然敢反抗,这还了得!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那个为头的,拔下腰间的手枪,对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枪。枪声如同发号令,卡车上几十个军警一拥而下,轻而易举地就把何孟雄与他的七位同伴扭住并扣上了手铐。人群深处的缪伯英远远看见,心急如焚,抬脚就要冲上去,却被身旁的湖湘青年死死拽住。其实,青年自己的腿,也已经有些不听使唤地软得像根面条了。

缪伯英跌跌撞撞跑到红楼,推开图书馆的门,却没看见李大钊。她又奔往二院的亢慕义斋,那里更是大门紧闭。她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天上开始下起雨来,雨丝飘到她脸上,顺着她的面颊,流入她的嘴里。她第一次品出雨水的咸味。她不知道,她那为孟雄而牵挂的泪水已流淌满脸。泪水和雨水,交相混合,已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了。

旁边校长办公室内的声音传到了在雨中恍惚行走的伯英耳中,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飞也似的越过草丛朝窗台奔去。室内,李大钊站在屋子当中,激动地说着什么。他的面前,正对窗子而坐的是校长蔡元培。蔡元培神色凝重,越往下听眉峰蹙得越紧。

攀着窗台,伯英听不清楚里面的声音,着急得心里像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她的脚从窗下一线窄窄的砌阶移下来,鞋底一滑,一只脚不由溜进了边上的水洼,进了水的鞋子顿时沉重无比。伯英顾不上这么多,顺着墙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办公楼里面走。蔡元培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大钊继续在慷慨陈词:“您应该还记得,去年的6月11日,陈独秀先生因为撒传单而被捕,不到一年,何孟雄等八个同学又因为散发传单而遭受同样的命运,他们是中国第一次为了纪念五一劳动节而入狱的八个少年。您不觉得,当今的北洋政府比满清王朝还专制吗?我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尽一己之绵薄力争唤醒社会的这八位少年惨遭他们的无情关押吗?蔡先生,恳请您想想办法救救这几位同学!”

缪伯英的眸子里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不是一个人在担心牵挂,也绝不会是她一个人在担心牵挂。从现在起,至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她和他、和他们都会被一个无形的大家庭所温暖、所庇护。她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这个大家庭所带来的安全感,虽然现在尚不能完整地勾勒它的全貌。

缪伯英没回宿舍,又冒雨独自来到了关押何孟雄他们的监狱。她在监狱的高墙外徘徊,虽然并不能起到任何实质的作用,但唯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她内心的疼痛。高墙之内的孟雄,不知会遭受多少非人的折磨和皮肉之痛,她害怕去想象,但愈害怕就愈不可遏制地要去想象。这些想象让她的心尖都在滴血,生铁般的冰冷感觉,让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战栗发抖。

高墙之内,一间牢房的门“哐当”打开,被喝令出来的何孟雄踏出牢门,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待久了,天光如烈焰般刺目,眼前几乎都是白色的云絮。跟在看守的后面,他努力让自己的步子更稳健更踏实。

提审室内的长条桌后坐着两个人,侧面小桌边还有一个做笔录的年轻的书记员。昏暗的白炽灯在头顶左右晃荡,阳光从接近天花板处开的两扇小气窗中如光柱般斜射进来,肉眼能看到的无数细小的灰尘在这束光柱中轻舞飞扬。

长条桌后一个人开始审问何孟雄,另一个却始终一言不发,但研判的眼神须臾不离何孟雄。审问官突然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大喝道:“何孟雄,你身为学生,不好好研习学问,却勾朋结党,煽动民众,有意扰乱治安,鼓动罢工罢课,你还不知罪吗?”

何孟雄神色自若,态度从容,说:“长官,你既审问我,我就有回答的义务。我不过就你的提问而做出解释,你为什么要大动肝火呢?”

“你!……”审问官又欲发作,一直默不作声的警官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他才意识到在上司面前失态了,重新坐下,待要继续发问,一侧的上司对着何孟雄抬抬下巴,开口道:“说,往下说!一点没错,你有陈述的权利。”他是警察总监吴增湘。

吴增湘的话听着绵软,暗里却藏着刀锋。何孟雄意识到了,但他没有丝毫胆怯,反倒接着吴增湘的话茬道:“感谢长官!散发传单要到警察廳遵章查验,事先我们的确不知,望长官体谅我们久安于学校,不要为此而治我们罪戾。但若论煽动民众,有意扰乱治安,鼓动罢工罢课等罪状,我是不能接受的。我们出来游行散发传单,不过是纪念全世界共同的劳工节。五月一日的所有报纸,也无不洋洋大篇累牍宣传,也没有谁去查勘报社的满纸所言。我们区区传单反而令贵厅动用警力,这确实让人费解。”

吴增湘毫无表情,只不过“啪”地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更显高深莫测。

何孟雄心里冷笑了一下:既然你们没有言语,我倒偏要说个痛快,至于如何治罪悉听尊便。伯英灿烂又娇羞的面容忽地在他脑海一闪,心中柔情顿涌。这是生的甜蜜,但如若因着改造旧的社会而失去生命,即便万般留恋那份甜蜜,他何孟雄也会从容撒手。

“至于为什么要游行庆祝五月一日劳动纪念节,是因为我国游手好闲的人太多了,我们青年学生就想借此机会提倡人人做工,补国家之生财。现在民生日困,又要受外国资本的压迫,如果不提倡做工,不提倡每个人都要有一份工作,将来对国家是祸患无穷的。”

“我们所印传单,不过是告诉国人五一劳动纪念节的源起,因为民众没有对于这个节日的观念。印制传单没有违犯出版法,更没有违抗政府的言论,我们为什么就要被逮捕呢?难道是不准我们提倡民众个个参与工作?并且,我们自五月一日逮捕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你们毫无明确表示,让我们把有用之年轻光阴,白白消磨在几尺监狱之内,这是对将来人才的有意摧残。国家造就人才的初衷,是否就是让你们来关押的?”

“如果你们定要说我们游行还有别的目的,我也不做无意义的辩驳了。该解释的我已解释,我实在已无法找出你们想要的理由了!”

吴增湘“噌”地站了起来。何孟雄的话语如匕首投枪,句句击中他的要害。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必定理屈词穷。他将手中烟头掷于地下,用皮鞋狠狠碾碎后,如一阵风般气急败坏地离开了提审室。

何孟雄被重新投入了黑牢。

这几天,伯英明显消瘦了,本来就大的眼睛在小了一圈的脸颊上如两口深潭。因为连续的失眠,她的眼眶周围布满了浅浅的黑影,整个人看上去憔悴无比。

她坐在何孟雄宿舍的床上,门口站着为她着急不安的陆鑫源。她不让陆鑫源进来,就那样不言不语地坐着,仿佛傻了一般。与何孟雄相遇相识相爱的一幕幕,如电影画面般在她脑海里机械地闪现。她把头慢慢地埋入被子里,一股熟悉的气味充塞了她的鼻腔,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是亲人的气味,是世上最温暖也最不可替代的气息。

雨落了好几天了,没有停的迹象。缪伯英的情绪就如同这阴沉的天气。有时就不自觉的一个到街上走走。期望从人们的闲言传说中,得知一点孟雄他们的消息。一天,她正在道边行走,就见前面走来一伙青年,前面走来的正是何孟雄和与他同时被捕的另外七位同学,边上还有接他们回来的邓中夏和高君宇。他们浑身淋得透湿,却在雨中谈笑风生,健步如飞,丝毫看不出是从监狱刚刚获释。

“据说最初蔡元培先生单独保释你们未能获准,而后李大钊先生再次四方斡旋,动员了其他几位高校校长联名保释,才终于得以将你们营救出来。”说这话的是邓中夏。

“你们的斗争与牺牲精神赢得了社会舆论的高度赞扬,报纸上称你们是在中国第一次为‘五月一日节运动而入狱的八个少年,并说你们的斗争起到了唤醒社会的作用!”高君宇也兴冲冲地接着邓中夏的话说道。

被关押了半个来月的八位同学,被这次的胜利所鼓舞,每个人心间都充满了胜利的豪情。何孟雄说:“进了这趟牢房,我更加明白了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在这种强权社会里,和平的手段实现不了任何社会理想……”话未说完,前方风雨中一个女孩奔了过来,冷不丁扑到了他的怀里,忘情地搂住他的脖子,久久地、紧紧地不愿松开。

那是缪伯英。

雨越下越大,似乎要把所有污物都冲走,似乎要把世界从里到外洗个通明透亮。

第一位女共产党员

石评梅再次来到禄米仓公寓,这是吴天放的住处。她没有犹豫就敲响了门。她不会再惧怕门后的那个女人,她,与她,其实是同命的女人,都是被吴天放玩弄了感情的女人。

从山西到北京,两年多的时间,不管她愿不愿意,禄米仓公寓都成了她想来就来的另一个家。她承认,自己身上有着女孩子通常的软弱和对命运身不由己的屈服。第一次见到吴天放,是在他就职的北洋政府外交部大门口。评梅的父亲在京城没有朋友,爱女千里迢迢赴京求学,慈父万分放心不下,他朋友的朋友恰在京城任职,遂辗转拜托他代为关照。此人就是吴天放。

吴天放年逾四十,身形挺拔,单从外表看不出实际年龄。他对手持托付信笺的评梅非常的温厚和热情,这对一个初次离家、饱受旅途飘零之苦、远羁异地的少女来说,无异有找到亲人的感觉。吴天放不仅有份体面的职业,而且还很文艺,因为他在北大读的就是文科,平素爱好诗词,在一些刊物也零星发表过若干作品。与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谈起文学来,他自然有腔调亦有格调。吴天放邀请过几次评梅,请她去他的住处坐坐,都被评梅找托词婉拒了。虽然吴天放对自己真的挺关心,许多地方就如父亲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毕竟是男子,评梅总觉有诸多不便。

怀着矛盾的心理,她不止一次地犹豫是否该去吴天放的住处拜访感谢。

在吴天放再一次的热情相邀下,情面难却,她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了禄米仓200号。天真的评梅心存侥幸,却不料这一去从此拉开了她人生悲剧的帷幕。事后吴天放连说带哭,声泪俱下。他一边扇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

一边表白自己对评梅的爱意,请求她答应做他永远的红颜知己。稚嫩的评梅又惊恐又羞辱,望着膝下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她心一软,就这样不置可否地应承了。

自此,评梅与吴天放之间开始了秘密的交往,直到上个星期的一天。

那天,没待评梅手中的钥匙揿动门锁,朱红色的大门便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盘着大髻的粗壮农家妇女,她的腰下,站着一个小儿,正用警惕的眼光打量她。

评梅恍惚之间以为走错了门。农妇问她找谁,她说找吴天放。农妇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钥匙,各种不堪入耳的詈骂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文静秀气的女学生哪曾遭遇过如此阵势?在短暂的发蒙之后,她流着眼泪落荒而逃。

之后,吴天放就如失踪了般没了音讯,更没有来主动与她联系。羞耻的感觉像蛇一样缠着她,她几乎要窒息了。她竟成了破坏别人婚姻与家庭的第三者,她本身不就是受害者吗?她后悔那天的离开,怎么不留下来与那女人说个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在别人心中留下莫名其妙的污点?

门开了,站在她面前的却是吴天放。没有丝毫踌躇,石评梅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吴天放的脸上。吴天放没有逃避,反而把另一边脸伸了过来,说:“评梅,打吧!狠狠打!我该死!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把我有家室的事向你隐瞒……”

评梅轻蔑地推开他,径直朝里走了进去,在每个房间走了一圈。

“找什么?”吴天放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找她!”评梅怒視着他。

“她走了!——她那么对你,让你受委屈了,我把她赶走了!我要与她离婚!”吴天放说得义愤填膺,满脸都是讨好评梅的表情,却让评梅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见评梅没有吱声,吴天放“扑通”一下跪倒在她膝下,抱着她的腿,

又开始了他煽情的表演,忏悔加表白,一个意思,就是请求评梅原谅他,不要离开他。

评梅俯下头去,说:“你要我不离开你,凭什么?凭你的虚伪?你的用情不专?你对结发妻子和亲生孩子的狠心?”评梅爆发了,如一头狂怒的母狮。她用腿狠劲摆脱开吴天放手的羁绊,拿起一个花瓶往地上使劲一砸,印有蓝花的瓷片在空中弹跳迸裂,一地碎瓷最后全部飞溅在吴天放的膝盖前。吴天放吓得眼睛都直了。

“可怜虫!”评梅牙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北京的大街上,石评梅漫无目的地游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起什么,犹如短暂的失忆。在路边的一条石凳上,她疲惫地坐了下来。对面槐树边一处院落,像极了高君宇租住的民房。她再望第二眼时,什么像?完全就是高君宇住的所在。

她突然非常害怕,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君宇见到不会觉得可笑吗?她赶紧起身往回走,没走几步,脚步又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注视着那个院落,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抬腿朝那里走去。门却上了锁。在天井里择菜的房东大娘抬头打量着她:“姑娘,找谁呀?”

无端地,她不好意思说出姓名,只用手一指那张门,说:“我,找他。”大娘看上去非常面善,不急也不恼,说:“是找高君宇吧?小伙子一早说去图书馆找资料,走了有大半天了。”

“哦,谢谢您!”评梅慌不迭地退了出来。幸好他不在。见了面说什么呢?未必告诉他吴天放欺骗了她?不,万万不行!那样自己还有何脸面?她只会让吴天放这个名字连同那不堪的过去一同烂死在自己的心底。

回到宿舍,她摊开日记本,将满怀愁绪倾注在笔端:

谁也不能在痛苦的机轮中安慰我!

我明知道世间被捣碎和伤害的不仅是我!

就是现在把理想的种子植在我希望的田里,

将镇痛剂放在我创伤的心上,

也是被我拒绝的。

我只觉得我应当高声地呼喊,

低声地啜泣。

……

她突然真想用大喊来释放心中的积郁。将笔一丢,她站了起来,一声“啊”还没出口,一口鲜红的血却先从嘴里喷了出来。

“我认为中国革命的当务之急,是组织中国共产主义团体加入共产国际。中国的实际情况证明了组织共产主义团体条件已经成熟。”李大钊的红楼办公室内,共产国际的代表、远东局局长维金斯基言辞郑重。

维金斯基这次中国之行,是特意来联络有共产主义倾向的代表人物的。经北大俄文系俄籍教授鲍立威介绍,他找到的第一位联系人便是李大钊。

之前虽然从未谋面,但李大钊早已听闻维金斯基的人品,他不仅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主义者,而且为人谦逊,品格高尚。此次交流,他也从不以共产国际的代表自居,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非常感谢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指导和支持!也非常感谢您!北京方面我将立即着手成立共产党小组。我刚向您推荐的陈独秀先生在上海,南方共产主义团体建立的领头人非他莫属。”李大钊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真挚坚毅的光彩,他与维金斯基两双大手紧紧相握,彼此传递着力量。

维金斯基带着助手与翻译决定即刻赴沪会见陈独秀。送行归来,李大钊办公室留下了两个人,他和张申府。

张申府于北大毕业后留校任教,同时在图书馆协助李大钊工作。他思想进步,常有宣传自由平等思想的文字见诸报端,并参与编辑出版了《每周评论》。这次建党及发展成员,他又成了李大钊的得力助手。

除了他们两位,张申府想要吸纳的第三位党员是一位女性,也是张申府心中倾慕已久的女子。想到她,他的眼前立即浮现了温情的一幕:

夏日的陶然亭,垂柳依依,惠风和畅。亭中的石桌上,摆了简单的几样水果点心,外加若干杯清茶,一群年轻人在此聚会。他们外表看上去个个朴素,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但其实又是一批特别不普通的年轻人。这里聚集了北京与天津五个团体的负责人,他们分别是少年中国学会、觉悟社、人道社、曙光社和青年互助团的李大钊、张申府、周恩来、刘清扬和邓颖超等人。

刘清扬皓齿明眸,一头短发干净利落。她是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的会长,并于去年与刚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周恩来等人发起成立了天津青年进步团体觉悟社。陶然亭的茶话会上,刘清扬报告了本次会议的宗旨。经过对今后运动方向问题的共同商讨,五个革命团体联合发表了《改造联合宣言》和《约章》。

坐在石凳上认真聆听刘清扬讲话的张申府的心中,从此种下了对她的情愫。

听到张申府的提议,李大钊顿了一下,因为他考虑的人选是缪伯英。

这位他一手培养并看着成长的年轻女性,无论是勇敢、才气还是对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坚定性方面都深得李大钊之心。但张申府提的刘清扬,李大钊也非常了解,五四运动中作为女界的学生领袖,她因积极的表现曾被当局逮捕入狱,并且思想进步、做事干练,因此他对张申府的提议表示赞同。

此时刘清扬尚未离开京城,张申府立即将她约到了红楼李大钊的办公室。

三人在李大钊的书桌前坐定,张申府开口了。他先介绍了维金斯基与他们的碰头接洽,然后说到了在北京建立共产党小组的想法,最后将热切的眼光停留在刘清扬的脸上,说:“如果你同意加入进来,你便是在李大钊先生和我之外的第三个党员了,并且,肯定是第一个女党员。当然,这需要非凡的勇气,因为我们这个组织,在中国是无古可鉴的。它像一株初生的幼苗,也许能长成参天大树,也许会夭折于雷电风暴的打击摧残。”

刘清扬认真地听完,没有马上作答。她立于窗边,陷入了沉思。

李大钊和张申府悄悄退出了房间,他们愿意留出更多的時间供她考虑和选择。这是一条注定充满风险并暂时看不到前景的路,在这条路上跋涉,不仅需要过人的胆量,更需有无畏的拓荒者的献身精神。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对之慎之又慎是必需的,也是合乎常情的。

缪伯英随何孟雄与高君宇走动多了以后,自然地便与石评梅成了好友,有时也互相说说体己话,评梅的秘密伯英多少知道了一些。但是她不敢告诉君宇,一则遵守与评梅的约定,一则担心君宇受不了如此打击。在她看来,两个人的体质都弱,而感情的波折与不平坦尤为伤害身体。伯英常常庆幸自己恋爱生活的简单,她的爱,完整地属于一个男人,而对方的爱,又恰好完整地属于她,这是世间何等难求的美事呀!

伯英有好几天没见评梅,心生记挂。正巧这天有同学从湖南带了湘莲给她,她便寻思着给评梅送点去滋补身体。走到半途遇到报童叫卖报纸,隐约听到“驱张”二字,她便花几个铜板买了一份在手。果然,报纸醒目处就是“驱张”的新闻。伯英边浏览边在心里欢呼,毛泽东领导的驱逐湖南军阀张敬尧的运动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在强大的舆论压力和湘军及直系军的联合作用下,张敬尧最终灰溜溜地逃离了湖南。毛泽东乘胜追击,又掀起了废除督军的运动,此举获得全社会的广泛支持。

伯英提着湘莲,手拿报纸,迫不及待地找到一家最近的电报局,将欣喜之情化作“贺驱张胜利,念霞与润之”十个字,用电文发予久未见面的开慧。霞是开慧的乳名。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开慧,祝贺她那了不起的润之取得的令世人瞩目的正义的胜利。

关山迢遥,江河阻隔,唯有心底从未停止过彼此的思念。

走进评梅寓居的学生公寓,一个女工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伯英认得她,是这栋公寓的女工玉玲。她一见伯英似乎见了救星,牵着伯英的手就往评梅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来了正好,我都不知道去找谁啦!石小姐躺床上好几天了,刚刚突然昏了过去,吓死我了。”

伯英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评梅床边。评梅两眼紧闭,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红斑,浑身滚烫。伯英连声唤她,却没有丝毫回应,伸手于她鼻下,气息微弱。附近没有药店,亦无医院,倒是巷口有个游医,终年摆张桌子就地望闻问切。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救人要紧。伯英嘱咐玉玲不要离开,自己拔腿就往巷口跑。

倒也奇怪,游医过来给评梅喂了两颗捣碎了的白色药丸子,又在她额上贴了一剂药包后,渐渐地,评梅身上的红斑淡了下去,体温慢慢降了,呼吸眼看着平稳起来。虽然仍在昏睡之中,但状态有了明显好转。伯英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说评梅暂时脱离了危险,但留在家里仍有性命之虞,必须送往医院治疗。伯英决定将高君宇找来,这边便拜托玉玲继续看护。

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刘清扬走了出来。李大钊和张申府正坐在外间的会客椅上,两人没有言语,一直在静静等待刘清扬。

刘清扬启唇牵动嘴角笑了笑,笑得有点艰难:“我……很感激两位先生对我的信任。但是,事关重大,第一,我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第二,目前我对共产党的认识确实不够。为了负责起见,我决定暂时不加入组织。”

刘清扬的回答出乎李大钊和张申府两人的意料。以刘清扬一贯的品性和表现,她都会很爽快地答应而不会加以拒绝。但反过来想,在一个新的组织萌生的初期,因为不了解而对它有观望的心态也是人之常情。李大钊和张申府两人除了遗憾外,更多的是理解。他们非常遗憾却平和地接受了刘清扬的决定。

两人将刘清扬送出了红楼大门,她即将奔赴法国勤工俭学,并代表天津觉悟社在法国开展工作。其实两人并没有看走眼,事实证明刘清扬是一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她在法国不仅作为主要成员创建了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海外组织——巴黎共产主义小组,并且将自己终身都奉献给了共产主义的壮丽事业。这已是后话。

伯英终于在亢慕义斋的阅览室里找到了正在埋头翻译的高君宇。他桌上的書稿堆成了一座小山,放眼望去,只见到他头顶的一绺黑发。

来不及听伯英详细说完,君宇便心急如焚地往外奔。伯英跟着跑了一截路,实在跟不上,就停了下来对着君宇的背影大声道:“我不去了!如有紧急情况让玉玲来喊我呀!”心细如发的伯英考虑到此时正是评梅见证君宇真心的最佳时刻,如若自己夹在当中,反给他们增添不便。

既然来到了亢慕义斋,便离红楼不远了,怎么不去将湖南“驱张”胜利的大好消息告诉李大钊先生呢?刚想到此,脚步却早已先行。说不准还能在红楼图书馆遇到孟雄呢!伯英一路思绪飞扬。

图书馆前,几块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中青苔历历。一侧梅树花期已过,一侧桂花花期未临。疏淡树影中,她与一短发女子擦身而过。虽然陌生,但都含笑致意。红楼门口,李大钊与张申府挥着手,似乎在送别这位女子。

两个年轻姑娘交臂的刹那,完全没有想到以后两人的名字会被同时载入全世界最大的一个政党的党史,并且其中一位,会成为这个伟大政党的第一位女党员。

1920年8月,上海共产党小组率先成立,陈独秀任书记。

消息传来,因对成员标准要求过严而进展缓慢的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筹建加快了行动的步伐。9月中旬,中国共产党北京小组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会议在李大钊的办公室举行,成员有张申府、张国焘、罗章龙、刘仁静及几位无政府主义者。李大钊当众宣布,他每月捐出个人薪俸80元作为各项工作之用。这相当于他月收入的一半。另外,他的办公室将成为北京党组织的活动地点。

李大钊,已成为北京地区党组织成员以及党外热衷于马克思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想的人们的实际理论指导者。在创建党组织的过程中,他取得了初步成功,也体验到未曾料到的挫折。

评梅睁开眼睛时,已是被送往医院的翌日清晨了。她动了动手,发现手被人握住了,一头蓬乱的发覆盖在那上面。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但知道陪在身旁的必是那个情深似海的高君宇。

她的热泪无声地流淌了下来。她是凡人,她需要爱情,但她的爱情已被可耻的吴天放践踏了。她已经打定主意,这个主意一定,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一点没错,从今往后,她将矢志不移地奉守独身主义。只有独身主义,才不会亵渎“爱情”那两个美好的字眼。

她把自己的手从高君宇的手中抽离。在床旁守护通宵没有合眼的君宇,小憩中被弄醒过来。望着终于苏醒的评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忘记了转动,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评梅却扭过头去,与平常一样冷漠的态度令君宇伤心不已。可是,他对自己这份身不由己的情感又无能为力。

一个星期后,患上猩红热的石评梅康复出院了。君宇将她送回住处,又上街买来一些米面,托付公寓女工玉玲闲时帮忙照看后,就与评梅告辞了。李大钊先生今天将有重要的事情与他及何孟雄、邓中夏相商,他不能缺席,也不愿缺席。

评梅拖着病体,执意送他到门口。大病一场的她,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无限爱怜又让君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拉评梅的手,被评梅轻轻避开了。君宇无奈地转身告辞离去。看着这个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七天七夜的青年的身影在视野中愈行愈远,评梅终于忍不住扶住门框失声痛哭……

李大钊在等着他们的到来。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颇不平静。

中国共产党北京小组自筹建始到召开第一次会议,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天时地利人也和,但事情很快出现了麻烦。在不久前举行的第二次会议上,裂缝开始出现。虽人人表面温和,但实则态度坚定。这主要来源于李大钊争取的那几个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一贯崇尚个人自由,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在小组正式宣布成立的会议上,既没设主席,也没有文字记录,因为他们反对采取有组织的形式。在工作如何进行和分配的问题上,他们提议各项工作不必明确由谁承担,就是说小组决定做什么时,大家自由分担,没有必要给每个人挂上不同的头衔……这种种分歧已给工作的开展带来诸多不便,但令李大钊最终失望的还在于无政府主义者竟然从骨子里不认同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思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一系列矛盾发生以后,双方都觉得根本无法合作下去,六位无政府主义者最后“和和气气”地集体退出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

在亢慕义斋外间的阅览室里,许多学生在埋头苦读,室内一角坐着缪伯英。工读互助组的失败、剪发引起的风波、何孟雄的被捕、毛泽东领导的“驱张”胜利……这一系列事件,让她在短暂的彷徨迷茫过后,开始倾注全部心力在马克思著作中寻找真理。她的手里捧着一本白报纸印刷的平装小册子,崭新的书本散发出油墨的香味。其中的好多内容她都能背出来了,因为她翻来覆去看过多遍,看得爱不释手,看得心里越来越亮堂。

这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封面印有水红色的马克思的微侧半身肖像。

“无产阶级经历了各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它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是和它的存在同时开始的。”

“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

“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伯英如饥似渴地读着,并将大段大段的句子摘抄在特意带来的小本子上。她看得那么专注用心,连何孟雄他们几个穿过阅览室进入里间也没有觉察。孟雄却一眼在阅读的人群中瞥见了她,但他没有与她打招呼,望着她痴迷于书本的可爱模样,一股甜蜜涌上他的心头。

何孟雄、邓中夏、高君宇几个依次走进李大钊的办公室,情感的潮水忽然间就濡湿了李大钊的眼睛。这群亲爱的学生,绝对会是他坚定的拥护者,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会站在他的身后,如一堵墙壁,一堵铜墙铁壁。

连续多日的失眠和思虑,让李大钊的声音略显沙哑。他毫无隐瞒地开始向何孟雄他们讲述共产国际维金斯基的来访及如何开始建党的事情,讲述无政府主义者最初的同意参与及最后的集体退出……末了,他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鉴于他们对共产主义思想的坚定信仰,他将发展他们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以此充实党的队伍,壮大党的力量。

三人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李大钊的邀请,他们面容严峻,表情坚毅。加入一个前途未卜的新生组织,在严酷的现实背景下,不代表享乐,恰恰相反,它意味着更多的奉献,意味着更多的牺牲,意味着从此以后个人命运将与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紧密相连。

正在此时,门被推开了,伯英浅笑着在半开的门缝间调皮地望着大家。见大家一脸庄重,她吐了吐舌头准备退出,却被李大钊叫住了。

伯英站在门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方才在架上找一本书时听到有孟雄的声音,就想进来看看,没料到你们在开会。”说完,又要返身出去,何孟雄说:“伯英,你在外面等着我吧,等下我们一道走。”

李大钊却说:“伯英留下。你也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成员,今天我与他们开会讨论的内容,你也有知道的必要。”

何孟雄一听立即明白了李大钊的意思,心里有惊喜也有不安。惊喜的是在李大钊眼里,伯英也成了发展的对象;不安在于,伯英是个女子,潜意识里他不愿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从监狱出来后,何孟雄彻底告别了无政府主义,开始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潜心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分析和预言是非常正确的,人类必须通过暴力革命、通过无产阶级专政才能实现共产主义。这个发现是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他变成了一个信仰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是,又恰恰因为这个发现,他对伯英是否加入这个组织充满了矛盾。为了内心的信仰,他愿意奉献和牺牲,也愿意伯英一同进步,而在爱的范畴里考虑,他更愿意伯英永远远离所有的风险与动荡不安。

何孟雄头脑里刮起风暴的时候,伯英正一脸茫然地望向李大钊。她全然不知这群神色庄重的男人在谈什么,她还在为自己冒失莽撞闯了进来而心生愧意呢!

“伯英!”李大钊的呼唤一如往常亲切。

“李先生!”伯英预感到李大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说,声音不免带着几分惶恐和激动。

“八月份陈独秀先生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共产党小组,你知道吗?”

“我略微知道一點。李先生,我觉得北京也要成立一个共产党小组,毕竟上海是南方,远了点。北京若成立了,就能把北方的马克思主义者联合起来,更利于北方革命工作的开展。”伯英不假思索说出的话语,令李大钊惊喜。作为一个女孩子,伯英的政治敏锐力之高,出乎他的意料。

“如若北京成立共产党小组,你愿意加入么?”李大钊热切地望着她,眼神里是满满的期待。

“那肯定愿意!”没有片刻迟疑,伯英马上回答。

“但是,加入共产党的组织,可能有流血,可能有牺牲,可能会颠沛流离饱受亲人分离之苦,也可能会被反对派们投进黑牢遭受非人折磨……这些,你怕不怕?”

伯英的脸立即红了:“我知道你们都还记着孟雄坐牢时的事呢!确实,那时我失态了,我——我害怕孟雄就此死去,从此以后见不着他了。”伯英的性情之语将在场的各位逗笑了,孟雄的笑里带着泪花。伯英平素性格爽快,但爱起来却温柔绵稠。她的爱,总能于细微处给孟雄带来感动。

李大钊目光灼灼,说:“伯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那都是正常之举。关键在于你哭过后还能站起来,还能比从前更勇敢地走下去,这就是你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也正是我欣赏你的所在。”

“李先生又表扬我了。虽说不好意思,但听了还是挺鼓励我的。谢谢您!”伯英很坦白,眼神纯净,像孩童一样没有半点杂质,“我还没回答您提的问题呢,您说的那一切,没有任何可怕!人大不了一死,为了信仰而献身是最光荣的事情!我虽说是个女子,总免不了有女子的弱点,譬如说容易流泪等,但在其他问题上,您无须有任何顾虑。我暂且不与旁人比,只与他比,”伯英将手指向何孟雄,“他能做得到的,我一定能做到!他能坚守的,我一样能坚守!”

“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为你们高兴,也被你们感动!”李大钊望望伯英,又望望孟雄,“你们名字合起来就是‘英雄二字,我希望你们成为推翻黑暗社会、缔造光明未来的一对男女英雄。”

邓中夏和高君宇在旁连声叫好说,与两人在一起许久,都没察觉到两人名字还有如此巧妙联系。先生毕竟是先生,看什么都比学生先一步。缪伯英与何孟雄对视一眼,李大钊的“英雄”一说,让他俩既激动又不安。孟雄忍不住开口说道:“伯英,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已在李大钊先生亲自负责下于日前成立了!”

伯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盯着李大钊:“李先生,是真的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李大钊含笑点点头。伯英反应了过来,用手一一指着何孟雄、邓中夏、高君宇道:“这么说,你,你,还有你,都比我早知道了!不行!”她快速转身,对着李大钊道:“李先生,我不会令您失望的,您发展我加入共产党小组吧!假若我有不够资格的地方,请您帮我指出来,我一定改正。我郑重请求您吸纳我成为其中的一员!”

李大钊如慈祥敦厚的长者,两手放在伯英肩膀上,对着伯英,也对着其余几位语重心长道:“你是我见过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里最优秀的女性,我们新成立的北京共产主义小组非常需要你这样意志坚定,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有充分理解和认识的女性。今天,由在座各位见证,我李大钊愿意发展缪伯英同志为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员。从今往后,让我们为实现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而一起努力和奋斗!”

“李大钊同志!”李大钊一声“同志”,让缪伯英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称呼,“感谢您的信赖!十几岁时我就曾读过您主编的《言治》,您的进步思想很早就帮助我拓宽了看世界的视野。当年在平江读书时,我目睹了黑暗的社会如何溺杀女婴、逼疯女学生的骇人事件。从老家一路走到北平,按家父的嘱托,就是为了寻找光明而来。而今,在这条既是寻找光明也是寻求真理的征程中与您及孟雄、中夏、君宇等成为同路人,这是我人生的幸事!”缪伯英喉头一哽,热泪滚滚而下,“我既以身许党,必将为党的事业奉献终身!请李大钊同志放心!”

李大钊充满感情道:“伯英说得太好了!她的话也代表了我的心声。希望各位同志不忘共产党人的历史使命,坚定信仰,为了未来中国的平等、民主和公正,为了下一代可享福中之福,我们需随时准备吃苦中之苦,随时要舍得付出最大的代价。讓我们欢迎缪伯英——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女党员的加入!”

一片掌声中,何孟雄拍得最响,他为刚刚闪现的私念而羞愧。

尾 声

1929年10月,因为长期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中开展地下斗争,年仅30岁的伯英积劳成疾,因伤寒病在德国宝隆医院去世。去世以后,灵柩暂时存放在上海扬州会馆,孟雄拟择日送回长沙乡下。

1931年1月17日,由于叛徒出卖,何孟雄不幸被捕,同时投入监狱的还有他与伯英5岁的儿子重九和3岁的女儿小英。面对敌人,何孟雄厉声斥责:“今天叛徒出卖了我,明天就会有千万个革命的后来人!”2月7日晚上9点,何孟雄与另外23位同志被秘密枪杀于龙华,终年33岁,为著名的龙华二十四烈士之一。孟雄殉难以后,他和伯英的一双儿女重九与小英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孟雄就义以后,因时局混乱,伯英灵柩最后不知所踪。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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