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丛林里爱、人性和大义强权之间的角力
2017-08-23梦珂
梦珂
有些抉择,或许就会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一生,《摆渡人》(The Ferryman)中的每個人,几乎都要面对这所有的抉择。
Quinn Carney曾经是爱尔兰共和军(IRA)的成员,现在他和妻子Mary Carney一起在阿马郡经营他们的农场并育有六个子女。他的弟弟Seamus追随自己的脚步也进了爱尔兰共和军,却于十年前神秘失踪,生死未卜。因此,弟妹Caitlin和弟妹的儿子Oisin不得不和他们挤在同一个屋檐下讨生活。此外,他们的生活中还有Tom Kettle,一个热情手巧脑子却不太好使的英格兰人,喜欢对神话和文学引经据典的Pat叔叔,把毕生献给爱尔兰独立事业的Pat阿姨,还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瞌睡,一醒过来就会讲故事的Maggie 阿姨。
这样一大家子,吵吵嚷嚷却又饶有生机。在第一幕里,我们看到了Caitlin和Quinn在喝酒、划拳、跳舞(观众可以察觉出他们对彼此充满了爱意),看到了英格兰人Tom是如何用他拙劣的戏法讨好Carney家的姑娘们,甚至看到了这种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有的小插曲:今天是传统的收获祭,但收获祭晚宴上最重要的主菜——一只鹅——却因为笼子没关好而逃掉了!于是举家一齐出动去抓那只鹅。
吵嚷、热闹、笨拙的浪漫……舞台设计Rob Howell让这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厨房无处不在的威士忌,水池旁挂着的刚杀好的禽类,餐桌上的烛火,舞台右侧巨大的楼梯,左侧从厨房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当一天开始的时候,那些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就会从那楼梯上一股脑儿地冲下来。这当会儿还能听到窗外的鸟叫声,混着煎培根的滋滋声(仿佛还能闻到似的)——完完全全的生命力,逼真到令人忘了它是舞台,我们却无法不喜欢。
Paddy Considine扮演的Quinn有种非常朴实笨拙的气场,似乎时刻在提醒我们,他是农民而不是士兵。Laura Donnelly扮演的Caitlin既忧郁又热情,既在担忧自己的丈夫,怀抱着一线他还生存的希望,同时她在和Quinn相处时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喜悦的情绪(尽管随着剧情的推进,这变得越来越不可见了)。他俩之间充满化学反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在恋爱。
爱可以有多大的力量?它究竟可以改变多少事实?这些角色身体力行告诉我们,爱是他们行动的意义,也是支撑他们生活的源泉。Pat阿姨之所以如此痛恨英格兰,之所以对离开爱尔兰共和军的Quinn感到不以为意,是因为她挚爱的表兄,在爱尔兰共和军的武装运动中丧生。她与他的最后一面就发生在他弥留的街上,他将手枪交给她,“为了一个自由的爱尔兰”。Maggie阿姨也曾经爱过一个街角的男孩,为了他终身不婚,为了他做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他却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可是对她来说,那就是爱。Tom十多年来一直默默爱着Caitlin,正如Caitlin十多年来默默爱着Quinn一样:“我这一辈子,一生,不管他们怎么给我洗脑,我都不会忘了你这张脸。”Mary对Caitlin和Quinn之间的爱意也并非毫不知晓:“可能一开始,她就是你的弟妹,你弟弟的妻子。后来久了,也许,也许她对你来说,不再是亲戚,只是、只是一个女人?她让你开怀大笑。她让你开心。过了很多年了,我已经忘了怎么逗你开心让你笑了。”可她为了这个家,为了还没有找到的Seamus,也为了爱,她选择蜗居在二楼的床上,她选择沉默。
可是《摆渡人》并不仅仅是关于“爱”的一部剧。通俗点说,它讲的是在动荡的大时代里普通小人物的儿女纠葛和爱恨情仇。更准确一点,它讲述的是在宏大叙事和宏伟目标下,不被看重的个体,以大义之名被牺牲掉的人性,在强权之下,要么苟活要么依附的无奈之举。在一个危险丛生政治动荡的环境下,爱、人性和大义强权之间的角力,是这部剧最核心的内容,在戏的后半部分,随着神父Horrigan的到访,这种矛盾和张力逐渐展开。
神父通知Caitlin她的丈夫Seamus找到了——在边境的一个泥塘里,头上中弹,头朝下,“躺”了十年。而在那之前,她丈夫的战友曾对她说,他们在利物浦看到他,他们在加油站看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错误的希望。Caitlin决定在收获祭当晚不提此事,让Carney一家人和远道而来的Corcoran兄弟们可以度过一个欢乐的收获祭晚宴。可是就在当晚,另一个不速之客Muldoon先生的造访,直接将这个家私底下的暗潮涌动,变成了无可挽回的狂澜。
Muldoon曾是Quinn在爱尔兰共和军时的战友,他此次来访的目的是为了胁迫Quinn噤声:绝不和媒体舆论提起Seamus的死法和死因(戏中隐隐透露是对于Quinn离开爱尔兰共和军的报复),让这件事和Seamus本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Muldoon的理由似乎听起来也非常有理:在政治局势变化莫测的当下,爱尔兰共和军正在逐渐成为真正的政治力量,他们心无旁骛,他们不能有任何干扰的不利因素。他甚至质问Quinn为什么失去了曾经的理想:“你曾经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把你的婴儿扔进火里,如果那意味着一个自由的爱尔兰。然后我想,是啊,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除了演员的表演外,这部戏的最大的功臣可说是Jez Butterworth的剧本了。那么鲜活、立体又饱满的人物,既不像许多“实验”“先锋”那样流于概念,也不会如主流商业电影那样流于样板,那种在生活中浸淫透的力道,不可谓不老辣。本剧的节奏安排可谓巧妙之极。前半场的生命力与活力有多生动,Quinn年幼女儿们的粗话有多令人捧腹,少年少女们充满爱尔兰风情的舞蹈有多令人心驰神往,后半场Muldoon的出现就有多阴郁,他的悼念就有多冰冷,整个Carney一家的厨房,就有多令人不寒而栗。而我们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冰冷的铁拳是如何轻易碾碎一个生机盎然的家庭,还有这个家庭中每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个体。
当然,Muldoon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对的,自由和解放必然要付出代价,甚至必然要流血。然而倘若通往这个自由的爱尔兰的路途上,已经布满了监视的双眼,已经充满了威胁和恫吓,已经开始利用普通爱尔兰人的不自由(事实上连神父的姐姐都被当成人质来要挟神父)作为通往所谓自由的捷径,那么这样的付出,并非是作为“人”而牺牲的代价,只是随用随丢的垫脚石罢了——第一幕的最后一个画面,是Oisin久久凝视着那头鹅——被当作垫脚石而失去的人的性命,比起那只鹅的,又高贵多少呢?鹅尚且可以从牢笼之中逃脱,可是人呢?自由之路尚且还未修通,强权的铁壁却早已高耸。而在这之下的爱,毫不起眼,七零八落。
Muldoon提出要“安顿”好Caitlin和她的儿子,将她置于他在德里郡的“保护”之下。Caitlin的儿子Oisin从一开始就偷听到了一切的谈话,他怒斥自己的母亲是骗子,并表示要加入Muldoon麾下。Mary终于和Quinn摊牌,她提出给Caitlin一笔钱,让她重新开始——让她远离她的丈夫、她的家。尽管离开Quinn的痛苦甚至远大于Seamus死讯所带来的痛苦,Caitlin还是接受了Muldoon的“保护”,因为不接受,她又能怎么样呢?Muldoon无非又是再用一系列的手段逼她就范罢了。Oisin为了向Muldoon表忠心,偷了Pat阿姨的手枪准备杀死Tom那个英格兰人,却反被Tom所杀。Quinn拿起那把手枪,朝着Muldoon扣动了扳机,声称这是他的复仇。那把手枪曾经象征着真正的自由和平与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爱,最终沦为了杀戮的工具,洗脑的工具,猎取荣誉的工具。
笔者不是一个北爱尔兰人,笔者也不是一个英格兰人,然而笔者甚是不同意《卫报》评论者Sean OHagan所言,该戏的成功是因为“对一个局外人而言细致微妙的当地性、惟妙惟肖的口音和对爱尔兰的刻板印象”。这部戏之所以撩动人心,正是在于它立足于此时此景,却有着超越事件本身的共时性和当下性。本剧的导演Sam Mendes是英国工党议员,剧作家Jez Butterworth则是“爱尔兰移民二代”,作为英格兰人,他笔下的爱尔兰风情反而充满了20世纪的怀旧风味。女主演Donnelly的叔叔正是剧中Caitlin丈夫Seamus的原型:他在1981年被爱尔兰共和军暗杀,头上中了一枪,头朝下倒在一个泥塘里。这不是历史,这是活生生的当下。被时代洪流阻断的各式各样的爱,为了民族大义而沾满血腥的双手,彷徨着迷惑着却早已开始草草行动的年轻人……又岂止只是这些剧中人、这些爱尔兰人呢?
本剧点题的“摆渡人”取材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在女先知西比爾的带领下,埃涅阿斯来到了冥府,在冥府与人间有条普通人渡不过的冥河,河上全都是不得善终的鬼魂。这些人因为在此岸尚有牵挂,或是未尽之愿,所以摆渡人加隆(Charon)也无法将他们摆渡到彼岸的乐土。
在剧终之际,舞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 Maggie阿姨不断地重复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是谁?是更多的Muldoon的同党吗?是爱尔兰共和军吗?是英格兰人吗?是那些像俄耳甫斯一样,渴求着爱而不得的人们呢?还是像赫克托耳那样,在通往反抗与自由的这条道路上,被早已筑起的强权牺牲掉的微不足道的个体?在舞台上,或许更大的灾难还等着Carney一家,戏戛然而止,我们不得而知。舞台下,千千万万如同Carney一样的家庭,千千万万个Seamus和头戴十字架的男孩,千千万万个Muldoon,都不得不和古罗马的英灵们一起,在那条贯穿古今的寒冷冥河上,一个人游游荡荡。 摄影:Johan Pers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