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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别离

2017-08-23于燕青

福建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大舅母亲

于燕青

诗 人 之 死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用“凑巧”来说这件事。

我在2009年1月3日跌了一跤,其实这些年我不止一次跌倒,可我单单记住了1月3日这个日子,不仅仅因为这一跤跌得我痛不欲生,还因为两年前的这个日子,2007年1月3日,我的恩师蔡其矫逝世。1月3日,一个黑暗的日子,与天气无关。这叠加的痛,便于我这样因多次手术麻醉而记忆衰退的人记住。

说起2007年1月3日那天,先是我阳台上放置多年的桌子跌了一跤。桌子的一条腿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天折了,桌子轰然倒塌,桌上的纸箱被甩了出去,纸箱里我的诗集《漫过水面》倾倒一地,那是蔡老为我作序的诗集。当初我并没有想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含义。诗集大多已被我卖给收废品的了,这让我汗颜的诗,很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把这样的诗结集出版了呢。也许,不断否定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写作者应有的态度,只是我态度决绝。手下留情的这最后半纸箱就是因了有蔡老作序。蔡老的序一开篇就写:“一个女孩子,出生在山东青岛,8岁随军人父母来到福建东南沿海……”我现在早已越过“女孩子”的阶段,甚至已从被称为“女人”的阶段步入“人类保姆”的阶段。常惊觉自己一事无成,于我这把年纪,要么已功成名就,要么停笔偃墨,而我仍执迷不悟不甘停笔,亦是不想辱没如蔡老这般鼓励提携我的恩师们,虽然一跤一跤跌得我心灰意冷。我收拾残局,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捡拾起这些诗集,一边捡一边就想起前些天听人说蔡老病了,待要问明情况,说的人已不知去向。就想,那一定是小病,蔡老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直至网上他驾鹤西去的消息尖刀一样刺进我的眼帘,我才怔住了。消息说他于2007年1月3日凌晨去世,我的诗集轰然落地也是2007年1月3日,我这时才悟出,那一定是蔡老在冥冥中向我告别,用天界与凡间特有的交流方式告诉我,他要远行,不再回来。

只是他离去得太快,快得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更不能相信他脑子长瘤这件事。那年夏天,他专程来漳州,我和安琪、康城和一位厦门日报社的记者陪同他。蔡老一下子就把一个蜜柚掰开了,哪像一个80多岁的人呀?我真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走了。不,我更愿意相信他在《答》里写的那样:“让我化作一片云……”他是那么热爱旅游,就像热爱艳遇。他说过西方一位诗人的话:“旅行就是艳遇。”他曾7次单独考察旅行,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远远几倍于徐霞客。在80高龄上,还独自一人奔赴新疆、西藏这样的地方,留下了大量的游记体诗,乃中国诗界的壮举。他一定又发现了一个好的去处,一个突然的期望和一个想飞的冲动,使他化作一片云遨游天宇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衰老的躯壳太沉重了,他必须撇下它轻装上路。我在为他的躯壳悲伤的时候,他也许正玩得开心吧?一路上可有艳遇相伴?是否又照了许多美人照?每次旅行途中见到美丽的女孩,他都主动请求拍张照片作纪念,旅行归来就把她们集成册子,如数家珍地拿给人看。他活得多么率性和真诚。这样想着,眼前便浮现出他穿大红衣服在诗歌朗诵会上,激情豪迈高声朗诵:“太阳万岁!月亮万岁!/星辰万岁!少女万岁!/爱情和青春万岁!”是的,他喜欢穿大红的外衣,这跟他强烈的情感很般配。蔡其矫的一生都在爱着,因为他的爱多。有人说他爱少女,有人说他爱美女。他对我说过他崇拜女性,他说过一位前苏联作家的话,大意是上帝呀,你没有在男人的腹里放置一个婴儿,所以男人不能像女性那样温情和善良。所以我以为他崇拜的女性不仅仅是外表的美,所有美好的女性他都崇拜,他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留下了无数传奇般的故事。有人说他的游历和情爱故事连李白和柳永天上有知也会自愧不如。

蔡老每年春夏期间都从北京回来,在泉州和福州各住一段时间,我们常联系。那次我在电话里说给他用快件寄了一箱雕刻好的水仙花去。他非常高兴,说明年的夏天一定来看我。没想到这就是他在世间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诀别。其实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死亡发生,战乱、空难、车祸、病痛甚至谋杀,每天都要带走一些人,这样的消息互联网上比比皆是,在我这把年纪,又曾在医院工作过,算是看过听过无数的死亡。但那大都是不相识的人,有悲伤却没有震惊,我承认我的麻木,就好像看司空见惯的旧场景。但是,亲人熟人的离世,都带给我震惊,就好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好像他们就该永远不死似的,这绝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不舍,也就是说,在我的潜意识里死亡和亲近的人没有关系,说明潜意识里愿意亲朋有永生,至少也要活到寿比南山,以至每每亲人熟人离世就受不了。

大樟,按说也不算熟,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一次采风中认识的,第二次是参加他们文学院的学习班。那天晚上,我们去文学院报到,在那个短会上,他作为我们这个女作家班的班长(我心里还调侃他是党代表),会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让我们把分发下来的表格尽快填好交给他,他要做存档和通信录用。就是这一句话,使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完整而迅速地被整合起来,亲近的带着些许福州腔的普通话,仿佛使我的耳根还热着。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听到噩耗,一只无形的手残酷地把一个年轻人的音容笑貌打碎。忽然就说他不在了,那么好好的一个人,那么帅气的小伙子,你再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以至于我要不断地提醒自己,那个昨晚还坐在角落里的,说着话的男孩,那个本名大樟笔名陈让的男孩,他走了,永遠地走了。听说连120救护车还没等来就去了,这样急促的脚步像是逃离一个苦难的世界。脑溢血这恶魔连这样年轻的生命也不肯放过。我的朋友前不久也是脑溢血,在ICU病房呆了好几天,总算保住了性命,半边还瘫着,没有知觉,于是她痛恨她在这世上只剩半个身子。可是这位年轻诗人连一片羽毛也不留下,消逝得如此彻底。那个春天因为他的离去而季节倒错,含了冬的凛冽。雨,一直下着,让你觉得雨水和泪水是一码事。我重读他的诗:“但别离不再是强加的伏笔/那些花朵不幸被谶言一一击中/相遇、梦和春天一点一点远去/你最终也远成了无法触及的空。”我竟然读出一身的冷汗。

欣慰的是,诗人去了,诗歌永存。

我的大舅走了

母亲对我说:“你大舅走了!”我大舅是我母亲在世上最后的一个娘家人。母亲这边的,她这辈的亲人里除了她就都走了,母亲是被她的家族空出来的一个人,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盛大的空。国庆大阅兵后,母亲总说,要是你大舅还活着就好了,要是你大舅还活着也能享受抗战老兵的待遇了。母亲无比惋惜地说着。我大舅是参加过抗战的国民党老兵。几十年了,母亲第一次坦然地谈到大舅的身份,还带着点荣耀。可惜大舅没有活到那个时候。

“走了”,是干休所我父母亲那帮老人们嘴里频繁出现的词,且越来越出现得频繁,简直就是加速度了,让那些还活着的还没走的老人们多少有些凄惶。我母亲是个无神论的老人,一个唯物主义者,据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都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是并不彻底,也许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不肯直接说出那个“死”字的,竟然用“走了”这个已然关涉灵魂的词。无论人们明天的生活将走向何处,无论明天将出现怎样的词,无论网络再制造出何等时髦、前卫、华丽的词,都不能取代“走了”这个词。“走了”,这是个注定要出现在明天的词。虽然死亡有很多种叫法,升天了、千古了、上路了、去土州了、去黄土县了、驾鹤西去了、仙游了……这些都比“走了”更有诗意,但都不严肃。那多半是年纪还轻的、自觉离死亡还远的人调侃的轻松话,我母亲就只说“走了”一词,她语气平静、神情严肃地说,不到她的年龄是不会完全理解这个词的分量的。“走了”是一张人生底牌。“大舅走了”这句话,总让我猛一愣神,感觉大舅是先到了某个地方,一个总能等到我们的地方。“走了”是一个主动词,含有对死神的轻蔑,似乎“死亡”是一个自己主动发起的行动,有阿Q精神胜利法。

可我却阿Q不起来,我知道这噩耗的时候大舅已经火化。也就是说,大舅走了几天后,母亲才把这噩耗告诉我。那天是周末,我回父母家,母亲对我说:“你大舅走了!”母亲用平静的语气表达了一个严重的内容,那本该给我晴天霹雳的感觉,就只是晴转多云了。母亲的语气平静得甚至都不能用上感叹号了。母亲平静地说出她最亲近的人的死,而我比母亲更平静。我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呢?我的悲伤加无能就是我的沉默。我已沉默太久,在我大舅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沉默了,在母亲的眼里我一定是个绝情的人吧?我的大舅更是要这样认为吧?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大舅了。这些年我甚至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我曾经要自费去沈阳玩,也是想去看他。母亲说他住在很偏的地方,不好找,我这样的路盲也就不敢贸然前去了。后来的这些年我的腿一直不太好,如果我给大舅打电话我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予大舅什么呢?说我腿受伤不能去看他?只能平添担忧吧。我知道母亲每星期都要给我大舅打电话,我也就感到安慰了,也就不需要我了,于是我就沉默了。

我原以为,大舅走了,母亲一定会承受不了的,至少会号啕大哭。也许,在她刚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她号啕大哭过,那时我不在家没有看见罢了,但我从她表情上推测,不是这样的。谁知道呢?也许在此之前,母亲心里常常因这个问题风声鹤唳呢?也许就是她把那巨大的痛苦提前支取了,渐渐地倒练出了一番平静。我对母亲的心理推测来自母亲家里的鱼和鸟,母亲家里养了两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用一个鸟笼装着吊在院子里,它们上蹿下跳很活跃。屋里的桌上还养了一缸小鱼,也是色彩斑斓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金翅金鳞”。后来鸟儿死去一只,剩下的一只孤零零的,不再是活泼的了,常常一个姿势保持很久,有时勾着头偏着脸闭着眼,不知是真寝还是假寐,叫声也显得凄凉。再后来鱼也死得剩下一条,悄无声息地游着。父亲说它们太孤独了,几次说要再买些鸟买些鱼来给它们做伴。母亲对父亲的这种怜悯很不以为然。母亲理直气壮地说,人到时还得孤独呢,何况鸟和鱼。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夫妻俩总要先走一人。母亲一定是要让这鸟和鱼经历孤独的考验,以此削弱对死亡的伤感。

大舅生前一直住着简陋的房,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渴望有钱,就在心里做发财梦,心想如果我有了钱一定为大舅换套大点的房。我小时候大舅最爱我,就是他不爱我我也会爱他,因为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我姥姥的儿子。可是我的经济一直停留在“如果”的狀态。现在梦也不用做了,大舅去了不需要房子的地方了。

早年,大舅还常来我们这里住住,每次都是冬天来,因为福建的冬天暖和。大舅来到我们这里就像略过冬天直接迈进春天里,看着我们这里冬季的花花草草总是赞叹不已。我是在大舅的赞叹里才懂得珍惜我们如春的冬季。大舅过了冬才回去,所以大舅来来回回就省略了一个冬季,多了一个春季,把两个春季连起来过。后来大舅年纪大了,母亲担心路上有什么好歹,就没再接他来住。但母亲借助现代通信工具,还是能常常听到他的声音。

母亲每星期都给大舅打一个电话,这个习惯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好多年。大舅是家里的老大,母亲最小。于是大舅总说母亲是家里的“小不点”,每当这时,我总是要把母亲想象成小孩儿的样子,可我从没见过母亲的孩提时代,连照片也没有,而母亲的老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意象突出,这让我的想象很吃力,好像她一出生就老了。就如同我无法对一个小孩推想他老了的模样。但母亲的声音帮助了我,母亲在电话里总是“哥呀——哥呀——”地拖着长腔,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还真有点像小女孩。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与我们说话。我总在想,人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个哥哥撒撒娇就是幸福的。大舅走了,这世上再没有我的大舅了,死神把大舅留给我母亲的声音也带走了。一个人活到父亲走了、母亲走了、姐姐走了,最后哥哥也走了,一个人活到这个时候该是怎样的忧伤?我想安慰母亲,可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我家三个孩子里我对大舅最有感情,我小时候被寄养在山东老家,大舅在沈阳,他常回家看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大舅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其实,从我记事后,我就没见过大舅对什么人发过脾气了。一个国民党军人身份的人,一个“文革”中被斗惨了的人,已经不会发脾气了,似乎神经系统已经屏蔽了人性中的这个功能,似乎大舅在这个世界上就只配点头哈腰了。

大舅写一手好字,在军队里当过文书最后当了师长文书,并且得到师长女儿垂青,在逃往台湾的时候,大舅的一只脚已经搭上了船,因为思念母亲,他又把那只脚缩回来了,从此他的人生就一直在退缩,卑微地走完了他后面的人生路。这有点像作家赖妙宽《父王》里的主人公杨二福,杨二福本来也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那天已经跟着红军走了,忽然想到他的菜筐还撩在河沟沿,就转身去取了托人带给母亲,不料他就此赶不上队伍了。大舅来我们家的时候,一次我们全家去酒楼吃饭,服务员递上热腾腾的手巾,大舅起立躬身,不迭声地说:“谢谢谢谢!”搞得服务员也不知所措。我们笑他也责怪他。他于是更加不知所措了。下次他就不再这样,很谨慎地克服了他习惯性的点头哈腰。他说,不能给我们丢脸。我无法想象若是大舅活过大阅兵后,享受抗战老兵的待遇,那他将会怎样地不安呀。大舅也有骨头硬的时候,那年他去韩国他父亲那里,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姥爷。那时姥爷在韩国经商,做到他们那个区的中华商会会长。姥爷有个小老婆,小老婆生不出孩子,想让大舅留下来做她的儿子,她为他做新衣,为他买东西,想让他叫她一声妈。大舅就是不肯。姥爷便发脾气骂了大舅。大舅一气之下就跑回山东老家。大舅无论是软弱的时候还是骨头硬的时候做出的抉择都和富贵无缘,他无缘成为韩国富商,无缘成为台湾军官和师长的乘龙快婿,他似乎就是注定的穷命,因为大舅太爱他的母亲了。

大舅年轻时是那么的帅,因为皮肤黑,就有了“黑美”的雅号。那年他穿着国民党军装在沈阳大街上走过,被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一眼相中,后来她真的嫁给了我大舅,成了我的舅妈。这又为他“文革”一劫添了砝码。当初舅妈家里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我姥姥家已经很穷了,因战乱与外面音信不通,经济来源得不到接续,大舅的战友们就弄来很多东西,大包小包地放在房间里做排场骗过舅妈家里人。后来舅妈问大舅,那些个大包小包都是些什么东西?大舅说他也不知道,场面过了,东西都物归原主了。舅妈曾说起过他们的相遇,说那天阳光在大舅的脸上流过,她看到了一种美,一种君临一切的男性之美。可是现在,死亡君临了一些。

大舅走了,我的母亲更寂寞了,谁也不能替代母亲心里的忧伤。那一刻我记下了母亲的心痛,母亲的心痛是那种暗自神伤的,“暗自神伤”是一种静悄悄的疼,看上去很平静,说破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痛,一种有思想准备的心痛。而我的心痛似乎无处可觅,又似乎处处都在,在这个冬季的花花草草里萌发……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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