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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失鬼和幼稚病

2017-08-23罗赛迩

花火A 2017年8期

罗赛迩

作者有话说:说起“少女”呀,总不免是矛盾的:又是冒进,又是胆怯,进退都鼓不起足够的勇气。

可是,其实分析起“少男”的话,不也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幼稚和迷惑,并不比女孩子们要成熟、理智,心性坚定。肩上早早背负起了更多期待的话,可能来不及全面地“长大”,情况还会更糟呢。

无论是少女还是少男年,希望那些羞怯、懵懂的向往,都能把我们变成了更好的人。

关琯从来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但他也从来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男人。

【1】

关琯从来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

她从路旁冲出来英雄救美的那天,许致岸正站在兴致勃勃的陌生人围成的小型包围圈中央,自行车扔在一旁,茫然无措。

“赔钱!”醉酒气熏天的壮年男子扯住他的校服边缘,“你把我撞成残废,别想就这么跑了!”

“人家小孩子就只是不小心刮到了你一下……”围观人群里有人小声说。

“住嘴!”那醉汉转头过头去,冲路人大吼,“想替他赔钱,还是替他挨打?!”

许致岸无力地低头盯着那只青筋暴出突的手,指甲方而厚,像污濁的陈年玻璃。“我身上真没带那么多钱……”就快迟到的时间,他却被堵在学校半条街外的路口,脱身无方望。

关琯就是在这个时候,像超人一样,从天而降,怒眉倒竖的地一路破开人类躯体组成的厚厚围墙,站到他身后:“放开他!你一个大人,有什么事情找警察来说!”

在上衣被牢牢攥住的情况下,许致岸努力转了转身体,好歹看清了女孩的模样——被无拘无束地阳光晒黑了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额前些许毛绒绒的碎发被汗水晕打湿,黏在一起。相较在身上的本校初中部的校服的对比下,个子却算是很高了。

……竟然是她?

哦对,这小家伙也和自己读同一个所中学。

明知幼稚,许致岸还是忙把脸埋了下去,对紧紧制住自己的醉汉的怨恨又多了一份分。但那人对他突增的不满毫无知觉,草草将关琯草草打量了一遍,语气软下了一些:“没必要报警……给我五百就行!”

女孩几步跑上来,将几张纸钞塞进那人手里,又迅速躲开去,警觉地握紧手机。“就两百,要还是不要。不然就叫警察来讲理,我叔在这边派出所上班,一打电话就能到。”

铁钳般按在许致岸胸前的手终于挪开了,在他校服上留下了颇为可疑的污渍,他在心里哀叹着皱了皱眉头。

“看你们这些学生也算可怜,今天就放过你……”醉汉看也不看,胡乱把钱塞进裤子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许致岸挺直身体,看向关琯。一方树荫将她笼在下面,只有那双眼睛在闪光。她扭头望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攥紧手机的手十指微微发抖——她并不是真的不怕。

“呃,”许致岸喃喃地说,“我会把钱还你的。”

“嗯……嗯?”她的注意力还在远处。

“我会还钱。”许致岸无奈地提高了声音,“我在高二176班。”

“哦。”她依旧心不在焉。

唉,要是丢脸也有考试评级,他今天能轻松拿个省状元。

【2】

跟父母说了实情,好在没被过多责怪,只是庆幸他人最终没事就好。这个时间节点,所有人最关心的只有他的学习——作为来年高考状元的有力争夺者,若让一个路遇的无赖伤到毫毛,不免太过可怖惜。

第二天许致岸亲自送钱过去。本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分隔在校园主路两边,有彼此不同的大门和传达室,仿佛两个世界。

正和同学在走廊聊天的关琯看到他,似乎是吃了一惊。许致岸刚想开口,关琯身边的女生凑过来,问:“怎么了?”

“这就是那个借我钱的高中部男生。”

“哎哟,”女生的笑容隐隐带上了隐隐深意,“不错啊,关琯,原来你不是无差别拯救世人的纯粹笨蛋……”

关琯紧张地打断她:“我说了,人家不是骗子!”转头客气地接过许致岸的钱,“麻烦你了……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班的?”

“关琯,你……”

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怎么还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闹了半天她压根不认得自己了?

“你叔叔真的在派出所上班?”半晌,他忽然憋出一句不相关的话。

关琯傻傻地摇头。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关琯身边的女生推了推她,咳了一声。许致岸后知后觉地收起自己不知幽怨地瞪了对方多久的目光,一言不发地逃回了高中部。

【3】

太凄凉了,居然被已经忘记自己的老仇人救了。

偌大的学校,几千来人,以前许致岸从未察觉过一路之隔的关琯的存在,在那次尴尬的会面之后,他才注意到自己也会与她擦肩而过。

最常会是在去做课间操的路上看到关琯。两边打开大门,高中部和初中部的学生面对面一涌而出。高中部人数多,许致岸喜欢留走在后面,等人群稀疏些时再走,这时,关琯的影子也才慢吞吞地从在几乎已成空地楼的初中部教学楼下出现,跟在人群尾巴上不紧不慢地往一旁的操场走。

有时是在放学时间。大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起来眼放绿光,能生吞同学,根本忍不到回家再吃东西。许致岸喜欢校门外较远处的一家连锁白案店,意识到时,后来才发现,关琯也是在这里买梅菜包子和热豆腐脑的常客。

自然,他们彼此从未打过招呼,甚至连礼貌性的点头也没有。

许致岸的妈妈从小念他幼稚、爱暗搓搓暗地记仇,“就你戏多”,他拒不承认,但这会儿,他才隐隐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他很快将其强压下去,转而继续忿忿愤愤不平——自我怀疑是他现下最不需要的东西。

时至清明节气,学校照例办了户外踏春活动。全校分作两批分头出行,从高中部抽了些班级和初中部一起,许致岸所在的176班也在那批杂牌军里。

到了市郊环山而建的公园,老师不忘适时对他们做谆谆教导:“你们是大哥哥大姐姐,要给初中部的学弟学妹们做出榜样。”

一片低低的哄笑声在人群间漫开来。那个站在前方石阶上的一个高挑的初中部女生忽然回过头来,颇不屑地望了下方的人一眼。

是关琯。

目光扫到还来不及收起苦笑的许致岸脸上,她面色一变,回头继续爬起石阶。

午餐时间,学生们纷纷拿出家长准备的餐盒和零食,三五人围坐成小圈。许致岸食量小,备战粮草不足以和旁人同乐,又怕太吵,干脆一个人走到林子边上去。

关琯坐在离人群远远的草地上,一个人啃着紫菜卷。她细长的孩子气般的双腿伸展在身前,不合时宜地光着脚,鞋袜分开,铺摆在身侧的地上。

许致岸皱了皱眉。

倒是关琯看到了他,挤出略为尴尬的笑容:“学长也一个人啊?”

“一个人?”许致岸摆出年长者的姿态,哼了一声,“跟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的理由大概不一样吧。女生哪有像你这样举止恶心粗俗的,难怪会是一个人。”

面对这番突如其来的攻击,她瞠目结舌。

“不管在哪里,坐下就脱鞋,那是粗俗恶心的老爷叔才会做的事吧?”

关琯忿忿愤愤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我、我不小心踩进水坑里了,才到这边来晒鞋子的!”她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拜托,我们认识很久了吗,你凭什么乱给人下结论?”

“你真的不记得我?”

“哈……?”关琯的表情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许致岸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你印象可深刻了。”

这么久了,关琯对他的哀怨浑然不觉,叫他更觉挫败。

“以前你住在我家楼下,我家五楼,你家三楼。张阿姨来我家打牌时,就会把你带上来让我看着。”

噩梦一般的童年记忆。关琯五岁时就不是淑雅型,调皮,又爱哭,管你他是不是玩具,什么都要摸一下。许致岸这种打小就是优等生模范的稳重少年,完全拿她没办法。

“有一回打麻将的几个阿姨来了兴致,非要你表演节目,你个笨蛋又不会唱歌又不会背诗,就快被逼哭了。我看你可怜,找个借口把你带进房里躲起来。”

彼时许致岸年方八岁,好容易苦练通过了一连串钢琴考级和书法考级,才得到爸爸允许诺已久的电子游戏机。父母第一次给他买和学习无关的东西,他到手不到一周,百般爱惜得犹如神迹,自己每玩过一会儿,就会擦干净再郑重地装回包装盒里。

“然后,”许致岸沉痛地盯住关琯,“五分钟不到,你就把我的新游戏机摔了。”

关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扑哧一下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阴郁地问。

“没想到你这么幼稚。”

才不是幼稚,那种心爱之物被毫无不自觉地毁弃的痛心。小屁孩对他的怒火一脸懵懂,而一众观者,包括自己的妈妈,更是齐齐斥责自己小气、计较、没有做哥哥的担当。妈妈就是从那时开始,总指责他幼稚。关琯成了他完美人生的唯一的刺眼污点。他的一腔怒火,憋到现在仍清晰可辨。

“对不起,我……我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关琯哭笑不得地说,“可能我发育迟缓,那时候大脑跟个低等脊椎动物差不多吧,像蜥蜴什么的。”

“蜥蜴不会摔坏别人的游戏机。”

沉默。

关琯真是不简单,他都不知道,十五秒钟之内,一个人脸上能变化出那么多表情。

“要么我现在赔你一个吧?”

“晚了。”

许致岸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回高中部学生的队伍里去。

【4】

许致岸还是常偶遇关琯。关琯考上了本校高中部,不再隔了两道大门,碰面的几概率更高了。她还是老样子,课间操时拖拖拉拉地走在人群最后,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放学后买一个梅菜包子和一杯热豆腐脑,包子拿小塑料袋提着,先把豆腐脑插上吸管喝起来。

有时课间,他会看到她在楼下跟好友聊天、推推打打打打闹闹。偶尔她会抬起头来,那双黑而明亮的眸子,猝不及防地,好像心灵感应一样准确捕捉住许致岸的视线,然后不等他生出尴尬,便很快低下头,拖着那个女生的手躲进教室里去。

在反复的高强度的备战里状态下,高三很快过去,许致岸的高考发挥普通一般,离省状元差了三分。老师和家长都难掩失望——“市状元”,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无甚重量的头衔罢了。

但许致岸的心情未受影响,反正考上了计划中的北京顶级高校,其它他的,不过是一时虚名。

这个暑假忽然闲下来,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好在为期待已久的大学生活做准备,还能分心。

平静的“退休生活”被妈妈饭桌上一句话打断了:“你还记得张阿姨吗,我们今天在打麻将时碰到了,她说自己女儿就要上高二了,偏科严重。我想起你不是闲得着没事吗嘛,就叫她把娃娃喊带来我家,你给补习一下了。”

許致岸久久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到了这把个年纪,他还要被迫承担看顾那个小冒失鬼的责任。最终,他把筷子一放,沉下脸:“这种事,怎么也要先问问我的意见吧?谁说我‘闲着得没事了?”

妈妈眉头一抬挑,:“别告诉我你还记恨着人家小姑娘摔了你的游戏机吧?!”不忘补上一刀,“都多大了,幼稚!”

许致岸这下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看来关琯也是被父母逼来的,敲门的动作轻如做贼,进屋讷讷地问好,蹲下换鞋,全程都不敢直起身看他的眼睛。

许致岸冷口冷面地指了指书房,关琯乖乖地跟他进去,在被许致岸事先摆满了数学习题册的桌前坐下,神情复杂地掏出英语习题册书。

“你……是想补习英语?”

“怎么?”关琯警觉地抱紧英语习题册课本。

“还以为你们女生的英语都不会差……”

“你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算性别歧视。我数学好着呢。”

许致岸叹了口气,噼里啪啦地把数学习题册书都收拾起来,拿过关琯的英语习题册习题。一看之下,许致岸大摇其头。她的语法还真是差劲得好笑,不是几个单词错误的小问题,居然介词几乎全难得用不对,碰到从句就逻辑一团乱麻。

“……你是怎么考上我们学校高中部的?”许致岸的心直往下沉。

“我……数学成绩特别好。”小小声。

补习的过程犹如跟一头笨牛搏斗,许致岸叹息再三,临到送关琯出门时从书架上抽了本插图鲜艳的薄薄的书下来。关琯一头雾水地接过,翻了翻,:“《小王子》……童话书?”

许致岸抱起胳膊双臂环抱,:“你对英语的整个语感结构的理解太差了,光做题没用。这是我小学时的课外书,中英对照的,句子和用词语法都很简单,但不乏味。你先把这本好好读几遍,最好读到能背下来。”

关琯面红耳赤地把书塞进包里,道谢后离去。

第二次补习,关琯的表现比头上一次还要差劲,大脑停摆了一样,。许致岸终于感到不对劲,收起怒火,认真伸手去试探她的前额::“喂,你没发烧吧?”

关琯在他的碰触下轻轻颤抖了一下,才一脸呆滞地躲开。“太饿了。”她趴到桌上,整个人声音带着哭腔,把头埋进胳膊中间,“快赶不上约好的时间来不及了,早上没吃东西就跑出门了。好饿。”

许致岸一时无语。他们这样私下约定的补习,只是家长的人情往来,根本不用施行得那么严格。

嘲笑归嘲笑,出去扔垃圾的间隙,他还是顺带买了和校门口同一家连锁品牌店的梅菜包子回来。关琯望着包子愣神,根本不伸手去接,许致岸又不耐烦了:“你在校门口那家店不是老买这个吗?”

关琯脸上的表情又是一通高速轮闪,他压根看不懂她的反应。

“呃……谢谢?”她带着哭腔说。

莫名其妙的小屁孩。

这个夏天一直热得厉害,每次关琯来到许致岸家里,脸上都带着一层薄汗,把几根猫须般的刘海黏作一线在一起。许致岸忍不住担心她会感冒,每次在她到达之前都会把空调温度调打高一些,然后在心里嘲笑自己,干嘛干吗对她那样关照。

越想越郁闷。

最后一次补习,关琯把借的几本书都拿了过来。许致岸把它们摆回书架时,忽然发现《小王子》一册的封面下,盖着不熟悉的书店售卖印章,再翻到版权页,果然是近几年近年印刷的再版的——这不是他借出的那一本。

“这不是我的那本书。”

关琯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地应着“不是吧”。许致岸更来气了:“你是不是把我的书弄丢了?觉得再买一本同样的给我,就能连一句道歉都不用说?”

“呃,对不起……”

“晚了。”许致岸把书重重塞进书架。他知道自己幼稚,就是幼稚啊怎么了?这个小家伙总能轻易破坏他的理智和平静,留下一堆他不知从何处理起的让他躁动不安。

“我…………知道你讨厌我……”

“知道就好。”

“可是,难道不可能改变了吗?就因为……我小时候摔坏了你的游戏机?”

“对啊!”他忿忿愤愤地答。这答案简单粗暴,几乎全不对题,但却是能最有效清扫去掉他一腔混乱繁杂的情绪的。

关琯促狭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她的头和双肩沉下去,留给他一个沉默的黝黑发顶。

“好吧。”她说。

接下来的补习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试图跟他玩笑。

【5】

去大学报道到前,许致岸和几个老同学相约去回了趟中学母校,找旧日的高中班主任,吃顿便饭叙叙旧,以示感谢。

竟然在高中部大门口远远看见了走在人群里的关琯。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忽然闪现在他那颗茫茫然的大脑里,:“再也不会偶遇这家伙了呢。”

莫名地,心里就空了起来——是连徐徐展开的全新城市、全新学校和全新的独立生活也无法弥补的空缺。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竟毫不知情。

他不知如何面对她。许致岸他缩起身体,靠在围墙的角落,抽出手机假装埋头发讯信息,只用余光偷看她的行止。人群散去后,关琯在大门口又停留了一阵,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也不知有没有看到他……大概是没有吧。

他们就这样,在互相平行、毫无交叉的空间沉默地共处了一阵。

直到关琯被上课铃声叫走。

【6】

大学生活不负期待。

在环境这样优秀的地方,总能轻易地遇上比自己更为优秀的人,带来之前无法想象的全新体验,眼界和心胸一再拓宽。他在一次社团联谊活动中,喜欢上邻校一个女神级的女生,肤白唇红,安稳娴静,想来若能某天把她带回家,父母定然会惊喜不已。两年的时间就这样充实地过去,寒暑假的许多时间,许致岸也选择留在北京度过,过去种种,都逐渐恍若隔世。

直到听说关琯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妈妈挺开心地递给他一个盒子:“虽然学校没你的那么厉害好啦,也是很不错的。你张阿姨很高兴,说还要多谢你以前的辅导呢。这不,她还不声不响地给你買了双名牌球鞋,推都推不掉。”

他心念一动:“关琯的英语成绩上去啦?”

“上过你的给她补习后就上去了,听说那时成天在家又背又写的,可刻苦了。”

“哦。”许致岸提过了鞋盒试穿,俯身时忍不住轻笑起来——那家伙,好歹没有辜负自己的用心。

不大不小,刚好是他的鞋码。妈妈说:“鞋码是关琯告诉你张阿姨的,不会错。”

她怎么知道我的鞋码?许致岸刚想问,忽然又想到,补习那段时间关琯常来家里,也许就是那时在鞋柜注意到鞋柜里自己的鞋子了吧。

不知为何,这让他再度不自在起来。

关琯是第一次出远门,妈妈和张阿姨又理所当然地把看顾冒失鬼的任务扔到给了许致岸身上。她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皮肤被阳光肆无忌惮地染到微黑,更显双眼晶莹透亮。许致岸一手揣捏着两张座位相邻的车票,一手拖着自己的箱子,站在关琯家门口看一家人手忙脚乱,唯恐宝贝女儿的住校生活会缺了什么。

离家前,关琯被迫在门口再次打开箱子检查,发现果然又落下了妈妈千叮万嘱要带着的茶叶,哀嚎哀号着回头跑进房间去找。

许致岸百无聊赖地站了会儿,忽然看到脚边草草拉开的箱子边沿,露出一角熟悉的色彩。他小心地蹲下身,把那枚薄薄的书角从一堆衣服底下抽出来——竟然是两年前借给关琯的双语童书《小王子》,他有些懵蒙,急急地翻开了查看,确实是自己小时候拥有的那本。

难道是关琯又找到了,想拿来还给他?

房门响动,他一时不知所措,忙把书塞了回去,起身装出等得无趣的模样。

“好了吗?”他问。

关琯笑起来,毫无察觉地把茶叶塞进箱子,再拉起来。“一切OK啦!”

奇怪的是,从家里到北京,再到送关琯到学校,许致岸等了长长一路,她都根本没提起那本书的事情。虽想不通,他却也只好缄口不言。

这件怪事,就这样一直搁置了下去。

自然是要带关琯逛京城的。许致岸早已轻车熟路,不带关琯上塞去挤满走马观花的游客的故宫、长城,而是成天钻胡同儿,带她去那些仿佛从遍布青苔的角落里突兀冒出来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店里看个展。这就像一个跟自己较劲的比赛,看到关琯从兴趣缺缺,变成应接不暇兴致盎然的表情,他忍不住内心的得意。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把追求女神的打算遗忘下了好久。女神已经定好不久之后的出国时间,谅即使他步速再快的步速,也赶不上来不及走进她的心了。

他已经习惯了和关琯一起瞎逛。入了门道的关琯反客为主,这回请他吃过重芝士海盐蛋糕,出门再买上一人买上一支鲜奶现场制作的鲜奶绵绵冰,这样看来,两人倒很像是在交往的样子——他立刻打断了自己莫名生出的这个想法。

忽然,他意识到关琯的脚步慢了下来,也不再叽叽喳喳。

“怎么了?”

“呃……我有那么一点乳糖不耐受,今天奶制品好像吃太多了……肚子有点点难受……”

许致岸听出了她的意思:“肠胀气?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药?”

关琯脸红得不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许致岸没听清,又问了一次。关琯低头,仿佛有些忿忿愤愤地说:“你不是说,讨厌举止恶心粗俗的女孩子吗。”

许致岸愣了:“你居然记得?”

关琯闭紧嘴唇巴,不肯再说话。

——她居然还记得当年一句无甚意义的气话。即是说,她可算是记得他了,这么多年了,一直记得他。

许致岸侧过脸,偷偷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你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是举止恶心粗俗。”又加上一句,“不是你的错。”

【7】

枫叶红的时候,关琯的中学好友来北京跟她混一起玩了几天。关琯从现场发来报道,跟许致岸哭诉自己差点被香山的游客们踩死,叫他好一阵爆笑。

送人回去的那天,因为车次时间太晚,许致岸义不容辞地前来护驾。见到本人,才发现就是以前那个常和关琯一起出入的女生,看来她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三人坐在候车大厅里,两个女孩子挤在一边低声说话,偶尔笑得高声了些,许致岸转头,却看到那两人迅速移开视线,继续埋头细语。

出发时间将近即将出发,关琯执意去给她买零食和饮料,联排座位上只剩下并不熟悉的两人,气氛颇有些尴尬。

“啊,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过,我是关琯的中学同学……”

“我知道的。以前你和关琯常常玩在一起,大家几乎每天会在校园里偶遇呢。”

“什么‘偶遇啊,”女生嗔怪地说,“你不是怪物级学霸吗?这点小事都看不穿?那都是纯情少女关琯每天蹲点来的,就为了多看学长你一眼。坚持了好几年啊,各种分析、埋伏和突击,了不起的。”

许致岸愣了。短短的一瞬间,他在舌尖上过了许多风格各异的腹稿,最终都没有说出来——“是吗?”“我一点都没注意到。”“难道是喜欢我?”“你们女生都好奇怪啊哈哈。”这时候说出来都太假了。

“干嘛干吗不直说。”没想到溜出来的居然是这一句,带着责怪和愤懑的语气。他到底还是八岁时的那个幼稚鬼。

女生怔了怔,大笑起来。:“怎么可能直说?!关琯还很丧气,说你一直很讨厌她呢。”

关琯在这时走过来,神色古怪地望着他们,手里提着一堆垃圾食品:“你们在笑什么这么开心?不是在拿我开涮吧?”

“没有,没有!”女生边道谢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抬头看了看检票口的电子屏,“我该去排队了,你们俩回去路上可要小心着啊。”

这回,许致岸终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有人说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走出候车大厅,站在一望无垠的天幕下空,许致岸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最为深切的共鸣。

就像现在这样,夜风脆生生的,在城市的高大建筑之间扫荡,摇动期间一切柔软不定的东西,心中没有无法企及的牵挂,星星明亮,世界是干干净净的。

“关琯,”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以前我借你的那本书,你根本根本就没有弄丢,对吧?”

“干嘛干吗突然提这个……?”关琯在秋夜的凉意里缩起身子,许致岸不自觉地站过去了些,挡住夜风吹来的方向。

“我在你家看到了原来那本。你是故意把我的书换掉的吗?”

“就……你毕业要走了,最后的纪念嘛。”关琯小心翼翼地抱怨,“谁知道你那么龟毛,这种事情也会发现啊……”

“纪念?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要?”他又忍不住站近了些。关琯的个子抽条得早,初中之后反而不太长高,现在靠得近了,才发现她比他已经矮了大半头。

關琯就那样,抬头望着他,脸上迅速地闪过无数表情。

“当然是害怕啊。”最终,她小声嘟囔。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还记得初中生关琯,在一群袖手旁观的成年人中间,扯着嗓门替他解围,就像故事中从天而降的超人一样。

是生着蜥蜴般的简单大脑、无所畏惧的笨小孩呀。

关琯的脸红了:“因为!因为我弄坏了你的游戏机啊!”

许致岸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

他很久没有这么爽快地大笑过了,很久没有觉得如此刻这般舒适、通透和满足。

关琯从来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但他也从来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男人——更糟的是,他还刚刚发现,自己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聪明。

“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笑着伸手推一脸愣怔的关琯往前走。他们靠得很近,移步之间,肩膀总能彼此擦碰到。关琯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许致岸知道,他们终于是要一起,并肩走到某个方向去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散去。

编辑/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