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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傩礼与东汉疫病流行及其文学影响*

2017-08-22王学军

文化遗产 2017年4期
关键词:礼制疫病

王学军

大傩礼与东汉疫病流行及其文学影响*

王学军

大傩礼是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的礼仪。东汉时期大傩礼地位上升,内容变化较大,仪式繁复隆重。东汉大傩礼的盛行不是孤立的礼制演变现象,而是东汉初期礼制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与当时的儒学复兴和礼乐之兴具有共时性关系。东汉疫病空前流行,这直接促成了大傩礼的隆盛。大傩礼及疫病成为东汉文学的重要内容。在张衡《东京赋》等文学作品中,大傩礼成为东汉礼制典范与政治文明的象征。涉及疫病的文学作品则多作于汉魏之交,疫病强化了人生短促不定与生命脆弱无常之感,促进了汉魏之交文学作品中感伤基调的形成,推动了以人物纪念为基础的文学批评的出现。

大傩礼 东汉 疫病 流行 文学影响

疫病一般是指由细菌、病毒、寄生虫等微生物引起的流行性急性传染病,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大规模、群体性伤亡,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命和健康。面对疫病带来的死亡威胁,我国古代出现了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的大傩礼。东汉大傩礼空前盛行,大傩礼及疫病也成为东汉文学的重要内容*关于汉代疫病研究,可参见陈业新《灾害与两汉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张剑光、邹国慰《略论两汉疫情的特点和救灾措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龚胜生《中国疫灾的时空分布变迁规律》(《地理学报》2003年第6期)、王文涛《汉代的疫病及其流行特点》(《史学月刊》2006年第11期)、王永飞《两汉时期疾疫的时空分布与特征》(《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刘春雨《东汉疫灾初探》(《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等论著。这些论著主要从史学和医学视角入手,尚未将疫病与当时礼制变化及文学影响相联系,读者可参证。。本文拟依据相关材料,从历史背景与文本内容出发,先考察傩礼渊源与东汉大傩礼隆盛状况,然后分析大傩礼与东汉初期礼制建设以及疫病流行的联系,最后探讨大傩礼及疫病对东汉文学的影响。

一、傩礼渊源与东汉大傩礼之隆盛

大傩礼是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的礼仪,《说文解字·人部》释“傩”云:“行人节也,从人难声。”段玉裁云:“行有节也。《卫风·竹竿》曰:‘佩玉之傩。’《传》曰:‘傩,行有节度。’按此字之本义也。其驱疫字本作难,自假傩为驱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汉)许慎著、(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68页。可见傩的本义为“行有节度”,但“自假傩为驱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后起的驱疫之说代替本义成为傩的主要字义,而“驱疫字本作难”,傩、难二字作驱疫解时相通。

由目前材料来看,傩礼因疫病而生,姬周时期已有相关礼仪*姬周时期,我国已有不少关于疫病的记载,如《诗经·小雅·节南山》云“天方荐瘥,丧乱弘多”,郑玄释为“天气方今又重以疫病,长幼相乱而死丧甚大多也”;《周礼·天官·冢宰》云“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吕氏春秋·季春纪》云“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等,大傩礼因之而生。,秦、西汉相承,如《周礼·夏官·方相氏》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三十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26页。;《论语·乡党》载“乡人傩,(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页。;《吕氏春秋·季冬纪》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58页。;《礼记·月令》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十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59页。;《淮南子·时则训》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五《时则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3页。。

总体来看,东汉之前的傩礼大致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周礼·夏官·方相氏》记载的方相氏为首的索室驱疫之礼。方相氏有着特定的服装道具,以驱疫为目的,“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论语》中的“乡人傩”也属于这一系统。二是《吕氏春秋》《礼记》《淮南子》记载的大傩礼。它常与旁磔、出土牛等仪式相伴,以去阴寒气为目的,“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这一时期傩礼的仪式较为简单,古籍中相关记载较少,内容也很简略,《史记》《汉书》均未提及,尚未进入文学表现领域。

东汉大傩礼地位上升,内容变化较大,仪式繁复隆重,成为这一时期重要礼仪之一。《后汉书·礼仪志》详载大傩之礼云:“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皆赤帻皁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儛。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设桃梗、郁儡、苇茭毕,执事陛者罢。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云。”*(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五《礼仪志中》,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127-3128页。

由上述记载我们可以看出东汉大傩礼与姬周索室驱疫礼的渊源关系,它们均以驱疫为目的,而“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的装扮也与《周礼·夏官·方相氏》的记载相同。但东汉大傩礼的隆盛远非前代可及,具体表现为以下五个方面。(一)大傩礼的具体举行时间得以确定。东汉大傩礼每年一次,因腊定时,先腊一日行礼,“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之前的大傩礼在“季冬之月”举行,并无固定时间。有了具体时间为依据,大傩礼可以更为稳定地举行和承袭下去,同时也可以做较为充分的准备,满足一年来人们的心理期待。(二)皇宫成为大傩礼的主要活动场所。东汉大傩礼以驱疫护佑皇室为主要目的,主要仪式都在皇宫举行,“以逐恶鬼于禁中”“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周遍前后省三过”,直至驱疫出皇宫,“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这使大傩礼某种程度上具有皇家礼仪的属性,客观上促成了大傩礼的隆盛。(三)参与者众多,多官宦贵族。东汉大傩礼主要行礼者为黄门子弟、中黄门、冗从仆射、黄门令,百官参与其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舆御前殿”“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京师将士也被调动起来,“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官宦贵族因大傩礼而受赐,“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大傩礼参与者众多,且官宦贵族多预其中,成为一时盛事,这是东汉大傩礼隆盛的基本表征之一。(四)仪式内容丰富,氛围浓烈。行礼者着特殊服饰、持专门道具,如黄门子弟“皆赤帻皁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参与者唱和、欢呼、舞蹈、传火,如中黄门倡、侲子和、方相与十二兽儛、行礼者“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五)大傩礼出现了附带有仪式功能的象征物。东汉大傩礼以驱疫逐鬼为目的,仪式临近结束时,“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设桃梗、郁儡、苇茭毕,执事陛者罢。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云”。作为仪式象征物的苇戟、桃杖也因之具有了驱疫逐鬼的功能。带有仪式功能的象征物分赐于官宦贵族,这进一步稳固了大傩礼的地位,扩大了大傩礼的影响。

二、礼因人兴:礼制建设与疫病流行背景下的大傩礼

礼不远人,因人而兴,东汉大傩礼内容的巨大变化、仪式的繁复隆重及其地位的上升并非孤立的礼制演变现象,而是东汉初期礼制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并与疫病流行的社会现实直接相关,下面试分别释之。

(一)大傩礼与东汉初期的礼制建设

两汉之交,受战乱影响,礼仪制度遭到破坏,“昔王葬、更始之际,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第2545页。。光武帝刘秀少时受《尚书》,略通大义,光武中兴功臣也多习经学,清代学者赵翼举邓禹、寇恂、冯异、贾复、耿弇、祭遵、李忠、朱佑、郭凉等功臣为例,说明“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0-91页。出于稳固统治的需要及个人对经学的喜好,光武帝即位后致力于复兴儒学,“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第2545页。礼乐之兴为儒家文化中治世的标志,“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礼记正义》卷三十七,第1091页。、“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即民之心,稍稍制作,至太平而大备”*《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第1029页。。光武帝在诏书中也认为“‘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宜据经典,详为其制。”伴随儒学的复兴,儒家文化成为礼制建设的主要思想渊源,在儒者的参与下,光武帝时期开始了初步的礼制建设,如建武元年(25)六月行登基礼,“燔燎告天,禋于六宗,望于群神”;建武元年(25)八月祭社稷、祀祖先,“八月壬子,祭社稷。癸丑,祠高祖、太宗、世宗于怀宫”;建武二年(26)起高庙、建社稷、立郊兆为祭祀之所,“壬子,起高庙,建社稷于洛阳,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建武三年(27)颁布实行乡饮酒礼;建武初,定郊庙婚冠丧纪礼仪义,“建武初,旧章多阙,每有疑议,辄以访纯,自郊庙婚冠丧纪礼仪义,多所正定”;建武十七年(41)行巡狩礼;建武三十二年(56)至泰山行封禅礼等。因此,班固《两都赋》称赞光武帝礼制建设成就云:“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实始……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案《六经》而校德,眇古昔而论功,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

汉明帝在位期间“遵奉建武制度”,任用儒者曹充、董钧等人继续完善礼制,东汉很多礼仪在这一时期开始实行,并形成制度,如永平二年(59)正月开始着专门礼服于明堂祀祖,“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屦以行事。礼毕,登灵台”;永平二年(59)三月开始实行大射礼,“临辟雍,初行大射礼”;永平二年(59)十月开始实行养老礼,“幸辟雍,初行养老礼”;永平二年(59)开始实行五郊迎气礼,“是岁,始迎气于五郊”;永平三年(60)开始用《文始》等舞于宗庙祭祀,“冬十月,蒸祭光武庙,初奏《文始》、《五行》、《武德》之舞”;永平四年(61)、十三年(70)行藉田礼,“朕亲耕藉田,以祈农事”“十三年春二月,帝耕于藉田。礼毕,赐观者食”等。汉明帝时期,东汉礼仪制度趋于完善,《后汉书·礼仪志》认为七郊礼乐三雍之义备于此时,“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帅群臣躬养三老、五更于辟雍。行大射之礼。郡、县、道行乡饮酒于学校,皆祀圣师周公、孔子,牲以犬。于是七郊礼乐三雍之义备矣。”*《后汉书》志四《礼仪志上》,第3108页。《后汉书·儒林传》述明帝行礼盛况云:“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备法物之驾,盛清道之仪,坐明堂而朝群后,登灵台以望云物,袒割辟雍之上,尊养三老五更。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第2545-2546页。史臣盛赞明帝礼制建设成就:“济济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第2546页。范晔在论赞中视礼制建设为明帝主要功绩之一,“备章朝物,省薄坟陵。永怀废典,下身遵道。登台观云,临雍拜老”*《后汉书》卷二《显宗孝明帝纪》,第125页。。班固《两都赋》称赞明帝时期礼制建设成就云:“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敷洪藻,信景铄,扬世庙,正矛乐。人神之和允洽,君臣之序既肃。乃动大路,遵皇衢,省方巡狩,穷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然后增周旧,修洛邑,翩翩巍巍,显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

由目前材料来看,大傩礼成为东汉制度化的岁终例行之礼也始于汉明帝时期,如张衡《东京赋》称赞明帝时期礼制完备,“逮至显宗,六合殷昌……于是观礼,礼举仪具”,而系“卒岁大傩,殴除群厉”的大傩礼于汉明帝之时。经过数十年时间的积累积淀,至汉安帝永初三年(109),大傩礼已成为东汉一朝固有的礼制传统,《后汉书·皇后纪》载:“旧事,岁终当飨遣卫士,大傩逐疫。”*《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第424页。可见东汉大傩礼的盛行不是孤立的礼制演变现象,而是东汉初期礼制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与当时的儒学复兴和礼乐之兴具有共时性关系。

(二)大傩礼与东汉疫病的流行

东汉时期人们对疫病的认识有限,缺乏有效的疫病治疗手段。人们畏惧疫病的死亡威胁,转而借助于神秘化、仪式化、象征化的大傩礼来祈福禳灾。鉴于大傩礼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和目的,我们认为疫病的空前流行是东汉大傩礼盛行的直接原因。东汉疫病盛行,数量之多、范围之广、后果之重、影响之大远胜前代,仅史籍有载的疫灾即达42次之多,如表1所示。

表1:史籍中所见东汉疫灾

(续表)

(续表)

① 酒泉赵娥三个弟弟遭灾疫皆死,赵娥因此不得不独立担负起复仇之任,并为此做准备,至光和二年( 180) 二 月上旬,赵娥白日刺杀李寿于都亭前,因而此前疾疫当在光和元年( 179) 左右。

疫病的流行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大规模、群体性伤亡,严重威胁人类生命和健康,容易引起畏惧、恐慌,影响社会安定和统治秩序。东汉君臣诏书奏议常谈到疫病灾害及相关救助措施,如章帝《东作缓刑诏》云“比年牛多疾疫,垦田减少,谷价颇贵,人以流亡”;章帝《给流民公田诏》云“自牛疫以来,谷食连少,良由吏教未至,刺史、二千石不以为负”;章帝《改行四分历诏》云“间者以来,政治不得,阴阳不和,灾异不息,疠疫之气,流伤于牛,农本不播”;顺帝《举贤良诏》云“今阴阳不和,疾疫为害,思闻忠正,以匡不逮”;顺帝《大赦诏》云“奸慝缘间,人庶怨讟,上干和气,疫疠为灾”;桓帝《旱灾盗贼郡免租诏》云“比岁不登,人多饥穷,又有水旱疾疫之困”;杨终《建初元年大旱上书》云“今以比年久旱,灾疫未息,躬自菲薄,广访失得,三代之隆,无以加焉”;襄楷《诣阙上疏》云“长吏杀生自己,死者多非其罪,魂神冤结,无所归诉,淫厉疾疫,自此而起”、“今天垂异,地吐妖,人厉疫,三者并时”;蔡邕《对诏问灾异八事》云“诏问曰:‘践阼以来,灾眚屡见,频岁日蚀地动,风雨不时,疫疠流行,劲风折树,河洛盛溢’”;卢植《日食上封事》云“御疠者,宋后家属,并以无辜委骸横尸,不得收葬,疫疠之来,皆由于此”*以上诏书奏议文字均见(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四至卷八十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492-907页)。。

东汉配印铭文也可佐证疫病的流行。《后汉书·舆服志》载东汉上至王公大臣、下至私学弟子所配双印铭文云:“正月刚卯既决,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疾日严卯,帝令夔化,慎尔周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后汉书》志三十《舆服志下》,第3673页。短短六十六字中两次重复强调“庶疫刚瘅,莫我敢当”,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东汉疫病的流行和人们的恐惧心理。出土文物东汉阳白玉刚卯双印铭文可与史籍所载相互印证,如图1所示。

图1:安徽亳州博物馆藏东汉阳白玉刚卯双印铭文

图2:山东沂南汉墓博物馆藏东汉大傩图

秦汉时期,人们常视死者为生者世界的一部分或延伸,具有视死如生的观念,死者依旧按照等级次序享受生前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从而形成厚葬风气。大傩礼驱除疫病的功能、意义也随之延伸到死后世界。因此,东汉墓室石刻画像中常见方相氏等傩神形象,如山东沂南汉墓出土的画像石上有完整的方相氏与十二兽舞的大傩礼场景;河南南阳汉墓出土画像石上也有大量驱疫逐鬼场景和方相氏形象,仅东汉早中期“逐疫升仙”图就有9幅*逐疫辟邪是南阳石刻画像重要题材之一,多达400余石,因此河南南阳汉画馆主题陈列“南阳汉代画像石刻”专列“逐疫升仙”部分。、方相氏形象图案多达31个,而具有驱疫功能的方相氏(熊)是汉代辟邪类画像石中的主要形象之一。这一时期的肖形印也有方相氏形象,包括执戈扬盾、戴熊面具和蒙熊皮等不同形态。这些画像、肖形印也是东汉疫病流行的反映,具体如下面图表所示。

表2:河南南阳汉墓画像石常见形象统计*该表主要依据《南阳汉代画像石》(文物出版社,1985年)、《南阳汉代画像石刻》(上海美术出版社,1981年)、《南阳汉代画像石刻续编》(上海美术出版社,1988年)进行统计,可以看出具有驱疫功能的方相氏(熊)是汉代辟邪类画像石中主要形象之一。

图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熊面操蛇方相氏肖形印

严重的疫灾也是东汉末年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主要创作动机之一。当时“伤寒”一词概指包括瘟疫等在内的各种外感病,张仲景自称“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元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这种短时间内因病导致的大量非正常死亡,当与东汉末年的疫病相关。面对这一现实,张仲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黄竹斋:《伤寒杂病论会通》,西安:陕西省中医药研究院1982年版,第52页。由于时代所限,张仲景以“伤寒”为外感热病的总称,视之为疫病之因(疫病多有发热症状,古人因此认为伤寒导致外感热病,如《黄帝内经素问》认为“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对疫病的病因病原、传播途径、致病机制、治疗方法的看法多思辩玄想,还处在早期探索阶段,对当时流行疫病的实际治疗效果有限。

由上可知,东汉疫病空前流行,当时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人们畏惧疫病的死亡威胁,转而借助于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和目的大傩礼来祈福禳灾,这直接促成了大傩礼的隆盛。当时的有识之士,如王充,虽然意识到“驱鬼神,不能使凶去而命延”“逐疫之法,亦礼之失也”*黄晖:《论衡校释》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42-1043页。,但受认识水平和历史条件所限,无法提出更为有效可行的应对疫病之法。因此王充也承认“岁终事毕,驱逐疫鬼”是当时“世相仿效”“盛力用威”*《论衡校释》卷二十五,第1043-1044页。之事。瘟疫带来的死亡与恐慌已扩散至东汉社会各阶层,作为当时有限医疗条件下的替代选择,东汉大傩礼以神秘化、仪式化、象征化的群体驱疫逐鬼为主要内容,表达了人们远离疫病、健康长寿的心愿。这一礼仪有助于抚慰人们的恐惧心理,安定社会秩序,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三、东汉大傩礼与疫病的文学影响

伴随大傩礼的隆盛与疾病的流行,大傩礼与疫病也成为东汉文学的重要内容,诗、赋、文等多次提及。大傩礼与疫病对东汉文学有着不同的影响。描写大傩礼的作品多作于汉灵帝之前,在张衡《东京赋》等文学作品中,大傩礼成为东汉礼制典范与政治文明的象征。涉及疫病的文学作品则多作于汉魏之交,疫病强化了人生短促不定与生命脆弱无常之感,促进了汉魏之交文学作品中感伤基调的形成,推动了以人物纪念为基础的文学批评的出现。下面试分别释之。

(一)东汉文学作品中的大傩礼:礼制典范与政治文明的象征

大傩礼源于姬周,秦汉相承,东汉之前,傩礼仪式较为简单,古籍中相关记载较少,内容也很简略,《史记》《汉书》均未提及,尚未进入文学表现领域*关于大傩礼,前述《论语》《吕氏春秋》《礼记》《淮南子》等均提及,但仅提到名称,无文学性描写。。东汉时期,大傩礼地位上升,内容变化较大,仪式繁复隆重,大傩礼开始进入文学表现领域。

东汉描写大傩礼的作品为数不少,如张衡《东京赋》、马融《广成颂》、廉品《大傩赋》、东汉配印铭文(“正月刚卯既决,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疾日严卯,帝令夔化,慎尔周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后汉书》志三十《舆服志下》,第3673页。)、大傩礼逐疫辞(“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后汉书》志五《礼仪志中》,第3128页。)等。下面结合相关历史背景,以张衡《东京赋》等为例,说明文学作品中的大傩礼已成为东汉礼制典范和政治文明的象征。

张衡(78-139)《二京赋》于汉和帝永元年间(89-105)开始创作,“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该赋用时十年,完成之后受到大将军邓骘的赏识,“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据《后汉书·孝安帝纪》及《邓骘传》,邓骘于永初二年(108)十一月拜为大将军,“十一月辛酉,拜邓骘为大将军,征还京师”;永初四年(110)十月邓骘免大将军之职,“冬十月甲戌,新野君阴氏薨,使司空持节护丧事。大将军邓骘罢”,此后未复任大将军,“及服阕,诏喻骘还辅朝政,更授前封。骘等叩头固让,乃止”。由此可推知张衡《二京赋》的最终完成时间大约在永元末至永初四年之间。

张衡开始创作《二京赋》时,东汉经过光武帝、明帝、章帝三代六十余年的治世,社会风气开始走向奢侈,“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因此张衡“精思傅会,十年乃成”的《二京赋》有着明确的讽谏主旨,“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与班固《东都赋》相似,张衡也选择了汉明帝时期的礼仪制度作为正面典型。汉明帝时期,东汉的礼制趋于完善,很多礼仪在这一时期开始实行,并形成制度,契合了儒士礼乐之治的理想。班固《东都赋》未言及大傩礼,大傩礼入《东京赋》是张衡根据讽谏主旨精心选择的结果。

当时大傩礼也受到奢侈世风的影响,《后汉书·皇后纪》载:“旧事,岁终当飨遣卫士,大傩逐疫。太后以阴阳不和,军旅数兴,诏飨会勿设戏作乐,减逐疫侲子之半,悉罢象橐驼之属。丰年复故。”*《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第424页。这是安帝永初三年(109)事,与张衡《东京赋》完成时间接近。此年“阴阳不和,军旅数兴”,《后汉书·孝安帝纪》载此年“正月……羌遂破没临洮”“三月,京师大饥,民相食。壬辰,公卿诣阙谢”“六月,乌桓寇代郡、上谷、涿郡”“四月……三公以国用不足,奏令吏人入钱谷”、秋七月,海贼张伯路等寇略缘海九郡”“是岁,京师及郡国四十一雨水雹。并、凉二州大饥,人相食”*《后汉书》卷五《孝安帝纪》,第212-213页。。可见这一年汉廷处在困难时期,内忧外患并至,边疆兵事不断,国内自然灾害严重,“国用不足”,京师严重缺粮,以致“京师大饥,民相食”。但作为“旧事”的大傩礼此年依旧照常举行,只是规模有所缩小,“诏飨会勿设戏作乐,减逐疫侲子之半,悉罢象橐驼之属”。诏书强调缩小规模只是暂时措施,“丰年复故”。这一方面说明正常年景下大傩礼耗资巨大,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大傩礼在驱除疫鬼内容之外已经增加了设戏作乐、象橐驼之属等很多不合礼意的娱乐享受内容。大傩礼耗资巨大增加了民众负担,而娱乐享受内容的增加则会扭曲大傩礼的本义,不符合原有礼制规范。这些取民脂民膏用于骄逸之乐而不惜改变礼制原义的行为,正是张衡所警惕和反对的,张衡《东京赋》明确指出“剿小民以偷乐,忘民怨之为仇也;好殚物以穷宠,忽下叛而生忧也”“况初制于甚泰,服者焉能改裁”。

《东京赋》叙大傩礼云:“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魑魅,斮獝狂。斩蜲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慑,况鬾蜮与毕方。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目察区陬,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张衡对汉明帝时期的大傩礼描写详细,却不涉及当时大傩礼中盛行的改变礼制原义的奢侈享乐行为。张衡希望恢复明帝时期的礼制本义,讽喻奢侈世风的主旨也自然蕴含其中。由于历史背景的不同,张衡针砭时风,于奢侈不赞一词,着重强调明帝礼制“遵节俭,尚素朴”的特征。这与班固盛赞明帝礼制“奢不可逾,俭不能侈”(李善认为“言奢俭合礼,故奢者不可而逾,俭者不能更侈”)形成鲜明对比。

因此张衡《东京赋》中描写的大傩礼正是东汉礼制典范和政治文明的象征,它礼仪完备,“礼举仪具”;用俭不奢,“遵节俭,尚素朴”;注重礼仪驱除疫鬼的效果,“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服务对象由宫廷走向整个京都,“京室密清,罔有不韪”,因而有凝聚人心的效果,“百姓同于饶衍,上下共其雍熙。洪恩素蓄,民心固结”。与此相似,元初二年(115)马融《广成颂》言大傩礼云:“导鬼区,径神场,诏灵保,召方相,驱厉疫,走蜮祥。捎罔两,拂游光,枷天狗,坟羊。”*《后汉书》卷六十《马融列传》,第1963-1964页。《广成颂》以“颂”为名,试图“使寮庶百姓,复睹羽旄之美,闻钟鼓之音,欢嬉喜乐,鼓舞疆畔,以迎和气,招致休庆”*《后汉书》卷六十《马融列传》,第1955页。。马融对大傩礼的描绘也以颂扬为旨,视之为礼制典范和政治文明的象征。此外,廉品《大傩赋》言大傩礼云“乃班有司,聚众大傩。天子坐华骏,临朱轩,凭玉几,席文弥,率百隶之侲子,群鼓噪于宫垣……弦桃刺棘,弓矢斯张。赭鞭朱朴击不祥,彤戈丹斧芟夷凶殃。投妖匿于洛裔,辽绝限于飞梁”*费振刚:《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49页。。廉品《大傩赋》以“大傩”为题,同样视大傩礼为礼制典范,因而对其描摹、赞颂不遗余力。

要说明的是,东汉描写大傩礼的文学作品如张衡《东京赋》、马融《广成颂》等大多作于汉灵帝之前。东汉礼制主要作用对象为统治阶层,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云:“礼制本与封建阶级相维系,子敦之说是也。唐以前士大夫与礼制之关系既如是之密切,而士大夫阶级又居当日极重要地位,故治史者自不应以其仅为空名,影响不及于平民,遂忽视之而不加以论究也。”*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礼制的建设与维系需要一个较为稳定的政治环境,《汉书·礼乐志》云“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即民之心,稍稍制作,至太平而大备”*《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第1029页。,故有“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2页。之说。而耗资多、规模大、参与者众多、以皇宫为主要活动场所的大傩礼更需要中央政权的稳固和支持。汉灵帝之前东汉王朝虽然面临诸多挑战,但以皇室、外戚、宦官、士大夫为主体的中央政权相对稳固,汉灵帝在位时成为“汉朝治下最后的稳定时期”*[英]崔瑞德、鲁惟一:《剑桥中国秦汉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64页。,因而汉灵帝之前作为岁终例行之事的大傩礼可以正常举行。即使遇到不利年景也依旧照常举行,如前述安帝永初三年(109)事。灵帝死后(189年之后),东汉皇权衰落,军阀纷争,战乱不断,“汉代政治体系中宪制的均势才被破坏,它的末代皇帝被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所控制。王朝在余下的时期的特征是一片混乱”*《剑桥中国秦汉史》,第308页。。耗资巨大并以皇宫为主要活动场所的大傩礼失去皇权支持,作为乱世不急之务难以继续维系,之后很长时间消失在文学作品和史籍记载中*此后直至《隋书·礼仪志》方重新详载大傩礼云:“季冬旁磔、大傩亦如之。其牲,每门各用羝羊及雄鸡一。选侲子如后齐。冬八队,二时傩则四队。问事十二人,赤帻褠衣,执皮鞭。工人二十二人。其一人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硃裳。其一人为唱师,著皮衣,执棒。鼓角各十。有司预备雄鸡羝羊及酒,于宫门为坎。未明,鼓噪以入。方相氏执戈扬楯,周呼鼓噪而出,合趣显阳门,分诣诸城门。将出,诸祝师执事,预副牲胸,磔之于门,酌酒禳祝。举牲并酒埋之。”。

(二)汉魏之交文学作品中的疫病:感伤基调与人物纪念

东汉之前的文学作品很少提及疫病*关于疫病,《诗经·小雅·节南山》提及,云“天方荐瘥,丧乱弘多”,郑玄释为“天气方今又重以疫病,长幼相乱而死丧甚大多也”;《周礼》《吕氏春秋》等亦曾涉及,但无文学性描写;西汉诗、赋均未提及疫病,部分诏令奏议提及疫灾,但属公文性质,无文学性描写。,东汉时期疫病空前流行,尤以汉魏之交为剧,仅建安十三年(208)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史籍所载疫灾即有七次*具体可参见前面图表1《史籍中所见东汉疫灾》。。疫病也随之大量进入文学作品中,如《古步出夏门行》、曹操《与荀彧书追伤郭嘉》、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曹丕《与王朗书》、曹丕《又与吴质书》、曹植《说疫气》、吴质《答魏太子笺》等。

疫病大量进入文学作品,促进了汉魏之交文学感伤基调的形成。疫病突出表现为对人类生命迅速而无情的吞噬,当时作品看似客观描述性文字的背后,蕴含着浓重的同类之伤,如《古步出夏门行》云“白骨不覆,疫疠流行”*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90页。、曹植《说疫气》云“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152-1153页。。要说明的是,汉魏之交烈性疫病大范围传播,造成了大规模、群体性的死亡,因疫病而亡者并不限于底层民众,官宦士人也不能免,如王朗、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人皆亡于疫病。曹植《说疫气》认为“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并不符合事实,当时疫病带来的死亡威胁已扩散至社会各阶层。而关系密切、感情亲厚的亲友之丧进一步加剧了生者的感伤之情,如曹丕《又与吴质书》云:“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6-1897页。建安二十二年(217)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因疫病而逝,曹丕目睹他们的突然死亡,回忆起与他们生前的交往,感伤之情自然而生,“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亲友之丧也表明死亡威胁的实质性存在,幸存者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短促不定与生命的脆弱无常。例如,曹丕《与王朗书》云:“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七,第1090页。由人推己,曹丕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无常,视死亡为人生大痛,“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文选》卷五十二,第2272页。又如,吴质《答魏太子笺》云:“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吴质目睹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人因疫病而逝,也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促不定,“臣独何德,以堪久长”。

从积极意义来看,这种人生短促不定与生命脆弱无常之感促使文士及时立德立言,以求扬名不朽,“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文选》卷四十二,第1898页。。例如,曹丕《与王朗书》在哀悼感伤友人因疫而逝之后,转而以“著篇籍”的方式求得不朽,用心于立言,成为文学创作的动因之一,“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七,第1090页。。曹丕《典论·论文》认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文选》卷五十二,第2271页。。曹丕鼓励文士投身于文学创作来留下生后声名,这也有疫病对生命的现实威胁因素的存在,“年寿有时而尽”,希望通过立言而不朽。

盖棺论定,面对“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的现实,曹丕采用以褒扬为主的人物评议方式,来纪念因疫病逝世的友人,“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亡于疫病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人皆为文士,文学创作是其生平主要成就,同样擅长文学创作的曹丕感慨知己不存,“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为此曹丕整理去世诸人的文集,阅读他们生前的作品,“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闲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在这一过程中,曹丕很自然地将人物评议与文学批评相结合,通过评人、论文来表达纪念。例如,曹丕《又与吴质书》云:“伟长独怀文抱质,恬谈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闲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文选》卷四十二,第1897页。在这段文字中,曹丕用评人、论文结合的方式来纪念友人,如称赞徐干为人“怀文抱质”“彬彬君子”,而其作品《中论》也具有相应的“辞义典雅”风格;评论刘桢文风飘逸,五言诗“妙绝时人”;认为应玚文采出众、陈琳章表风格雄健等。与此类似,曹丕《典论·论文》认为“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文选》卷五十二,第2270-2271页。这段文字评论的主要对象是亡于疫病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人,曹丕认为他们是当时文坛最为优秀的作家,“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诸子但为未及古人,亦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典论·论文》主要以他们为例,因人评文,进一步将作家才性与文体特征相联系,寓人物评议于文学批评之中,带有纪念因疫病而逝的友人的性质,“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可见汉魏之交的疫病推动了以人物纪念为基础的文学批评的出现。

结 语

大傩礼是以驱除疫鬼为主要内容的礼仪,姬周时期已有相关礼仪,秦、西汉相承,仪式较为简单,尚未进入文学表现领域。东汉时期大傩礼地位上升,内容变化较大,仪式繁复隆重,成为重要的礼仪之一。东汉大傩礼的盛行不是孤立的礼制演变现象,而是东汉初期礼制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与当时的儒学复兴和礼乐之兴具有共时性关系。同时东汉时期疫病空前流行,当时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人们畏惧疫病的死亡威胁,转而借助大傩礼来祈福禳灾,这直接促成了大傩礼的隆盛。东汉史籍记录、君臣诏书奏议、配印铭文、石刻画像、肖形印等材料都证明这一时期疫病的流行。大傩礼及疫病成为东汉文学的重要内容,诗、赋、文等多次提及。大傩礼耗资多、规模大、参与者众多、以皇宫为主要活动场所,需要中央政权的稳固和支持,因此描写大傩礼的作品多作于汉灵帝之前。在张衡《东京赋》等文学作品中,大傩礼成为东汉礼制典范与政治文明象征。涉及疫病的文学作品则多作于汉魏之交,疫病强化了人生短促不定与生命脆弱无常之感,促进了汉魏之交文学作品中感伤基调的形成,推动了以人物纪念为基础的文学批评的出现。

[责任编辑]刘晓春

王学军(1986-),男,安徽芜湖人,文学博士,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讲师。(河南 南阳,473061)

* 本文系2016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魏晋南北朝礼制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6CWX030)阶段性成果。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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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4-1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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