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裹挟进城的三姨
2017-08-22卢青青
□ 卢青青
三姨这样被迫进城的老年人,表面是年青一代的不争气,背后是年轻人对现实的屈服。
大表哥这些年轻人的“懒”,是时代发展太快农村年轻人跟不上脚步?还是对现实生活的妥协?不管是哪种原因,老年人被裹挟进城务工,这并不是乡村之幸。
三姨是村里能干的人。村里人说一个人能干,不仅是指干得多,而且还干得好。三姨种的地多,家务活也做得好,绣花针线活也是样样拿手。尤其饭做得好吃,记得小时候总爱去她家蹭饭吃,蒸的馒头又香又软,吃完还要带几个回去。
三姨是个好脾气的人。印象中的三姨从未发过脾气,又很疼孩子。小时候总是羡慕表哥表姐他们,从来不用做家务,也不会被爸妈骂。
三姨夫是上门女婿,人很和善,老实巴交,脾气也很好,从未见他打过孩子。但三姨夫爱喝酒,尤其在姥姥姥爷去世之后,三姨夫总是喝醉,人也变得慵懒了,家务活都是三姨一人承担,农活也只有三姨做不完时候三姨夫才去帮一下忙。
三姨从未与三姨夫吵闹,只是偶尔说几句,轻飘飘地风一样拂过。三姨在村里人心中也就成了良妻贤母的典范。
三姨是个保守的传统女性,一直在家相夫教子,从未出过远门,连县城都没去过。外面的世界她是听往来的亲邻讲述的,有羡慕但自我却很满足。三姨夫年轻时去过几次外地打工,因为吃不了苦,几个月就跑回家种地了。
在三姨和三姨夫的观念里,哪里都比不上家里舒适自在,有地种、有粮吃、有衣穿、有钱花,不用操太多心,守着自己的小天地,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但在2013年下半年,种了大半辈子地的三姨和三姨夫被儿子们“赶”到上海打工去了。
倒不是因为儿子们不养他们,而是几个表哥认为村里有钱的人家都是在外打工的,三姨和三姨夫守着一亩三分地,挣不到钱没出息。而且家里老人都不在了,没有了牵绊,应该出去打工挣点钱。
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三姨来说,外面的世界是眼花缭乱的,也是无处安身的。但三姨一家终究还是去了上海。
“囚徒”般的打工生活
对于不识字的三姨来说,是没有工厂可以进的;而慵懒的三姨夫也没有工厂愿意招他,当然他也不愿去。三姨的工作就是租地种菜,来之前三姨就托另一个邻居在浦东新区惠南镇的一个村租好了三亩八分地。
前些年在上海租地的外地农民一般是在地头搭个棚子住,后来安全方面查得严,不让住在地里,就只能在村里租房住。三姨租的房子在村子最边上,那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一楼隔成四个小房间出租,二层房东自己住,第三层是阁楼。
三姨住在一层左侧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两张床中间用一张桌子隔开,床上挂布帘作墙。三姨和三姨夫到上海一个月后,大表哥和大表嫂都辞掉工作带着两个孩子投奔了三姨。一家老小六人就住在这么一个房间里。
屋子里是拥挤凌乱的,连吃饭的桌子都是表哥捡的旧桌子。但这样的条件对于在外打工的农民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因为房租一个月只有400元。
三姨家的土地租金是800元/亩,没有年限。种地就是头一年投资多,三亩多地头一年搭大棚之类得投入两万多,等大棚这些基本设施弄好了,后面就只需投入些菜籽、肥料之类就好了。好在这两年蔬菜价格高,前年净收入六万元。
但三姨夫说再过两年等表哥的孩子上小学了就回家。三姨夫说:“拼死累活,还没有保障。而且连个熟人都没几个,不敢出去,也不知道去哪。现在连酒都不敢喝醉,偶尔喝醉了,你三姨他们也不敢让我出去。这里的生活不如家里自在,也没啥意思。”
三姨家的上海生活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开始的。
我能理解三姨夫说的“不敢出去,也不知道去哪”的意思。因为常常醉酒的三姨夫在家喝醉了,说些胡话,村人都能谅解,而醉倒了也会有人帮忙扶回来。但在这里家不是自己的,地也不是自己的,村人也不是自己的村人,哪敢肆意地出去和醉酒呢?
其实何止三姨夫,连读过高中才29岁的表哥都是这样的心态,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更不知道去哪。表哥连惠南镇都没有出过(因为镇上有到老家的直达大巴车,回老家不用出镇)。表哥说:“上海的公交不如家里好,家里的车都是直达的,这里总是需要转车,我又迷方向,怕坐错了。虽然可以查路线,但还是觉得很复杂。”表哥不想出去是因为不敢。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可怕的,不敢走进去,也难以走进去。
三姨一家现在仍然只讲吃不讲穿,吃在自己嘴里实惠,穿是外在的,遮羞保暖就够了。吃得好的标准仍然是大鱼大肉。三姨招待我们的饭菜都是整盘整盘的肉,基本没有青菜。我们都感慨,说三姨以前做饭那么好吃,怎么现在做成这样了呢。母亲说:“屋里屋外就她一人忙活,也没空花心思去做。”
母亲说的是实话,三姨是真忙,那发白的头发,那苍老的面容都是劳累的痕迹。三姨只比母亲大三岁,但看起来比母亲要大十岁。就我去她家的这几个小时,三姨就没有空闲过。我们到时,三姨从厨房里出来说了几句话又进去做饭了。我们吃饭时,三姨抱着表哥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在旁边陪我们说话;我们吃完饭,三姨又开始清理碗具桌椅。一直到我们走,三姨去送我们,我仍然不知道三姨有没有吃饭。三姨说送完我们,她还要去地里搭大棚架子。
“愤青”大表哥
三姨有四个孩子,大表姐打工时嫁到江西,婚后只有大表哥结婚那一年才回过一次家。二表姐虽嫁得近些,但现在都在东莞那边打工,也是两三年未见到了。小表哥还未结婚,之前在昆山上班,企业裁员后跟女朋友在安徽开个快餐店。
只有大表哥一家跟在三姨身边,但在身边不如不在身边。因为表哥表嫂都懒,不爱工作,孩子也不带。
三姨刚来上海时,他们辞掉工作过来就不再出去找工作,在家闲了大半年。别人看不下去批评了他们,但还是上班不久又辞职了。
我问表哥之后准备干嘛,他说过一段时间再去找工作,但紧接着又说现在打工也不挣钱,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一两千,还不如不干。看着表哥,我无法想象一个文弱书生气质的大男生,如此的愤世嫉俗,如此的麻木自弃。大表哥心很善,高中复读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辗转出来打工,从相亲到结婚生子,慢慢地被命运牵着走,骨子里却又有种怀才不遇感,但不堪现实的重负,成了混日子的人,不考虑未来,不关心人事。
饭桌上喝了几杯啤酒的表哥,说自己看透了这个社会,说这个社会是多么的现实,所谓的亲戚也不过是用钱走出来的,有些亲戚还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这样愤慨的大表哥还是头一次见,也难怪妹妹说他简直成了“愤青”。
表哥的懒,与三姨夫的懒不一样,三姨夫懒得怡然自得,与三姨的勤劳一样,在何时何地都是随遇而安的状态,因为对外界的所求没有那么高,偶尔的抱怨也只是谈资一样过眼烟云。表哥的懒却不同,读了许多年的书,知道许多道理,有过宏大抱负,但在现实中渐渐被打磨殆尽,留下的只是言语上的口舌之争和行动上的一蹶不振,这是对现实强烈不满却又彻底妥协的人,所以一面批判现实剥夺自己的用武之地,一面却又自暴自弃,麻木自闭。身体逃离现实,心却又不甘,但最终心臣服于身。因为不会种地,不会手艺,没有真正自己闯荡过,也没有奋力一搏过,就这样轻易败下阵来,渐渐迷失自己,空留一身慵懒和一腔脾气。
连三姨这样从不抱怨的人,也忍不住跟母亲倒苦水,说小表哥脾气很坏,总是呵斥她和三姨夫。年前一段时间三姨被小表哥接到安徽去帮忙,住了十几天,不会做饭只会喝酒的三姨夫在家就被嫌弃,表哥冲他发脾气,表嫂也不给好脸色,三姨夫没办法就一人跑回老家说去祭祖,快过年时才敢回来。三姨说表哥这种人,等他们老了也是靠不住的,现在还有力气干活,还总受气,以后老了干不动了不是给更多气受?
三姨最担心的还是大表哥、大表嫂的懒,现在吃穿用度甚至孩子上学都是三姨在供养。
三姨说:“哪怕老了没一个人养我,但在我能干动的时候我还是得给他们干,这是父母欠儿女的债,我必须还。”三姨用先天命定的偿债观来解释自己心甘情愿的付出,有无奈却又无悔的意味。
上海农村的生活,对于三姨一家来说,并不是田园牧歌那么美好,而是充满了“凑合”。
像三姨这种任劳任怨一辈子,从不怨天尤人、从不祈求回报的父母在村里比比皆是,有这样的父母对子女来说是幸事,但对于外人而言终归有点悲从中来之感。
老人去世了,女儿出嫁了,大家变成了小家;儿子娶妻生子了,小家又变成了大家,家还是这个家,但对于三姨而言,家务活却不减反增。带完子女带孙子,养孙子的同时还要继续养儿子,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越来越疲惫了,手头儿的活儿却越来越多了。
而这一切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因为大表哥、大表嫂的懒导致三姨被迫进了城,但大表哥、大表嫂对现实的妥协、自弃,才是真正值得我们担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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