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毕飞宇《平原》中的生存悲剧
2017-08-21肖顺权
作为毕飞宇的首部长篇之作,《平原》一以贯之地体现了作者对人的生存问题的深切关注。通过日常生活事件的描写以及生活片段的描摹,小说展现了特定历史场域中人们的生存悲剧。本文试图从异化场域中的身份失落、他者注视中的生存受限以及命运钳制下的生存无奈三个方面来探讨《平原》中的生存悲剧书写,探索毕飞宇对人的生存问题的哲学思考和终极追问。
当代作家史铁生曾说:“文学应更多地关怀人的精神问题亦即终极问题,文学的根,应当是与人类生命相始终的根本困境。”自1991年《孤岛》发表以来,毕飞宇的小说创作始终执著于探寻人的生命困境。《平原》中,在“文革”这一特定的历史场域中,吴曼玲、端方、三丫等人的生存悲剧,皆根植于自我与他者与社会历史环境所构成的生存冲突和矛盾。被政治因素异化的生存空间、他者对“我”的目光注视使人的生存受到限制,人性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步畸变和沦陷。面对外在条件对自我构成的生存困境,人对命运的无力反抗以及反抗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让生存的悲剧意味得到最大化彰显。
一、异化场域中的身份失落
《平原》中,王家庄是人物展开生命活动的主要空间场所。在这一生活场所中,婚丧嫁娶等乡村生活中平常的事件渐次上演。然而在“文革”这一特殊的历史场景中,王家庄整个生存空间弥漫着浓烈的政治气息,生存空间由此被政治等因素严重异化,个体的主体身份和自我价值也在异化的生存场域中逐步失落。
《平原》中,作者虽然没有过分渲染“文革”这一历史场景,但人们细读文本仍然能够发现“文革”中政治因素对王家庄村民生活的深刻影响。吴曼玲上任村支书后,听从上级指示大力兴办教育,办起扫盲夜校。“扫盲夜校的主要工作是识字,识字当然要喊万岁。”于是,大部队里吹拉弹唱的声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岁的呼声。“从人万岁,到政党万岁,从国家万岁,到军队万岁。”在吴曼玲的指导下,娱乐生活被政治学习所取代,政治内容充斥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同样,在许半仙指证孔素贞搞封建迷信活动时,“群众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踪追击。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呢?无产阶级专政下打过长江继续革命。他们却阿弥陀佛!”许半仙本身也是封建迷信的传播者,不懂政治,却在指证孔素贞时运用一大串政治术语,其反讽意味显而易见。在政治动向的引导下,吴曼玲在高音喇叭里说的最多的就是胜利。“王家庄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胜利。胜利是王家庄的命根子……”王家庄人在吴曼玲的带领下兴修水利,抗击地震,全村沉浸在追求胜利的亢奋和麻木中。王家庄已不再是普通自然的生存空间,政治内容对王家庄的渗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被异化的生存场域中愈发单调、沉闷,自我价值也在其间逐步失落。
在被政治因素异化的生存空间中,集体主义取代了个性主义。只有奉行集体主义的人才会被王家庄的村民所接纳,摈弃集体主义的人只会被村民排挤。为了挤进集体主义的生活圈,吴曼玲当上村支书后甚至主动丢弃自我意识,把自己变成王家庄人。积极学习王家庄的土话,学着乡亲们的样子端着大海碗蹲在地上吃饭,甚至偶尔出粗口,久而久之吴曼玲彻底变成了”又土又丑又邋遢的女混混模样”,但她也因此成功打入集體内部,变成了王家庄人口中的“亲闺女”。吴曼玲费尽心机把自己从城里人成功地异化为乡下人,尽管赢得了集体的信任,却是以丧失自我主体性为代价,自我意识在此得不到丝毫舒展。端方本是王家庄的外姓人,曾经因为巴结佩全不得,被排挤在王家庄的生存外围。为了得到佩全以及整个王家庄的认可,通过处理小棒子溺水事件,和佩全掰手腕,指挥王家庄青年和高家庄人打架等,端方从王家庄生存空间的外围成功地进入了集体内部,并且在这种由外而内的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为了找乐子随便调教手下弟兄,逼着红旗吃屎……在获得被集体认同的成就感的同时,其人性也被悄然异化。同样,集体主义思想也深深地烙印在老右派顾先生的脑海中。“每当顾先生嘴馋的时候,他就要举起一只鸭蛋,对着阳光提醒自己: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鸭蛋,它是集体的,是公有制一个椭圆的形式,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公有制伟大和开阔的精神。”被姜好花骗走集体的鸭蛋后,顾先生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只能通过背诵马列洗刷自己的灵魂。对于生活在王家庄的人,集体主义思想根深蒂固。为了在集体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人们不惜以丧失主体性意识为代价迎合集体的认同,同时在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人性一步步畸变。
在“文革”的历史背景下,王家庄这一生存空间被政治因素严重异化,而以王家庄为生存依托的人们必然受到这一历史规律和政治因素的制约。过分强调集体主义意识使人的个体性逐步沦丧,人的自我身份确认和社会历史之间构成强烈的对立冲突,自我意识的缺失导致人的生存异化和生存困境。
二、“他者”注视中的生存受限
人不仅是历史性的存在,同时也是社会性的存在,其生存必然受到与他人社会关系的制约。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其必将与许许多多将自己称为“我”的他者同在,每一个人的发展必将受到他人的限制。《平原》中,端方、吴曼玲、混世魔王等人均在与他人关系的制约中,无法实现个人欲望,生存自由受到极大限制。
《平原》中,端方在被吴曼玲宣判不能当兵后对命运发出了追问:“他”或者“她”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是多么的无聊、无趣、无望、无助、无奈、无耻。我是下贱的。可是我为什么不能是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对端方而言,这里的他或者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代表着权力,是权力符号的象征。他者对端方的注视使二者之间构成了权力的制约关系。他者的注视给端方带来的不是一种主体的确认,而是权力的压迫,始终控制着端方的命运和生存。直接对端方进行他者注视和权力压迫的是村支书吴曼玲。端方渴望通过当兵的机会逃离王家庄,可是当兵名额的决定权却被吴曼玲把控。正如佩全所言:“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吴曼玲作为王家庄最高权力的拥有者,牢牢把控着端方的命运。面对吴曼玲流露出的爱恋之意,为了拿到当兵的名额,端方不得不在她面前保持尊敬和谦卑的姿态,对吴曼玲的爱意假意逢迎,却又对吴曼玲的爱表露出无端的恐惧。他在酒后不自觉地给吴曼玲下跪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当吴曼玲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心,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时,端方却没有自信接受她的表白。“吴曼玲好是好,可是娶了她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端方对吴曼玲的恐惧也正是对权力压迫的恐惧。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决定了注视者与被注视者之间身份的差别,也左右着人物的命运。吴曼玲作为权力的代表性存在,让端方的生活充满了压抑和恐惧,个体生存的自由受到限制而不能舒展。
对吴曼玲而言,他者注视中的“他”一方面也是更高权力的拥有者,即其直属上级洪大炮。为了洪大炮一句前途无量的虚幻鼓励,吴曼玲发出了“要做乡下人,不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做女人”的口号,和男子争着挑大粪,割麦子。她将自己武装成男性形象,压抑自己对端方的爱恋,克制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本应该有的情爱欲望。渴望爱而不得的她只有把爱寄托在黄狗无量的身上,借助无量的体重和体温满足自己的性幻想。最后,在性别意识的沦丧中,吴曼玲走向了精神分裂。另外,对吴曼玲构成生存制约关系的“他”还来自王家庄的村民。萨特在其著作《存在与虚无》中认为:“人总是把他人看作一个客体,把人当成物,粗暴地剥夺他人的主观性和主体性。他人的目光不仅把我这个自由的主体变成了僵化的客体,而且还迫使我按照他们的看法来改变自己,修改自己对自己的意识。”当上村支书后,面对上级及王家庄村民的目光注视,为了巩固领导地位,树立良好的政治形象,吴曼玲通过模仿村人的生活习惯拉近了自己和贫下中农的距离,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村民的心理期待,但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步丢失了自我意识。
他者的注视与个体生存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他者的注视对构建自我极其重要,对吴曼玲而言,同为知青的混世魔王即为她构建自我的他者。在与混世魔王形成的关系联络中,最初混世魔王是作为她的对立面,为了凸显她的存在而存在的。混世魔王由于懒惰被村民唾弃,吴曼玲为了在与混世魔王的对比中确立自己的美好形象,一上任就对混世魔王处处打压,用权力压制混世魔王。他的参军希望被吴曼玲“国家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这一绝对正确又绝对武断的话予以否决。混世魔王在吴曼玲的注视中浑噩度日,在种种生存受限中丧失生活的希望。最终绝望的混世魔王反过来以男人的身份对吴曼玲进行威胁压迫,通过强暴吴曼玲获得了当兵机会。之前支书对知青的权力制约关系被置换为男人对女人的胁迫关系,吴曼玲的生存自由由此受到了来自混世魔王的威胁。在混世魔王的目光注视下,吴曼玲为了自己的声誉和政治前途被迫把原本打算给端方的当兵名额给了混世魔王,也由此失去了可能和端方“好上”的机会。
在王家庄的生存场域中,他者的注视对个人的生存自由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他者注視下个体的生命活动显得局促而拘谨。这里的他者主要指的是权力身份的代表性存在,他者注视下的生存受限亦即权力制约下的生存局促。在他者目光的注视中,个人生存受到限制和束缚,由此形成无法改变的生存困境。
三、命运钳制下的生存无奈
人是一种向往无限而又立身有限的存在,正因为追求无限和超越,人才会面对生存困境发起艰难决绝的抗争;又因为人立身有限,这些困境始终横亘在人的面前不能被最终击溃,并以吞噬性的力量毁灭人本身。生存的悲剧、命运的无奈正产生于人面对生存困境的抗争与毁灭。
《平原》中,端方、吴曼玲等人的生存悲剧皆渗透着浓厚的宿命感。历史场域中的生存异化,以及他者注视下的生存受限,都是生存困境的具体体现,是命运钳制所具体表现的两个维度。在命运的钳制下,面对生存困境的反抗所造成的结果只能是对生存的无奈和乏力,生存的痛感在此得到最大化的体现。
命运固然蕴含着“不可改变”“无法摆脱”的含义。就像《平原》中,庄稼人无法掌控庄稼的生长、无法改变老天爷的控制。“都说庄稼人勤快,谁勤快……都是叫老天爷逼的。说到底,庄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时”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时就是你的命,天时就是你的运。”为了寻求一种心理宽慰,王家庄的庄稼人只能把自我无法掌控的东西归结为天时,归结为命运,并对这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无奈地顺从。和大多数庄稼人顺乎天时、麻木度日不同,端方表现出了不同的生存态度。作为王家庄的“外来人员”,端方自始至终对王家庄持以不信任、不亲近的态度。复杂的家庭环境让他对家,对王家庄有着天然的疏离感,而日复一日无聊的生活方式让他感到厌烦,同时来自吴曼玲的权力制约让他感到压抑。在被权力和他者目光笼罩的“无物之阵”中,端方选择对生存现状进行反抗。他大胆接受三丫的投怀送抱,甚至为了三丫带领吴曼玲抓从事法事活动的孔繁贞,警告即将和三丫结婚的房成富。可三丫死后,端方却想不起来三丫的样子,脖子以上的部分他全都记不起来。端方第一次对生存、对人生产生困惑,第一次感到害怕,却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和庄稼人害怕的东西一样,端方所恐惧的仍然是人面对困境的无法逃脱。为了逃离王家庄,端方渴望获得名额出去当兵,混世魔王却用卑鄙的手段挤掉了原本属于端方的名额。“天黑得特别快,端方早已经看不见自己了,但是,端方看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命运。”无论端方怎么努力怎么挣扎,始终逃脱不了命运的钳制。“对端方而言,命运不是别的,就是别人。”端方作为社会存在,必然要与吴曼玲、混世魔王等人形成社会关系,端方也始终摆脱不了他者对自我命运的控制或影响。即使对这一困境奋力抗争,他最终仍然以失败而告终,生存的悲剧性由此可见一斑。同样,反抗命运的还有三丫。三丫本是地主的女儿,阶级成分差。不顾母亲的反对,三丫爱上了端方并主动靠近端方。“三丫想了三四个晚上,决定赌。赌输了她这一辈子就决定不嫁了。”“只有身子才是三丫唯一的赌注。三丫不会保留的,她要把赌注押上去,全部押上去。”为了得到爱情,三丫以誓死的决心反抗阶级成分在她和端方之间所划出的鸿沟,反抗来自他人的闲言碎语。在嫁给房成富的前夕,三丫以服毒表示对端方的忠贞。因为兴隆的疏忽,三丫最终从假死变成了真死。三丫的死并没有换来王家庄人的悲恸,葬礼最终变成了全村人的鱼宴狂欢。对于王家庄人,“死亡只是一个统计数据,三丫的死仅仅意味着乱葬岗多了一个坟包。”在特定的年代和生存空间,三丫的死、三丫对端方的爱都被现实生活解构,三丫对生存困境的反抗由此被赋予了讽刺意味。端方和三丫都是王家庄不满生存现状,渴求反抗生存困境改变生存现状的代表性人物,但他们所做的反抗和努力最终都只能被命运消解。端方只能怀着当兵的梦想继续留在王家庄,三丫逐渐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消散,在命运的围困面前,生存的艰难和无奈一一尽显。
与端方、三丫一样反抗命运的还有混世魔王。为了离开王家庄,混世魔王用强暴吴曼玲的方式逼迫吴曼玲把当兵的名额给了自己,最终逃离了王家庄。如果说端方反抗命运的结果是无疾而终,三丫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混世魔王反抗的结果即是付出了良心不安和从此性无能的代价。无论哪一种反抗,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必然付出沉重的代价。即使像吴曼玲这种顺乎命运安排的人,最后也不得不走向精神分裂。
在王家庄的生存场域中,命运以一种异己的力量钳制着所有人的生存发展。顺乎天时的庄稼人在老天爷的控制下无聊度日,跟从命运安排的吴曼玲、老骆驼、顾先生在生存和现实的冲突中,个体主体性逐步沦丧。勇敢反抗现实的端方和三丫即使显现出人性中的理性因素和某种自觉,在强大的非理性力量面前,其反抗的结果终以失败告终。在命运的压制面前,个人所做出的反抗姿态,终究只能以生命或人性畸变的代价换来死亡或生存的聊以继续。面对特殊环境中的生存困境,个人所做出的挣扎终究只能以悲剧收场。
四、结语
综上所述,《平原》中的人物生存不仅要受到“文革”这一特殊历史环境的制约,也受到与他者形成的社会关系的钳制,从而形成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而个体面对人本困境的无力反抗和自我毁灭,使得生存的悲剧意味得到最大化彰显。由此可以看出,《平原》中所暗含的人的生存困境的哲学命题,即生存悲剧的存在论根源,其对于读者进一步观照毕飞宇对人的命运、人的存在状态的悲剧性洞察,探索毕飞宇对人的生存问题的终极追问具有积极意义。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作者简介:肖顺权(1994-),女,土家族,湖北恩施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