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长城:陇东陕北考察报告
2017-08-21文图易华
文图/易华
走读长城:陇东陕北考察报告
文图/易华
周人兴起戎狄间
夏崇拜始于周人。周人以夏代传人自居,追溯周人来源是解决夏之谜的途径之一。他们都曾活跃于长城地带,其来龙去脉依然扑朔迷离。一同考察的张天恩博士是商周考古大家邹衡的得意门生,当我请教周人来源或先周文化起源问题时,他深感缺乏足够的考古证据,亦表现出继续探索的愿望。
先周史上有四位著名人物:始祖后稷弃是神话人物,不窋是传说人物,公刘和古公亶父确有其人。2016年1月,第九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到崇信,意外地在龙泉寺碰见正在兴建公刘庙和启功题写“公刘故里”“齐家文化遗址”,使我自然地将齐家文化与周文化或夏周联系起来思考。
作者(右)与叶舒宪(中)、张天恩(左)合影
周祖陵公园周祖大殿
此次考察活动首先经过淳化、旬邑、彬县,彬县传说有一处公刘墓周长达1500米,丘高约50米,占地500余亩,南有泾水环绕,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和讨论。第二天在宁县博物馆碰到于祖培先生,他是地方文史爱好者,与于俊德合作出版了《先周历史文化新探》。他送我一本宁县政协印刷的《宁县文史研究》,并陪同我们参观庙嘴坪遗址。庙嘴坪原名公刘坪,位于四水交汇处的宁县县城中心位置,文化层堆积丰厚,从仰韶到秦汉时期的陶片均有发现;据说是公刘邑,已被于祖培等推定为古豳国遗址。《宁县文史研究》概述了他的研究和思考,我在车上翻阅,感觉所见略同之处甚多。
庆阳地区公刘传说较多,公刘崇拜之习依然存在。可能是与其他公刘庙竞争,庆阳西峰区宣称有“华夏第一”公刘庙,农历三月十八日,附近四方的百姓赴公刘庙拜谒祭奠,缅怀这位华夏农耕文化的不朽开拓者。
关于周人来源或先周文化的研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钱穆率先倡导晋南说,认为豳、邠均得名于汾水,汾阴有稷山,山上有稷祠,山下有稷亭,后稷崇拜风俗留传至今可为佐证。邹衡提出光社文化概念,徐仲舒指出《诗经·豳风》未必特指庆阳风俗,间接支持“周人源于晋南说”。许倬云公开支持,写入《西周史》。饶宗颐严厉批判了“晋南说”,许倬云接受批评,但并没有彻底改变观点。王玉哲的《中华远古文明史》采纳了“周人起源晋南说”。连登岗《先周故地邰、豳及栒邑地处山西说辨误》一文进行了详细批判,“周人源于晋南说”很难彻底否定,还是众说之一。
另一方面,胡谦盈为了寻找先周文化来到庆阳,在镇原发现了常山下层文化,仍然不是先周文化或周文化的直接来源。王巍、徐良高合作对先周文化进行了考古探索,刘军社以考古发掘为基础系统研究了先周文化,陕西西部的咸阳和宝鸡是先周和周文化大本营。陕西西部先周文化确实发达,可以简称“陕西说”。其真正源头仍然不清楚,很可能来自庆阳或晋南,亦有可能是其他地区。
公刘争议颇多,不窋迁徙到庆城却并无多大争议。当地政府顺势以不窋墓为中心打造了周祖陵公园,包括歧黄医道和农耕文化展示,现已初具规模,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点。确定了不窋,公刘作为不窋之孙,司马迁对其有明确记载。庆阳地区正是戎狄交汇之地,亦有深厚的农业文化基础和合适的气候土壤条件,可以恢复发展“后稷之业”。《诗·大雅·公刘》:“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周人史诗中的干戈玉瑶表明,公刘已有建国称王迹象。作为周人的杰出祖先,其具体迁徙路线还难以确考,主要活动于庆阳及其附近地区,可以简称“庆阳说”。
“山西说”“庆阳说”“陕西说”表明,长城地带不仅存在物质文化,亦有精神文化互动。先周史贯穿夏商约1000年,以后稷、不窋、古公亶父和武王为起止点可分为早、中、晚三期。四位人物都有长途迁徙的经历,不可能局限于一个地区。庆阳地区许多不窋和公刘遗迹、民俗或传说表明,先周中期可能在庆阳,晚期才转移到陕西,早期在何处仍然是个谜,可能在晋南,亦可以在陇右。
知母不知父,后稷是姜嫄之子,名弃;容易使人联想欧亚大陆广泛流行的弃儿神话传说。其父是雷神、天神、帝喾、帝俊还是其他人很难确定,相传历经尧天舜日与夏代,是神话传说人物。已发现关中周人亦有火葬迹象,不能排除周人西来的可能性。从不窋到古公亶父历经公刘恢复后稷之业已有许多证据,庆阳地区宜农宜牧亦是戎狄活动区,古公亶父来朝走马迁往岐山一带基本可信。不窋是从山西、陕西还是其他地方迁徙而来仍然是个谜。羌人和齐家文化可能是谜底。武王灭商之前,周人早已在长城地带活动,我们正在继续寻找他们活动证据。
玉帛古国芦山峁
芦山峁遗址因偶然发现了一批异常精美的玉器而闻名世界。重访芦山峁,它的神秘面纱正在被揭开。去年清理了墓葬,今年又找到房址和围墙,玉帛古国风貌日益清晰!
5月1日上午9时,延安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杜林渊院长和延安文物研究所白晓龙副所长如约带领我们登上芦山峁遗址。农业生产致使遗址破坏严重,盗洞处处可见,有的深达5米;玉器已被盗掘几净,文物也很难发现。令人高兴的是,遗址格局大体保存下来了。营盘梁上房子和夯土墙已大致钻探清楚,用石灰标示,1尺或1米之下就是白灰面地板。又见跨文化传播白灰面令我心生欢喜。白灰面源自仰韶文化,盛行于距今4000年前后的齐家龙山文化包括石峁陶寺,可以看作是华夏文明的地平线。
芦山峁出土七孔玉刀
杜林渊院长(左一)陪同考察团参观
甘青地区齐家文化遗址普遍使用白灰地面,基本上不见于更早的马家窑文化和更晚的卡约、辛店、寺洼文化,白灰面可以作为齐家文化的标志之一。前两天在庆阳华池郭嘴子遗址亦看到了大量白灰面,白灰面下是草拌泥。陇东常山下层文化和陕北、山西龙山文化均流行白灰地面,这种跨文化传播现象为我们理解齐家与龙山文化的关系、探讨华夏文明的形成提供了线索。
下午到延安文物研究所库房观摩举世闻名、仰慕已久的石峁玉器。同样位于长城地带,芦山峁玉器大体上与齐家龙山玉器相似,但玉质和工艺十分出色,是精品中的精品。芦山峁遗址略早于石峁和齐家文化遗址,未见戎或战争迹象,应该还处在有祀无戎的玉帛古国时代,是“禹会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之一。芦山峁出土七孔玉刀与二里头出土玉刀相似,表明两者之间有类似的玉文化传统。石峁和二里头遗址不约而同出土了相同的玉戈和铜镞等兵器,标志着进入戎与祀并重的王国时代。
4月30日,我们在延安吴起县洛水源头新寨乡树洼村参观了一处祭祀遗址,此处亦曾出土过玉琮和玉璧,可能是祭天祀地之物。叶舒宪先生提出的“玉文化率先统一中国说”有一定道理,但有以偏概全之虞。孔孟亦曾幻想以仁义礼智信统一天下,五霸七雄都没有相信釆纳,率先统一中国建立帝国的秦始皇还来了一次“焚书坑儒”。如果没有干戈、戎或战争,统一中国是难以想象的。毛泽东琢磨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确是中国历史经验的总结。从启甘之战大动干戈攻固夏朝起,历朝历代无不是武装夺取政权。枪杆子是硬实力,玉崇拜是软道理,国之大事祀与戎还是不可偏废。
鬼方何处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大家都知道商朝西北方向有一劲敌,没有人知道其具体情形。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一文中认为鬼方是西北方国,活动区域难以确考,大体而言作为古代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代表,上承荤粥,下启猃狁匈奴,不仅是商朝外患,亦与商、周王朝密切交往甚至通婚。
我深信司马迁《史记》中匈奴乃夏后氏苗裔之说,在《夷夏先后说》中认为鬼方和土方、羌方即是夏王朝的主要组成部分。
1983年与1986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在榆林清涧县发掘了李家崖城址,东西长495米,南北宽122~213米,发现房址、窖穴、石板围砌瓮棺葬等,出土有鬲、豆、三足瓮、罐等陶器,斧、刀等铜器。吕智荣等推测为鬼方都城遗址。2006年,李家崖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次考察之前特此请马明志兄借访问美国之机顺便带来了考古报告《李家崖》。
5月2日,延安文物研究所张华所长和白晓龙副所长陪同考察团来到甘泉县博物馆,进入库房观摩玉器,令人叹为观止。张天恩先生知道我对鬼方特别感兴趣,特此让李延胜从保险柜中拿出一匹铜马,马背上有坐垫,可以作为马背骑乘证据。此铜马发现于甘泉下寺湾镇阎家沟遗址商代晚期墓葬,有一对,还有铃首刃、青铜钺和四鼎五簋,简报已发表于《考古与文物》。张博士认为这是鬼方遗物,周人正是在鬼方的逼迫下从庆阳地区豳国迁往陕西西部岐山一带。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并非空穴来风。我在“考古论道”微信群发了两张照片讨论,引起了不少考古学界朋友的兴趣,但大都认为商代人骑马证据不充分,坐垫更可能是铜马尊盖子。我坚持认为此马就是商周时代鬼方或戎狄骑马的新证据。石璋如先生曾在安阳发掘过人马合葬墓,还有弓箭,表明商代已有人骑马射箭。美国安东尼通过考古发现和实验考证了中亚地区骑马可以早到5000年前。鬼方或戎狄是上古中国卒先养马驾车、骑马的民族或族群。
经过延川县梁家河村,晚上赶到清涧县,毛泽东曾在此写下《沁园春·雪》,亦是路遥故乡。路遥知马力,我迫不及待地想参观李家崖遗址。5月3日,首先参观县文管所陈列室,看到了一批类似李家崖城址出土文物。
李家崖遗址位于清涧县李家崖村无定河与黄河交汇处的山梁上,当地人称鱼儿峁。鱼儿峁三面悬崖,风景独特。
甘泉县博物馆藏商代青铜马
清涧县博物馆藏蛇首青铜匕
清涧县博物馆藏青铜龟鱼盆
清涧县博物馆藏金耳环
鱼儿峁风光
实地考察存在于商代晚期与西周初期的李家崖遗址之后,我更加相信李家崖遗址是鬼方代表性遗址,或为“鬼方之都”。张博士认为李家崖文化受到了石峁文化的明显影响,山西西部、内蒙古南部亦有类似李家崖文化的分布,石峁人由此进入中原亦有可能。
鬼方神出鬼没,见首不见尾,可能是早期游牧民族代表。考虑到黄帝神话传说亦有明显游牧风格,我们有必要展开想象的翅膀重新认识鬼方。已知青铜冶炼技术和游牧文化包括羊、牛、马均来自西亚或中亚,鬼方与西方如叶尼塞河流域或北方如贝加尔湖畔的联系不能排除。杨伯达曾大胆提出过鬼玉概念,鬼方之玉可能来自贝加尔湖。其实贝加尔湖并不遥远,苏武曾经在那里牧羊多年。让我们重新开始大胆探索鬼方民族与文化:鬼方入中华,亦是中华民族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处是羌
激动中来到高塬名州要冲富县的鄜州博物馆,队友们或点石成玉,或欣赏青铜器,我偶见羌村窃喜不已。
鄜州博物馆设专室展览杜甫在羌村的相关物品。“安史之乱”中,杜甫一家徒步从长安来到羌村,他写下了《月夜》《春望》《羌村》等不朽诗篇。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晚饭后,许灵均拿出来身边仅有的一点钱,给了女孩。告诉她,用这个做路费,回家去吧。他觉得不能乘人之危。女孩难过地说:“你嫌我丑?”当然不是。女孩是真心愿意跟他的:“大家都说我命好。我遇见好人了。”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
——《羌村》(其一)
……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羌村》(其三)
羌村位于县城北30里,曾改名大圣号,最近为了开展旅游又恢复了原名。青山环抱,碧水中流;寻幽访古,代不乏人。可惜考察日程紧张,来不及参观。不止延安富县有羌村,羌人分布至少西到于阗,东到安阳,北到内蒙古,南到四川。偶读微信朋友圈,得知延安万花山竟然是花木兰故里。千秋不死花木兰,故里延安多传奇。花木兰传说故里有好几处,我感兴趣的是《木兰歌》中提到于阗羌:
……
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
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
将军得胜归,士卒还故乡。
……
2014年,在新疆喀什调研发现莎车县博物馆大厅正中高悬“羌人故里”,还有些难以理解。2015年,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从马鬃山起程,沿湟水谷地和昆仑山脉经格尔木、花地沟翻越阿尔金山到若羌、且末、于田、和田,到处有玉石羌踪。若羌即是婼羌,曾是羌人活动中心地区。昆仑山脉正是羌人迁徒和传播地带。
夏鼐等根据火葬提出寺洼文化是羌人遗存,依此类推辛店、齐家文化亦可能是羌文化。周人、义渠与党项亦有火葬升天习俗。黄帝只留下了衣冠冢,如何升天亦可想象!
心中有羌人,处处见羌踪。此次考察活动所到之处都有羌人爱好的双耳或单耳罐。羌人以养羊著称,一路上都有羊肉招待!从关中羊肉泡馍到陕北铁锅炖羊肉,越吃越上瘾。
大禹出西羌并非空穴来风。羌人分布到西南和北方长城地带,义渠王代表的义渠羌和元昊代表的党项羌尤其有名。商代亦曾有大量羌人进入中原。安阳殷墟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羌人遗骨,甲骨文中亦有不少记载。羌人分布到了大半个中国,不断融入不同民族中。羌消汉长,汉族中羌人血统与文化传统值得系统研究和思考,羌人在中华民族与文明形成过程中的巨大作用不容或忘!
鄜州博物馆藏青铜器
统万城一角(残高近30米)
匈奴为何建夏都
“五四”青年节,陪同张天恩博士回访佳县朱官寨石摞摞古城遗址,他于2003年带队在此发掘三月有余,确认为龙山文化早期城址,是陕北石城之始。2006年,石摞摞古城遗址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毛泽东曾在古城下朱官寨居住一月余,《东方红》从佳县唱起,令人浮想联翩。
在村民家简单午餐后直奔榆林县文物保护研究所参观,乔建军所长等从百忙中挤出时间热情接待,使我们大致了解了榆林文物与考古状况。很高兴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李家崖遗址出土的陶器和他们近40年来收藏的玉器,然后匆忙赶往统万城,欣赏夕阳西下沙尘弥漫中的千古风云。
统万城被公认为匈奴都城,也是大夏国都,已是省级保护单位和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独特性和重要性日益明显,有望不久就进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从石摞摞城到大夏国都统万城,使我想起同在榆林地区的石峁遗址和千里之外的元大都!统万城并没有系统考古发掘,只暴露出来冰山一角。传世文献《统万城铭》肯定有夸张,但亦可参考:
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其为独守之形,险绝之状,固以远迈於咸阳,超美于周洛。若乃广五郊之义,尊七庙之制,崇左社之规,建右稷之礼,御太一以缮明堂,模帝坐而营路寝,阊阖披霄而山亭,象魏排虚而岳峙,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可以阴映万邦,光覆四海,莫不郁然并建,森然毕备,若紫微之带皇穹,阆风之跨後土。
▲▼统万城一角内侧
初步调查研究表明,统万城内城分东、西两区,并非同时建成,朝向也并非坐北朝南或坐西朝东,还有不规则外城郭。这种古城建筑,如瓮城马面,上可追溯到石峁古城,下可影响北京城。《统万城铭》云:“龙兴北京,则义风盖于九区;凤翔天域,则威声格于八表。”赫连勃勃以统万城为北京亲自据守,以长安为南京由太子定把守,体现了游牧民族的性格和偏好。
赫连勃勃是匈奴后裔,相信司马迁匈奴为夏后氏苗裔之说,认同夏人为祖先。《统万城铭》云:“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当经纶之会,凿龙门面辟伊阙,疏三江而决九河,夷一元之穷灾,拯六合之沈溺……光启有夏。”他还以黄帝自比:“昔轩辕氏也迁居无常二十余年,岂独我乎!”赫连勃勃自称大夏可从器物或文物印证。当时工匠造百练钢刀曰“大夏龙雀”:“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他仿莽泉铸币,面文隶书国号“大夏”,年号“真兴”。“大夏龙雀”是传说名刀;“大夏真兴”是古钱奇葩。赫连勃勃自称为夏人,称他族为夷,曾号召夷夏十万筑统万城,“常居城上,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便手自杀之,夷夏嚣然,人无生赖”。
赫连勃勃有统一万邦的理想和气魄。统万城有四门,南曰朝宋,东曰招魏,北曰平朔,西曰服凉。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大夏强盛时期疆域“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大致包括今陕西秦岭以北、河套地区及甘肃东部。可惜赫连勃勃勇猛有余而智慧不足,他欲更换太子,导致兄弟相残,父子相逼,自取灭亡。
从大夏国都统万城可以看出,匈奴等游牧民族也崇拜夏、禹和黄帝,亦是华夏传人。目前中国大多数人仍然只知道匈奴是汉人天敌,“渴饮匈奴血”,很少有人明白匈奴亦是夏后氏苗裔和神话传说中黄帝与大禹的后代。北匈奴西征,南匈奴融入汉族或转为鲜卑。鲜卑建立北魏重新统一北方,绝大多数鲜卑人也融入了汉族。后起蒙古族实际上继承了匈奴、鲜卑与突厥的血统和文化传统。在缔造中国历代国都和中华民族及文明的过程中,北方诸游牧民族所起作用不亚于南方农耕民族。汉族或中华民族与文明实质上是游牧、农耕民族与文化反复混合的结果!大夏国都统万城就是最好的见证。
长城萧关今安在
第十一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集中在陇东、陕北地区,实际上是黄土高原或长城地带,亦正是陕甘宁革命根据地。我以“走读长城”为题撰写考察笔记,启动座谈会上特别提到了中国是一部大书,长城就是书脊。
公路电线密如珠网,水库电站星罗棋布是小学时代梦想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踏上征途,公路四通八达,只见收费站,不见长城和关口。马可·波罗700多年前从欧洲来到东亚游览多年,不朽游记中没有提到长城,有学者因此质疑他来过中国的真实性。其实古代西方人或游牧民族真不知道长城为何物。万里长城实际上是不可能完成的狂妄工程,或者说是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烂尾工程。秦帝国崩溃之时,长城正在断断续续修筑中,公子扶苏和大将蒙恬已冤死边疆。从第一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开始,从山西雁门关到甘肃临夏,所到之处经常听到扶苏和蒙恬的传说,有多处太子山和扶苏庙。陇东陕北正是陕甘宁边区,是中国历史地理文化的枢纽。古代文物古迹密密麻麻,却被红色文化大大遮蔽。例如延安有革命纪念馆,没有博物馆。榆林地区汉代文化非常发达,绥徳和榆林均有汉画像石博物馆,却没有系统展示从史前到历朝历代文化发展的博物馆。考察接近尾声时,我们来到靖边和环县,终于有机会参观考察名副其实的地方博物馆,它实际上从侧面展示了中国通史。特别是在环县,还可以考察世界文化遗产万里长城和检验耳熟不详的萧关传说。
《史记年表》索引注曰“东函谷,南峣武,西散关,北萧关”为关中四大名关。一般认为北萧关位于宁夏固原地区,第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经过固原,隆德文管所刘世友所长带领我们去参观萧关,可惜因交通事故堵车近10公里,我们不得不绕道到固原。
此次从陕北定边和宁夏盐池经甜水堡进入环县,在山城堡遥望青冈峡,经过青冈峡和洪德堡,沿211国道来到环县县城。此次我们有意考察青冈峡,那里曾是玉帛之路重要通道(队友叶舒宪、冯玉雷、张多勇已有专文详细记述)。宣传文化部门的干部告诉我们这就是萧关古道,211国道就是大体沿萧关古道或古代丝绸之路修建。《环县史话》云,萧关地处环江东岸开阔台地上,是关中北大门。出关达宁夏、内蒙及兰州、河西等地;入关经环江、马莲河、泾河直抵关中。各地人都有以自我为中心看世界的思维定式。《环县志》载:
自灵州而南至郡城,由固原迤东至延绥,相距各四百余里,其中唯此一县襟带四方;实银夏之门户,彬宁之锁钥也。
《环县史话》云战国秦长城由西而东,横跨环江,越过萧关故道,沿河设塞,筑城建关,萧关是长城上最早关口之一,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宋明时期,萧关古道先后形成了七重防御,我们已经过甜水堡、山城堡、洪德堡来到了第四重或中心防御环城,还要经过乌仑、木钵、曲子镇五、六、七道防线才能进入关中。
环线全景
环县是羌汉杂居地区,夏宋之战主战场。范仲淹与种世衡先后任环庆路兵马钤辖,堪称安边守疆之模范。他们没有一味征伐和防御,而是设法主动争取羌人人心。范仲淹设宴款待千余羌人或熟户蕃官;种世衡特别尊重羌人,亦赢得了羌人的尊重。清康熙八年(1669)重修范韩祠石碑文云:
盖似鄜延、环庆、中原之咽喉,西夏必争之地也,若非范韩二公出奇制胜,势相联属,则鄜延未知,而环庆危矣,环庆危而关中随之。
既可看到长城又可见证萧关令我喜出望外。参观博物馆和库房之后我们登上东山瞭望环县县城全景,然后赶往城子冈遗址考察长城。
战国长城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雄伟,绝大部分已荡然无存,保存完好的地方不多。环县段相对完好才被列入国保单位和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在环县县城边上的城子冈遗址就是战国长城,要不是陪同干部的提醒和保护标志的指示,我们不会知道这就是长城。黄土高原到处都有长城遗迹,唯有北京附近的明长城相对完整。
张多勇兄曾独骑摩托车考察陇东历史地理6万余公里,10余处传说中的萧关考察了10处,还有宁夏萧关未来得及考察,故考察报告还未完成。宁夏人认为萧关在固原或泾河流域,庆阳人认为在环县马莲河流河。马莲河是泾河最大支流,比干流还长、还大,亦是古代玉帛之路交通要道。现如今,古玉帛之路被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所替代。中宝铁路、银武高速公路、312国道横贯萧关南北,使昔日万夫莫开的关隘变成通途。萧关古道曾是多民族、多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传播的重要驿站,如今更是畅通无阻。
战国长城与萧关古道或玉帛之路在环县相交,让我们思接千秋,畅想未来。古有玉帛之路青冈峡或萧关故道,今有211国道,将来有银西高铁。引黄入环工程已峻工生效,输电线路已有多条,输油送气管道亦将建设。征伐防御已成往事,畅通无阻正在实现。
敌视产生仇恨,仇恨产生防御,防御导致战争!克劳维塞茨《战争论》云:“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最好的防御是进攻?汉代严尤有一段名言表达了中央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无奈:
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代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
当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是得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贲轻粮,深入远戍……兵连祸结三十余年……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以丧社稷,是为无策。
征不服,隔不开。征服和隔离都不是处理民族关系的有效途径。唐太宗和康熙都认识到了长城或隔离无益,强调恩威并施。只有到了乾隆时代才彻底改变思维方式:化敌为友。他不再将北方游牧民族看成征服或防御对象,而是敞开胸怀,欢迎他们到来。将游牧民族看成假想敌,即树敌之后,也就没有了解决办法。乾隆爱玉成痴,乾隆玉器是中国玉文化新高峰。数以吨计的新疆和田玉石被运到内地加工成器,其中最著名的大禹治水山子原料重达10吨以上。正是乾隆时代成功地整合了游牧与农耕民族,奠定了当代中国版图格局。玉帛之路的“化干戈为玉帛”精神就是化敌为友,才可能无敌于天下。
长城意识是防御,玉帛精神是沟通和交流。物质交流与精神沟通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历史表明最好的防御便是欢迎。万里长城对游牧民族无益,对中央王朝有害。玉帛之路有益于游牧民族,无害于中央王朝。由此看来,秦始皇修长城是无策,乾隆崇玉欢迎才得上策。大禹治水以疏导为主,吸取了他父亲鲧以堵为主的教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游牧民族,不亚于防民之口。除了欢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万里长城和玉帛之路将中国装订成一部大书。长城是中国书脊,萧关就是订书针。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