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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铁生小说《命若琴弦》中的人生悖论

2017-08-18杨春武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荒诞崇高

杨春武

内容摘要:人生有无意义?既无意义,也有意义。这种悖论式的存在正是人生的实相。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深刻地演绎且解析了这个人生悖论,即以主人公“老瞎子”的人生遭遇象征人类的命运,他一生都在有意无意地反抗着生命的荒诞,并在反抗这种生命的荒诞的过程中绽放生命的崇高,并以这种心境达到与生命和解的审美境界,即对人生的觉解,而后继续活下去。

关键词:人生悖论 荒诞 崇高 觉解

所谓人生或生命既有意义,又无意义,或既无意义,又有意义,其实都可以转化为生命既是荒诞的,又是崇高的这样一种生存实相,这便是人生的悖论。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的一生正是充满悖论的一生,他将如何度过他的一生?即如何面对这个悖论。本文将从景物、人物、情节、觉解等四个部分来论述人生悖论之体现与化解的历程。

一、景物

小说,说到底还是一种叙事文本。景物,其实也是一种叙事,或者说是一种叙事的元素,即用什么来叙事,用什么来表达作者那种审美理想,而且在众多的叙事元素之中,景物有着独特的地位,甚至无可替代,很难想象一部小说中如果没有景物描写会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中有独到见解,“词以境界为最上”,“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足以说明景物描写的重要意义,而且更进一步指出“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这就把景物与意蕴融合为一体了,此时的景物已经有了象征的意味。就《命若琴弦》这篇小说而言,大抵如是。

“命若琴弦”中的琴弦,即是一种很明显的象征,这根琴弦不仅仅是一根琴弦,琴弦上凝结着盲人师徒的生命的意义,正如老瞎子对小瞎子说的,“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3“野羊岭里的那几尊神像”,“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清是佛是道。”4表面上是一种对神像破败景象的客观描述,但又何尝只是在写神像的破败,乃是一种对神佛的绝望,乃至于对一切神灵的绝望。或者说,正如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这并非如一般无神论那样的浮泛,而是一种对人生的主宰权或命运的思索,即人有没有所谓的命运?如果有,那么命运背后的操纵者是谁?如果没有,那将怎么办?很明显,小说倾向于后者。

其实,这一点早在小说开头就已露端倪了。“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深,人烟稀疏” 等等。5中间还有“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等等。6这些景物都给人一种空旷而荒芜的感觉,让人单从这些景物就能体悟到人其实就生存在这样的一片天地间,荒凉且无助,茫然且恐惧,然而又只能且不得不生活在其中,不禁有一种人生就是一种荒诞的存在的感觉。

就人的一般精神状态而言,在对周围环境几近绝望的情形下,往往会产生对周围环境之外的世界的想象与向往,或者会有逃离出去的念头。小说里的“曲折的油狼”与“电匣子”并不仅仅是一种对小瞎子和兰秀儿而言完全陌生的新奇玩意儿,更是一种新事物的象征,它象征着外面的世界,也象征着一种内心的渴望,即逃离出去。其实,这也是为后面的情节发展甚至是人生悖论的生成做铺垫,即若没有这些新奇玩意儿,生活很单调乏味;若有这些新奇玩意儿,人心就会迷乱,再也无法安心生活,只会一直想着追求它们。而小瞎子和兰秀儿最终分离的悲剧,又何尝不是因为别的新奇玩意儿所致?既是因为没有它们,也是因为有了它们。

这样,“野羊岭”或“野羊坳”于是成了一座“围城”。山里的人渴望着山外的“曲折的油狼”和“电匣子”,而山外的人又何尝不在向往着山里的自然清新?正如钱锺书先生的《围城》中所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7其实,又何止是“曲折的油狼”、“电匣子”、“结婚”、“野羊岭”或“野羊坳村”像围城?人生中有多少个欲望,就有多少座围城,而且是刚走出一座,又进入另一座。有围城,就有痛苦。然而若无围城,人生有未免太过单调乏味。而这正是其深层的蕴意,即与这荒诞的人生达成的一种深刻的和解。也许,这就是那张药方为何无字的原因。正因为无字,才要你自己看出字来,正如人生伊始也是一片空白,所谓人生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待自己看出字来,就看到了真正的药方,那时也就能重见光明。也正因如此,人才能在这样的纠葛中代代传承下来。

二、人物

无论叙事方式如何完美,所选景物如何完美,最终都少不了人物的存在,或者说都是为人物而设。当然,哲理小说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即它并不对景物和人物进行细致描写,而是关注情节的发展,但这并不代表人物描写就无足轻重。正如前面所说,无景物描写不行,而无人物描写则更不行。小说,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出现,它总归逃不掉塑造人物形象这关键性的一部分。无人物,则景物描写尽成虚设,故事无法讲述,情节无法进展,所欲表达的审美理想也很难找到落脚点,甚至可以说是无处落脚。按佛斯特的人物类型分类,大致有两种:扁平的和圆形的两种。8所谓圆形人物,即指人物性格的丰满与完整,或者说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物,而非某一符号式的或概念式的人物,而且并不仅仅是为了塑造这么一个人物,它还有更为重要的目的,即通过这个精心塑造的人物来阐释一种哲思或审美理想,而这一点并不仅仅是哲理小说的典型特征,我觉得乃是一切杰作的最终鹄的;而所谓扁平人物,则可以说正与圆形人物相反,恰恰正是某一符号式的或概念式的人物。

这篇小说并無太多的人物,大致上只写了三个人物:老瞎子、小瞎子、兰秀儿。而这三个人物之中,又以老瞎子为核心人物。“老瞎子”可以说是“圆形人物”,而“小瞎子”和“兰秀儿”则是扁平人物,因为他们二人实在没有过多的特征,小说也没有对他们过多地描绘。当然,一部优秀小说中,这两种人物都不可或缺,二者正是在相得益彰之中,更好地展现人物形象以及背后的蕴意。这也是我之所以说“老瞎子”乃核心人物的原因,因为他身上可以说承载着整篇小说的主旨意蕴,而从这一点上说,“老瞎子”又是一个“审美性人物”,他的“瞎”、“病”等外在的描写与他的“喜”与“悲”与“悟”等内在的描写,都是作为一种审美理想的象征而存在的。这一点似乎与我之前说的哲理小说不重人物描写相矛盾。但我想说的是,莫说这篇小说只是有哲理小说的一些特征,即便真是纯粹的哲理小说,也无法避开人物的刻画,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物终究还是小说的一个核心要素。

在我看来,“老瞎子”不仅仅是小说主人翁那么简单,他甚至可以说是史铁生先生塑造的一个象征型人物,即他个人乃至于人类对自身生命与命运的探索的一种人格化的象征,他已不再仅仅是一个说书先生,甚至也不再是一个已经体悟了人生真谛的老者,而成了一种生命意识的象征。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个人物已经成了作者的传声筒,或是已成了一个概念化、符号化的人物,更不是对作者本人的人生理念的一种图解。单就“老瞎子”这个人物形象而言,还是有血有肉且真实可感的一个可爱可敬的老人形象。

三、情节

说起情节,就会想到情节和人物的关系。叙事之中,这二者究竟谁属第一位?可以说,无人能说得清。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情节乃悲剧的基础,人物性格则占第二位”。9又说,“不是为了可以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通过行动顺便展示性格”。10可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情节高于人物。这一点倒是与哲理小说颇为相似。所不同者,悲剧是以构思情节为最高目的,而哲理小说则是为了最终的哲思,情节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一个核心手段。而关于情节的构成,亚里士多德又说,“悲剧是对于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所谓完整,指事之有头,有身,有尾”。11又说,“所谓头,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发生;所谓尾,恰与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地上承某事,但无他事继其后。所以结构完美的布局不能随便起讫”。12也就是说,情节必须要符合一定的顺序结构,而且还要能构成一个有始有终的整体。而巴赫金却说:“故事可以从任何一点上开头,也可以在任何一点上结束”。就现代小说或者说是叙述模式而言,巴赫金的说法无疑更为确切一些,这也是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在情节构思上的一个显著的差异,即不再局限于一定要有完整的情节结构,或者说至少表面上要如此。当然,亚里士多德所谈的是悲剧这种艺术形式,这跟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还有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它们在情节与人物的构思方面有相通之处,这才将二者加以比照。

就《命若琴弦》这篇小说而言,它在情节构思上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即采用了一种回环式的叙述。开头和结尾几乎一样,只有一点不同,就是结尾多了一句话,即“无所谓谁是谁”。暂时撇开其中的蕴意不谈,单就这种形式而言,就已然突破了亚里士多德关于“尾”的论述,而且跟巴赫金的观点也有些不尽相同,因为它没有结束,而是留下无尽的循环。这种奇妙的叙述结构,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对人生深刻的思索。它不仅有他事继其后,而且甚至有一种循环式的前仆后继,不仅仅是内容方面,更是其中所蕴含的寓意,即人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乃是一种循环,甚至是一种宿命。

关于这一点,小说中老瞎子和小瞎子的师徒关系,以及老瞎子最终教诲小瞎子的情景与当初老瞎子的师父教诲老瞎子近乎一样,正是宿命的样子。然而,这又与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宿命论”不同。虽然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几乎一致,似乎是一个像宿命论一样无尽头的循环,但二者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小说中的“循环式的乃至于宿命式的人生”并非是一种认命,即任凭命运的摆布,苟活于世。而是对人生真相的一种揭示,是对人生本来面目的一种客观呈现,只是用了一种形象化的譬喻而已。而揭示这种人生真相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明命运是注定的,人生是无望的,恰恰相反,它揭示出这种残酷的现实,正是为了直视它,而非逃避。

四、觉解

觉解的过程,即化解人生悖论的过程,这个过程基本上都集中在“老瞎子”这个形象上。他的“瞎”、“病”等外在的描写,可以说是人一生中固有的磨难的象征,而“小瞎子”的“瞎”正有这种人生磨难不但固有而且循环无尽、代代相传的寓意;而他的“喜”与“悲”与“悟”等内在的描写,可以说是人在应对这些磨难时的精神历程的象征。二者相融合,正是人生荒诞与崇高的体现。“琴槽里的那张无字药方”正是人生荒诞的最好象征。一代代的说书艺人都指着这药方重见光明,可最终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这是多大的嘲讽与无情!无怪乎老瞎子发现真相后,只一心等死。然而,在真相未明之前,他们正是因为有了这药方能让他们重见光明的希望,才能奔走一世而斗志昂扬,这无望的希望成了他们最真切的希望,即勇敢地活着的希望,无论顺境逆境,都能让他们有继续前行的力量。正如老瞎子的师父的话,“记住,人的命就像这根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15“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16而所谓崇高,正是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并非有什么丰功伟绩,而是那生命中激昂着的生命意识的崇高。

不错,并不存在什么至高无上的命运,存在的只是个人实实在在的生活。那么,我们也应该想象老瞎子也是幸福的。他打开药方前,四海飘零,说拉弹唱,心中一直怀着重见光明的希望时,他是幸福的,虽然有时也会落寞;他发现真相后,绝望,而后顿悟时,他也是幸福的,虽然绝望时很痛苦。因为他意识到了生命的荒诞,他感受到了命运的悲壮,他体悟到了世上没有仙佛,他已深知,人生就是在尘世生活,正如史铁生先生在《病隙碎笔》中说所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17然而纵然荒诞,但可以创造崇高;纵然无意义,但可以创造意义。人生就像那根弦,弹好也就够了。那一刻,他已与命运达成和解。他完全接受了命运,也完全懂得了命运。他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他。

五.结语

从某种意义上说,《命若琴弦》就是史铁生先生的精神自传,也是人类的精神自传。每个人皆是从虚无中来,最终到虚无中去,中间这一段便是人生。三百六十行,无论哪一行,皆是如此。外在形式有千万种,内在形式也有千万种,但归根结底,只是活着。而我们的问题也只有一个,即如何活着?也许,老瞎子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正如史铁生先生在《扶轮问路》末尾说,“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18至此,一个爱字,便化解了所有命运赋予的苦难,与命运达成了最深厚的和解,而进入生命的审美境界,而后以这种审美式的心境继续活下去。

注释:

1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M],古吴轩出版社,2013年1月,第3~4页

2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M],古吴轩出版社,2013年1月,第54页

3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04页

4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07页

5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7页

6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7页

7 钱锺书:《围城》[M],[美]珍妮·凯利、茅国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84页

8 [英]佛斯特:《小说面面观》[M],李文彬译,花城出版社1981年7月,第55~61页

9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选自《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M],罗念生译,马奇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98~99页

10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论诗》(选自《亚里士多德全集》)[M],崔延强译,中国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3月,第九卷,第650页

11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选自《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M],罗念生译,马奇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98~99页

12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选自《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M],罗念生译,马奇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上卷,第100页

13 [俄]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选自《小说理论》)[M],白春仁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第536页

14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20页

15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18页

16 史铁生:《命若琴弦》[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20页

17 史铁生:《病隙碎笔》[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纪念版,第1页

18 史铁生:《扶轮问路》[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6月,第28页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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