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堡

李时雍

阁楼的窗与树同高，密覆的叶，将日昼筛成了万花筒的碎光。临晚的蝉鸣像海。而有时帘幕紧掩，坐在室里黑暗像一道长廊。

一幢老厝挨挤在一群老厝之间。前院小小落满球果，叶藤攀附砾石粗糙的墙面。在校园的边陲，几乎连接着荒野。斑驳的铁纱门晃摇虚掩，锁匙旋开了满室的尘埃，木质的纹理，在倾泄进来的光线里像深深的皱纹，沉睡的地板、柜架、阶梯，霜覆般的冰冷，当双足踏过，留下史前第一道痕迹。

纸箱还未拆封堆放在角落，个人的物品还未占据这屋子里任何的位置，未有一册书扉盈风翻阅，无有情事，无有哭泣。就这样住进，在叶红最炽的秋日。逡巡门外一刻的他，细细地将一座岩窟的静谧收存至眼瞳底。他记得第一日，邻着前院一扇窗被重重帘幕所覆盖，窗框成锈，像衰老的眼睛，守望着一室幽暗，空荡荡客厅轮廓模糊着餐桌，屋子里边隔出小间厨房，铺有旧时阿嬷家灶脚才曾见过的磁砖，方格方格镶嵌，拼贴画般。他记得走上阶梯薄光与悬尘仿佛将时间凝滞，二楼，一道狭长的走廊串起不同的房间。他选了屋前那面，将行李和拆箱书籍来回移进，堆栈如砌造一面新墙。

第二日，耙扫屋前落叶，抹布浸湿，反复擦拭屋子每处最微小的罅隙，像拭净一张素颜。电话叫送桶装瓦斯，燧石燃起了第一道焰火，烧煮热水，壶嘴蒸腾烟雾响起细细的长音。中午他踏出庭院走进后巷，沿校园开起巷里成排的店家、水果摊、杂货铺，满是午间下课年轻学生围桌喧哗。他在浸于卤汁或倒悬着油鸡的窗前等待他的外带便当。老板的汗衫渍油透湿，菜刀落在圆木砧板上，钝响如鼓面。余暖的铜币找回手掌心。手拎塑料袋返身再次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桌前，捻亮桌光。傍晚，虫渐鸣起的时候，搁下满屋子浑沌，在校园邻近长长的散步，走至夜暗，走到看不见路，像初到一个陌生城镇那样行走那样识路。

次日晚上，父亲开锁入门时，他正在炉火前忙乱热菜，捞起一把面下水沸滚；从不懂料理，所有食材只是煮水烫熟而已。客厅电视屏幕任其流光无声，父子俩对坐餐桌静寂晚餐也成一出默片。看着父亲发垂下额稍，沁着细细汗滴，眼镜拿掉的脸上有淡浅印痕，有一天讲课的倦容，嘴里呼噜吃时看不出心情；却竟是他无意地，第一次为父親的下厨。“都整理好了吗？”“待会爸就直接回家。”车引擎声响离远前院，帘幔微掩间的炽白光束又复黑暗。他一人收拾厨房，将碗盘倒扣架上晾干，餐巾纸抹净台上水渍，一室寂静，揿暗灯，脚步声沿阶梯空响直到阁楼房间。

读研究所最后那年，他搬离名之为风城的新竹，住进父亲中坜的宿舍。一周里，父亲会留宿两三天。其他时间，唯他独自徘徊在这幢偌大而四时有如暗暝的大屋，读书，写作论文，备妥三餐。他养成新的习惯，每周末骑半小时摩托车到最近超市，买星期份菜蔬，尽挑容易切煮的玉米笋、小黄瓜、青菜、火锅肉片、各种类面条。醒来日间，足不出户，愈待在自己那简陋摆设的卧房孤寂里，愈令他想起梵高那一幅《在阿尔的卧室》，图书馆带回的参考书，随地搁成一座一座断礁，他将床并着桌、并着柜，坐在椅上，转身可以拿取什物可以倒卧就睡，睡在海上。

每天午后两三点，仅隔薄墙的邻屋，会传来孩子练琴的音阶。每晚七点一刻，垃圾车的乐声会转近这处小区。以此换日、藉以作晷。记得第一次等在门前昏暗白光下，初见邻隔妇人拎着几倍于他的垃圾袋和蔼地向自己招呼，是弹琴孩子的母亲吧，他心想。

有时夜里散步。校园里的路，尽皆笔直像线尺画向尽头，一盏一盏路灯绽放，像深邃的甬道，将朦胧的影子，摇晃拖曳至身后不同的地方；绽放的还有沿途隐没不显的草叶繁花，唯独香气在夜里是一匹围在颈上的薄纱，微风里窸窣的声音是河。后来才知道，这条路有个诗一样的名字：百花川。

无数个夜晚，从尽头幽暗的文学院放映室离去，沿花川走返，另一些名字默记在心里，譬如《安娜床上之岛》，光影中鹫鹰盘飞，白鸽敞翅，催眠师对着你的双眼开始倒数，穿过了一个一个岩穴的梦，回到自己岩穴般的大屋，锁扣上门，逐一将楼下和二楼的灯关灭，回到阁楼房间的长梦。

那一年，静默读书，静默写作，静默走路。一座校园，未识得一张脸。

有时，他不经意地回头，就看见镶在覆满叶藤的墙面上，属于他自己的阁楼的窗，像城围居高而无法临近的塔落下了阴影；有时他在窗前凝视着缝隙外边的世界，总会莫名想起土地测量员，那么想告诉他，这里和那里，其实都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