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浪与抒情
2017-08-17张怡微
张怡微
我有段时间住在永和,就是那个传说中生产豆浆的地方,但和我初到那儿时的认知不同,也不是每一爿饮食店都卖热腾腾的豆浆及烧饼油条。更多的时候,它像是一个古旧又成熟的社区,镶嵌着种种社区生活机能。仿佛居民们最最需要什么,它就提供什么,毫无虚荣与奢侈的象征,也不需要外人品评,呈现为最朴质的生态。因而“永和”二字,是那么净洁寻常,就仿佛许多与“安”字、“和”字相关的路名,在夜间望上一眼,有灯塔般暖意。可见异乡人总是爱附会。以想象来安顿百折千回的心绪。那么期待被懂得,又害怕被看穿。
捷运顶溪站往往到了夜晚十点以后依然熙熙攘攘,还有不知疲倦的商贩兜售水果、鞋袜及各种服饰配件,这番由人口密度所制造的喧扰,常使我想念起故乡。许多高端社区是见不到这样活泼泼的人的情态的,夜晚十点在信义威秀看完电影出来,马路死寂一片,好像湿漉漉的荒原。永和此时却还笼在一派生机之中,有卤味摊飘香,夹杂打折面包的气息,汇集人的气味与生活的原貌。但我从来没有流连过这些陌生人所经营的生计,我觉得他们是风景,生生不息,却遥不可及。路过捷运站口,与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陌生人擦肩而过,无论清晨日暮,多少有了抽象的意味,就仿佛成长之于蓬勃的少年,多少有些冷却的姿态。我努力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旅居,有一点辛苦、黯然,却没有什么不好。眼前的这一些人,更因为接近生活打拼与辛酸,才显得十分兢惕励志。
那是我第二次去到台北,一座福和桥牵起了住地与学校的距离,分野着台北市与新北市。而我每天沿着捷运往返两站路,特别像从上海浦东耀华的家到南洋中学的距离,隔着五分钟的打浦桥隧道,便是浦东到浦西。那一站较之其他间隔会显得有一点漫长,却并非不可忍耐。但它却被划分为公平的单位,明明是可感的特别,以示刻意的寻常。
穿越打浦桥的这段距离对于上海人来说,曾经是天堂到地狱。由黄浦江隔开的,只是现如今时间概念上的短短几分,但对于彼时的上海人,却可以说出一百句俚语,指出东西差池的天壤之别。这之中还包含着婚姻、地域、文化的种种歪曲和想象,就好像爱斯基摩人可以说上几十种关于“雪”的词汇。一切语词,都凭借经验而生。又凭借经验时移世变,渐渐消亡。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宁要浦西一张床,勿要浦东一幢房”。可如今浦东大部分区域已经贵得离谱。我常常到隧道那一头的地铁出口,七拐八弯进入一间好吃得不得了的缩头面店,远远望见马路对面的速食店大排长龙——那是多么懵懂的浦西游人啊,他们连什么好吃都不知道,只会喊口号。我在心中默默想着,感叹着,而直到我来到台北,看到这座福和桥,模拟起相似的感知。
但由于是在异乡的缘故,我却没有对福和桥产生过超越距离本身的解读,也弄不清楚台北人心中所谓的近与远,前世与今生。我听舒国治说过,小的时候“就像小动物,每天可以跑很远很远,坐很久的车去永和看我的好朋友”。我在心中默默疑惑着,有那么远吗?可见我就是那种无知的游客,好在有长时间可供摸索、勘探、感知。我只在谈话节目中听名嘴们冷嘲热讽,说福和桥下的中古屋竟叫价到三千万元是如何如何夸张。我假意附会着那种夸张,以为真的那么不可思议,其实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体己的冷热都没有。如是奇妙的陌生感,不知为何,竟在如今的我的心中,成为了一种值得珍惜的记忆。而我所怀念的那种新鲜与忐忑,如今是越来越难以酝酿。
习以为常,是越来越平淡的爱,催生着自然而然的遗忘。
在台湾我有幸念过三所学校,所有对于空间建立起来的认知,都是以学校为圆心,以住地为半径。其余的,则都当做奢侈的旅行。无所谓远近,只有学习或者玩乐之别,公共交通与包车之区分。因而我曾经最熟悉的这段距离,由于桥的贯通,显得十分古典。我联想过许许多多场景,“桥”是最为神异浪漫之处。古人穿越阴阳,或凡圣恋人相会,生动的注视、契阔的牵挂即是漫长的鹊桥。
唯一感到不便的,是新北市电影院不多,戏院不多,往往要换兜兜转转的捷运,才能从永和到长春。不过那是三年以前。今年捷运改道,倒是将那段我最爱的距离缩短到令人惊诧的地步,哪怕是去文艺的永康街,也不必从古亭走到热汗淋漓。可惜我却已经搬去木栅,真是遗憾。若有机缘,真想再回到曾经熟悉的、热闹的中永和,享受一下它与城心越来越紧迫的切肤质感。就仿佛是一个旧家,一种旧情怀,安抚过初来的我忐忑的心绪,凝成感激。
我记得,中永和的市民清晨或晚晌会群聚在台湾图书馆分馆门前锻炼身体,闲聊时他们也常常谈到大陆,挺有意思。我偷听他们说话,以排遣寂寞。駱以军习作录梦,我是盗窃他人的语句。如他们没见过冰雪,就特别夸张地向往哈尔滨,但同时不忘彼此提醒“听说北方厕所超可怕”。如他们讨论起世博会远多于花博,而世博中国馆就建设于我家门前的马路,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觉得有任何遗憾。有时我想与他们搭话,告诉他们世博不仅人潮骇人,它的建设还拆毁了我童年的乐园。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内外之别,有时超越语言,就仿佛我所眷恋的这片地域,非常可能,也是别人逝去的往昔。
与学校宿舍不同的是,从早上十点起,住处附近就开始缭绕着垃圾车的声音。这令我每一次在家里做一些录音工作时,都心中忐忑。那段乐曲,如今已经成为了我心中,最能代表台北的市声。我爱市声,因为每一座城市的市声都不尽相同,无所谓好坏。在上海时,往往是清晨嘀零零的自行车铃,台北不流行自行车,于是那种声音,离开家以后就听不见了。上海也有垃圾车,总是放着另一段音乐,名曰《十五的月亮》,说的也是异乡情怀,却听到起腻,只要想起那段音乐,就会联想到臭臭的气味。近几年是再也听不到了,上海的垃圾车不再唱歌。因而在新北,反倒是勾连起童年记忆。很有趣。每到要丢垃圾时,每当为分类而十分头疼时,我才会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到了此处是多么的不文明。而直至回到上海,发现到处都是行人垃圾桶,竟会觉得十分兴奋,也是别致的体会。
然而生活还不只是静态的陈设。在捷运永安市场站对面的麦当劳,我曾经偷听两个女生的对话,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位,戴着夸张的假睫毛,年长的那位,则显得朴质矜持。我猜她们是什么关系,开始以为是卖保险,因为女生拿出了印章法条,不停垂询。而后又觉得是房东与房客,因为她们开始说起房间的布置、朝向与清洁。最后发现,很可能是二房东与房客,因为那妇人说,她也借住不久。事成之时,伶牙俐齿的女孩信誓旦旦拉着妇人的手说:“阿姨你放心啦,我以后找男朋友,一定先带来给你看过,你要不喜欢,我就不跟他一起。毕竟你知道,家里有个你不喜欢的男人走来走去,总是不好,对不对?”妇人不语,不知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有些异常。而盖章之后,女孩说:“阿姨,我们周末还可以一起逛街啊!我们可以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妇人答:“我从不逛街。”
不知为什么,有时我路过永安,会想起这对女生,凭直觉我觉得妇人往后未必能过上舒心的生活,但谁知道呢。年轻的那一位,真好像是会惹麻烦口蜜腹剑的骗子啊。可我又为何要为路遇的这个场景而牵挂?那句“我从不逛街”,真是爽利,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逛,大部分就是穿行、穿行就能找到生活必需之所有,也正因如此,过于包装的城市化的语言,反倒是显得有些不妥帖。因不妥帖而形成地域的特质,人的特质。
那时为了补贴生活,每周都有一个高中的女孩子到我家补习作文。她念淡水的初中,下了课赶来我这边,往往已經入夜。台湾的学生与大陆不同,常常很晚还背着书包在路上行走。有的是参加补习,有的也是闲晃,总之并不会显得有我感知到的那般不易,而我们的中学生,下午三点半就起程回家了,过了八点,街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背书包的孩子。而我到捷运站接她,等待的时候,都会看一遍那红色的站牌,自上而下,数着遥远的里程。想想她特地跑来,我也教不了什么,很内疚。
但每回我问她累不累,她都轻声说,不会啊。
因为要写作文,我们在一起聊到许多事。曾说到最难忘的一次体验,她想不出,我提醒她,不好的经验也可以。她突然两眼放光,说:“在上海啊,世博会,超恐怖的。”于是我告诉她,所谓“两地经验”,已经在她的生活中成为了难得的体会。我让她操练写作“搬家”、“难忘的旅行”、“一个人做的事”等题材,似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她写到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夜就哭了,想家,想阿嬷,想吃阿给。就宛若我到台北第一夜,租住在中山站附近的青旅,五百块一个床位,心底荒凉,想家,想妈妈,想吃粢饭糕。
那些遥远的事,令我想到我也曾作为一个旅行者行游此地。只是我的旅程显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寻常。
在台北,我的大部分日常生活没有“一〇一”,没有故宫,没有夜店,也没有垦丁天气晴。从一开始,我就活在了上海同伴们对于台湾认知的外缘,恐怕写成书都卖不动。三年来,我接待了无数友眷,他们携带着书写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去到了无数杂志上拍摄过的各种台北文艺地标,仅仅是为了看一眼,看一眼就满足了。我想念那种热望,我曾经也是有过的,但如今似乎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些碎片,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与这座冷观变迁的无辜的城。
记得自由行刚开放时,台湾的媒体都严阵以待。他们将我们称为“陆客”,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色彩。要感激台北,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过去。由于家族离散,我不喜欢过年,是因为拒绝不完满的团圆。2012年,我在台北过年,殊不知那七日台大公馆百余家店铺全部关闭,整条罗斯福路被陌生的黑暗笼罩,我找了半小时没有地方吃到米饭。但彼时携程网上台湾游的报价却已经逼近两万,匪夷所思,农历年的台北就是一座死城。景点更会因为人手紧缺而调涨包车车资。中永和更是荒得异常,三天听不到垃圾车的声响,催生着奇异的想念。而我一连吃了一周的意大利面,因为门口只有那一家,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开着。但没有游客会直面这样的落差。或许漂亮高级的信义区会年中无休,还有陈升口中“鸡毛掸子”一样的“一〇一”烟火。对于台湾人来说,陆客象征着源源不断的财富,而对大陆人来说,台湾是电影、音乐,是避世乐园。就连美食都成为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们的行程到不了永和,但只要到过台湾,他们就觉得遍地都是正宗的永和豆浆。
士林夜市搬迁那阵,许多人都表示惋惜。2010年我甚至就住在一个夜市里,每天都是鸡排、奶茶、花枝、蚵仔煎、关东煮,这些小吃我曾经在台湾综艺节目中看过多次,小S推荐过的某个汉堡,她吃到转圈儿,我咬了一口后非常疑惑,可能调味料也不习惯,台湾人喜欢酱油膏、蜂蜜芥末,我们上海人却喜欢生抽、陈醋。时间久了,习惯就回来了,后来我很少去夜市吃东西。我知道永和最棒的鸭血、锅物、意大利面、披萨是哪家哪家,旅行书上都没有写,它们都在我的心里,却都不在夜市。但我曾经是台湾梦的沉迷者。我去过三次鹿港,为了凭吊一首歌;两次去九份,为了两部电影;一次去垦丁,为了太平洋的梦。我最喜欢的倒是阿里山。人与景的关系很是微妙,有时为了一个情结,实现了以后却感觉寡淡。有些被嫌弃烂了,倒会因为时地与人心,令人牵挂。
和许多大陆人不一样的是,我并没有在台湾丢过东西,失而复得后感觉到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倒是在乐华外听到一个歌者唱《思慕的人》,感觉怅惘,听到《流浪到淡水》中唱“才知影痴情是第一戆的人”,又莞尔。文艺梦,终究是故土生成的旧梦,逐之而不得,才一股脑投射到异乡。台湾如今对我已经失去了魅力。抽丝剥茧,心中所能剩下的,唯有一个异乡的“家”,一个安静的学校,一座贯通的桥——它有一个好听吉祥的名字,福兮和兮,却勾连着三年一地,一颗变迁中孤独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还要逗留多久,但心中总有温暖一隅,是别人偷不走的台北,偷不走的百年前、百年中、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