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生活的产物
2017-08-17杜曦云
杜曦云:你的绘画为什么大多数都是黑、褐色?
孟煌:我画黑画是在1992年,是我个人生活的写照。那时周围的同行很多都去做装修工程和其它生意了,朋友变得很少。很早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明白我不能干什么。大学时代所经历的“重”,遇到现实利益后变成毫无价值的“轻”,让我不知所措。那时我也常常怀疑自己,现实中孤立无援,命运把我逼到一个墙角,作为人的本能我必须反抗,这样生命才有新的可能性。
所以,黑色是命运给我的颜色,而不是从美术史中获得的。就像2006年我告诉老友:“颜色也是一个政治。”在方法上,我选用了二十多种不同的黑色,尽量不调和颜色,找出各种黑色本来的特点,在画面上按需填空。你说的“褐色”是象牙黑。
杜曦云:你非常关注社会问题,和思想界的人交流很多,但你的大多数绘画,画的都是无人的自然界。这是什么样的状态或关系呢?
孟煌:社会问题无非就是大家共同的话题,关注社会问题,我认为是作为成年人所必须的。个人感受,如果只能在个体范围内讨论“内心”,对我来讲是很自恋的事。可是开始画画时,现实的困境和永恒虚无之间的矛盾,会直接撕扯、折磨我的思考。一旦开始描绘风景,我更喜欢我的风景干净。无人的风景也会有人留下的气息,从这些痕迹中我努力寻找历史中的证据,但避免绘画变成过于简单的插图,因为绘画有它自己的特征,有深刻的内核。
在其它媒介的作品中,我直接表达对社会现实和历史的态度。总之,阿多诺式的“奥斯维辛之后不可以有诗歌”,常常让我自问:“在艺术中如何表达?”诗人保罗·策兰则给了我很多帮助:“奥斯维辛之后必须有诗歌”。
杜曦云:你的绘画,大多数都像是对景写生,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孟煌:我从2003年开始进行户外写生,首先选用大幅画布(400cm高,220cm宽)。这么大的画要用脚手架支撑,一天之内画不完,自己又无法把它们随时搬走。唯一的办法是在画旁边住下来,让“画”带着我去生活。这样以艺术的名义生活时间长了,就会和在工作室的艺术家有不一样的状态,得到一些独特的经验。
杜曦云:面对无人的自然界直接写生时,主要是自己和自然界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暂时远离了。这时,你的独特体验有哪些?面对画布、颜料,你考虑的主要是什么?
孟煌:面对风景时,我一直痴迷那些和人有关系的场景、那些发生过不同寻常事件的地方。任何一处皆风景,为什么选择描绘某一处而忽略另一处,这是首要的问题。艺术自有它的“法律”,表面上看那些画面中只有自然界,当我开始描绘某一风景时,一定是风景背后很具体的“痛”压得我喘不出气,直到我非要说出不可的程度。这些具体的“痛”,就是關于人的事情,现在和过去。
当我开始在画布上描绘时,我会努力看到人们的形迹、试图穿过黑色并牢牢抓住晃动的影子,把他们固定在画布上。绘画里的“塑造”是很重要的,通过“塑造”,耻辱才能够得到洗刷。只有尽情表达了所遭受的侮辱,作为人的尊严才有可能重新耸立起来。此时的“塑造”就超越了“造型”的范畴,这就是我在描绘风景时,与人、社会、历史建立起来的联系。
杜曦云:你画中的“塑造”,和“造型”的不同,是在情绪的驱动下主动创造形象吗?
孟煌:是的。“塑造”更多的是一种热情,这更接近一个“做”的过程,是“动”的。“造型”是一个形体的结果,它是冷的。
杜曦云:你在人群中产生的情绪和思考,在面对自然界时会清空吗?
孟煌:画画之前,我往往长时间沉思,主要是说服自己为什么要画这处风景。这些说服自己的依据,就是社会和历史问题。当我开始描绘风景时,只能清空大脑,进入我的画中去体会一棵树、一粒石子、水坑、道路和远山……那时我会进入它们体内充分体验它们,并让它们说话,而它们表现的就是我要的那个时光。
杜曦云:你画面中积聚着浓浓的情绪,这和你所谈的“虚无”似乎刚好相反?
孟煌:在以宇宙为背景的前提下,我同意有限的生命是“虚无”。生命的意义,某种程度上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中获得的。在永恒虚无这一前提下,人只能通过各自进行的行为,才可以显示出生命的价值。一个有限的生命体面对恒久的虚无,这简直不对等。可那些拥有强大生命力的人,就是永不交出自己的怀疑和追问,永不放弃通过意志获得自由。背靠虚无、面对现实,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唯有抵抗。作为画家,我只能拿起画笔毫不犹豫地涂抹起来。
杜曦云:你怎么看气质和观念的关系?
孟煌:气质是一个人由内向外投射在外表上的文化总和。观念是对事情主观的总体认识。艺术家在做作品之前,观念在起作用,气质则对作品的形式起作用。观念和一个人对待事物的态度有关,态度明确后,在表达时他内部的东西就会带出来,这时气质就显得很关键。特别是从审美上,你表达得有没有魅力、能否感动更多的人。在同一个观念之内,不同气质的指向往往相差甚远,因为气质是装不出来的,而观念有时可以借用。
杜曦云:你觉得你绘画中的美学气质是偏古典的还是偏当代的?
孟煌:我的绘画方式、绘画材料都是传统的,我表达的感受和提出的问题是今天的,可这一方式我相信远古以来就一直存在。人类为了向更高的文明迈进,几千年来都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艰难挪动着。每个时代都有自身的问题,我只能调动自己的经验,不畏惧失败,尽量真实地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