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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确幸(小说)

2017-08-17张剑心

翠苑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罗前妻叶子

张剑心

1

快递员送包裹的那天下午,他正坐在客厅里接完新婚妻子的电话,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六月的南方小城,正是让人闹心的梅雨季,湿热、黏稠,整日里像穿了一件不透气的无形雨衣。他签了字,看着快递小伙离开,他用目光追随年轻人,跑下楼梯,狠命扎进绵绵细雨里。雨还在不停地下,老式的水泥楼梯被隐没在阴影里,滴滴答答湿了一路,此刻,他仿佛突然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他关上门,站在窗口。看着快递小伙开着他的绿色邮车穿过那条窄窄的花园小径,消失在小区门口。花坛里一簇簇叫不出名的花朵,盛开着,在雨雾里显得更加娇艳。雨丝飘洒在窗玻璃上,汇成水,随着地心引力滑向不同的地方,绘制出各种奇特的图案,很快便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走回客厅,坐进沙发里。就他一个人,他并不着急拆开那个包裹。它依然被搁置在靠近门边的那口老式鞋柜上,包装的边角有些磨损,但这并不妨碍里面放置的物品。他又看了它一眼,那上面有他非常熟悉的字迹,端正秀气。然后起身打开电视,不久便睡着了。

这个四月的美好日子里,他终于再婚,距离他上一段婚姻已过去10个年头,因为伤得深,他对再婚一直没想法,何况日子过得也不那么顺遂。

这个下午与之前的每一个下午一样,他打开电视,眯上眼睛,听着空茫的雨声,一会儿便睡着了。醒来大约3点半的光景,他的生物钟如今准得没道理。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表是好表,正宗的欧米茄,表盘上镶了钻,表带是金色的,略略有些发黑,无论款式还是色泽,都有了年代感。这表是他早年置下的,非常昂贵,他曾心疼过好一阵子。他善交际,朋友多,引来不少艳羡的眼光,他倒觉得值了。他不舍得戴,怕磨损表盘与表带,只出门时戴,向大家炫耀完回来就小心放进盒子,锁进抽屉里。

如今他整天戴着,事实上他不再需要,时间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企业兼并后他内退回家,凭着微薄的收入度日。他哪儿也不敢去,去哪都得花钱,钱像一张纸,抽出来就没了,他只能待在家里打发掉大把的时间。他站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然后抹一些劣质的护肤品。男人不会在意自己的皮肤,只会在意女人的,他算例外,他的肤质确实没那么粗糙,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但他不娘,也不擅长于此道,他只是想通过多一些步骤来打发无聊、空虚的时间。

去附近的小菜场还早,往常若时间早,他会绕道过去,在路上消耗掉多余的时间。进入梅雨季后,整日里滴滴答答,他便不大愿在路上折腾,而是在沙发上,坐着发一阵呆,4点一刻的样子出发。

从卫生间出来,他坐回到沙发上。眼睛瞄向放在老式鞋柜上的包裹,他终于站起来,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包裹拆开,是一条黑色西裤。他抖开,掉出一张画着心形图案的漂亮小纸片。她是个可爱的女人,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比如包裹里的小纸片,这是她常用的手段。老公,赶紧试试,合不合适,它可是我亲手改的喔!他突然觉得她就站在他面前,带着甜甜的笑。

他试了试,大小合适。他把它收好,放进衣柜里。

最近几年他胖得厉害,腰围大了好几寸,肚子像一口锅那样扣在身上。这自然与他喜吃荤食有关,简直到了无肉不欢的地步。当裤腰超出正常尺度时,买裤子就成了一桩难事。

他再次咀嚼了一遍她电话里的意思,然后拿起门边的雨伞,出门。到家大约5点,除了几根葱,他啥也没买。他爱吃的荤菜一早就买好了,备在冰箱里,早市的肉、鱼会新鲜些,他一直这么认为。他每天只认认真真做一顿晚饭,今天买了鱼,自然不能少了葱花。晚饭必须咪点小酒,哪怕一个人,也是要喝到微醺。

2

然而今天,他一点心情都没。问题出在回家的路上,他碰巧看到一个人,女儿叶子。

他就这么一个孩子,但他无法陪在她身邊。他早年在新疆工作,是一家大型面粉厂的厂长。彼时,身边总围着一大帮朋友。妻子为了女儿提前回了内地,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单身生活。妻子一个人带女儿生活艰难,他一年回家不过一两趟,女儿时常吵着要爸爸,两个人总为这事吵架。妻子希望他回来,他不愿意。男人事业心重,两个人就在家庭与事业的抉择中把感情吵淡了。

最终,他还是提前回了内地。原因很简单,妻子出轨。这个结论是他自己得出来的,事实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回来之初,忙于工作的调动,他还来不及过问妻子的事。工作自然是不如意,年纪摆在那里,适合他的位置早有人占了,将就着窝进一家小企业,领导着不到10个人,多数的活还得自己干。应该说回来之前他是有思想准备的,为了这个家,他总得舍弃,但这样的落差已然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心情郁闷,加之对妻子的怀疑,到后来他看谁都不顺眼,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女儿宁愿待在同学家里,也不愿回这个家,这一切加速了婚姻的解体。

那段日子是灰色的。

离婚后他搬离原来的家,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小两居,他选在这里是因为周边住的都是同事,不至于太过冷清与孤单。女儿跟了母亲,他不是不想争,女儿一直由妻子带大,与他生疏,他即便有一腔对女儿的爱,女儿也未必肯接受。

女儿不争气,不爱念书,念完初中就早早上了职业技术学校。

他设想的生活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曾经的他那么优秀,那么高傲,他也希望女儿会有更好的前程。然而,生活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像一列脱轨的火车飞速滑向一个陌生的世界。他只能在这个世界里恍惚,假装过得很好。

离婚后,他常去学校看女儿,女儿不愿见他,他只能躲得远远的,不打扰女儿的生活。他心里清楚:有些债欠下了,永远都还不清。后来女儿工作了,父女关系才有所缓和。

就在刚才,他竟然看到女儿和一个小女孩亲眤地走在街头。女儿撑着雨伞,小女孩长得娇小,穿一条粉色A版连衣裙,比女儿矮半个头,整个人几乎挂在女儿身上。他站在那儿,手上拎着几根葱,风吹乱他的头发,几缕白发跳出来,在细密的小雨中飞扬。

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匆匆赶回家,他把雨伞放在门边,忘了换鞋。积了一路的雨水顺着伞尖滴下来,浸湿了他出门时刚换下的拖鞋。他把葱扔在茶几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前妻发微信。

他和前妻几乎不来往,电话也很少打,有事就发几条信息:简短、客气。他们已经不适应有声音的对话,习惯用冷漠抵制对方,保护自己,冷冰冰的手机屏幕更让他们感觉舒服。

我今天看到女儿,她和那个小姑娘到底什么关系?他问。

没有回音。

他万分焦急,他甚至想给前妻去个电话,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此刻,他感觉饿,他早已忘了冰箱里还备着鱼,他给自己下了一碗面,下午买的葱正好用上。

他坐到饭桌边,才发现忘了换鞋,去换鞋时发现拖鞋湿得根本没法穿。他烦躁得很,再次坐回到饭桌边,此时手机发出了嘀嗒声。

她同学。前妻回。

女儿现在怎么把头发剪那么短?像个假小子。

她愿意,我管不了。

你不觉得她们好得有点不正常。

神经病!该管的事不管,就知道自己快活。

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前妻已经表明不想跟他正常交谈的态度。他放下手机,面已经糊了,他扒拉了几口,把面倒进了垃圾筒。

3

最近几年,他的睡眠质量恶化,经常睡了前半夜,后半夜就睡不着。他索性就睡得迟,还能一觉睡到天明。

昨儿,心里藏了事,一夜无眠。

天一亮,他就开始在手机里翻找号码,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他想直接找女儿问,又怕不小心伤了女儿。

一个名字跃入他的视线,他打了过去。

朱月,我老罗,我想问问叶子的事。他有些急躁,连寒暄都省了,直奔主题。

啊!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估计是有些懵圈。老罗,你是老罗?你怎么想起给我电话?朱月很是吃惊。

叶子现在公司里可好?你和她一个单位。他再次问道。

你女儿不错,很求上进,前阵子刚升了班长。朱月快人快语。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叶子在生活上……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犹豫着,然后说:有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相信朱月能听懂他的意思。他跟朱月好过一阵子,那时他离婚不久,心情不好,朱月因为老公外遇,烦闷得很。两个差不多境遇的人,自然谈得来,开始是精神慰藉,后来转向身体慰藉,再后来不知道朱月老公怎么了,哭着求朱月原谅,朱月权衡再三,与老罗提了分手。他也没怎么勉强,或者挽留。当时,朱月觉得对不起老罗,两个人就这么草草结束。后来女儿进这家公司,还是朱月帮的忙。

你的意思是?朱月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八卦下。

有什么就说,不要保留。他强调。

你女儿好像有一特要好的闺蜜,听说好得有点过,食堂的免费午餐她不吃,每天跑回家给小姑娘准备午饭,还有人看见她们手拉手压马路,背影瞧着像小情侣……朱月一开言就止不住,滔滔不绝。

有人跟我说,她们可能是那个……朱月停顿下,止了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老罗面前说这些,很有些不是东西的感觉。

当然,这都是传言。电话那头发出“咝咝”的声音,老罗半天没出声,朱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补充。

“咳,咳”。他假装咳嗽,缓缓道:她们是同学,小姑娘外地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叶子看她可怜,你知道叶子有多善良,对人总是好得没分寸,跟她爸一样。

嗯,老罗,你是好人。朱月肯定道。

所以……别瞎传了,我的女儿我知道。他停顿下,然后保证:等小姑娘找到工作就会走。

嗯,嗯,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朱月回应。

放下电话,他坐回到沙发上,感觉很疲累。和朱月通电话,神经紧绷,他怕说错话,字斟句酌。叶子的事他不了解,只能编故事,他要维护自己的女儿,更要维护自己的面子。

事情确实有些棘手。

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叽里咕噜”叫。他站起身,才发现牙也没刷,脸也没洗,草草梳洗好,去街边买早点。

回家的路上,他盘算着,得跟女儿见上一面。

他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晚上来爸家吃饭,好久没见,爸想你了。他本来想给女儿打电话,后来放弃了,他知道“想你”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用文字表达不会显得太肉麻。

一整天都在等女儿的回信,吃过午饭,他发了一阵呆,便急匆匆赶去菜市场。他得多备些时令蔬菜,女儿喜欢吃。逛了一圈,买齐女儿爱吃的菜,心情终算是舒畅些。到家时,发现女儿回了一条微信:晚上不过来了,早跟贝贝约好看电影。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来?爸给你做好吃的。他还是不死心。

我正减肥。

都是素食,越吃越苗条。他跟女儿打趣。

看情况吧,到时联系!女兒已经习惯敷衍父亲,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见他。

他将菜放进水池里,心里阴云密布。他叹了口气,坐回到沙发上。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干,脑子里像是有人不断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来,堵得他透不过气。

4

“咔嚓”!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被吓了一跳。他站起来,一脸的惊愕。

老公,我回来了。她站在门口,风尘仆仆。

你这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接过新婚妻子的行李包,放进柜子里。

查岗!不会是做坏事了吧?她关上门,背倚在门上,欣喜地看着他,故意道。

想做来着。他笑笑,然后问: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

想你了呗。她笑得灿烂。还没做晚饭吧,我们外面去吃,我请客。她看了眼厨房,对他说。

别费那钱,我正好买了菜,这就做饭去。他不接受她的建议,转身走进厨房。她跟进来,脸上依然挂着笑。我真是好福气,老公做饭给我吃。她道。

你出去坐着,马上就好。他转头对她说。

别把我当客人,给你打下手,总行了吧。她扬起眉毛,朝他嘟了嘟嘴。她的嘴唇厚厚的,嘟起来倒有一份小性感。

好吧,把这个菜洗了。他朝她笑笑,他拿她没办法。

你走了,那边怎么办?他问。

是呀,所以我明天就得回去。她不开心道。

这么赶,会不会太辛苦?他表示心疼。

是有点累,不过一想到马上能见到你,就不觉得累了。她再次露出笑脸。

他不说话,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专注地做饭。他知道他们再说下去,很快会说到那个问题。此刻,他心乱如麻,他实在不想破坏刚刚营造起来的甜蜜氛围。

她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从媒人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

他早已经不年轻,这么多年他见识过不少女人。年轻时身边围着一些,离婚以后介绍的、自个认识的也有一些。

她长得确实不好看,不过这对他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漂亮不能当饭吃,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吸引他的正是这女人身上的烟火味。相处久了,他还发现了她小女人的一面,他一直以为只有漂亮女人才会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竟然有些小惊喜,生活一下子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菜端上桌,她夸张地弯下腰,用鼻子狠命地吸,然后啧啧道:真香。老公,色香味俱全,看着都让人流口水。她装作欢天喜地。

尝尝……他受到了感染,也跟着欢快起来。

这顿饭吃得轻松、惬意,两个人都喝了酒,话便多起来。老公,你想我了没?她突然问。

他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然后点点头。

说嘛。她撒娇。

当然。他回道。

既然想我,为什么不跟我去上海?她终于还是提到这个问题,她说得淡然,但语气坚定。

他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给你电话,你说要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没?她不依不饶,来之前她就想好了,这次回来一定得要个结果。

家里事多,我还没想好。他被逼急了。

你一个人生活,能有什么事?她反问,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道:小卖部生意不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诉苦。

看你这么辛苦,不如把小卖部关了。他试探着。

关了?说得轻松。我们怎么生活?现在什么不需要钱,你那点退休工资自个都过得紧巴。她很少生气,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小卖部开在上海师大,跟他谈恋爱那会她刚失业,到处找工作。对于她这种三无40、50人员,工作实在不好找。她一个远房亲戚在上海师大当教授,聚会时聊起,教授建议她去师大开个小卖部,他可以帮这个忙。当时她就动心了,原以为人家只是说说,没想到还真办成了。

于是,两个人新婚便分隔两地。

他倒不在乎,一个人生活惯了。两个人不在一起,省得相互磨合。她隔些日子回来一趟,两个人如胶似漆,像连体婴儿般。对于他,这种感觉实在可以用“热烈”这个词,她感情丰沛,居然把他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他一直以为那种东西在他身上早已经死了,原来只是潜伏着,不过是缺了土壤。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可她不愿意。她希望他天天陪在她身边,他们一起辛苦赚钱,一起好好生活。男人有男人的思维,女人有女人的想法,实在也没有谁对谁错。他们僵持着,越是僵持,她越发想说服他跟她走。她甚至认为,只有他做出让步,才能证明他是真的爱她。

他低着头,沉默着。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默默收拾碗筷,将它们放进水池里。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肩微微抖动着。此刻,他的心底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5

七月末,正式进入炎热的夏季,火热的阳光普照,所有景物都沉浸在一层虚化的微光中,仿佛在无声无息地燃烧。到家时,他满头大汗,浅蓝色短袖衬衫被汗水浸湿,几乎全贴在身上。他喘着粗气,像一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大笨熊。

他在上海呆了月余,一个人回来。

整个人瘦了一圈。

回来的那天,他居然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里说,晚上去家里看他。他有点小开心,此刻他需要人关心。

他很久没见到女儿,上次偶然在街上遇到,也未能打个照面。

此刻,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下,女儿一头鸡毛掸子式的短发,挑染了几绺红的、绿的,一件超大版黑色T恤套在她瘦弱的身体上,胸前一大片银丝与水钻,闪得他眼睛疼,下面是一条灰色垮裤,活脱脱大张伟的翻版。他知道大张伟源于他的第二任妻子,她喜欢听他的歌。他觉得这人有些傻乎乎,她说他的歌喜庆、欢快,让人想着好日子就在前头。

叶子,啥时把头发整成这样?他问。

帅吧?叶子“咯咯”地笑,现在就流行这个。

太夸张了,你原来又黑又長的一头披肩发多美。还有你这身衣服,阴阳怪气。他小心翼翼。

爸,你太OUT了。潮流知不知道,时尚知不知道?她反复知不知道,把他说晕了。他摇了摇头。喝点什么?椰子汁、苹果汁还是酸奶?他岔开话题。他不大清楚女儿的口味,特地去超市各备了一些。

不要,我只吃鲜榨的。叶子回。顿了顿,她说:那里面都有防腐剂,爸你也别吃了。

他站在冰箱前面,冰箱门开着,他把手缩了回来。

那么,就喝点水,吃点水果。他有些尴尬,自言自语道:爸明儿就去买榨汁机。

不用,我说完话就走。叶子坐下来,示意父亲也坐。昨儿吴悦阿姨给我打电话了。她认真道。

哦,她说什么了?他有些漫不经心。

她让我给你捎句话,她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就这些?他问。

她说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我哪记得住。不过,叶子停顿了下,你们不是才结婚,又怎么了?

她让我陪她在上海开小卖部,我丢不起这人。

啊?多大点事。叶子表示惊诧。

你懂什么?他对叶子的态度有些不满。

你们大人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看在她对我好的份上,我把话带到了,闪人。叶子拎起包要走。

别走,坐下,爸有事问你。

啥事?叶子显得不耐烦。

你和那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他严肃道。

老罗,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你们的世界太复杂。叶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呆愣了片刻。

你叫我什么?老罗也是你叫的?他有些生气。

爸,我想告诉你我长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平等的个体,我有独立思维能力,我有权决定我的生活。说完,叶子跑了出去。

你……怎么说话呢?他叫道,眼巴巴看着女儿从家里跑出去。

此刻,他极度沮丧,有了一种抵达心灵深处的无力与无望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便曾经遭遇人生重大挫折。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这样的体验来得毫无防备,他险些支撑不住,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濁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

我们的世界太复杂,难道你生活在真空里?他暗想,替女儿着急。

之后,叶子不再回他的微信,也不接电话,仿佛他这个父亲不曾存在过。他常想,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永远都是。

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搬家。搬离现在的居所,重新安一处家。

他整天徘徊在各个房产中介,房价高得离谱,他看上的房子,价格都不便宜。他把自己居住的这套房挂了出去,然后继续物色。

这次,他似乎交了好运。一位女士回老家想尽快把房子处理掉,他去看了房,还合心意。地段是偏些,不过价格不贵,一合计比原来那套房子还多出十个平米,关键装修简洁大方,是他喜欢的样式。

付完房款,他迅速搬了进去。房子在5楼,爬上去显得吃力。之前住惯了一楼,最近几年又发福得厉害,他劝自己:楼层高有楼层高的优点,至少阳光充足。一切停当后,他陆续将搬家的消息通知他的亲朋好友。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好的地段,周边都是以前的同事,也都熟识。问他,他总说新家好,其他则不愿多说。

找房、买房、搬家,几乎耗费了他一整个秋天。

6

入冬以来,天气逐渐变得寒冷。

走在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上,他裹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依然觉得冷。街上热闹起来,圣诞节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笑。一对小情侣,女生手里捧一束红玫瑰,与男生嬉戏打闹,从他的身边跑过;一个小女孩拿着红气球吵着要妈妈抱,估计是玩累了……

一切都很美好,他也跟着快乐起来。

进入新家的小区,他就觉出了异样,仿佛节日不属于这里。小区里,冷冷清清;楼道里,冷冷清清;家里,更是冷冷清清。

旧家时他进进出出,邻里见面总要打声招呼,隔壁大嫂做的饺子特别好吃,每次做了总给端一碗过来。他回一趟乡下看老母亲,捎回不少自家种的菜,他吃不了会送邻里一些。如今他进进出出一个人,那些邻居天南地北,见了面头也不抬,风一样旋进旋出,互不关心也互不理睬。

现在,他不得不改变生活习惯,新家离菜市场有点远,他这身子上下楼吃力,一天只去一次,时间便多出一块空白来。

从菜市场回来已近中午,下了一包速冻饺子权当午饭,吃完照旧打开电视。他闭上眼睛,没有睡意,索性站起来。他走到窗前,楼下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只看见枯黄的树叶、被撕碎的小纸片以及几只破损的垃圾袋在满地飘飞。

这几日,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新地址发给她。

最近,他总是想她。

站了会儿,他走进房间,从衣柜里翻出那条西裤套在身上。站在镜子前,恍惚间他看到她在对他笑,眼睛眯起来像一轮弯月亮。他也乐了,呵呵地笑。忽然她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镜子里是一张咧着嘴傻笑的脸。他愣了愣,将西裤脱下来,在手里摩挲着。想了想,将它放进衣柜的最里层。

他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在房间里踱步。

老王,立马出现,要是不来,你明天就见不着我了。他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立在门边,他脸色不大好,也不说话。

神经搭牢了?老王推开他,走进门。

到底还是你好。他跟进来,讪讪地笑。我以为你们都把我忘了。

你这老小子,自作孽。老王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不来点绿茶。他问。

算了,你留着自己喝。还老友,搬家也不跟我商量,搬这老远,来一趟多不便。老王埋怨道。

那边是好,我哪有脸待下去。他嘟囔一句。

就因为又离了?老王说。

他点点头,不说话。

吴悦多好的女人,就你不懂珍惜。老王叹了口气。你也是,离就离呗,搬家作啥?自讨没趣。

他们肯定在看我笑话……他提高了音量,显得自己底气十足。顿了顿,继续道:惹不起总躲得起。

你以后别给我打这样的电话就行。老王吹了吹水杯,轻轻啜了一口。刚要陪老婆去超市买便宜货,店庆,打折。你倒好,你没看我老婆那脸拉得跟驴脸似的,回去肯定得挨骂。老王恨恨道。

我跟嫂子说。他安慰道。

你以为你谁?老王白他一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了嘴。屋子安静下来,他站起身走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又给老王续上水。

你和她还有联系?老王突然问。

他摇摇头。

你就是拉不下这张老脸。老王重重地叹口气。片刻,他关心道:以后怎么打算?他低下头,脸色苍白。我不知道。顿了顿,他说,这么过着呗,还能怎样。

气氛有些压抑,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墙上的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老王扫了一眼。这钟不错,新买的?他问。

不是,原户主留下的。他沿着老王的视线落在墙上,挂钟边一块墙皮已经剥落,露出坑坑洼洼的水泥底子,让挂在那雅致漂亮的石英钟显得怪异,像是让落魄贵族穿上小丑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得把这墙面粉刷一下。老王把视线从挂钟上移开,环顾屋子一周。

没事,反正我一个人住。他笑笑,然后站起来。我做饭去,晚上喝点小酒。他没有征求老王意见的意思,自顾自地说。

我还有事,晚饭就不吃了。老王站起来。

他有些难受,眼巴巴地看着老王。老王躲开他的眼神,快速朝门口走去。门开处,一股刺骨的冷风扑了老王满怀,他缩了缩脖子,许是被冷风呛到了,他拼命咳起来。缓了缓,他转过头,对他笑笑,脸涨得通红。改天再来看你。老王说。

目送老王离开,他再次环顾整间屋子。一样、一样物件,认认真真地看,很多都是原主人留下的。买房时,他也没这么认真过。绛红色的石英挂钟,粉蓝色飞满彩蝶的蕾丝窗纱,大红的牡丹刺绣画……搭配得相得益彰,足见原主人的精心。物件蒙了灰,有些陈旧,依然能透出浓浓的生活原味。

是该粉刷一下墙面。他自言自语道,心底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7

日子一天天地捱。

他从花鸟市场里带回一些肉,把它们放在窗台上。定时浇水,每天观察它们的生长情况。

这天下午,他闭上眼睛,试图进入午休状态,手机突然响了。他打开看,是前妻的微信:女儿请你喝酒,时间定在下月十五,地点在新月大酒店。

他愣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和女儿联系很少,有阵子叶子几乎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信息。后来即使回也是匆匆几句,报喜不报忧。那事他再不敢提,生怕又招惹了她。叶子的情况,他实在知之甚少。

什么意思???他一连打了三个问号。

你女儿要嫁人了。她回。

啊!!!他用了三个惊叹号。想了想,又发去一条微信:我们见面谈?

那边很久没有回信,他等得焦急。在没弄清楚状况前他不敢贸然给女儿打电话,他正想要不要给前妻去个电话,那边回:好的,就在我家转角的那间茶室见。

我马上去,你等我。他有些激动。

走进月亮茶室,里面非常安静,这个时间段一般不会有客人光顾。他环视一周,她不在,他略略有些失望。他选了个离门近且靠窗的位置,这样她一进来他就能发现。他要了一杯苏打水,给前妻发微信:我已到,等你。

10分钟后,她出现在他面前。她显然经过精心打扮,这一点他能看出来。她换了发型,将干净利落的短发烫了微卷,衣服色彩也比先前明亮,一件宝蓝色大衣配灰格子西裤,黄棕色的包包非常醒目。

她老了,却比原来漂亮了。这是他一眼看到她的感觉。

她坐下来,要了一杯玫瑰花茶。她能感觉到他看她时,眼里流露出的意外与欣赏。她心里美美的,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叶子不是那个吗?他直奔主题。怎么就要嫁人了?

叶子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嫁人也很正常。她故作平静,轻轻喝了一口茶。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她……和那个……小姑娘。而且……叶子自己也承认了,说不要我管。他一字一句,表述显得吃力。

她怎么跟你說的?她问。

她说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扑哧”……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跟你闹着玩的。她们是好闺蜜,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啊!他很惊讶。顿了顿,他仿佛反应过来。简直是胡闹!他非常生气。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你怎么也不管管她!

是我让她这么干的。她止了笑。

他诧异地看着她,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他腾地站起来,叫道。茶室的主人朝这边看过来,他有些尴尬,复又坐下。他双手交握,下意识地压在大腿膝关节上,好像在克制自己。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了几声,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说,因为恨我?

她垂下头,拒绝看他,她的眼睛里有泪,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么多年,她都挺过来了,决不能在这一刻表现脆弱,她强迫自己把眼泪收回去。

半晌,她抬起头。随便你怎么想。她冷冷道。拿过身边黄棕色的包包,掏出一本笔记本,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她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此刻,他的内心五味杂存。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他拿起那本笔记本。

叶子失恋了,听说男朋友甩了她,另攀高枝,她生活在单亲家庭,缺少父爱,真的有些担心……

叶子叫她贝贝,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一直住在家里。叶子对她真好,她没有陷入失恋的痛苦,实在太好了,就让贝贝多陪她一段时间吧……

他问我叶子与贝贝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得去问问叶子。叶子告诉我,她和贝贝是好闺蜜,上学那会就打闹惯了。她找工作辛苦,父母又不在身边,她得对她好点。叶子是个懂事有爱心的孩子……

既然他这么想,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他都没关心过女儿。叶子答应演一出戏,或许她也恨自己的父亲……

他透过茶室窗玻璃向外望,天色渐渐变灰、变暗,云彩一度红彤彤的,也慢慢烧成了灰烬,融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那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模糊了字迹,他合上笔记本,悄然离开。

8

婚礼如期举行。

等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一直以为这辈子都等不来了。

他被安排在新娘桌,和他的前妻坐在一起,对这样的安排,他没有异议。叶子要求他穿西服、打领带,别一朵小花束。他很久没有穿得这样正式,他现在的身材,以前的那些衣服根本穿不了。叶子甚是贴心,早就给他备好了。

起初,他还担心裤子不合身,特意准备了一条皮带,试穿时竟然大小合适。他有些奇怪,叶子朝他笑笑,笑得竟有几分诡异。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叶子已经忙成一团。

前妻的中式套装也很漂亮,酒红色锦缎上衣,改良过的旗袍样式,极为合身,边角上绣了一大朵牡丹,甚是别致,下身配一条黑色阔腿裤,裤腿上缀满酒红色的小花朵。

他暗暗感叹叶子的眼光,还有前妻的变化。

叶子没有要求他上场,也没有要求他和他的前妻向客人敬酒,他立即放松下来。试衣服的时候,他就开始担心,害怕叶子提出这些要求。这些要求对每个嫁女儿的父母来说应该算是规定动作。女儿做一回新娘,怎可不风光一回。

他坐在前妻身边,向他熟识的朋友报以微笑。他們前来祝贺,他则以杯中酒还之,她也是一样。像是商量好的,一场婚宴下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婚礼进行到一半,叶子突然跑到他身边,俯下身耳语:爸,婚礼结束后你去大堂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点点头。前妻也看到女儿过来,她什么也没问,继续与她的那些朋友谈笑风生。

叶子穿着大红色的新娘礼服,穿梭在亲朋好友间,笑意盈盈,身边的小伙看上去忠厚老实,紧跟其后,将叶子照顾得妥妥的。他看着那一对新人儿,打心底为他们高兴。

他一吃完就等在了酒店大堂里,酒宴的环境太过热闹,他实在有些不适应。陆续有客人离开,认识的不认识的,他就那样一直对他们微笑。

此时,一对新人朝他走过来。

他站起来。

叶子换了装,大红色的毛呢长大衣,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喜庆。她的脸上挂着笑。爸,她跑过来。还没向你介绍我的老公、你的女婿,不会怪我吧?她故意问。

怎么会。他笑。

快叫爸。她转头对身边的男人说。

年轻男人犹豫了一下,从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音节,脸上立即红了一片。他连连应着,表示理解,谁都不习惯第一次见面就叫那么亲切的称呼。

不好意思,没准备红包,改天请你们吃饭。他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得好好疼你老婆。

当然,我自己选的老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男人看着叶子,欢快起来。

少肉麻了。叶子朝男人笑。愣在这里干吗,还不快帮妈打扫战场去!她指挥道。男人听话地走了。

爸,坐吧。叶子目送完男人,转回头。

怎么样?她问。

他点点头。忠厚老实,很适合你。

那么你呢?她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微笑僵在脸上。

你一个人生活,我不放心。其实,她犹豫了下,妈当年根本就没有出轨,那个叔叔……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他打断女儿的话。我挺好的。

这次婚礼我把吴悦阿姨也请来了,我想你肯定也看到了,你身上这条西裤就是她改的。

哦……她现在好吗?他有些不好意思,挤出一丝笑来。

我不知道,这你得去问她。停顿了下,她问:爸,你身边明明就有小确幸,干吗不抓在手里。

小确幸?啥是小确幸?他很是疑惑。

微小而确实的幸福呀!村上春树的随笔,就知道你没看过,真够OUT的。叶子“咯咯”笑起来。

他突然觉得叶子的笑声真的很动听,就像一首温暖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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