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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敏

2017-08-17徐海蛟

山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彭宇小慧道德

江小慧一听到“道德模范”这个词语,就会起生理反应。脸颊绯红,皮肤过敏,胳膊上、腿上、胸口,爬起一片片风疹来。用手一抓,风疹成了过火的枯草丛,所到处一块一块凸起,身上红一块青一块,藏在身体里的痒仿佛都被这些凸起的风疹唤醒了,一丛一簇压过来,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让江小慧痛苦不堪。不了解的人,以为江小慧特别羞涩,听到一句赞美,就兀自面红耳赤起来。

江小慧去过好几家三甲医院,想让医生找找原因。一家一家换下来,从中医到西医,都没辙。皮肤科专家表示,“听说过食物过敏,花粉过敏,药物过敏,还真没听说过词语过敏的。”说这话的是晴江市第一医院的皮肤科主任王大夫。当然这番话是王大夫让江小慧做过全套检查后才说的,王大夫对着江小慧的检查报告思索良久,尽管整个病历本上全是关于这一病症的描述,但他的经验与学养怎么都不能让他相信江小慧的说法。

这两年,跑的医院多了,吃的药多了,江小慧心里的沮丧就变大了,她的词语过敏症或许是无药可治的。用医生的说法,治疗过敏症最直接的方法是查找过敏源,然后采用脱敏疗法……江小慧不知道过敏源是什么?如果說过敏源是“道德模范”四个字,那她的过敏源也太玄奥太不可捉摸了点,要对如此抽象的词语进行“脱敏”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不管怎么说,江小慧的生活是被“道德模范”这四个字改变的。江小慧的另一个身份是“建桥女孩”,比起“江小慧”的名字,比起“全国道德模范”这个至高无上的称呼,“建桥女孩”在晴江城更是到了家喻户晓地步。这么着说吧,你在晴江的街上随机拦下三个人,至少会有一个知道“建桥女孩”的。

有一回,江小慧去街边小摊买个葱油饼,烙葱油饼的大叔正在翻阅一张油腻腻的晚报。接过葱油饼后,江小慧掏出两枚硬币给大叔,大叔的目光像树荫里的光斑一闪,从江小慧手心里的硬币上即刻转到她脸上了,眼睛里放出异彩来,“你就是报纸上这个闺女吧?”江小慧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摊饼大叔突然就不知所措起来,用油腻腻的粗大的手指重新去捉那两枚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的硬币,大概由于激动,他抓其中一枚硬币时一共抓了三次,他将硬币扔回了江小慧的拎包里,“嗨,我哪能要您的钱呢!”

江小慧后来一直在追溯,她的词语过敏症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犯的,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怪,隔开些时日,许多事物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江小慧在记忆的箩筐里翻翻捡捡好一阵子,有一天,突然清晰地忆起这过敏症的发生来,不错,应该就是那一次开始的。那是结婚四年,相识六年后,江小慧和爱人彭宇最严重的一场争吵。

江小慧刚满百日的儿子迈克便秘了。大家或许有些纳闷,江小慧这小儿子还取一外国名字?确实,这小儿子吧,大名叫彭湃,她是在美国的医院生的,以后是要在美国读幼儿园的,就有了这洋人名字。小迈克一直养到百日都顺顺当当的,但那几天,江小慧重感冒持续了两周,只好将母乳喂养改为婴儿奶粉,小家伙肠胃大概一下子适应不了,竟连续三天没排便,看着他憋得通红的小脸,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彭宇说,“用开塞露吧,用一下就通了。”江小慧说,“孩子那么小开塞露会不会伤到他?”彭宇说,“不会的,大宝当时也用过,买那种甘油制剂的,对身体影响忽略不计。”

到中午,彭宇竟然急匆匆地从单位赶回家来,手里拿出两支开塞露放茶几上,叮嘱江小慧,“呆会小宝醒了,给他塞上。”又匆匆走了。

这倒是少有的事,彭宇供职于一家本地报社,是跑民生线的摄影记者,平日里工作忙得很。他是基本顾不到孩子的,更别谈利用短暂的午餐时间开车半小时赶回家,给孩子送开塞露了。

但江小慧拿出开塞露正准备给小迈克用,迈克的外公站出来说话了,江小慧的爹是个小学数学老师,一辈子小心谨慎,这会儿对小外孙疼爱泛滥,“等等,我到医生那里咨询了再用。”老爷子就这样不由分说去了附近医院,找到了相熟多年的医生,那个老医生说,“老江啊,开塞露,百日的孩子真要慎用。”老爷子如得圣旨般领着这句话回来了,老爷子态度硬邦邦地不让江小慧给孩子用开塞露了。

晚上,彭宇到家,一进门就问,“小宝排便了吗?”随后他看到茶几上两支完好无损的开塞露,脸顿时拉了下来。

江小慧解释,“我爸不让用。”

彭宇说,“你爸不让用?你爸为啥不让用?”这话语气有点上来了,是质问的意思。

江小慧明知道这句话并不需要解释,但她还是解释说,“我爸大概觉得开塞露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

“你爸是医生?他是用小学老师的算盘算出来开塞露不能用吗?”话说到这里,刻薄显山露水。

“那你是医生?开塞露能用你是靠什么知道的?靠你那破相机拍出来的?”江小慧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一连三句反问,像受惊的马冲出了围栏,江小慧平生最嫌恶话里带刺的人。

彭宇的怒气炸开了,从胸口一直冲到嗓子眼,从嗓子眼又冲到脑门,但他强压了压。

“我才是孩子的爹。”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茶几旁,用指头勾过来一支开塞露,就到了摇篮边。小儿子正躺那玩脚趾头呢,胖乎乎的手,胖乎乎的脚自顾自蹬踢着。彭宇平日并没伺弄过孩子,他有点无从下手,感觉这四肢蹬踢的小胖墩像肉肉的侧翻了的大螃蟹,找不到对付办法。潜意识里他是期望江小慧能把孩子抱起来,配合着他,把那支开塞露用掉,这样孩子顺利地拉出一泡屎,全家人都会松口气,两个人也就各自有台阶可下了,自然一笑泯“恩仇”了。

江小慧这次真的很不领情,老公若抱怨自己几句,她是能咽下这口气的,但今天彭宇把矛头指向父亲去了,江小慧觉得很憋屈。

江小慧非但没有将小迈克抱起来,反而挡在了摇篮前,江小慧说,“你是孩子的爹?我是谁?”江小慧的语气咄咄逼人,嗤嗤地冒着火星子。

彭宇压下去的怒气再无法遏制,这一回是直冲发梢了。但彭宇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用一种低了八度的声音甩出一句话来:“你是谁?你是谁?你是江小慧啊!你是晴江大名鼎鼎的爱心大使,你是‘全国道德模范!”当彭宇说到“道德模范”四个字,江小慧耳朵里突然出现了一片嗡嗡嗡的回响,那回响仿佛来自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地界:“道德模范,道德模范,道德模范……”声音像水波一样不停地扩散开去,冲击而来,而江小慧则正沉在水底,沉闷晕眩,但她能感觉到水,水是冰冷的,冷到刺骨,她若不是靠着墙,那一刻就直接扑倒在地上了。

江小慧承认,六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彭宇这样一副嘴脸,他嘴里吐出“道德模范”这四个字,仿佛吐出了一口屎,他是将自己这两三年来的压抑和不满全部放到说那四个字的神情里面去了,岂止是压抑和不满呢?还有不屑、鄙夷、恶心和莫大的嘲讽。

江小慧的过敏症就在耳朵里嗡嗡嗡的响声停息后发作了,身体里一种怪异的不适像一头混沌的兽突然醒了。

这几年,“道德模范”四个字不但改变了江小慧的生活,也让江小慧越来越无所适从。在这个城市大部分外围的人看来,江小慧碰上了狗屎运。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大学毕业生,到一次为期几个月的贫困山区支教,再到发动整个城市的爱心,在支教的学校旁建了一座桥……完成这一切仅仅用了两年零六个月时间。这两年零六个月,好像并不是人间的两年零六个月,这是施了魔法的两年零六个月。江小慧在这一溜比晴江的中山路长不了多少的时间里,红遍了晴江,红遍了江南省,甚至都上了CCTV,还受到过大领导接见呢。

有那么些时候,江小慧坐在办公室窗边的一小片阴影里发呆,桌上正躺著一张皱巴巴的晚报,晚报上正好有一张江小慧的大幅照片,她盯着报纸上那个揉皱了的女人,“这个江小慧是我吗?我就是这个‘名人吗?这个被光环笼罩着的人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孪生姐妹?还是共用一个身体的两个女人?”当她这么发问时,过往的日子突然像月下的流水般恍惚起来,她真的做过那么多事?她真的是爱心大使?而她分明只认识另一个江小慧,分明只有另一个江小慧分分秒秒占据着她的肉身,那个江小慧是一个十足的小女人,她有家有爱有人的七情六欲,那个江小慧天真、明朗,像清晨的光线。而今,那一束光线变为一朵水汽淋漓的雨云,她的身体里只有烦躁、不安,只有失眠、惊悸,只有形状各异,气味奇怪的委屈。

江小慧第一回意识到别人眼里的“道德模范”和自己的界定出现了差异是在接到一个记者电话后。其时,江小慧正忙于手头的事,她所在的公益基金会的月度账目出了点问题,款项出现了三万两千元空缺,却一时间无从查实。记者的电话就在那个时候响起,记者说,“江小慧老师您好,我是《江南早报》记者,我要采访您。”江小慧耐了耐性子说,“不好意思,现在我没空,你下午打过来吧?”记者问,“您在开会吗?”江小慧说,“不是,我没空。”记者又问,“你在上课吗?”江小慧说,“没有,我没空。”记者又问,“那……江老师,您是在医院!”

江小慧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咒她呢。江小慧真想骂人,“谁在医院?你妹在医院啊,你才在医院,你们全家都在医院。”江小慧想对着电话把这句话像一杯茶叶渣一般泼到他身上。但江小慧没这么做,她“啪”一声将电话撂了。这种事不是第一回碰见,要求采访的记者太多了。隔了五分钟,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江小慧听到的仍然是那个记者的声音,这一回记者几乎居高临下单刀直入了:“江老师,我是省报记者(他将‘省报两个字说得格外突出),是省委宣传部要求我来采访你的,并不是我自己要采访你。江老师,你不是‘道德模范吗?你得有‘道德模范的样子……”

江小慧被这句话死死梗住了,整整五秒钟,脑海里一片白,白茫茫的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江小慧说,“省委宣传部要求你采访我,不是我要求你采访我。另外,省报大记者,请你告诉我,‘道德模范长什么样?我见识短,实在不知道她该长什么样。”

这也没有什么,哪个名人不遭遇过几个狗血的记者?

可麻烦事接踵而来,评上“全国道德模范”后的那个年三十,江小慧一家正在吃年夜饭,电视正像往年一样放送着春晚的制作花絮,并深情回望过去一年。伴随着窗外细密的雪花,一股祥和之气已弥漫开来了。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是一个老汉,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布袋,伴随着十二月的冷风,一股风尘仆仆的酸腐气扑进了客厅。

江小慧迎到门口,以为是敲门问事的,“大爷,你这是?”

老头说:“这是江小慧的家吧?我找江小慧。”

江小慧说:“大爷,你找哪个江小慧,你会不会认错地方了?”

老头说:“我找这里的江小慧,就是那个‘建桥女孩,‘最美晴江人……”

看来人家并非瞎撞上来。

你猜这老汉干吗来了?老汉说他到晴江找寻失散多年的儿子,结果在车站,装着盘缠的塑料袋被偷了,知道儿子家住城西,跟着西下的太阳一路走,误打误撞走到这个小区的。在小区里想问人要点盘缠,继续找儿子,可是没一个人肯给的,老头在一股脑儿倒完苦水后,又补充了一句:“世道坏了”。

“那你怎么又找到这儿了?”江小慧把声音提得很高,就在老人颠来倒去讲这一段时,窗外一连串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响了,大年夜的气氛开始荡漾。

“我找到这里,是在小区门口碰到了人,她们看我可怜,给我指了条道,让我来找江小慧,她们说江小慧是晴江好人,是道德……道德啥的,道德榜样?一定会帮我。”老汉一边说一边身子努力往门内探,嘴巴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大幅度地上下跃动了一下。

江小慧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自己即刻返回房间,手里拽着一张百元纸币出来,心里想着,就当给压岁钱吧,大过年的。

老汉用脏兮兮的手接了过去,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谢谢”。但并不挪动步子。江小慧有点惊诧,他这是嫌少?江小慧心里的气呼啦一下上来了,她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一家人继续吃饭,一刻钟过去,江小慧妈妈心里终究不安生,起身走到门边,往门镜外看了看,气冲冲地回来坐下,“那个流浪汉还在。”

“让他在好了,他愿意躺门口过夜也行。”江小慧说。

就在这当儿,江爸爸站了起来,老爷子走过去再次打开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币塞到流浪汉手里,这下那个臭烘烘的老汉,背起大布袋几乎小跑着消失在了楼道里。

江小慧和彭宇越想越来气,彭宇敲着筷子,“这不是寻求帮助,这是勒索!这件事不符合逻辑,哪有出门找儿子,钱包被偷,就再联系不上儿子的?看他神智清醒也不是犯老年痴呆的。”

老爷子阻止了两个动气的年轻人,“我们就当施舍给他了,大过年的,图个开心,不要跟这种人计较,弄得沸沸扬扬不吉利。”

那个大年夜,江小慧还做个恶梦,梦见正月初一打开门,外面竟然站了一堆流浪汉,个个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恶臭,张牙舞爪地伸着手,“道德模范”给钱,“道德模范”给钱,给钱、给钱、给钱……各种污浊的嘴,像黑布隆冬的陷阱,喷吐出粗的、细的、尖利的令人反胃的污水……

确实,那一年,大年夜叩门的流浪汉似乎是一个扫把星,把一连串麻烦事就那么带来了。到了三月份,一个春夜,江小慧安顿好儿子,又做了一个慈善项目书,那天晚上彭宇出去应酬了,大概是陪省宣一个处长吃饭喝酒唱歌。江小慧到十一点半才上床,一沾床就睡着了,睡眠很深,没用多久,就跌入到了另一个境地里,那里温暖、蒙昧、混沌。就在江小慧沉湎于睡眠中时,有一种强烈的敲门声突然将她从深沉的睡梦里拽了出来。起初,江小慧以为是梦里的声音,她大概用了五六秒钟来确认,敲门声有如擂鼓,还在咚咚咚擂着。江小慧瞬间恢复了意识,“彭宇,彭宇,你回来了?大半夜门敲那么响?就不怕惊醒儿子?”但随即,江小慧觉得不对劲,不是彭宇,彭宇自己会开门。她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时间,后半夜一点零七分。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每一记都很沉。江小慧预感到一定碰上什么急事了,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快速穿过客厅,穿过门厅玄关,一下子到了防盗门旁,但在手触到门把手的一刹那,江小慧潜意识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会不会碰到坏人?

一个转念,让江小慧改变动作,伸头到门上的探视孔看了看。一张陌生的中年人的脸,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幽灵般闪现,模糊又扭曲,像在腌菜缸里浸泡出来的腌萝卜。

门口拳打脚踢的声音又响起来。江小慧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她还是明显感觉到喉咙里的声音在打颤,“你找谁?三更半夜的想干吗?”

江小慧早已下意识地拨打了彭宇的手機,彭宇说自己正开车回来,并立刻报了警。就在警察赶来的当儿,江小慧经历了惶惶不安的十五分钟。深夜敲门的原是个醉鬼,大概喝酒前又赌输了钱,所以这是个赌输的醉鬼,或者说喝醉的赌鬼。从他摇摆不定跌跌撞撞的动作和后面的话语里,江小慧听出了端倪,醉鬼一边踢门,一边含糊不清地喊,“江小慧,开开门,你给老子资助两千元,你拿了那么多爱心款,用都用不过来了,你给老子资助两千元。”

江小慧期待对面邻居会跑出来,那边住着一个大嗓门又人高马大的男人,平日里吵起架来特别雄纠纠气昂昂,她也期待楼上楼下的邻居会吼一声,特别是楼上那个李大妈,人称“包打听”,浑身上下散发着“凛然正气”,眼睛耳朵嘴巴都容不下一丝一毫不适。

但是楼道上静得出奇,对门男人睡死过去了,楼上一身正气的李大妈睡死过去了,楼下那对时髦的小情侣睡死过去了,任由这被酒精和贪念搞得疯疯癫癫的男人踢打着江小慧家的门。

在江小慧身陷惊恐时,她四岁的儿子也被惊醒了,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到了客厅玄关旁,“妈妈,谁在敲门?”儿子一脸懵懂。

江小慧一把把儿子抱了起来往卧室送,“把宝宝吵醒了啊,一个喝醉酒的疯子,没事的。”江小慧安慰儿子,但说这句话时,她分明地感觉到了一阵心酸。

儿子说,“妈妈不怕,让警察叔叔把他抓走。”江小慧挤出一个笑来,“嗯,不怕。”

闹事的酒鬼几十分钟后被带走,那扇防盗门留下了五六处凹进去的脚印。但从那个夜晚开始,江小慧觉得她连同她的家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绑架了,这个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又确确实实存在着,像时不时发作的雾霾,让人憋屈烦躁,心里始终不得畅快。

来找不畅快的人时不时会冒出来,像旧房子里的蟑螂。晴江市一栋老楼突然坍塌,死亡五十八人。居委会发动社区居民捐款,一户户敲门,敲到江小慧家,江小慧拿出五十元,居委会老阿姨说,“小慧啊,捐款名单要贴出来的,你恐怕还得稍微多掏点,才好看。”江小慧说,“阿姨,我……我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老阿姨还不肯走,大概觉得作为一个资深社区工作者,话既已出口,如果这么走了,那是太没面子的事了。“小慧,阿姨不会骗人的,你是最美晴江人,你是‘道德模范……阿姨吃的盐都……”江小慧没等她讲下去,把口袋里一把钱都摸了出来,零零碎碎,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还有三四枚一元硬币,两枚五角硬币……直接拍在老阿姨文件夹上。“这样就好看了……”说完,江小慧一把将门关上了,江小慧想哭,江小慧觉得自己的胸口堵着一条江河。

江小慧和彭宇商量了一下,生活真要做出一些主动的改变了。他们决定将这个拆迁小区的房子卖掉,换到市中心的现代小区,跟年轻一些的人住一块,彼时谁也不认识谁,邻里再不会有交集,那样或许会过得自在一些。房子很快换了,可是憋屈的事如影随形,“道德模范”不是一件衣服,你想脱就能脱下来的。

江小慧真正的伤痛并不是这些外围的伤害,真正击中她的是老公彭宇的态度。彭宇再无法容忍“道德模范”的光照了。起初对于江小慧的种种抛头露面,彭宇有些微词,但似乎还能理解。后来,他就不仅是不理解了,他觉得江小慧伤害了他。有一次彭宇酒后回来,在江小慧面前撒了一通酒疯,彭宇说,“江小慧你知道人家怎么评价我吗?人家说我眼光好……人家说,彭宇,你最大的本事就是会挑老婆,并且挑了一个名人做老婆……人家说彭宇你成天扛着那么重的相机,在烈日下跑来跑去干什么?你都没搞清楚你自己是谁?”江小慧静静地盯着他,任由他在那儿说,像台下听演讲的人打量着台上孤独的演讲者,江小慧才发现这个枕边人,这个曾经那么深爱她的男人,心里的爱都正在转变为满腹怨气。

“我就问他们,我彭宇是谁?他们笑了,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笑了,他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我也跟着笑了……我恍然大悟,我是江小慧的老公啊!我是全国‘道德模范的老公啊,我是‘最美晴江人的老公啊,我天天跟‘最美晴江人睡一块,这真是绝了……我睡的是什么……是一种道德情怀啊……”

“他们说得对,我干吗天天扛个大相机在外面瞎跑,我……我躺在老婆功劳薄上就可以策马由缰了……”江小慧知道彭宇的郁闷因何而来,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都郁闷自己工作的事,彭宇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央媒的摄影记者,他在江小慧支教的偏僻山区里,采访她,拍摄她,由此结缘,并由北方中原一路追随江小慧到了江南省晴江市安家落户。但外界竟然传闻,彭宇借了江小慧的名头和关系,顺利地进了《晴江日报》社工作。这样的说法让彭宇情何以堪?进《晴江日报》一直都是令彭宇羞愧难当的事,北方的旧日同事来电话问他现供职的单位,彭宇都不屑说出单位真名,只会拿“南方一家小报”来搪塞。江小慧知道,彭宇是北方人,名校高材生,又有点大男子主义,这样的男人最忌讳什么?最忌讳别人说他靠老婆。

现在彭宇就深陷在这无中生有的暧昧传闻中,彭宇靠老婆找到工作,彭宇靠老婆成为报社摄影部主任,彭宇靠老婆换了市区大房子……彭宇心里有无限憋屈,大丈夫志在四方,他彭宇靠个毬啊,他彭宇若是呆在原先那家牛逼哄哄的央级大报社,没准现在荷赛奖都拿了。

江小慧望着烂醉如泥的彭宇,眼泪禁不住挂了下来,她想起了他们曾经的岁月,在黔南州蔚蓝的天空下,倚靠着学校爬满青藤的黄泥墙,摄影记者彭宇给江小慧拍下了一张照片,江小慧看见,端着相机的彭宇那么专注,那么欢喜,他的镜头仿佛也是多情的。那些天,他们一到休息日,就去爬学校不远处的一片野山坡,山坡上倾泻着一千种野花,他们就坐在坡上,看风在野山坡上穿梭,仿佛精于手工的千百个织女,正在织就一幅绝不能重复的锦缎。阳光在芬芳的锦缎上跳跃,云影徘徊……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

传言如影随形,传言是风,传言是雨,走街串巷,穿墙破门,任彭宇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彭宇可以做的就是和江小慧“保持距离”,彭宇不愿意再在正式和非正式场合听到那样的介绍了:“这位是江小慧,这位是江小慧的先生。”江小慧期望的那种举案齐眉的生活早就支离破碎了。

彭宇已经很少带家属出席自己的活动了,即便报社举行的新年家属联欢会,这种看似必须携妻带儿的活动,彭宇也只选择带了儿子出席。江小慧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回事,后来遇到报社老总,问她,“小慧,你这个大名人到底在忙什么呀?我们彭大记者的家属新年联欢会,你都没能出席。”江小慧给了老总一个无比勉强的笑,江小慧即刻明白了,这是彭宇在回避她。得知这件事后江小慧心里的凄凉像秋天的寒霜,一下子蔓延到了全身。

当然,彭宇更不会以家属身份出席江小慧的官方活动。有一次,还是比较早的时候,彭宇参加了江小慧的一个表彰晚会。江小慧下来后,记者特别要求她与先生一道合个影,为了让那位也是同行的摄影记者不至于太难堪,彭宇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十分僵硬地站到江小慧身旁。随后,彭宇的耐心却没能够持续到底。有一个电台的记者,追了过来,不明就里地开始采访,“您好,我想采访一下家属。”彭宇想说“不”,但那个场合似乎又不那么合适说“不”。彭宇就不置可否地看着那个记者,记者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像所有那种做惯了正面报道的记者一样,驾轻就熟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当然,她或许觉得自己的问题问得很高明,她还特意引用了一句烂熟的名言,“人人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贤惠的女人,现在,我相信,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也一定有一个贤惠的男人,我相信你是江小慧的贤内助,能谈谈这方面的经验吗?”这个问题本没有什么,但在彭宇听来实在是奇耻大辱,甚至不亚于当头泼他一瓢猪下水。彭宇说,“首先我不是贤内助,贤内助是女人的行当。其次,我不是江小慧背后的男人,江小慧成不成功,不能和男人扯上关系。第三,今晚到这儿来,我是观众,来看表演的……”彭宇三句话并不响,却很硬,像三记闷锤子,敲得女记者哑口无言。

彭宇的不满越来越多,哪怕在夫妻性事上。这么些年后,夫妻之间是知道彼此在这件事上的习性的,彭宇对性事的期待新颖热切,江小慧呢?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大的创造性需求,她觉得按照平常做法就好。可彼此熟知,并不代表就能理解,有时候彭宇会要求来点新鲜的刺激,他会做着做着,就把江小慧从床上拉下来,拉到客厅的地板上。可现在毕竟不同了,有了孩子,江小慧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一定是拒绝了。有时候,彭宇会试探性地征询江小慧意见,点开手机里一套情趣内衣,说这个丁字裤特性感。江小慧以前在彭宇怂恿下,是尝试过一两回丁字裤的,觉得很不舒适,江小慧又拒绝了。搁从前,这样的拒绝也没什么,可现在,彭宇会很不畅快。有一回,也是好久没做,彭宇来了兴致,两人在床上翻腾了起来,几番来回,彭宇把身下的东西抽了出来,让江小慧用嘴含住。江小慧说,“不行,得洗一下。”彭宇只好作罢,改为让江小慧翻过身,趴到床沿上,他要后入。江小慧真是有点倦意了,“好啦,太累人了。”这本来也是一句稀松平常话,可在彭宇感觉中,这是又一次拒绝,彭宇说,“也是,你是‘道德模范,这些个体位不合时宜。”

江小慧和彭宇婚后最大的意见分歧来自生小儿子迈克。迈克是在美国的一家医院生的,这样一来,也顺理成章拿到了美国国籍。江小慧作这个决定的初衷是被在美国的闺蜜小雨说动了心。小雨说:“你吧,难得再生个孩子,那么痛苦,一定要到美国来生,这边产科真是贴心啊。”小雨还说:“所有事宜我都负责搞定。”江小慧又想,“大儿子中国国籍,二儿子美国国籍,这样多好。”江小慧是个传统的女人,有时也很乐于接受美丽新事物。彭宇却不这么想,彭宇觉得生个孩子,真不必折腾到大洋彼岸去,彭宇对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美国孩子”的爹耿耿于怀。

江小慧还是打定主意去了美国,她开始办护照,办签证……一切按部就班,并没有想象中困难,想想也是,江小慧终究是“自由”人,她没有编制,算不上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她想去美国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理由导致不顺利。

江小慧带着江妈妈去了美国,在加州的天空下,江小慧完成了另一种转变,顺利地产下小迈克,她成了又一個孩子的母亲,望着小迈克像晨露中玫瑰花蕾般粉嫩的脸,江小慧觉得生活里的坚冰瞬间融化了。“在一个鲜活的生命面前,所谓的光荣称号算得了什么?大众的恶毒和羞辱又算得了什么?”江小慧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江小慧真是这么想的。

孩子出生五周后,正在休产假的江小慧接到彭宇电话,彭宇说组织上已经有好几个领导找他谈过话了,都是关于江小慧的去向问题,他最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就是向这个领导那个领导汇报老婆行踪。彭宇的话里夹杂着讽刺和无奈,比彭宇爱吃的大蒜头的气味还要冲。

江小慧有些惊诧,“什么去向?我到美国生孩子,护照签证都是合法渠道申请,晴江当地公安部门都知道的啊。”

“哎呦,我说江小慧……你这么大一名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公安部门知道,并不代表领导知道啊,公安部门按程序同意你去美国生孩子,并不代表组织和领导同意你去美国生孩子啊。”

“这倒是好笑了。”江小慧说,“我来美国生孩子,你彭宇可以不同意,其他还有谁有资格不同意,领导凭什么不同意?”

“江小慧……你别天真了,最近市委宣传部分管新闻媒体的副部长找我谈话了,说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我其实也无所谓,大不了摄影部主任不干了,都什么破玩意儿。”江小慧不知该说什么好,话筒里灌满了太平洋上空的风声。

等江小慧带着儿子回到国内,彭宇到机场去接他们。彭宇接过儿子,抱在怀里端详了好久,彭宇说,“儿子,爹升级了,爹成为美国人的爹了。”

江小慧还未走出机场,手机一换回国内的卡,有善园工作人员的电话就响了,语气仓促,说区文明办已来过三通电话了,这两天一直在问江小慧有没有回来,文明办秦主任有急事找,让江小慧一回晴江就去一趟文明办。

江小慧心里直犯嘀咕?文明办主任找我?急事?能有啥急事呢。那天下午江小慧到家后,洗漱了一下,头发都未吹干,手机又响了,这回是文明办秦主任亲自打来的。秦主任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说,“小江啊,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但江小慧还是感觉到秦主任电话里的语气充满了克制的急切,秦主任以前都是称呼她小慧的,这次改成了小江,江小慧觉得很不适应。

三十五分钟后,江小慧到了秦主任办公室,一踏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以前江小慧也常来秦主任办公室,秦主任总是乐呵呵的,他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脸,高兴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些领导,脸上总兜着三分笑意,秦主任的笑是像鸡蛋饼一样摊开的。这一次,秦主任铁青着脸,江小慧进来,他也没说坐,只是把手往办公桌面前的一张单人沙发一指。

秦主任说,“小江啊,你去美国生孩子,怎么不向组织备个案?”江小慧想说,我请产假有善园方面是知道的。但江小慧觉得这么说很没意思,秦主任说的组织显然不是她江小慧的组织。“小江啊……你这个选择很不理性啊。”江小慧说,“……秦主任……我……生孩子……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生孩子……”秦主任挥挥手,用手势把江小慧的话压了下去,“小江啊……生孩子当然是你的权利,但到美国生孩子就不是你的权利了……你还年轻,走的路还短,你不知道你现在不是代表你自己的,你也不是代表你江小慧一家,你代表谁?你代表湄州区八十万百姓,你代表晴江市六百万市民,你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爱心大使,你是‘最美晴江人……你是道德的标杆和引领……小江啊……”秦主任一声一声小江啊,让江小慧觉得无力驳斥。

秦主任还说江小慧给区文明办带来了很大压力,那天湄州宣传部领导都在部务会议上特别强调这个事,李部长说,一定要想办法将这件事的坏影响降到最低。“现在经过组织上磋商,小江,今天那么急把你叫来,是希望你和我们统一口径,就说你生第二个孩子,是因为胎儿健康出了状况,要到美国去接受手术治疗,这样你去美国就顺利成章了。至于胎儿的什么部位出了状况呢?我们特意征询了医学专家,专家的建议是心脏,心脏出了状况既让别人看不出,又是一个需要到美国治疗的最好借口。”

江小慧听得愕然了,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还透着几分慈祥的秦主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人话吗?当然,江小慧克制住了心里的火气,江小慧知道,秦主任代表组织,她发火也没用。

回家路上,江小慧翻出手机里小迈克的照片反复看,小儿子正虎头虎脑冲着她笑呢,小儿子的笑让江小慧脊背发凉,她紧紧地攥着手机,仿佛有人要将她手机里的儿子夺走似的。她推开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小迈克摇篮前,连鞋子都忘了换。小迈克正睡得香,两个粉嘟嘟的手握成小拳头,小胖腿偶尔踢蹬一下,有时候他还会没来由地笑起来,那么无邪那么惹人怜爱地笑起来。江小慧静静凝视着儿子,闻见婴儿身上一股奶油面包的香味,她疲沓的身体里瞬间生出了无限温柔,这些温柔又转变为勇气,“去你们的,小宝健健康康就好,还心脏病,你们才心脏病,你们那么黑的心,心脏能没病吗?”

江小慧远远低估了这件事的负面效应,普罗大众将全部恶毒的想象掺杂到流言中,硬生生地搅浑了一江清流。关于江小慧去美国生孩子的事,反复演变,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江小慧携数百万慈善款外逃,后被晴江警方追回。难怪,江小慧刚回国的几个月里,她数年不联系的大学同学都会发来短信,措辞恳切,充满同情地探询:“小慧,大名人,你还好吗?小慧,你没事吧?”

事情确实如秦主任所说,有着难以估量的“坏影响”。这期间不止区文明办主任找过江小慧,比秦主任大出好几个级别的官员都找过江小慧,宣传部部长找过江小慧,晴江市分管民政的许副市长也找过江小慧。他们找江小慧都有重要指示,他们几乎众口一辞告诫江小慧,一定要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消除到最低。

组织上重拳出击了,决定采取一个“以舆论引导舆论”的对策,不能任由民间恶毒的传言毁掉晴江人民的道德榜样。经晴江市委市政府相关领导研究决定,并由许副市长亲自牵头晴江电视台,马上推出一档特别直播节目:《走进“最美晴江人”》。让江小慧走到台前,谈论近期自己正在从事的有善园的慈善模式,谈论最近遭遇的生活难题——第二个儿子得了心脏病,不得不前往美国手术,但她依然心向慈善。剧情、台词、甚至服装造型,组织都替江小慧准备好了。就等着江小慧走到摄像机前,在亮晃晃的聚光灯下,动用缓慢而饱含深情的语调如泣如诉地讲述令人动容的一切。然后,导演组将指导台下三百位观众,热烈鼓掌,让掌声响彻演播大厅,响彻晴江大地的三江六岸……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时间再不能拖了,就在许副市长和江小慧谈话后的那个周五晚上,晴江电视台的直播节目《感动在身边——走进“最美晴江人”》如期推出。按照预计,电视台将对近十五年来五位获得过省级以上“道德模范”的晴江人进行现场访谈。其实,这场直播访谈的主角只有一个——江小慧,其他四位自然是用来做陪衬的,当然他們自己并不会知道,就连江小慧也不知道事情底细,她只知道这场直播至关重要,组织上是要挽回她的声誉,要挽救一个全国“道德模范”于危难。

市政协王主席,市政府许副市长、湄州区委宣传部李部长、文明办秦主任,连江小慧所在街道的党工委杨书记也陪同大领导们坐在观众席第七排。江小慧穿着一身素洁的连衣裙坐在演播大厅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尽管略显疲惫,但看上去依然亲和而楚楚动人。主持人是晴江市第一位金话筒奖得主金鸣,直播开始了,金鸣的主持大气娴熟,开阖有度,三言两语就将江小慧引向了她曾经讲述了无数遍的故事。“我到云贵高原深处支教,一开始是抱着一种小姑娘的浪漫想象去的,到那里之后,才知道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里。我特别想做一件事,想让孩子们的生活被外部的目光看见……”江小慧讲得不急不躁,语气缓和,措辞准确又充满诗意,这是她讲了无数次的故事,这一次,江小慧觉得她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她是照本宣科复述别人的故事,她只是故事的演绎者,金鸣是主持人,她呢?与其说是新闻主角,不如说更像一场戏的主角。

江小慧继续回忆:“黑瓦寨小学旁边有一条干河,孩子们上学放学都是从这条河里穿过去的,有一回我也去走了一下这条河,我才知道他们的上学路有多么艰难,我跟着他们一步三滑地走到河底,却再没有办法从河底上到河对岸,这个干涸的大河,落差一百多米,两边河岸,好似悬崖峭壁一般,孩子们到了河底后,为了克服巨大的落差,都是战士冲锋一般往上冲的……那一回,我退缩了,一步都迈不开来,在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搀扶下,才颤抖着爬回到平路……这样的上学路,成了我心头的一个疙瘩。‘我要送给黑瓦寨的孩子们一座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我晴江的朋友们,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我又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晴江日报》、晴江电视台……真的没想到,我的愿望,我的呼声原本并不算大,但是晴江的百姓们却给了我千千万万个回应。很多人找到我,说江小慧,我们愿意支持你;江小慧,我们一起送一座桥给那些孩子吧。有一个大爷来到我办公室,大爷说闺女,我也没钱,但我是做水泥工的,我愿意到云贵高原造桥去。有一个做企业的单身母親,陪着儿子来到慈善总会,让儿子亲手把十万元人民币交给工作人员,母亲告诉儿子,这是你十八岁成人礼的礼金。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五个月时间,晴江人民为黑瓦寨的这座桥募集了一百三十二万元资金。又过了五个月,一座真正的桥矗立在黑瓦寨小学的不远处。孩子们站在桥坝上激动地尖叫着,有一个小女孩说,江老师,我真想趴到这座桥上,我想亲亲桥的额头……”

江小慧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台下很多听众都湿润了眼眶,还有人哭了,用纸巾不断擦拭着眼睛。场面是温情的感人的,气氛却又不失热烈。第七排的领导们都很欣慰,有的低眉颔首,有的微微赞许地点起了头,有的脸上浮动着富有内涵的微笑。

但这还不是重点,让观众们感动起来,或者说让电视机前的晴江市民们感动起来,还需要加点料。况且,市里好几个部门联动,采取这样一种现场直播的访谈形式,用意就是要让洋溢着温情的现场感直击人心,让人们放下误解,重新认识江小慧,重新认识这位晴江市的爱心大使。

金鸣总结了江小慧的故事,金鸣说,“爱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小慧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了一个贫穷的世界,又用自己的行动道出了爱的真谛,小慧的爱唤醒了整个晴江市的爱,一小片爱汇聚为一个大江大海的爱,这样的故事,我们要一直讲述下去。但是,亲爱的朋友们。”金鸣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而深沉,像天末起了一阵大风,她是要切入今晚的重点了,“你们知道吗?在这样的大爱面前,我们的小慧却遭遇了生活的难题,现在小慧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更多更多时候,我们的小慧都是背负了生活的重压行进在慈善的路上。你不知道,今晚安然地坐在我们面前的江小慧,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又隐藏了多少心酸?为了至高无上的荣誉,为了肩上爱心大使的责任,她又多少次默默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然后,金鸣用一种怜爱的目光望向江小慧,按照导演组安排,她是示意小慧讲述小儿子去美国“心脏手术”的事。

江小慧拿起话筒来,江小慧不知道如何启齿,“我……也就是个普通女人,普通的孩子的娘,在座的各位和电视机前的各位,很多人都有孩子……生活里总有些琐碎的事,但这都需要克服的……”

金鸣再次礼貌地打断了江小慧的话,她看到了台长站在幕布边,朝她焦急地挥手,金鸣一下子领会了台长的意思,金鸣说,“小慧说说你小儿子吧,你的小宝贝,他才出生两个多月,可心脏却……金鸣在‘却字后面戛然而止,她知道这些话要从江小慧口里说出来才感人至深。”

就在那一刻,江小慧耳朵里传过来一阵遥远的轰响,潮水一般,把金鸣的话冲走了,只听见“小儿子”几个字。“小儿子”?江小慧脑海里一片空白,她重新意识到他们其实是想听小儿子的故事,江小慧冷静下来,回想起领导们郑重交代的台词,她想按照之前给的台词说,却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怎么都开不了口。摄像机正在转动,头上的聚光灯正在滴滴滴地落下白惨惨的光。江小慧突然感到很冷,偌大的演播厅仿佛成了海上孤岛,小迈克出现在江小慧的视线里,他正躺在一个小木盆里,海浪伸出无数的手,张牙舞爪地要把小迈克置身的木盆带远,远处的海水呼啸着。

江小慧的额头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坐稳,“大家可能对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很关注……”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小慧竟然听不到自己后半句话了,耳朵里嗡嗡嗡的轰鸣声再次潮水般涌动起来,面前的观众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无端地觉到椅子正在晃动,使了很大劲才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可晃动没有停止,头上的聚光灯也晃动起来,大厅也晃动起来,前面白茫茫的观众也晃动起来……江小慧想再用把力气稳住身体,但身体正在失去控制,想欠欠身,身上的力气又恍若抽尽最后一根丝的蝉茧,纹丝不剩。灯光太亮了,摄像机的镜头那么深邃,像一只巨兽恐怖的独眼,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去,吸进去……

江小慧突然不省人事,手里的话筒和玻璃茶杯几乎同时落地,话筒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而玻璃茶杯犹如猝然绽放的透明白花,瞬间溅起一地碎片……

作者简介:

徐海蛟,男,生于1980年,浙江宁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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