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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缘

2017-08-17谢尚发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钉耙南园小姑

谢尚发

1

五然是在清晨的时候回到南园村的。

中秋过后的平原大地上,一片凌乱。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横陈着玉蜀黍叶、豆杆、倭生秧子等。翻耕的土地和没有翻耕的土地相间着,呈现出一种参差来。红薯还没有收,秧子枝蔓着爬满岭垄和空地,霜打后蔫蔫儿地耷拉着。南园村的平原是进不得秋天的,地里一下子就空了,落落的没个着眼处。天也高得很,明明净净的,干干爽爽的,像搽过粉的姑娘的脸。天一高,就蓝得不要命,一天空的水一样,看看都要倒在人的头上了。地上一空,哪村儿的鸡一叫,隔村的人都能听得很真切。声音来得越是遥远,就越显得空旷、寥廓。眼空了,耳空了,人的心也都空了。再看蓝得一望无际的天,都一片空白,连个横竖撇捺都没有了。

下了车,五然拎着两个大包。纽绳袋子缝成的大黄包在左手,可以拖着走的箱子在右手。背上背着背包,鼓鼓囊囊的。箱子拖手的地方还放着两个方便袋。艾亭镇是一个东西朝向的集镇,一条中心街穿镇而过。往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这条街上你挤我搡地喊买喊卖。今儿个是背集,街上除了租赁房子的商家,没有几个店铺开门。从东阳桥下车,五然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在熟悉而陌生的艾亭街上。

出了艾亭镇的街道,就是西园村了。西园村本来是叫做菜园村的,南园村的人赶集经过这里,都说是艾亭镇的西菜园,也就都跟着习惯性地叫西园子了。五然走在土路上,心里猛然间轻松了许多。艾亭街上有太多的人了,他总感觉每个人都在看他一样。浑身不自在。而此刻走在西园村的路上,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感觉亲切适宜。再走过梅庄、桃庄、上埂,沿着溪湾村人家的门脸走,拐个弯,就是南园村。溪湾村和南园村一样,沿河而居。走的路都是人家堂屋厨房的正门前。又是邻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了艾亭集,五然最难受的就是过溪湾村。他小学时的很多同学,爹娘熟悉的人,大多住在溪湾村。不过好的是,上地的人该老早就出门了。不上地的人,也不会围一圈子,坐那叙话。

可是,站在溪湾村的西头,五然突然走不动了。他感觉自己太累了。拉着那么多的东西,还背着。关键是,现在不逢年过节的,咋就回来了呢?村里人见了会咋说呢?索性,他就在东埂上坐下了。这才发现,恁冷的天,自己身上的衣裳居然汗湿透了。深秋的风吹来,吹落了黄叶也吹冷了五然。五然打了个激灵,双手抱抱身子,赶快又拉上行李出发了。

走到洼塘子自个家地的时候,五然看到地已经翻耕过,看样子小麦已经种上了。大耙地、平地还是那么仔细,土坷垃都整平的碎乎乎的。五然心想,这晚儿回来,啥都逢不上了,家里小麦怕是都种好了。站在地头正在想着,他听着从西边儿走过人来了。是四化和四化家的,牽着牛拉着架车,架车上放着犁、耙、仰锯子、淘麦筐还有钉耙、化肥等。老远的,四化就瞧着五然说:“五然,啥时候回来的?咋站在这儿啊?”五然捏索着,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盒硬壳儿的黄山烟,抽出一支递出去,边说:“才回来。恁早都上地了?起红苡(红薯)啊,还是种麦?”四化抢几步,停下车子,接过烟说:“犁红苡。麦都种得差不多嘞。这半晌不夜的,你咋回来了?急喽相亲?”四化家的牵着牛,一边打哈哈应和着。“没有,那边厂不中嘞,活又找不着,都回来嘞。”五然淡然说着,心里别扭得很。灰溜溜的,啥个样子啊。

和四化寒暄过后,五然急急地瞧家里奔。他怕一会儿又碰到人,还得寒暄,说得难受。走到南园北地斜十字路口的时候,五然朝北看看。平平整整的地,散发着热气,蒸蒸腾腾的。麦子儿就睡在温暖的泥土里。庄稼地里还剩下大片的红薯,蔫蔫儿着叶子。

五然家在南园村大埂下边儿。本来是住在南埂上的,南台子上现在差不多都荒废了,人都搬到下边来了。五然和妹妹每年出去打工,三年后也盖了全新的平顶房。回到家里,五然发现过道的门锁着。爹娘肯定上地去了。他就在门口把东西放好,站在那儿凉了一会儿。嫂子从东边走来,看见五然,吃惊的样子,说:“五然啥时候回来的?咋这个时候回来了?”五然木然着心,笑着脸说:“那边厂倒了,工人都回了。又找不着活儿,都回来嘞。富子哩?他那咋样?”嫂子笑着说,“他恁长远没有打电话了,谁知道他那咋样啊。你大你娘上地了?”嫂子看着五然凉在那里,就问。后来又赶紧说:“婶和叔可能去沟北起红苡去了。你去找找。”

2

老远的,五然就看见了爹娘起红薯的身影了。娘先是在前面儿割红秧子,卷吧卷吧地翻到一边儿,拉过去喂牛。爹就抡着钉耙刨,一钉耙翻出一咕噜一嘟噜儿的红薯,老鼠儿一样的。娘割了一半后,回过头来把爹刨出来的红薯拧吧拧吧,把泥巴拧掉,掰掉把儿和丁杆,装到粪箕里,擓到架车边,倒进去。等爹刨到红秧子的时候,娘再拿镰割。

沟北的地是和水庄搭界的,黏土,栽红薯甜。沟北的地也是离家最远的。走过沟桥,五然开始跑了起来。他回来得还算是时候,赶上还有活儿干。他要赶快跑过去,帮爹娘干活。爹娘看,惊了一下,又定下来。五然老早就打电话回来了,说这两天回来。娘说:“没想到回来得恁快。路上还好吧?”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来说:“回来也好,把亲给相了,听你姑说,女孩子家的都回来半个月了。要是赶上过年,太忙了。正好这会儿麦种了,闲下来,这事儿来都可以张罗了。”五然讷讷地点点头,问爹:“大,今年咱家里栽了多少红苡?都恁些?其他地里没有嘞吧?”娘接过话头说:“都恁些。起完了,种上晚麦,都好了。”娘又回头问爹:“你见他姑的时候,她姑咋说哩?问过人家女方家了?”爹吐口唾沫在手中抹搽着说:“没问,都是说人家回来了。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他姑怕有啥变故,上回搁我说了一下。”娘就说:“那好,就起一车子吧,回家吃了饭再来。今晌午、晚上给剩下的起了,明儿个把麦种了。收拾一下,咱都去他姑家,看看咋样。”

五然把地上的红薯收拾好,娘去割红秧子,他站起来对爹说:“大,我来起吧。正好干活儿暖和些。你只管掰红苡都管嘞。”五然从爹手中拿过钉耙,轮开臂膀,红薯没有一个起烂的。

太阳照得人背上有些热暖,五然早已经起了一大半地的红薯了。歇一下,他就过去背半袋子的红薯装上架车。架车满满的,五然把袢绳拉顺,放在肩膀上,拉着车子,爹娘在两边帮着攚车子。刚刨的地,太塇了,囊囊的,车子不好拉。到了地头,上了路面,娘就回头去牵牛了。爹把钉耙、粪箕子拿来,放到车上,帮攚着车子瞧家里走去。

晨曦柔软而熨帖地照着平原大地,四野安宁而祥和,笼罩着一片片秋天的光景。

3

娘因为五然回来,特意杀了一只鸡。不过晌午要干活儿,早息起来的饭还是简单的烧茶熘馍,娘炒了一个萝卜,又用馓子炒了一個白菜。秋天的萝卜吃起来比其他季节好吃,脆生生的,一咬一嘎嘣地响。娘炒萝卜总是炒得不太熟,吃起来有生萝卜味儿。可是爹就总是嘟囔娘,说炒得太生,没法吃。娘就让五然烧锅,单门儿地又把剩下的炒得更熟一些。

吃过饭,娘就忙着刷锅、喂猪、饮牛、扫院子。五然拉着驾车,爹跟在后面,先上地刨红薯去了。吃过饭的人家,都纷纷牵着牛、拉着车上地了,见面寒暄着。五然自然要五婶、三叔地叫着,回答着。看来,整世界的活儿都不好干。庄里边儿的狗子和海军他们都回来了。相互地问一下,他们说在东莞和杭州那儿活都不好找。厂都倒闭了,老板拿着钱跑了。诸如此类。沟北的地离村子最远。五然拉着车子,闲散又卖力地走着。

按理说,回来也就回来了。没个啥。可是五然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别扭。挣钱吧,也挣了不少。家里房子盖好了,大门大院的。娶媳妇儿的钱也都备下了,虽说不是很多,万儿八千的还是够的。五然心想,家里就恁么些事儿,干来干去的,也挣不下啥钱。土里土气的,到处都是灰,脏得很。可土生土长的,不回来,又能去哪儿呢?总不能和东台子上的默语一样吧?人家赚大钱了,能在外面买房子,户口都弄过去了,都管是城里人唷。唉,管它嘞,回来看看把亲事定下,过年能结婚都好嘞。其他的,啥都别想嘞。

五然叫爹割秧子,他抡起钉耙刨。二十好几的人了,气力也大了,总不能光叫爹持劲儿。五然刨起来,很卖力,抡起钉耙多高,泥巴都带起来老高的。红薯刨烂了不少。爹也没有说啥。烂了就烂了呗,烂了正好管削红片子,烧茶喝。

太阳一出来,显得很高。秋天的太阳,不像夏天,总是高举高打的。一蹦达出来,老高的挂在树梢。落下去的时候,也是一样。晒着脊背,怪舒服的。五然感觉着热,把外套给脱了。潮湿的空气直往身上扑来,一阵凉意,爽爽朗朗。

娘是在快起到北头的时候来的。一块地的活计,干了三天。五然今儿个回来,起剩下的小半块地。娘累得气喘吁吁,额上的头发都贴在脸上了。五然叫娘歇一会儿,可是娘没有,开始拧红笖。娘倒是嗔怪了几句五然,看看,都把红笖给起烂了,没法儿上窖了。五然这才开始小心起来:先从垄边儿上刨,再慢慢地掀起泥巴,土松了,再刨一钉耙,红薯就出来了,不会烂。

红薯地还剩最后一点儿的时候,北头水庄地里来了三个人。南园村以前就是水庄的菜园,后来看菜的人多了,住在那,就有了南园村。说起来,水庄是南园村的发源地、老根儿哩。南园村很多人家的长辈都在水庄,每年过年烧纸上坟都要去水庄。两庄人就你你我我的,都认识,都相熟,你家他家的,也就联姻的多了。走来的人是水庄东头孬祸家。孬祸每年过年都要来南园村拜年,他家的亲戚就在五然家不远的南台子上。五然不咋认识人家,就问娘。娘一边赞叹着人家闺女长得水灵,一边给五然说。孬祸家的地和五然家的地头对头,五然家起红苡从南头到北头,孬祸家从北头到南头。娘看着孬祸一家到地南头了,就张罗说些话。孬祸赶快跑过来递烟给五然爹,嘴里还喊着老哥老哥的。五然娘嘴里啧啧地赞叹着人家闺女长得好,一边和孬祸家的说话。

孬祸家的闺女叫玉红,听见夸奖,有些害羞,但是很大方热情地谦虚着。娘就问玉红那边是不是活儿也不好找?玉红说她干的那个服装厂倒闭嘞。五然就问她在上海的啥地方。原来,他们都是在上海的松江泗泾。五然和玉红显然都有些激动嘞,家里住得恁么近,出外也住恁么近,竟然还都不认识。两个人都一笑。这时,玉红的手机“嘀嘀”地响了两声。玉红掏出手机,看看。她抬头随便问了一下五然,“你哩手机有没有上QQ?我在上海哩一个朋友发消息,她也回家了。她那个厂最后还是倒闭嘞。”五然连忙掏出自己的手机,说:“我也上QQ了。哎,对了,你哩QQ号是多少?我加你!”通过验证之后,玉红把五然的“独行客”昵称改为“南园五然”,五然则把玉红的“红粉翠微”改为“水庄玉红”,还发了一个QQ表情,嘴角咧开,露出一排牙齿,龇牙咧嘴的坏笑。玉红则发过来一个害羞的QQ表情,双眼一眨,然后闭下来,嘴角瞧一个方向歪,两腮绯红。五然就发:呵呵。玉红也发:呵呵。

爹和孬祸蹲在田埂边儿聊,娘和玉红娘站在五然家地头说话,五然和玉红玩着手机,瞎聊着。一根烟的工夫过后,两家就开始各干各家的活儿。

日头偏西了好一阵儿,五然家的红薯刨完了。装好车子,准备走了,爹喊一声,打声招呼。玉红也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来打招呼。还对讲五然,晚上闲了聊QQ。应允一声,五然拉着架车,爹娘攚着车子回家了。

4

农历十月初九,五然和爹骑着摩托车,带着事先买好的礼,去潜惜庄姑姑家。一来是要看看小姑,二来是去女方家看看情况。走到艾亭集上,正好碰着了玉红,骑着电瓶车,带着她庄里的一个女孩子赶集。简单地说几句话,五然发动摩托车,朝东去了。

小姑家在潜惜庄西头,离艾亭镇不远,靠近竹园村。小姑在家里等着,刚杀了鸡,正褪鸡毛,五然开着摩托车就进了院门。小姑把湿手放在围裙上擦,起身迎出来。姑父去女方家了,请女孩子过来看看人,也把女孩子的婶子、嫂子的都叫来看看。五然跟爹坐在堂屋里,小姑打几碗荷包蛋端过来。

快到吃饭的时候,姑父回来了。女孩子的父亲也跟着来了,没看着女孩子,也没有看着她的婶子、嫂子。饭桌上,姑父说这说那,就是不提相亲的事儿。五然倒是并没有咋在意,爹心里却急得不得了。想问一下吧,可是人家孩儿的爹在,咋好开口直接问哩?况且这媒人也在跟前儿哩。爹想着事情,没吃多少饭。小姑撤碗筷的时候,姑父给爹和女孩子的爹发烟,也要让五然。五然心里牢记着来的时候爹娘嘱托的,不喝酒,不抽烟,不说大话像个楞头青,就说自己不会吸烟。

没有坐多少时候,那女孩子的爹回去了。姑父脸一下子沉下来。他也装不下去了。叹口气,一言不发。小姑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跑到堂屋来。小姑愁着脸,问姑父到底是咋回事,说好的来相亲,看看人咋样,咋又都不来嘞哩?姑父沮丧着脸,对爹说:“老哥,我这媒人脸不大啊,这媒做不成嘞。人家闺女谈了一个城里的,怪有钱哩。还开一个啥小厂。咱还咋说哩?”爹的心一沉,五然的心也一沉,屋子里突然寂静无比。小姑尖声说:“噢,那就连个脸都不露一下啦?有这样闪人哩吗?”看看两个大男人没有啥反应,小姑了停下来。

五然心里怪难过的。不管咋说,人家把他给闪了。闪了,就是说他这个人叫人家给枪毙了,否定了。叫人看不起,心里头咋会好呢?五然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儿,回头想想,五然又觉得也不该有啥伤心哩。看不上他就看不上呗,咋样还不都是相亲。谁能一相一个准儿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农村人,乡坷塿子哩,谁不巴着朝城里去啊。城里好呀,有高楼大厦,有汽车马路,还有红灯绿灯哩,住着得劲儿啊。农村有啥哩?土灰一走半尺高,下雨路上尽是泥,不干活都一身土灰,再干活就汗臭熏天哩。

姑父最后才发话,原来这女孩子嫁过去,一下子就能找到好工作嘞,不像现在,城里厂子一倒闭,就只能回家里。嫁个城里人,总有些保障。还管一下子,就是城里人哩。登上了高枝儿的凤凰哩。爹听了,脸上缓缓地舒展了。相亲这回事,咋着也不可能相一下子就成哩。再说了,巴着高,谁说不在理儿呀?看着,就叫人家再提一门亲吧,五然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庄稼人,能要个啥哩!

5

家里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爹回来也就没有再上园子。娘忙着回南台子上去喂扁嘴(鸭子)和鸡,五然也跟着娘去了南台子。

南台子上的老房子,还是泥巴盖的。房子的年齡和五然的年龄一样大。那年盖房子,那年出生。五然本能地觉得这房子和他最贴心。从小到大,泥巴房子知冷知暖的,他不管是睡西房还是东房,总感觉着怪温馨哩。他站在已经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看西房以前他睡过的地方,墙上还依然留着他初中时写的毛笔字。“难上加难难上难,福中有福福中福。”看着,笑笑,觉得怪贴心哩,也怪安慰人呀。想想,都觉着,还是泥巴和人亲。

他拿出手机,给玉红发了一个表情,是那种挑逗性的坏笑。过一下,那边就回过来信息了,相亲相好了?咋样?嫂子啥时候过门儿?

——人家把我给甩了。还相啥亲哩!

——哟,说得那么难听?是你看不上人家吧?附加一个吃惊的表情。

——(难过的表情,外加擦汗的表情)人家找着城里人了,谁还要咱啊?又没有工作,乡巴佬呢,只能啃一亩三分地的人,人家不甩咱甩谁啊?

——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人家呢!城里人有啥了不起的?咱啃土地,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就看不上城里人。一股子酸味,扭扭捏捏,腻歪……

——(阴险的笑)你男朋友呢?啥地方的人?不会……还没有男朋友吧?

——没人要我。长得太丑了。(难过的表情,欲哭的表情)

——(呲牙的笑)哟,咱俩还都成落难人了啊?

——谁和你做落难人啊?我才看不上臭男人呢。(鄙视的表情)

……

五然觉得跟玉红聊天心里畅快。开始还都矜持得很,后来慢慢地也就热了。玉红显然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和他无话不说。两个人由相亲,聊到选择男友女友的标准。再说到城里乡下,又说到这辈子咋过……胡乱地说了一通。快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约定了晚上再聊。

6

天气渐冷,秋天的落叶飘满地,村里的树林中寂静里有沙沙的声音。晚上有风,吹着树叶慢慢地落一层,呜呜地走过墙角和树梢。南园村的冬天格外有意思,冷清得很。冷清里叫人觉着空旷、辽阔。五然没事的时候,骑着洋车子就喜欢朝北地跑。他也不知道自己咋那么喜欢北地,反正秋末冬初的大地显得空旷而辽阔,天高得很,也蓝得很,一空一蓝,人就想瞎胡逛。骑着洋车子慢悠悠地荡着,有事没事地停下来,在地里躺一会儿都是舒服的。

五然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水庄。沟北的那块地,已经种上了麦。他骑着洋车子晃悠着,从沟沿儿上走,走到塘洼小桥那,朝北骑去。走一地身子远,就是水庄的地了。他又转头朝西走。这是水庄南头的地,很多人家都把麦秸垛垜在这地里。离家近,拽牛草方便。五然路线都想好了,朝西一直骑,到水庄菜园子那里,转头再朝南,就管回家了。

心里多少有些百无聊赖,也塞满了许多的失落。落寞的人在田野里最能寻找到安慰。放眼望去都是刚翻新的泥土地,麦苗子黄嫩黄嫩的。嫩黄的麦苗显得茁壮而新意盎然,似乎它们等待的就是春风那么轻轻一吹,撒欢地长。五然心里的落寞那么多,却在嫩嫩的麦苗里受到了教训。他抬头看看天,发觉夕阳正在追赶着黄昏,缠绵悱恻地。树上的黄叶都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

漫不经心地走着,抬头,突然发现前面一个麦秸垛前有人在拽牛草。背影有些熟悉。显然,那个女孩子的力气小,拽起来怪吃力的。长头发,围着格子花纹的围巾,头发在脑后扎着马尾辫儿,一晃一晃的。仔细地看看,五然觉得这个人是个熟人。他想还是拐头走吧,熟人见面的还得说话,多难为情啊。他正准备掉头沿原路回去呢,车子一下子就掉进了路边的麦地坑里,哐啷一声的,洋车子泥瓦响了。五然心里一惊,完了,这下子不说话都不行了。慌然间抬头一看,拽草的人已经回头来看着这边了。

那女孩儿,原来是玉红!

五然心里一惊一喜的,慌忙从洋车子上下来,看着玉红,涨红了脸。玉红老远地瞧着他这边,喊了一声。五然受宠若惊地推着洋车子走了过去。

“是你啊!我还省喽是谁哩。”五然笨拙地两个手在车把上摸来摸去的,手心里都出汗了。

“你省喽是谁啊?难道狐狸精不是?哼,看我长恁么排场,把你给吓坏了吧?”玉红很是得意地微微撅着嘴仰着脸对五然说,又调皮又自信的。

“你才不是狐狸精哩,你是大美女……”五然说着低下了头,好像他说错了啥一样儿。

“你上这儿来弄啥?有啥事?”玉红落落大方,谈吐里解脱了五然的尴尬,自己脸上却微微地泛红,燥热了起来。

五然说他没啥事,就是出来瞎逛逛。逛逛,逛逛……就逛到这儿来了。“还省喽是谁哩,想掉头走回去,懒哩跟恁些子人说话。头还没有掉过去哩,就掉地里了,破车子就响了,就叫你看着了。”

“怕谁啊?还吃喽你不成?真是哩,手机聊天你咋恁会说哩,咋见着了人就不说了哩?恁么懒?动动嘴皮子都不中?”又突然间想到了啥,玉红说,“你倒是怪闲哩,没活儿干闲地荒?来,给我拽柴火。找个事儿干。”说着就放下了纽绳袋子,拍打几下手和衣袖,努着嘴叫五然拽,恁么理所当然哩。

五然吞吞吐吐地走过去,怯生生地。拽起草来,他身上的劲儿就来了。也不扭捏了,心头上也不别扭了,怪得劲儿地。不一会儿,一纽绳袋子的麦秸就拽完装好了。玉红看着,满心的欢喜,说:“干哩还怪快哩嘛。还是有劲儿,也不懒。就是有点儿笨!来,歇一会吧?”说着,就伸手拉着五然朝西走。五然心里一震,颤抖了一下,木然地跟着就走了。

玉红的手咋恁么柔软呢?咋恁么滋润呢?滑腻腻的,温润着传遍了五然全身。她拉着他走到西边儿的沟坎子上,说着:“来,咱坐这歇一会。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两个人并排地坐在沟边儿。玉红回头来仔细地看着五然,看得五然满身不自在。话也没有说,就那么默默然地坐着,看落下去的夕阳,看老远老远的翻耕了的地,也看一只只从地里飞起的鸟儿,飞起来又落下,落下再飞起来。玉红慢慢地挪动着,靠近了五然。五然本能地想也挪挪,那碰着了多不好意思呀。可就没有想到,玉红挪过来,却把自己的头和上半身就靠了过来。可把五然给吓坏了。吓坏了,不是跑,就身子陡然间变得笔直,挺挺地端着在那里。

“你喜欢我不……”声音极其细弱,到后来都没有了,化作一丝烟雾,飘散在了空中……

7

没过几天,南园村的酒婆就去了水庄一趟。酒婆是五然远门三婶,虽说是婆,可她现在才四十多岁。说成了好几个媒。她说媒,啥都不要,只要好酒,尤其是米酒。她能喝酒,在南园村没有人不知道。人家就开始给她起了个“酒婆”的外号。年轻的时候,她跟三叔是自由恋爱的。人显得爽爽朗朗的,爱说话。五然爹提上一大瓶米酒,十斤装的,去了酒婆家。话一开口,酒婆就应承下来了。不过这一下子,她没有留酒,爹咋说,她都不留。这媒只是走走过场,用不着她撮合的。这不是媒,撑死不过是跑一趟路。酒婆这一点很有自己的原则。爹一看,只好算了,想着以后再用其他的法儿报答她吧。

酒婆回来,笑眯眯地走进五然家,说口渴,要喝米酒。爹就把十斤装的瓶子拎出来。喝了一大口之后,三婶子说:“这酒今儿我要了。昨儿个没要,是我没有做啥事。今儿要,我替你家省了财礼嘞。”酒婆又喝了一大口。爹和娘一脸的高兴。酒婆就说,人家说啦,不要财礼,把该办的办办就管嘞。三大节的送送礼,请花轿,再请一班响儿,吹吹打打的,热热闹闹地把人娶进门儿,就中。人家就恁么些儿要求,别的啥也不讲究。可酒婆说过了,就停了一下,又说:“老哥,我多说一句哈。人家虽说不要财礼,咱咋着也得过过面儿啊。咱不给人家恁多的,少哩总得要给哩吧?人家不要,那是人家哩心意,咱咋做,那还不是咱自个儿的心?”爹和娘就满口地应承着。

五然心里窃窃喜地。

天上依然明净,一块云彩都没有,空空寥寥着。天蓝蓝的,地也阔阔地远哩。种了麦的田野,显得充实而温厚。南园村安宁依旧,冬天里沒啥事,都坐在家里,等待着春天的到来,种菜的种菜,春耕的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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