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田的诗(十首)
2017-08-17
高 处
秋阳登高,天空简洁透明
一眼望得到底
落叶藏禅意,坐在大路上看行人
天地不说话,时光淡然曠远
我也无须开口
夜行列车
半夜抵达金华。1967年
父亲和我乘货运列车
下车后,我看见海水追赶天空
坐汽车,温岭到宁波
宁波火车到杭州,我给妈妈写信
爸爸在杭州火车站吐血了
又是半夜,到南昌
父亲扯着我走过无人的八一大道
刺骨风中响起卖馄饨的竹板声
馅是老鼠肉做的
夜行列车逆流而上
把我送向大海的源头
饥饿的星星喊醒了我一生
巫 花
遍绣花卉的女子探寻杨梅花
初春子夜,绣花女窥视了大地私景
没能活过第二天
表嫂说除夕夜往树下洒米饭
来年就结出大杨梅
莫论方向
太平街
大地过了秋天就松弛
康乾盛世之后,彭集老人
买的是街镇地盘,街路顺势而行
由东而西连接丘陵,和溪流
祖屋上刻有“乡村无事即太平”楹联
战争,和铁路改变了大地纹理
长毛、走反,萍汉铁路
褶皱上的河流因空寂而辽远
湘鄂赣交界地,黑暗照进泥土
照亮前生,夏天雨夹雪
秋天绿夹黄,冬天红夹黑
我在祖地上独行十多年
和拾垃圾者姿势相同
边吃草边爱恋,一树叶子
在风中,一千个彭一田要流亡
太平街收放自如
清平村没有胜败者
矿 工
雨点都是这样的
要落在水面上,得先把自己
变轻,不同的是你写出来
又不以诗人自居
一直说别在人多的地方
喊你诗人,还告诉孩子们
不要读你的诗,其实你一生
都在寻找父母亲的路上
乡愁在从未到达过的远方
当祖先的坟茔被大寨田抹去
河流的心就变粗了
石头和石头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它们把肉体交了出去
建筑城市、街巷,和法院
雨、闪电的眼睛掘进空间
不计后果地冲下来
难得有人关心它落地后的
更名,和走向
矿工在雨中的乡愁
固执呼喊那些被迁徙的石头
和河流漂泊的灵魂
脱敏史
桃花是霍然开放的
一本书刚打开,刹那间就完成了一生
与流弹同步,桃花突然就亮了
名誉镇长率村政府种桃林
国破山河在。比如1645年江阴城
剃发令:月亮落地,人头升天,血成海
多年后,收到一封被重新粘上封口的信
信封上盖满邮戳
脱敏史,漂洋过海
梦 境
你在细软的海滩上
目光明媚,不止是爱情
探寻我的出生日
这秘密本属于天地,你能够
看见,我的梦幻天赋
是孤儿重要标识
九月初五,月亮这片叶子
高悬在空中,接近一名少年的
完整,尚未点亮的星辰
内心深藏秘密:双亲空旷
没有生日
醒
众生蜷曲在睡梦里
想起课本上填石喝水的故事
悲悯里包括自悯
它们反复被传统净过身
不是喜鹊和麻雀,也不是金丝鸟
寿则辱,在泥沙俱下里
醒是黑色的,也是沉默的
栖于高处的眼晴
和天空一道挨分秒度光阴
我一共也就听过两回
一回跑成闪电,另一回站成树林
落下的雨水里都是盐味
众神也睡了,亮丽的纯黑里
都市姑娘足裸乳白
像一枚图章,可以戳到任何纸张上
她们在长发中加快了脚步
不少好看的已被关进笼子里
更多的必须要打这里逃出
疼痛是彻夜不眠的
又一群生之鸣回到少年枝杈上
醒在天空变白之前
早于那头的大海,自己的
黑色名字又被人类的惊慌喊叫
临近人群,就面临险境
它们祖辈都醒着
楝树下
草叶站一天,在夜晚
才悄然出露水。我睡得沉
在她雪白的屁股上
惦念田里尚未收割的稻子
那金黄的稻杆和谷穗
接近同一个颜色,再不收割
就要还给大地了
晨雾收回了窗帘
她护家的狗送我到村口
落叶遮盖了足迹,离乡是
诗人天职。又要度过一个白天
淌血的阳光,将把大地
涂成另一种颜色
偶然有鸟飞过老家的屋顶
它们大都是无声的
在禾田和野草之间
蜻蜓是一种时尚,闷热的
天气里,才会成群低飞
老人面无表情地说
要下雨了
月光曲
月光照在落叶上
柚子树回响在盈亏之间
月光如湖水
为落叶的尘埃安魂
又一片树叶到水上起舞
月光低垂落叶上
唯干净才能看到月光的指尖
月光清凉带走了落叶
它们走在淹没足踝的水波里
内心响起远山的钟声
月光越来越轻在尘埃上
又有叶子落下来了
落叶是我的替身
柚子里围坐着兄弟姐妹
月光带着尘埃回到了天上
父亲在那里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