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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令人幸福的吹风机

2017-08-17张子慧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梳妆台吹风机热风

张子慧

1

水声停歇了,隐约传来稀稀疏疏的摩挲声,最后是一阵机器运转的声音,仿佛非洲大草原上母狮安抚幼狮时沉稳又缓慢的低吼。

在微冷的早晨听着吹风机运转,不断重复着的低频率杂讯,像空山幽谷中摆荡的回音,填滿在不大的室内空间。我再次翻了个身,把自己蜷曲到棉被里,一直到令人舒服的声音乍然停顿,尚在混沌的意识一下子变得清澈。

我有些诧异。

当男友将毛巾搭在肩膀,悠哉走出浴室时,我急忙掀开棉被,一脚已经踩上了室内拖鞋,从床上坐起身来劈头就问:“吹风机没问题吗?”

男友感到莫名其妙:“好好的,能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它还能发出轰轰轰的声音吗?”

“当然,就像往常一样。”

“我昨晚洗完澡打开吹风机,明明把开关推到最大,也有热风吹出来,但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被消音了一样。”

“怎么可能?我们买的又不是无声吹风机,用这么久了,也没听过它哪一次是静音。”

男友想了想,回忆了昨晚的事说:“我昨晚回来进到卧室,看到你头发还半湿,就在床上睡着了,想说是你太累了,那时我把吹风机拿到房间来帮你吹,吹风机完全没问题,一样吵得要死。”

“真不骗你嘛,我昨晚真的是完全没听见吹风机那轰轰轰的声音。”

“你会不会是电线插头没插好,所以吹风机接触不良?”

我反驳了男友提出的歪理:“那样的话,吹风机根本不会有风好不好!”

“会不会是最近太累了,所以感官有些迟钝?”男友再接再厉回答我的问题,又像大人在测量小孩子有没有发烧一样,弯低身子把他的额头贴近我的,装作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闭上眼睛感觉温度。

我被男友淘气的举动逗笑了,左闪右躲男友试图再贴过来的额头:“你这个样子最好是量得出来啦,再说这跟感官迟钝有什么关系?我是真的、真的没听见吹风机轰轰轰的声音。”

2

连接着卧房的阳台外,传来吹风机运转中轰轰轰的声音,我欣喜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绘本从膝盖滑了下去,我踮着脚尖踩在板凳上,双手攀着阳台的红砖墙,朝卧房的方向张望。

母亲总是很忙的,就算是假日,不能陪我玩也是没办法的事。有时会有客人来家里,母亲为了不让我被不认识的陌生人吓到,都会叮咛我乖乖在阳台等她和客人谈事情,不要随便跑到客厅或卧房去。

每次只要有客人来家里,那天母亲的心情就会特别好,一边哼着歌,一边站在长镜子前换好久的衣服,有时也会让我帮她看看哪件洋装比较漂亮,或帮我扎辫子。只要我听话,母亲就会很高兴,母亲还说等她忙完事了,晚上可以带我去吃麦当劳。

母亲每次来阳台找我前,都会先洗过澡,用发夹绾起半干的头发,身上有着沐浴乳的淡香,这时的母亲总是特别温柔,会笑着称赞我好乖,摸摸我的头问我饿了没。

3

男友出门上班前担心我身体不舒服,叮嘱我难得的休假在家里休息,我倒是很快就不把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认真一想听不见吹风机声音什么的,说不定真是自己多心多疑。男友出门后,倒头就想继续睡个回笼觉,一转身,发现男友刚刚用的吹风机忘了收回去,放在一旁摆床头灯的边柜上。

嘴里叨念着男友的坏习惯,本想起身把吹风机放回原处,才一脚踏上室内拖鞋,冰冷的空气让人不禁意兴阑珊地缩回被窝。

坐在床上呆了半晌,一想吹风机都在手边了,何不再来试试昨晚被消音的吹风机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把吹风机纠结在一起的电线接上插座,推到最大的热风。

室内一片宁静,只有热风徐徐吹来。

把吹风机关掉又重开,也把插头拔下再插上,试了好几次都一样,热风徐徐吹着,世界和吹风机一样在转动着,只有轰轰轰的杂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真的是我太累了?

这阵子忙着置办婚礼、新家,上星期好不容易才结束一个专案,每天加班到晚餐经常性忘记吃,导致我听不见吹风机轰轰轰的声音。或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听不见,全世界都听得见我手中的吹风机正在轰轰轰作响,甚至觉得它太吵了,只有我是一脸茫然。

恼了半天仍是无解,男友不在家,没有第二者可以帮我证明,我手中的吹风机是不是静音状态,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听不见。不过想了想,又觉得也许是吹风机用久了,难免遇上偶尔死机,发不出正常声音的情况,决定利用难得的休假,出门去买一台全新的吹风机。

4

穿着洗完澡后换上的睡衣,我坐在床上翻着绘本,一下子揉揉眼皮,一下子打个呵欠,忽然外头一阵开门的声响,我跳起身往客厅跑去。

母亲在玄关脱下红色高跟鞋,我拿来居家的绒毛拖鞋让母亲换上,顺便把家里的大门反锁,听见母亲喊我,我急忙应声,母亲停下脚步,解下脖子上的蚕丝巾,和外套一起吊上挂衣架,一边动作一边说:“有东西给你,我放餐桌上了,看完了就早点去睡觉。”

餐桌上放着的牛皮纸袋里,装着一份柠檬塔和手工饼干,想来母亲今晚和朋友去咖啡厅用餐了。把纸袋放进冰箱里,关上客厅的灯,走回卧房的时候,浴室里传来一阵潺潺的水声,是母亲正在洗澡。

5

电话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提醒我婚礼的请帖差不多该寄出去了,我笑着说前天已经去邮局寄了,您老人家什么都不用担心,等着婚礼当天牵女儿的手就可以了。

讲完电话,我洗了个澡,赤脚站在踏垫上擦干身子,把梳妆台上新买的吹风机包装拆开,三段式开关推到最底,吹风机徐徐吹着。

但数分钟后,室内依然一片宁静,这次连热风都不见了,接触到发梢的风凉凉的,让人肩头一缩。我粗鲁地把吹风机的插头拔下,胡乱卷一卷便扔在梳妆台上。

男友一进房间,看到我又是顶着半湿的头发躺在床上,哄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

“你今天买了新的吹风机?”此时的吹风机似乎又变得乖巧,拿在男友手中,热风徐徐吹着,也不断传出轰轰轰的杂音,我舒服得眯上了双眼。

“奇怪了,明明我刚刚打开吹风机时,它一点声音也没有,连热风都消失了。”

“会不会是婚前忧郁症发作?感觉不到热风、听不见声音什么的,一定是你最近太累、太紧张了,才会一个人胡思乱想,听说严重一点,还会突然产生想分手的念头。”

“才不会想分手呢,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超级幸福的。”

身旁快要和我结婚的男友轻轻梳着我的头发,吹风机轰轰轰的杂音不断回荡,伴随着热风吹上我的脖子和脸颊,一切都令人觉得安心。

6

早晨我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身旁的温度已经凉了,母亲穿着套装,端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细细描绘着。

母亲很漂亮,眉毛是荷塘里弯弯的月儿,睫毛是夏夜里扑流萤的小扇,底下的一双凤眼,像窗檐下的晨露水润明媚,偶尔我会揪着我的塌鼻子,希望跟母亲一样如成熟的绿葱管细长直挺。

当母亲放下固定刘海的发夹,打开吹风机,一手拿梳子顺着发丝缓缓吹卷着,轰轰轰的声音就像早晨的闹钟,听着听着起床的精神就来了,母亲梳好一束马尾,便随性收成一个松散的发髻。

我总是赖在床上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直到母亲都打理好了,才慢慢起床换衣服。刷完牙洗好脸,悠悠的晃到客厅,正要到厨房烤片吐司当早餐,母亲刚好也进来,把刚喝完咖啡的杯子放到洗碗槽。

“我先出门了,早餐自己烤吐司来吃,冰箱里面有果酱,吃完早点出门。”母亲总是这么说。

7

男友提到父亲下午也给他打过电话,一样是叮咛婚礼筹备的事宜。下个月初,我就要和同居两年、交往七年的男友结婚,结婚的年纪恰好是我大学刚毕业,暗自订下以二十七岁为理想目标,一切顺利得仿佛在做梦。

筹备结婚时,双方父母都多少给了一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婚前就已经买好一间自己的房子。未来,家里的成员会变多,我们会有孩子,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在学习成为一名温柔贤淑的妻子之外,我也会尽心尽力扮演好母亲的角色。

男友把吹风机的风速调到弱,用梳子把刘海轻轻卷起。就在我昏昏欲睡,身子晃到一个右倾的角度,额头差点敲到桌缘,男友即时扶住我的肩膀,把手压在我的发顶上,笑着说:“我听说,刚出生的小宝宝如果哭闹不休,让他听听吹风机的杂音,宝宝就会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想睡觉,就像你现在这样呢。”

“……为什么?”

“因为吹风机会发出单调又不停重复的低频杂音,很像母体内羊水流动的声音,让宝宝有种回到母亲肚子里的错觉,才会安心地睡着。”

“母亲的肚子里都是这么吵的吗?……虽然我是不觉得吵啦。”

半晌,男友关掉了吹风机,笑着说:“好啦,吹干了,别再硬撑,快去睡吧。”

把男友催促到浴室后,我换上睡衣,坐在床上看书,说也奇怪,时间还不很晚,平常下会这么爱困的,但就是不知不觉想睡,偏冷的温度最适合进入梦乡。在我抛开书,把头埋到枕头里的时候,听到一阵轰轰轰的声音,宛如近在耳边,有着吹风机运转的时刻让人流连。

8

夜里母亲回来得很晚,我明天要早起上学,很多时候我已经写完作业、洗好澡、熄了灯躺在床上一会儿或更久,大门处才传来一阵开锁的声响。有时我已经睡过一回了,耳边传来一阵轰轰轰的声音,伴随着搔着脸颊、逗着发丝的热风。

卧房里留着一盏小夜灯,我半眯半困地睡着,母亲穿着蕾丝睡衣,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用毛巾把头发稍稍擦干后,对着镜子静静吹着头发。

夜里的母亲解下马尾,没有梳着发髻,一头微鬈的乌黑长发落在肩头,母亲一边吹着头发,目光也一直聚焦在镜子中央,好像是在凝视着镜子里的脸,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橙黄色的灯光照在母亲身上,有一种朦胧的姿态,好像快要消失般,令人看不真切。我虽然想看着母亲,但深夜里总是浓浓睡意来袭。

9

梦里,我感觉自己蜷曲着四肢,被一股流动的液体包覆着,轰轰轰的声音环绕着四周。在这里是被保护的、是被需要的,我是与将我诞生在这世界的另一个生命相联系着的。

听见啪搭一下关掉电灯的声音,感觉行双手把我蜷缩在床上的身子挪了挪,把滑落腰际的被子拉上我的胸口,理了理被我压乱的头发,感觉到一股视线停留,却无法分辨,这双手究竟是母亲的,还是男友的?

一觉醒来,房间里没有男友,也没有母亲,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趁休假最后一天出门,我走回了熟悉的梦境,两旁翠绿的行道树夹道而立,我在一栋公寓前驻足,朝着五楼阳台仰望,想确认是否还挂着那一盆经常被我忘记浇水的石莲花。

好久没有回家,我犹豫了一下,悄悄地拉开门,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闯空门的小偷,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揣着少许愧疚感登堂入室。

應该保持白色的纱门上,不知何时累积了层层灰物,用手指轻轻—划,指腹上出现一圈一圈的脏污。早就断了电,灯打不开,明明是白天,屋子里灰蒙蒙的。赤脚踩在磁砖地板上,走过狭小的客厅。

我慢慢转开把手,似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就不会打扰栖息在这里的—切。

如往常一般。

房间里没有被翻箱倒柜、结满蜘蛛丝,也没有焕然一新、富丽堂皇,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至少我觉得应该一样。记忆中的景象已经模糊不堪,但与事实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偏差。不过就是间几年没人管理的房子,能有什么不一样,我在心里自语。

床头的闹钟还拢着,只是不会再动了,长时间静置在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让电池容易生锈。拿出提包里的手机一看,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分,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有人回家,拿着跟我手中一模一样的钥匙打开大门,大声喊着:“我回来了!”一边把肩上的书包丢到地板,一边找着母亲出门前留言的纸条。

这样的话,等等我要和她说什么才好,不过在我表明身分之前,应该会先被质问,毕竟我是一名唐突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说不定她会害怕颤抖的望着我,扯着喉咙惊惶失措的大叫:“妈妈呢?”

如果变成这样,我就烦恼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自从母亲正式与父亲离婚后,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见过母亲了,母亲拥有属于她精采的生活,谁也留不住她,包括父亲、包括我、包括这间房子。

我走到浴室,再自然不过地打开水龙头,我笑了笑,我想在烦恼任何事情前,得先洗个澡,吹个头发,然后好好睡一觉,回到我的生活。

在微冷的室温里,坐在梳妆台前,热风轰轰轰地吹了出来,我又觉得困了,有一支吹风机总是令人幸福的,让人想起最单纯的时候,想起在每天的早晨和深夜见到母亲的日子。

这时如果有人刚刚放学回家,像平常一样打开房门,孩子般开心的、大声的嚷着:“我回来了!”

她会看见,有个女人正趴卧在梳妆台上沉沉睡去,房间里的吹风机还在轰轰轰作响,还在吹着热风,就像非洲大草原上母狮安抚幼狮时发出沉稳又缓慢的低吼,就像母狮用下巴茶黄色的短毛磨蹭着刚出生的幼狮柔软的身体,把幼狮圈围在自己皮毛覆盖的怀抱里。

就像母亲还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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