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是拯救的必要代价吗?
2017-08-16迈克尔·帕泰尔尼蒂
迈克尔·帕泰尔尼蒂
一个13岁的美国姑娘在南非东开普省拖着一只白纹牛羚回营地去。时为2010年,她射杀了这只牛羚,事后保留了皮和角做纪念。
本文中出现的人物同意在不透露姓名的条件下接受拍摄。美国特拉华州的这名猎手家中陈列着上百件非洲狩猎战利品。他自称从12岁起就酷爱追逐猎物,打猎“似乎融入了我的血脉。我觉得自己既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又是一名收藏家”。
2010年,来自德克萨斯州的猎手在南非北开普省的猎场射倒了这头犀牛——用的是一支麻醉镖。晕倒的犀牛头上被盖了一条毛巾以维持眼部湿润,过后有兽医检查身体。这种狩猎活动能提供追逐的乐趣而不杀生。该国2012年修改了法规,只允许兽医使用麻醉镖射击;猎迷们可以射只含有维生素的飞镖。
象群的踪影不断显现,在尘土飞扬的盆地附近缓步游走觅水,宽广皮肤的褶皱从远处也望得见。九月的正午,气温突破40摄氏度,这些皮粗肉厚的巨兽还在纳米比亚境内卡拉哈里沙漠的边缘活动着——此地是一处归当地社区管辖的野生动物管理区,名为“奈伊奈伊”,目前约有2800名桑族人居住,生活艰苦。象群所过之处会留下折断的树枝和温热的粪便。
后来它们嗅出了我们的踪迹——汗味混合着晒枯的青草味——就发出宏亮的长鸣跑开了。
晚些时候,更多的大象从地平线上现身,停留在“骆驼刺”树丛的荫凉里,身影和树影几乎混成一团。虽然体型庞大,却只有最锐利的双眼能看到它们。当下,这双眼睛属于达姆——来自本地桑族社区的矮壮猎探,此刻正站在一辆兰德酷路泽的后座里。
“大象!”他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喊道,同时使劲向车的右侧弯下身子,辨别沙地里的踪迹。他一拍车门,我们就来了个急刹。他跳下车,查看一个足印:边缘呈波浪线状,内部压进了一些小泡泡。他打个手势,一行人中的职业猎手、向导费利克斯·马内韦克从驾驶座一侧跳了下来。此人面红、粗壮、金发,四十来岁,戴布帽、穿短裤,简直可以做狩猎迷群体的海报模特。他站在足印前看了一会儿,脸上浮出一丝坏笑,然后点点头表示赞同。在奈伊奈伊的沙漠灌丛栖居着的不只有桑族人家,还有一些世上硕果仅存的体型最大的野象。这足印就是证据。
我们剩下的人也下了车,跟在后面的是个猎探(大伙只管他叫“老爷子”)和另一个跟着见习的晚辈,一个担当“猎队保安”的桑族人——他要确保此次狩猎行为遵守管理区的规定和配额。最后走进灼人暑气的才是顾客本人,一名美国商务人士。他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伸手从顶棚的枪架上拿他的家伙,一杆重5.5公斤的点470 Nitro Express定制双管猎枪。这种枪的售价可高达20万美元,因火力霸道而风靡以大型动物为目标的战利品狩猎圈子。他此行的目的当然就是这个:一件可供炫耀的战利品。哦不,其实是两件。他是个贪婪的猎迷,以前曾在中亚海拔4500米的高原打过马可波罗羊,在非洲打过一只猎豹,這次是盯着大象来的。
被一名美国顾客猎杀的狮子的头和毛皮由南非一家动物标本商制备完毕,呈现宜于展出的状态,可以装盒发货了。在那以后,美国政府为回应野生狮群衰落的现状和各界对猎游行业之物种保护价值的质疑,已对猎狮战利品的入境施加了更为严格的限制。
我向马内韦克打听到,时下进行一次为期两周、限杀一头大象的猎游,收费约8万美元。奈伊奈伊管理区每年有五头大象的猎杀配额,对桑族人而言已意味着可观收入,这笔钱的一部分会直接付给社区居民和一项动物保护基金。至于被猎杀的大象,其象牙由顾客带回家,肉都留给桑族人食用。
马内韦克和他的客人(应本人要求匿名)扛起枪快步跟上达姆——他已经在像只野兔般疾奔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追过去,马内韦克扭头跟我说:“我敢发誓,他是全非洲最好的猎探。就算要追上一百里地,他也绝不会放弃。”
从达尔文、约翰 ·詹姆斯 ·奥杜邦,到西奥多·罗斯福和海明威,最具智慧光芒的狩猎者亦以博物学者、保护主义者自居的传统由来已久。他们在自己追逐猎物的地方也致力于守护动物种群间的可持续性和荒野生态。这种联系已变得密不可分。光是在美国,猎人们每年缴纳的联邦税费就数以亿计地直接注入野生动物管理及相关事业。一个家里冰箱装满鹿肉的猎人很可能会告诉你,通过打野味来获取自家饭桌上的肉食,比起购买养殖业供应的塑料包装的肉产品还要人道些。
这头捻角羚可以为纳米比亚奈伊奈伊动物管理区内的孩子们提供优质肉食。村中长者聚在一起跳舞庆祝,猎物是一头体型壮硕的雄羚,由一名德国猎迷射杀,时为2016年。管理区向进入此地经营的猎游服务提供商收取包租费,其中部分资金可直接令村民受惠,猎物的肉也归村民食用。猎游顾客只带战利品部位回家。
除了前页的捻角羚,他后来还杀了一头年老的雄象。狩猎爱好者们辩称,杀死雄性老象对种群的损害最小,而生物学家乔伊斯· 普尔说:“较为年长的雄象是象群的首要养育者。它们是年轻雄性学习的楷模、雌象优先选择的配偶。”
2016年来到奈伊奈伊的德国猎手在瞄准。
但今日的战利品狩猎活动,尤其是针对所谓“非洲五大”(大象、狮子、猎豹、犀牛、水牛)的那些,引来的道德、财务问题更为复杂。猎杀被围困在野外的动物为乐,会引来猛烈的舆论抨击,尤其是在殒命的动物早先被人起过名字的情况下——比如津巴布韦的明星雄狮塞西尔。生物学家估计,从1970年到2005年,非洲受保护区域损失的大型动物可占到总数量的60%。随着狩猎目标种群面对多重生存压力——人类活动对土地的蚕食,气候的反常变化,偷猎罪行的肆虐——进一步萎缩,有些热衷打猎的人站出来声称,监管完备、收费高昂的猎游活动不失为一种兼顾物种和栖息地保护的可持续方式,而且他们只猎杀风烛残年的雄象。
奈伊奈伊的美籍顾客正是其一。此刻,猎队一行人继续追着大象脚印疾走。每过一阵,达姆就折回来,在尘土里兜着圈子追踪,直到全员脚步慢下来,转为更加谨慎的潜行。走上一座小丘,终于看到非洲象了——好像是三头雄象,正在那边嚼着树叶和野草。马内韦克抓起望远镜,美国客人把猎枪拿到手中,气氛紧张起来。非洲象能活到六七十岁,拥有最大象牙者一般都在45岁以上。象牙的大小是看重量的,凡象牙估计已长到50磅(23公斤)以上者即被猎人视为“可杀”。这名客人希望猎到70磅以上级别的战利品,而眼前这几头的象牙都太小。马内韦克拿定主意,转头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并没有人显得多么失望:曾在这等威风凛凛的巨兽近处站立,几乎已够满足了。
“射杀只是一次猎游最后百分之五的内容。”马内韦克说道,“每次有大象死的时候我都挺难受,但是那些大象为此地的另外2500头象提供了保护资金。战利品狩猎目前是我们在非洲拥有的最佳经济模式。”这个论调,我后来很快又从别的猎迷那里听到,同时也看见一大群活动家、生物学家把它批得稀烂。“到最后,它也许能拯救这个地方——包括里面的象群。”
在卡拉哈里的热浪和尘土里,背对大象离开时,我不由心生疑惑:这如意算盘真打得响吗?杀掉5头大象真能拯救剩下的2500头吗?或者换个方向来发问:干嘛非得杀大象不可呢?
从空中看非洲,也许只会看到一片幻象:葱郁的草原和壮丽的峡谷,广袤的沙漠和咆哮的大河,构成大片大片看似无拘无束、人迹罕至的荒野,如同被时光和人类遗忘。而实际上,今日的非洲没有哪块土地是尚未遭到占领、渔利或争夺的。在大地上游走的野生动物已经被商品化、融入了一种新兴的消费主义,那些“名牌”物种像竞争商品一样成为市场营销对象。如今,它们的生命存续要由人类的需求、算计和心血来潮决定。野生猎物作为一种创收资源,被非洲当做石油般开采——那么总有一天会耗尽的。
10月 1392009年一名美國猎手在津巴布韦杀死了这头象, 当地村民分享了肉食。他们是CAMPFIRE长期项目的参与者——乡野地区居民出让其土地上的野生动物狩猎权,换取部分经营利润。该项目曾是同类管理模式的模范,但现在获得了褒贬不一的评价:本来指定用于当地社区的创收常常到不了村民手里,也未用来改善当地生活境况。
2010年,一头长颈鹿在南非东开普省的猎场被猎手射中,委顿倒地。栖息地丧失和非法盗猎使得长颈鹿有绝种之危,但在南非,它们的数量却在上升,猎杀也是合法的。有的猎手想要一块长颈鹿皮的地毯来向人炫耀,还有的想要动物本体——制成标本在高广的厅堂里伫立展示。
所谓战利品狩猎,就是猎杀大型动物以收获一对牛角或象牙、一张皮毛、或者剥制填充而成的标本。它已发展成十亿美元级的营利产业,而监管方有时只是腐败的政府。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许多国家对战利品狩猎开绿灯,经营的透明度、监管程度有高有低,按照各物种的盛衰程度制定了年度猎杀限额,并对高度濒危种群实施禁猎,例如南非的猎豹。肯尼亚自1977年以来就完全禁止战利品狩猎;野生动物相对繁盛的博茨瓦纳则于2014年在政府直辖猎区内开始实施临时禁猎令。
研究狮子的美国生物学家克雷格·帕克说,非洲一度看似拥有“不可能耗尽的自然”,但现在哪怕从万米高空也看得出狮子的栖息地在萎缩。他在非洲生活、工作已逾40年,“狮子当真已变得更接近濒危物种了,猎迷实在不该以杀它们为乐,除非他们能拿出正面证据,表明这种活动对狮群保护事业有益。”
2011年,纳米比亚的剥皮匠撑起一张豹皮,猎物属于一名美国对冲基金经理。猎豹行踪隐秘,狩猎这一只的过程中有狗帮助追踪。纳米比亚后来禁止在猎游中用狗,因为猎豹数量的下降趋势已很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