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精灵
2017-08-16保罗·萨洛佩克
一件传统羊皮外套在图尔特库尔的风中飘动,乌兹别克斯坦的这条公路就处在古代的丝路上。丝绸之路并非一条单独的道路,而是一系列商路构成的交通网,曾横贯东半球的大部分地区。
退休的石油工人伊斯兰别克·阿克玛格汉姆贝托夫在哈萨克斯坦盛产石油的曼格斯套地区的公路餐厅里吃简餐。石油取代了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许多商品,但低廉的价格令就业不景气。
一对乌兹别克斯坦兄弟和他们的新娘在塔什干的礼堂即将迎来盛大的婚礼。这座如今已成为国家首都的城市,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是丝绸之路上商队驻足的地方。
水。清洁,新鲜,可以喝的水。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方设法找到这样的水。我正徒步走世界。我在追溯石器时代探索地球的第一批人类业已消失的足迹。在我旅行的起始点埃塞俄比亚,我从饮骆驼的池塘喝到渗出盐水的泥坑。在阿拉伯半岛的汉志沙漠,我步履沉重地从一个绿洲前往另一个绿洲。在高加索最寒冷的严冬,我被成吨的水环绕却口渴难耐——救命的水冻成了坚硬的冰。
但此前我从未遭遇过此等状况:有人发现并洗劫了我储藏的补给用水。那个浅坑里曾经存有60升珍贵的水。我的水。我无法将视线从空水壶上移开,看着它们在炽热的风中轻轻摇动。
妖精在克孜勒库姆偷走了我的水。
妖精是什么?
流浪的精灵——草原游牧民族如是说——在广袤的中亚大地出没,时而折磨旅行者,时而帮助他们。它们在西方的卡通流行文化中被描绘成戴着头巾、关在灯或瓶子里的精灵,牧人说它们一夜能飞行数百公里,或说它们能变成蛇和狼。马可·波罗穿越中国西部的罗布沙漠时,就称曾遇到过狡猾的妖精,会呼唤商队成员的名字,“于是一名旅行者就会步入歧途,再也无法找到队友。很多人就这样丢了性命。”
克孜勒库姆又在哪?
它从哈萨克斯坦的部分地区延伸至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千百年来一直给途经此地的商队造成人员损失。而丝绸之路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商路,享有超过2200年的辉煌。即便在今天,它炙热的阳光和遍布的荆棘仍是令旅行者望而生畏的壁垒。它确实绊住了我的脚步。
哈萨克斯坦境内,阿克陶的孩子在里海一处破败的码头上玩耍。这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内陆湖。阿克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哈萨克斯坦唯一的港口,连接着该国通往俄罗斯、阿塞拜疆、伊朗和土耳其的商路。
“别怪罪牧羊人。”我的向导阿齐兹·卡尔穆拉多夫说。他是个自豪感很强的乌兹别克人,但我看得出就算是他也大吃了一惊。“偷水在这儿可是大罪。”他精疲力竭地跪在我们惨遭劫掠的储水坑边说,“没人敢这么做。”但如果不是牧羊人干的,會是谁?
卡尔穆拉多夫和我爬上一座炙热的粉色沙丘,用一部卫星电话向绿洲城市布哈拉求援。距那里还有两天的脚程。我们坐下来,望着燃烧的地平线,等待。8世纪,在我们的东北方向,中国吐鲁番附近,有个商人用40匹生丝换了一个11岁的女奴。东南方向,比那还早一千年的时候,亚历山大大帝冒着葬送一世功业的风险,乘着用手下的皮帐篷临时缝成的筏子渡过奥克苏斯河。此刻我为了一口水有什么代价不肯付?在丝绸之路上这是何等古老的剧情?
雷吉斯坦广场是一座建于丝绸之路核心地带——撒马尔罕之中心的广场,如今是乌兹别克斯坦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对中世纪建筑的修复始于几十年前的苏联统治时期,持续至今。
女人在哈萨克斯坦一场叫做“贝塔沙”的结婚仪式中蒙上双眼祷告,新娘届时将露出真容。婚礼可长达数小时之久,特色环节是:新娘在被新郎家族正式接纳前,双方家庭要进行一番谈判。
太阳从铬黄色的天空落下。子夜后又过了许久,一点微光在克孜勒库姆暗淡的黑夜中闪现。它开始围着我们绕圈,先是接近,随后远离,然后再度接近。“我们的救援车迷路了。”卡尔穆拉多夫粗声粗气地说。他使劲朝着灯光挥舞自己的头灯。但我比他明白。我把干燥的嘴闭得严严的。那是妖精。
对一般丝路传说的几点实用附注:
丝绸之路不是草原上驼队留下的一道车辙。它是一个概念,是全球化的原型。丝绸只是它的招牌。
它不是一条路。与其说它是一条大道,不如说它是一张四下延伸的网,是由成千上万的驼队路线、山峰隘口、商队旅社、沿河市集、海港和孤零零的石堆路标织成的一股连接着古典世界两大经济中心——汉代中国和罗马地中海——的纽带。在有诸多地理十字路口分布的中亚,作为中间商的王国纷纷发家致富,丝绸之路的商品由此销往世界各个角落。北至俄罗斯的公国,南至波斯和印度河流域,西至君士坦丁堡,东至长安。这张商业网将数千万人联系在一起,覆盖范围可至非洲与东南亚。丝绸之路不是草原驼队留下的一道车辙。它是一个概念,是全球化的原型。
丝绸只是它的招牌。
许许多多的其他商品在骆驼背上沿着四通八达的销售网络销往各地。中国的火药,威尼斯的琉璃,撒马尔罕的纸张,雪豹的皮毛,瓷器,黎凡特的黄金,珍禽异兽。当然还有神灵: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沿着丝绸之路传播开来。还有革命性的学术创新,例如代数。还有黑死病。(学者认为黑死病最初是在卡法围城战时感染欧洲的,蒙古人将染病士兵的尸体像投掷石弹似的投入克里米亚半岛的城墙里。)然而最令我们印象深刻的还是丝绸:一种优雅的面料,褶皱上泛着犹如月光洒在水面似的光泽。中国的这项发明令罗马精英如此迷醉,以至于他们几近倾家荡产地购买。
如今伊斯兰占主体的中亚地带——丝绸之路历史的主要发生地——似乎成了目前世界新闻中被人遗忘的偏僻角落。人口稀少、不够发达,大多数是专制政体的苏联加盟共和国,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立于古老的商队路线之上,几乎得不到外界的关注。造访当地的都是喜欢怀旧的游客,沉迷于对丝绸之路往日辉煌的浪漫幻想,而那辉煌早在哥伦布的时代之前就退去了。但这过气的美名只是假象。正如千百年前强大的帝国为争夺丝绸之路的财富而战,今日亚洲的支点仍是21世纪地缘政治的战场。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各自争取在这处战略地区的利益:打击伊斯兰恐怖主义、开辟有利可图的贸易走廊、开采能源矿藏。
至于妖精,它们早在丝绸诞生之前就用魔力统治着中亚。在伊斯兰传统说法中,天使是上帝用光创造的,人是用泥创造的,妖精是用无烟的火创造的。妖精有它们自己的国王、城市和车队。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隐形,讨厌铁器,在空置的房舍中盘桓(但并不在那睡觉)。有些妖精皈依伊斯兰教并且性情温和,但其他大多数都有害人之心。如果你在草原上遇到一个奇怪的牧人,低头看看:要是他的脚尖是朝后长的,他就是妖精。
我穿越中亚的徒步之旅始于哈萨克斯坦的里海港口阿克陶,两位背景奇特的向导加入了我的旅程。多利特·贝根迪科夫曾是一名哈萨克法官,他每晚都会用发令枪朝天空打一枪,好吓退草原上的狼群(和妖精)。塔尔加特·奥玛洛夫曾经营一家清真肉铺,他十分虔诚,拒绝照相。每次我要拍照他都要躲到驮马后面。(保守解释的《古兰经》经义禁止刻印人像。)
5月的哈萨克草原只有两种颜色相互映衬:碧绿的草原与湛蓝的天空。从日出到日落,我们在浅绿色的迷雾中游荡。这是一片130万平方公里的草原。我们张开的手指在草秆间掠过。公野马追赶我们疲惫的驮驴。我们盯着失去用途的手机,渴盼收到爱的讯息。从第一天起我们就遇到了丝绸之旅上的新“丝绸”:燃料。
哈萨克斯坦是世界第15大原油出产国,也是天然气的主要供应国。数千公里的管道割裂了它的西部草原。这些钢铁管道无法跨越。于是它给我们蹒跚前行的队伍出了道二选一的题:要么左转,要么右转。就这样,我们最后一路曲折地来到一座自动化油田,无人操纵的油泵、井场、油站和废气燃烧器看起来颇为诡异。
卡拉库杜克这片油田的简史反映出中亚未来经济的缩影。
苏联解体后,掩藏于茫茫草原中的当地矿藏得到美国公司“丛林资源”的勘探和开发,先是被俄罗斯石油巨头“卢克石油”占有,最后由中石化购入。中国——古代丝绸之路的原动力——正逐漸成为在中亚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且不说油田,中国政府正在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基础设施项目“一带一路”投资,旨在建设港口、铁路和电信系统,合并旧大陆60个国家的巨大消费市场。新的丝绸之路属于中国人。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大吃一惊的中石化公司刘先生在油田的控制室里问我。“你喝不喝茶?”
但刘先生脑子想的不是茶。他关心的也不是这三个闯进他食堂的脏兮兮的男人吃了多少鸡肉卷、土豆泥、酸梅汤和苹果糕。(在我眼中,卡拉库杜克的小草坪和集装箱式的建筑如柯尔律治在《忽必烈汗》中描述的殿堂般闪闪发光,它的热水淋浴和空调堪称“罕有的奇迹/一处阳光灿烂又有冰窖的欢乐宫!”)刘先生也不担心安全。我们闯过油田15公里宽的安全核心区域居然并未触发一道道精密的震动警报器圆阵。
一架苏联时代的客机矗立在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的一家咖啡馆外,这里曾是丝绸之路上一处重要的停靠站。这座城市是2005年大屠杀的发生地,当时军队朝抗议该国经济和政治环境的人群开枪,杀害了七百多人。
公司的一位保安客气地送我们离开。他在车边站了很久,注视着我们返回闪着光芒的哈萨克草原。爆米花似的积雨云在黄色的落日中拖着紫色的裙角。
对卡拉库杜克封闭园区内的油田工人来说,我们就是妖精。
马可·波罗声名远播。然而走过古老的丝绸之路的人还有许多。
不知疲倦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从摩洛哥出发,用30年时间沿着丝绸之路的分支在东方漫游。在印度,他遭到印度教武士的袭击。他活了下来,却被夺走了精美的袍子。丝绸之路上的喧嚣市集充斥着异国的产品
女工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马尔吉兰工艺开发中心纺织丝绸,这里曾是丝绸之路上的一站。该中心成立于2007年,旨在保护和复兴传统手工艺,例如织毯、木版印刷和刺绣。课程还包括如何养蚕和织布。
7世纪的中国和尚玄奘走过了数千公里的丝绸之路,穿越了现代登山者几乎无人敢挑战的兴都库什山。他注意到了沿途城市市场上充满活力的多种族融合,例如在喀什噶尔,他见到了“蓝眼睛”和“黄头发”的人,那很可能是伊朗血统的索格代亚纳人,丝绸之路上最负盛名的商家——做母亲的会用勺子给小孩喂糖,好让他们在将来的买卖中能言善道。
还有美国考古学家兰登·沃纳。1904年,作为一个勇于冒险的哈佛毕业生,他离开土库曼斯坦的一处考古发掘点,径直穿过了俄国控制下的中亚,他的鞍袋里只有“一套换洗的内衣,一把牙刷和一把左轮手枪”。作为二战期间的美军顾问,据传沃纳曾说服美国军队不用炸弹袭击京都这样的日本古城。
我们艰难前行。太阳把天空熔出了一个白洞。夏季的草原让人酷热难耐。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我们靠走路来给自己激起一点微风。
我们到过一座偏远的哈萨克村庄:一位名叫阿迪阿纳·迈拉姆耶娃的女人,别出心裁地在一台崭新的中国产洗衣机里制作游牧民族的传统佳酿——马奶酒。
我们见过数不胜数的茶室:这种夫妻店随意散落在一条新建的丝路公路旁,来自土耳其和伊朗的卡车司机在路上往来穿梭。
我们在国界线的关卡道别:持枪的男人几乎没看我的签证,也没检查我的帆布背包,而是用恐吓的语气对我喊道:“你有没有带宗教文献?有没有《古兰经》?”
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抵御圣战主义的堡垒。其诸多安全机关会盘查留着伊斯兰胡须的男人,在每座清真寺安插间谍。这里的宗教疑心病是出了名的,但周围确实有一堆麻烦的邻居。阿富汗在招引邻国的年轻新兵与塔利班并肩作战。乌兹别克战士成群结队地前往叙利亚的“伊斯兰国”。即便是走在相对安宁的哈萨克斯坦,我也听到传言:伊斯兰武装分子袭击国民警卫队基地和枪店,以神圣革命的名义夺取枪支。
当今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悖论在于,圣战分子千方百计想要复兴历史上的哈里发王国可能会排斥他们。其影响力在中世纪达到巅峰时,伊斯兰世界的兴旺发达正是因为它并不奉行原教旨主义——它包容、开放、喜爱探索。丝绸之路的自由和文化共融起到了关键作用。“那时中亚是世界上一处主要的学习中心。”乌兹别克斯坦历史学家沙克祖克米尔佐·伊斯梅洛夫说,“我们这里出了许多世界级的科学家。”
我是在沿着一条孤零零的铁路线跋涉了24天、穿越荒凉的乌斯秋尔特高原抵达希瓦后见到伊斯梅洛夫的。
希瓦。要是这个名字能让外来者想到什么,那不会是世界主义、学术发达或是胸怀开阔。这座城市让人想起的是伟大的丝路世界的日渐衰落。当欧洲的航运打破中亚商人的垄断,像希瓦这样的绿洲驿站注定沦为异域落后之地。19世纪初,这处泥墙环绕的商路前哨已衰朽得无异于中世纪时的荒寂。
但我对这片地区的兴趣点要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候——从8世纪到15世纪。那时丝绸之路上的货物集散地如希瓦、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学术成就与欧洲旗鼓相当,甚至超越了欧洲。这是阿拉伯科学、艺术和文化的黄金时代,巴格达汇集了哈里发国远东边缘的圣者贤人——他们都来自今之中亚诸“斯坦”一带和伊朗的部分地区。
丝绸之路上的一位天才花拉子密为发明代数作出了贡献——英文中的“算法”一词algorithm就是源于他名字的拉丁文写法。中亚的学问家比鲁尼写了一百多本著作,其中包括一部精深的印度人类学著作和一部《关于阴影的穷尽论述》。(比鲁尼认为妖精是“误入歧途的灵魂不纯洁的部分,它们与躯体分开,无法抵达本源,因为它们没有找到真理,而是活在混乱和麻木当中”。在我看來此话有理。)
伊斯兰世界当初的兴盛正是因为它包容、开放、喜爱探索。丝绸之路的自由和文化共融起到了关键作用。
丝绸之路上的喧嚣市集充斥着异国的产品和思想——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古希腊、印度、波斯和中国——促进了这个时期的学术爆发。还有新的宗教思潮穆尔太齐赖派,将理性主义和逻辑注入伊斯兰教义,提倡科学探究。“还有实践理性。”希瓦的一位建筑师加夫卡尔·朱尔迪埃夫告诉我,“要在沙漠活下来就得种地。要想种地,就得了解灌溉,这就需要工程学。我们利用数学来喂饱自己。”
国家地理学会会士保罗·萨洛佩克在克孜勒库姆沙漠中经过又一日的跋涉,此刻在喂他起名叫“老鼠”的驴。沙中散落着旧时商队上千年间留下的陶瓷碎片。
最终,繁荣没能延续下来。王朝的争斗使其衰落,哈里发国疆域边缘逐渐产生裂痕。一场叫做艾沙里派的净化运动扎根抵抗思想界的“外来元素”,扼杀了宗教学习之外的大多数学术研究。蒙古人于1258年洗劫了巴格达。一个镀金时代的光芒一闪而逝。
一批批游客搭乘汽车在希瓦的宫殿遗址、伊斯兰学校和清真寺的尖塔前驻足观望。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犹如将丝绸之路的昔日光辉打包装进了这一座“露天博物馆”。我把两头驮东西的驴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坐进一家时髦的咖啡馆。制作卡布奇诺的咖啡机像妖精一样嘶嘶作响。我一面品着魔术般变出来的咖啡,一面猜想世上有多少人知道灯泡的工作原理,想着西方大众想象力的受限和民粹主义及部落本土主义的再度兴起。我想象纽约公共图书馆门外的大理石狮子有朝一日作为文物被罩在玻璃罩里,就像今天的希瓦。
乌兹别克斯坦五岁男孩的贝克努尔·巴克提阿洛夫在他位于希瓦的家中刚完成了传统的割礼,被携礼物前来的朋友和亲属簇拥着。这个日子始于一场庄重的社区集会,在愉悦的派对中结束。
忽必烈对马可·波罗说:“你看见的东西总是在你后面的吗?”……“你的旅程总是在旧日时光里的吗?”
叙述者:没有实现的未来只不过是过去的分支:死去的分支。
——选自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
我在专制的乌兹别克斯坦内地行走时被警察拦下过34次。
沿着雾气氤氲的阿姆河——奥克苏斯河的新名——村民有时会把我这支“微型驼队”从他们的门前、杏园和瓜田打发走并致歉:他们不想在保安队那里惹上嫌疑。我走开后他们就表现出天然的热情好客,叫孩子送来满怀的烤馕。
我曾问哈萨克猎狼人卡里姆·朱尼尔贝科夫,要是在丝绸之路上遇到妖精怎么办。“不管它干什么,不管你多害怕,都別惊慌或表现出情绪。”朱尼尔贝科夫说,“找块石头坐下来等待,它会对你失去兴趣,自己走掉。”这建议对于任何盛行恐惧的文化地域似乎都适用。
脚下的道路嘎吱作响,带着我一路向东,向着升起的太阳进发。
我绕过死气沉沉的咸海,苏联的“白金”(棉花)时代已让它消耗殆尽。我走过突厥征服者的都城撒马尔罕的最后一家传统造纸厂。(中亚最早的字纸证据可追溯至4世纪。它包含了一捆某位妻子写给四处闯荡的丈夫的信件,他可能是个商人。“我就算做猪狗的妻子也好过做你的妻子。”她写道。不过这封有着1700年历史的绝情书看似从未寄出。)2016年11月,我登上天山山脉边缘的一座山峰,在暴风雪中进入费尔干纳谷,进入马尔吉兰——乌兹别克斯坦仅存的丝绸织造之城。
“我们一定要找到松动的线头,把它们解开。”伊诺亚特坎·欧库诺娃说,她是个祖母般慈和的丝绸织造工,在尤德哥尔里克丝绸工厂工作超过30年。“最好别弄破它们。这需要练习。”
欧库诺娃说的是成千上万的蚕茧,它们泡在一个个盛着肥皂水的大锡盆里。每个蚕茧含有近1公里长的蚕丝,丝的直径约为10微米。正是这种富有光泽的丝线让罗马沦落至破产。它让中亚建起成千上万座商队旅馆,商人在当地享用着水龙头里的清水,而当时伦敦没水洗澡的百姓正艰难地行走在没过脚踝的污水中。它曾经将世界连成一体:东方和西方,北方和南方。没有哪种妖精的法术比它更有威力。
撒马尔罕的阿弗拉西阿卜博物馆用一列青铜骆驼纪念该城市悠久的历史。撒马尔罕在数百年的时间里都是东西方最富活力也最发达的交汇点,吸引商队和学者纷纷来此交易商品、交流思想。
费尔干纳的天空苍白、阴郁而寒冷。太阳暗淡无光地挂在天上,就像一只蚕茧。多利克·贝壳尼亚佐夫在前方冰冻的道路上大步前行,他是我的赶驴人,身材瘦削,是个沉默寡言的游牧者。在一些古老的路边露营地,他看到我眯着因为看书太多而视力不佳的眼睛,费力地将舔过的线穿过针眼。当时我大概是在补衣服。很快我们就在一处新的边境分别了,许多天后我才摇着脑袋惊奇地发现,他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将我针线包里每一根针都穿好线并打了结。
我们都是世界的编织者。这是丝绸之路上唯一亘古不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