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之水,危机与救赎
2017-08-16邓平模
邓平模
麦尔玛乡的牧民在曼扎塘湿地边缘的山坡上俯瞰着牧群,这片广阔的高原湿地也是他们的夏秋牧场。
这里是安多藏区的众神山之首——莲宝叶则的核心区域,高峻的冰蚀山峰环绕着圣湖扎尕尔措,摄影师将罩有防水外壳的相机沉入湖中,相机前端鼓出的半圆形玻璃罩仿佛巨大的鱼眼,拍出的图片也是鱼的视角:翻动的水浪之上浮起一带草木,草木上面的石头山山腰上挂着一抹落日余光。我则捧水入口,转湖一周,在为祈福而垒砌的石堆上添石一块,顿有一种完全身心俱得洗涤的洁净感。
“莲宝叶则”来自藏语的音译,意为尊严的玉石之峰,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阿坝县。从长江或黄河溯源而上,沿着长江—岷江—大渡河—大金川—脚木足河—麻尔曲—阿曲—阿柯河或黄河—玛曲—贾曲的水路,都能抵达这里。换句话说,它跨越长江、黄河两大流域:东北部约四分之一的面积属于黄河流域,其余为长江流域。我们穿过县城,沿着与省道302平行的阿柯河逆行,约四十余公里后进入扎尕尔沟,沟尾河源正是圣湖扎尕尔措。
作为莲宝叶则湿地公园的一部分,这是一片高悬的润泽之地。进沟沿途,左侧可见高大的岷江冷杉,右侧则是成片的祁连山圆柏。公路尽头处海拔已达4280米,依然可见坡上有一两株碗口粗的高原柏。沿途冰川漂砾的巨石间沉积着厚厚的腐殖土,高山草甸、 沼泽草甸星罗棋布,高高低低的灌丛布满山坡,密不透风,有青海杜鹃、紫丁杜鹃、高原柳、窄叶鲜卑花、金露梅等,大叶杜鹃高过人头,要逃过它们的热情挽留到达上面的经幡阵处并不容易。而柔情的海子与茂密的植被上面却是光秃陡峭的冰蚀石峰,至刚与至柔、苍凉与丰美无缝对接,以为冷峻荒芜,实则生机勃勃,这是海拔4200米之上难得的生态奇观。
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这一切都源于水的塑造。我们听着冰川漂砾的乱石滩下傳出阵阵水声,抬头看见高峻的石头岩壁如镜面般闪闪发光,那是山体渗出的清泉,仿佛石头山肚子里的巨冰被太阳融化了。莲宝叶则主峰海拔为5141米,核心区保有数平方公里的冰川,散落着串珠般的海子,且降水较为丰沛(每年降水量730~750mm),从而塑造了这片优美的高山湿地。阿坝县环林局高级工程师马俊介绍,莲宝叶则湿地公园几乎涵盖了青藏高原高寒湿地的所有典型类型——从河流湿地、沼泽湿地、湖泊湿地到沼泽化草甸,也因此孕育了无数生灵:据2011年他们对莲宝叶则保护区內动植物多样性的调查,区域内有高等植物57科112属179种,脊椎动物21目48科83属109种。
夏夜璀璨的星空下,静静流淌的阿柯河蜿蜒贯穿阿坝县全境,它是长江源头流域的一条重要支流。
丹增杰带着小儿子在帐篷门口的溪流里取水。十多年前她家来此放牧时,只能将帐篷扎在湿地边缘。近年湿地含水量下降,草场不复茂盛。
阿坝县是川西北重要的生态屏障,保护水源刻不容缓。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我们却在至清至冷的扎尕尔措中看到了一群群小鱼。圣湖边有转湖的老乡和喇嘛,或顺时针或逆时针,暗示着这是不同教派共同信仰的神山圣湖。逆时针转湖的便是本教的信徒,扎尕尔措也正是阿坝县城哇尔玛乡郎依寺的圣湖:湖中巨石上的八字真言、湖边山坡上的煨桑塔、经幡阵皆为该寺所刻建。山风拂过石刻,吹得经幡猎猎作响。煨桑塔和经幡阵下,去年的风马湿烂,如斑斑残雪,经文已经化入泥土。这是一片被信仰呵护的土地,每年9月的某天,煨桑塔上就会升起桑烟、空中就会扬起风马旗。
郎依寺寺管会主任共科眼神明亮,恰如两潭湖水。据他介绍,作为西藏的原始宗教,本教相信万物有灵,敬畏自然,这也体现在寺院大殿的廊道和经堂的壁画上,神山之王、活莫隆仁(即冈仁波齐)圣地图、念青唐古拉神山图、玛钦本日(即阿尼玛卿)神山等题材,都是我在藏传佛教寺院中不曾看到的。阿坝县境内有佛教(涵盖格鲁、萨迦、觉囊、宁玛各教派)和本教寺院42座,而虔诚的宗教信仰可以助力生态保护。因此,县环林局与寺院签订了目标责任书,通过僧人向信众宣传生态环保理念,沟通协调生态保护中的矛盾,效果很好。
据共科主任说,莲宝叶则的扎尕尔古和扎尕尔措是本教三大护法神之一、百头千手世王释巴嘉模的道场,因而被尊为神山圣湖。1998年,政府将这一区域划为龙藏乡塔拉村的远牧场,该村80~90%的百姓都是郎依寺的信徒,每年秋收后农闲,村民们都会在郎依法王的带领下前往扎尕尔沟朝圣。在圣湖边、煨桑塔旁、经幡阵下,法王念诵《释巴嘉模祈祷经》、煨桑,村民们抛洒龙达、转湖,表达对自然的崇拜和感恩,祈祷和平。离开时,大家取水带回家:圣湖之水是药,可以去污除秽。就是在这样的仪式和信仰中,爱护自然、善待众生的观念被植入和强化,神山圣湖边不得放牧、杀生、打猎、砍伐,不能洗衣、洗澡、便溺、大声喧哗,不能贴近圣湖搭帐篷……圣地的生态因而得以保持和优化。
环球同此凉热。虽然善待自然,作为黄河和长江源区的阿坝县境内没有建设工矿企业,以免河流被污染、环境被破坏,但随着全球气温升高,生态恶化,阿坝县也未能幸免。龙藏乡塔拉村71岁的多尔戈大爷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放牧时第一次来到扎尕尔措的情景, “以前冷得很,九、十月份就开始下雪,扎尕尔沟的草很深,树林茂密得很,牦牛掉了(队)根本没法找,不找了,等它掉,掉几头很正常。沟里动物也多,雪豹、盘羊、鹿子、狼、老熊、马鸡、贝母鸡都有。”现在明显暖和了,这些情景都不常见了。村后的龙藏后山海拔最高处4357米,是长江黄河分水岭,过去常有积雪,现在没雪了。
郎依寺僧人以前在寺院东侧山坳间的两处水井挑水,后来政府援建,在九公里之外的山间开辟了新的水源,安装了自来水管,旧水井已弃用多年,我们在灌木丛中找到它们时,发现竟然仍水量充沛。但三公里之外的塔拉村就没这么幸运了。塔拉村与郎依寺之间隔着一片波浪般的草坡,2004年我初次造访,身穿绛红僧衣的喇嘛们在夕阳下的青青草坡之间读经,那美景令人沉醉。13年后的今天,眼前的草坡明显退化了,草浅了薄了稀疏了,有的地方甚至秃了顶。草坡西侧就是塔拉村,虽然还是8月雨季,村东的沃曲也裸露着河床,仅雨后才有水。村里在水源地建了蓄水池,自来水管已入户,但由于干旱少雨,严重缺水,水管里常常放不出水来,三分之二的村民得去河边取水——所幸村西的德曲还有一股长流水。
四川阿坝莲宝叶则湿地公园几乎涵盖了青藏高原高寒湿地的所有典型类型,也因此孕育了无数生灵。
每天早上天不亮,49岁的日戈和村里的妇女们就背上一个个圆身窄口的塑料桶,去河边背水。河流水量不大但还够得上装满一个个六七十升容量的水桶,此时上游的龙藏村无人畜活动,河水相对清洁。“(这水)还是不干净,(上面村子)啥都扔河里,只好将就喝。”日戈说,水取回来通常要静置七八个小时再用。取水处距离日戈家约一公里,往返一趟约需半小时,为了保证一家六口人的用水,每天得跑上五六趟,冬天更辛苦,要钻冰取水。背水在当地是女人的活,在县城打工的儿子有时会将摩托车开到河边来运水,但下河取水必须是女人来做。
莲宝叶则湿地公园内,柔情的海子与陡峭的冰蚀石峰、茂密的植被构成海拔4200米之上难得的生态奇观。在当地众多信徒的心中,莲宝叶则山与其环抱着的扎尕尔措是护佑他们祖祖辈辈的神山圣湖。
每天傍晚,查理寺的僧人們会将他们晚饭的一部分喂给寺前小河中的鱼群。阿坝县境内寺院密集,信徒众多,约束人类自身欲望,改善环境与水源,在生态保护层面上,宗教信仰也可以助力。
日戈背水要经过龙藏乡中心校门口,天亮以后,学校里就响起了钻机的轰鸣声,那是阿坝州武警支队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上钻井。新井口20米开外有一口老井,十多年前打的,18米深,夏天有水,冬天无水。为了确保学校两百多师生用水,新型机井得钻到100米深,耗资十多万。据阿坝县农业畜牧和水务局支部书记敏生德说,当地地下水水位明显下降了,过去连县城都饮用井水,县城302省道南侧、临阿柯河区域挖二三米深就可出水,北侧临坡地带打七八米可出水,现在都要加挖5~10米才能出水了。
日戈背水的时候,在塔拉村东北方约40公里之外的曼扎塘湿地自然保护区的牧场上,33岁的妇女丹增杰也拎着两个塑料桶,在帐篷门口、湿地中央的溪流里取水。曼扎塘湿地是中国最大的高原湿地若尔盖草原湿地的重要组成部分,丹增杰的家在湿地正南约30公里外的麦尔玛乡三村,湿地处是她家的夏秋牧场。
站在湿地边缘的山坡上看,曼扎塘是一个开阔悠长的巨大浅盆,平坦的盆底长满青草,一带带溪流如银练般划着优美的S形或弧形,由南到北纵贯整片草原,是非常典型的湿地美景。山坡上视线开阔,我们看景,寂寞的牧牛人也在这里看牛,一旦发现牛羊过界,就骑上摩托,飞驰下坡驱赶。摩托车驰骋湿地、越溪过河,毫无困难。丹增杰的丈夫华贡甲也将花1.6万元购买的二手轿车直接开到了自家帐篷边,这其实也暗示着湿地不湿,它缩水了、变硬了。
丹增杰16岁时结识丈夫后第一次来到这片草场。那时湿地水足(华贡甲认为现在的水量只有当年的20%),人或马一走进去就会陷入,只能在边缘地带扎帐篷;草也很深,小伙伴们玩捉迷藏,一躺到草里就看不见人了;那时还没有满地的鼠洞,“八年后,(草原鼠)就来欺负了!”丹增杰说。“现在热得很,雨少了,草地干了,牛的奶也少了!”她在取回的清水里揉着酥油,面有愁容。酥油正是牛奶分离后的产物,她将嫩黄的酥油拍打成圆柱形的一块,放进帐篷一角的牛皮箱里。今年的酥油产量明显下降了。
丹增杰的记忆在敏书记那里得到证实,他曾经在1986~1988、1998~2000、2006~2009年驻麦尔玛乡工作期间三次来到曼扎塘,前两次变化大不,第三次就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差不多了:草浅了,水少了,而牛羊和帐篷多了。
尽管拥有300多条河流(其中71条流域面积50平方公里以上)和总面积达22839公顷三处大型湿地,但这个看上去一片绿意的高原县城确实出现了水危机。作为长江与黄河源头的水源涵养地和四川西北部的重要生态屏障,阿坝县的生态任务重大。为此,县水务局、环林局等相关部门已着手从多方面展开水源修复和治理:推行“河长制”,确保每一条河流每一段水域都有人管理,责任明晰;为缺水乡村集中供水或打深井取水(已试点在河支乡打15~20米深井50余口);在阿依拉山到县城到扎尕尔沟沿线,种植柳和云杉;在扎尕尔沟,用山石筑矮堤,在遗迹上恢复两个旧有的冰川湖;多美林卡(国家级试点)湿地公园正热火朝天施工中,开挖水道,在阿柯河上筑堤数道,将河水引入水道,恢复7000亩湿地;曼扎塘湿地除了填沟还湿,还灭鼠,在脆弱区域播草种草、禁牧或控制畜牧量;当地的草原沙化也渐露苗头,通过四川省的生态脆弱区综合治理项目,连续三四年滚动治理,现已大体恢复……
还是那句话:善待自然。这让我又想起扎尕尔措的那些小鱼,如果哪天它们动了凡心,想去圣地之外的地方看看,顺水而下来到县境东南部阿柯河与热曲交汇处的安神湖,很可能会受到糌粑的异香和和某种友好气息的吸引,回游到热曲边的查理寺,接受喇嘛们布施的晚餐。
查理寺门口的热曲上横着六座小桥,晚饭后,僧人们便三五成群来到桥上,向河里投食糌粑、馍馍,鱼儿们得到感应,纷纷从上下游两个方向飞驰而来,赶赴一场盛宴,清浅的河中,鱼群抢食、水花溅动,好不热闹。
这是一片被信仰呵护的土地,每年9月的某天,煨桑塔上就会升起桑烟、空中就会扬起风马旗。
此时的山谷,风过经幡,啪啪作响;金顶檐角,铃声叮当 。与它们相和应的是对岸密林上空盘旋的乌鸦群,黑压压一片,呱呱直叫,让人惊心。僧人球迫说:“寺院往上往下,乌鸦都少,这片阿依拉山翻过去,乌鸦也少,就查理寺特别多。”汉人视乌鸦为不吉,僧人们呢?“乌鸦可以啊!早上叫我起床。乌鸦是一个护法神的鸟,查理寺是乌鸦的道场。”这个说法让我惊奇,我想球迫的意思大概是众生平等,乌鸦亦然,它们喜欢这里,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园、它们的道场。或许正是感受到了这份善意,乌鸦们纷纷来此栖息,与僧人们相安无事。
球迫说喂鱼的传统自1980年代寺院恢复后就一直延续,已经三十多年了。寺院还建有苗圃,在周围山上种植檀香树、柏树、杨树、高原柳。喂完了鱼,球迫和朋友索郎将剩下的糌粑、米饭投在房前屋后,喂狗、蚂蚁、野鸽、小鸟、乌鸦……然后回僧舍念经去了。吃完饭的鱼儿们也自在游去,河水渐渐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