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炉子和油炸铺子
2017-08-16徐三保
徐三保
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或者到镇上玩耍,经常路过全镇仅有的一家开水炉子和油炸铺子兼做的门面。早上开水炉子前打水的人三三两两,油炸铺子前来来去去的人却很多,揉捏成型的面粉下到油锅里“呲”得一声响,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馋得我直咽口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慢慢地走過去,有时还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傍晚开水炉子前提着水瓶、水壶排队的人熙熙攘攘,不大的锅炉边氤氳成一片薄薄的水雾。
这家门面的男主人姓华,满脸的络腮胡,大高个子,人长得壮实,小眼睛,整天阴沉着脸。每天清早,老华像玩杂耍一样和面,滚粉,切成一个长条,拉长,顺势一摔面粉成型,然后往锅里轻轻一放,转眼女主人用一双长筷,在油锅里上下翻动,夹出一根黄澄澄饱满的油条或者筋致的麻花放到铁篮子里把油冽干,老华平常话少,只是埋头在案板上忙;女主人身材瘦小,圆脸,每天都面带笑容,仿佛心情都似春天绽放的花朵,看见熟人老远就打招呼,对每一个顾客都很热情。
家中有四个小孩,全是男的,听说生完两个男孩后,全家都盼望着生女孩,可每次盼来的都是“带把的”。女主人经常和知心的朋友叹息:“噶(家)里没有一个姑娘,浆洗缝补不港(讲),老了伤风咳嗽都没有人照料,更别谈大病大灾哟!”朋友都安慰她娶个贤惠儿媳妇孝顺一个样,女主人只是呵呵地笑。
女主人手脚大概是年轻时受了寒气,一到冬天下水就疼痛得厉害,而且力气小,冬天洗被子、棉衣经常麻烦我的母亲帮忙,也会私下带一些糕点之类的感谢母亲。时间久了,知道母亲为人善良,经常和母亲聊聊心里话。
老华为人强势,也很吝啬,亲戚朋友莫想要他拿一块糍粑或者一根油条免费给你吃,倘若女主人作了一回主免费送人了,老华的嘴巴会吧嗒吧嗒唠叨一整天,埋怨女主人不会过日子,忘本了,忘了自己当初一贫如洗的苦日子!原来老华从小父母双亡,靠着要饭乞讨度日,终于让一个做白案的师傅看他可怜收留了他,教会了他炸油条、麻花、糍粑等白案的手艺,多年的用心经营才有现在的规模。
傍晚,油炸铺子早就关了炉子,收拾完案板和桌椅,老华家另一块生意开始忙碌起来了。开水炉子旁边是一方清澈的水塘,取水方便干净,这时早已咕噜咕嚕地响起来了。女主人和稍小的孩子大都在锅底下烧柴禾,柴禾都是一二十里外小山脚下的村民送到家的。柴禾晒得干裂,树棍剁成长短合适,砍柴的人都按照老华的要求送来,不然老华脸一黑,下次不要送了,他们会在镇上的集市里等很久,都不见得能卖掉,老华给的价格不高,但每次都是现钱。
老华或者稍大的孩子一边帮忙接开水,一边收钱或是自制的水牌子(上面刻有一瓶、二瓶、五瓶字样的竹签,每张签的下方都刻有小小的“华”字)。买水牌子可以便宜一些,开水一分钱一瓶,买十瓶水牌子,免费赠送一瓶,这样既可以招揽顾客,也可以让自己手中有更多的活钱。老华每每看见华家的水牌在人们手中使用,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自己的牌号在这个小镇上也是人尽皆知的!来冲开水的,平常大都是乡里面有工作单位的或者开店铺做生意的人家,但是冬天周边普通百姓也有人提着水瓶过来冲开水。
当时开水炉子和油炸铺子生意红火,老华居然成为乡里私人第一个买电视的人家。老华颇有生意头脑,一到晚上,将电视放在门前空地的中央位置,把音量调得很大。当《霍元甲》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歌声响起,四周顿时围拢了许多慕名而来的观众。老华将空地拉起一个布篷,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小口子,由他亲自收费,五分钱一个人,几个儿子在四周巡逻,老华对小孩掀开帘子偷偷溜进去,大都睁一眼闭一眼,但是倘若是半大的小伙子,会立马抓住叫他补票。也有人背后骂或者当面笑骂指责他为富不仁,看个破电视剧还收钱,真是有钱人越有越抠,掉到钱眼里去了!老华一般装着听不见,讲的人多了便笑着说:“你们看电影不也要钱吗,孬好还是便宜得多吧!”围观的人直摇头,都说生意人都把钱算计到骨头渣子里了。
听说老华对几个儿子都很严厉,和熟人聊天很有心得地说:“马要打,牛要鞭,小家伙不打要上天!念书不听话就要靠棍子打,没得道理港(讲),不打不成才!”老大老二在他的棍棒教育下,考上了当时令人羡慕的国家中专和师范学校,都分配了不错的工作。只是老三性格倔强,天生叛逆,读书比起两个哥哥来简直是天壤之别,成绩一塌糊涂,还经常在学校里惹事生非,被老华打得身上青一条紫一块,但没过几天,老三又恶性复发,勉强混到初中毕业,便在家无所事事,而且还打架滋事。老三自然是老华眼中的讨债鬼,看得横竖不顺眼,有时甚至要闹到父子动手的地步。但老三长得魁梧,且有一把蛮力,老华也只好生闷气,经常骂:“你这个小搪炮子的,给老子滚,我家没有你这个出气带冒烟的现世宝!”老华让老三伤透了心,后来对小儿子的学习不再那么严厉,态度也温和了好多,经常跟熟人说:“小家伙念书照不照,还得靠他自己,我噶(家)这个三犟子就不是那块料!”
老三后来干脆头发烫成个大波浪,穿着喇叭裤,迷恋唱流行歌曲和跳霹雳舞,经常在街道上吹着口哨招摇过市。有一次居然跟着来小镇里演出的草台班子歌舞团到处漂泊,混了几年,神情落寞地回来,性格也变了,整天无精打采。只有心疼他的母亲经常含泪劝慰他要好好振作起来,找一份事情做做。老三最后学了理发,开了个新潮的美发店,生意清淡,最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自杀了。虽然老三做事让老华看不惯,但还是让老华伤心不已,女主人有一段时间经常以泪洗面,头上的白发明显增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小儿子普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当了几年兵,转业回来在乡政府里面谋了一份普通办事员的差事,不幸出了严重的车祸。只要周围说某地菩萨显灵,老华便叫女主人前去烧香拜佛,希望能保佑小孩健康!老华夫妻俩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老华经常跟人叹息说:“你们是不晓得哎,这几年我和烧锅的(妻子)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经常半夜里吓醒,生怕老小有个好歹呦!”精心服侍了几年,小儿子总算痊愈了!
前面两个儿子结婚成家,老华把手中的钱卡得死死的,老华理直气壮地说:“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们这些讨债鬼养大、上学、成家,还要问我伸手,你们当我是开银行的?我当年像你们这么大,屁也没有,白手起家,这个家产不都是我辛辛苦苦一分一毛攒来的?有本事自己挣,反正我没钱!”两个儿子苦苦哀求希望多少给一点,又不是家中没有,况且时代不一样,不能翻过去的老黄历了,最后还是女主人不顾老华的阻拦,给两个儿子每人弹了三床棉絮。两个儿子当然对老华一肚子意见,难听的话也说了不少,认为他偏心小儿子,最后竟和他吵得不可开交,关系非常糟糕,一度要到断绝父子关系的份上。
女主人老年时得了骨癌,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更显得瘦小,前面两个儿子、媳妇回来得很少,只有小儿子经常在床前倒茶递水。老华这个时候仿佛才发现,老伴对自己的重要,性格温和了许多,剩下的时光都是他悉心照料和不离不弃地陪伴。一个人忙不过来,顺着女主人的意思,便亲自找到我的母亲,低着头恳请我的母亲帮一下忙,我的母亲看在和女主人几十年不错的情感上,爽快地答应了,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日夜陪伴服侍了近一个月,有时和女主人说说话,劝慰劝慰女主人,直到女主人熬到油尽灯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老华头发全白了,稀疏杂乱地堆在头上,胡子拉碴,眼睛通红,整天阴沉着脸不愿说话,默默地看着女主人的遗像发呆。或者坐在角落里看着几个儿子在操办着丧事,没让儿子们掏一分钱,风风光光地把女主人的丧事办了,懒得和几个儿子说话,挥挥手让他们回家,自己仍旧关在老屋里,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好多!
办完女主人的丧事,老华发自内心地感谢我的母亲无私照顾,比自己家的儿媳要好多少倍,不然这段日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母亲回来感慨地说:“和小家伙僵到这个份上,要钱搞什么呢?整天睡在钱山上又怎港(讲)呢?”
我几年前回老家,再到镇上走走,开水炉子和油炸铺子连同老房子早已拆除,盖成崭新的楼房,只是旁边的大池塘的水依然清澈,我站在池塘边仿佛又听到咕嘟咕嘟的开水沸腾的声音,油条在油锅里翻滚飘过来的香味,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让我长叹不已,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