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军借粮
2017-08-16袁国虎
袁国虎
【战火中的硝烟弥漫着整个舞台。在舞台的中前方设一条桌,桌上摆放评书道具:
醒木、折扇、手巾、茶杯。
【说书人一袭白色西装,在隆隆的炮声中踏步上场。微笑向观众点头致意,继而环顾左右,重击醒木。
国难当头,炎黄怒,匹夫有责。军号响,川军振臂,誓师杀贼。淞沪齐鲁枪炮震,晋绥湘鄂烽烟烈。大刀挥,闪闪寇魂飞,尸横野。
秋饮露,冬餐雪,抛头颅,洒热血。赞巴蜀子弟,人人英杰。壮志出川山岳固,丹心保国旌旗烈。听浩歌曲曲荡乾坤,铭碑碣!
这一阙【满江红】,描绘的是当年抗战时期川军出川御敌之英雄气概。打响抗日战争第一枪之后,30万川军经过整编,于1937年9月兵分两路,前往抗日前线。他们转战南北,参加大小战役28个,屡挫顽敌,战功卓著,为抗战胜利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其中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俯拾即是,不胜枚举。现在,我也来说一说川军出川的一个片段,讲一讲巴蜀男儿的爱国热忱。
1937年9月,秋风肃杀之际,落叶纷飞之时,一支络绎不绝的队伍上穿破旧军装,下着短裤、绑腿、草鞋,手握“老套筒”步枪,身背大刀、斗笠,徒步行进在剑门古道之上,秦岭山脉之中。这就是邓锡侯率领的第22集团军,也就是被人们称之为“赤足草鞋”的川军。他们抛妻别母、背井离乡,克服重重困难,经宝鸡、过西安、绕潼关、渡黄河,辗转40多天,抵达山西抗日前线。
殊不知,川军刚刚进入山西境内不久,娘子关被破、太原即告失守。立足未稳就被冲散,粮草殆尽狼狈不堪,时值冬天大雪封山,饿得心慌冷得打颤。
这天,山丘之上树林之中,稀稀涝涝地坐了几个病拖拖、懒洋洋的散兵,“格老子,挤拢点儿嘛。”
“啥子天气了哦,挤得再拢还不是冷。”
“挤拢点儿,总还冷得热和些嘛。”
这几个人一个叫况登晃,一个叫罗长蒿,一个是段家屋头的二娃,一个是汪家屋里的老幺。虽说都是川军,但原本互不相识,因为打鬼子让他们聚在了一起,因为天气冷让他们挤在了一堆。他们一边在靠,一边在说,不晓得哪里一下就冒出了“咕咕咕”的声音。
“咦,这个山西的青蛙要比我们四川的经得冷些吔,寒冬腊月的拱到你衣服头来千翻儿。”
“你也是赊些话来说哟,哪来啥子青蛙嘛。”
“听嘛,咕啦咕地在叫唤,这不是青蛙那就是癞疙宝。”
“这是肚大爷饿了,在呻唤。”
“咹?嘿,你不说我都搞忘了,好些天都没有吃饭了哦。”
“那不是头回还多亏得人家八路军给我们送来的粮食,不然……”
“说来说去,还是阎锡山他娃不落教。我们来支援他,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嘛,现而今他对我们居然是灵官的胡子——不理。”
“算了,莫说还好些,说起阎锡山,老子一副饿肚皮都拿给他的气胀饱了。他不但不给我们遮风挡雨、铲高削低,颠转还要挖苦我们川军,说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没得素质。啥子素质,莫非就是他们几爷子在那里一二一,立正!出左脚甩右手就是正规军啊?空了吹!你说你们行势,那你们就来教我们打仗嘛,哪些时候该站到,哪些时候该蹲到,哪些时候该趴到,哪些时候又该跑,啥子都不说。就连现在我们这个打一枪换一炮的游击战,都是人家八路军教的。你们说嘛,人家八路军都捏紧裤腰带给我们送粮,为的啥子?还不是国难当头以大局为重,为了团结抗日。他阎锡山呢,除了没有甩炸弹、扫机枪,简直就像对待敌人恁个在对待我们。老子今天发个血誓,赌个死咒,等打完抗战,哪个舅子再往他这一方来。”
正当况登晃含血愤天地说得个白泡子翻的时候,突然“嗡……”只听远处传来汽车行进之声。罗长蒿用手一指:“快看,是山西部队运粮的车。”果然,只见几辆卡车在蜿蜒的山路之上行驶,除了车脑壳没有“戴帽子”、车轮胎没有“笼套子”之外,其他部位全部用帆布裹得来严严实实,用麻绳捆得来紧紧扎扎。况登晃见此情景,心中暗想:嗨,肚儿正在唱卧龙岗,你们就送来救急粮,就在你们身上打起发。
“来,把你们剩下的手榴弹都给我。”
“呃……”
“呃啥子呃?想不想把肚儿盔圆?”
“想!”
“想就拿来。”
“抢粮食恐怕要遭哦。”
“空话,都是当兵打鬼子的,凭啥子他们有吃的我们就该饿。莫说恁个多,拿来。”
罗长蒿、段二娃、汪老幺犟他不赢,于是纷纷取出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手榴弹交给况登晃。这时,几辆卡车已离他们所在的山丘不远。况登晃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双手刨开被瑞雪积压的草丛,径直朝公路走去。旁边的这几个一看:“啷个嘛,虚了嗦?袍哥人家,热磕膝跪过冷地皮,莫要喊黄掉底、拉稀摆带哈。”
“哪个虚了?鸡血洒在碗中央,患难祸福共承当。走,扎起!”
且说况登晃一行人站在了公路之上,挥舞着双手示意汽车停下。“咔呲……”车门打开,下来一人,这是阎锡山麾下的军需官李田宝。哼!你几爺子倒是填饱了哦,不晓得人家川军饿得有好惨。但见此人:帽子一歪起,脑壳一偏起,颈子一犟起,肩膀一耸起,肚皮一贴起,腰杆一挺起,手儿一背起,脚儿一叉起:“干什么的?”
“干日本人的!”
“你……”李田宝用手指着为首的况登晃:“你叫什名字?”
“兄弟姓况,草字登晃,拖过罗成,打过烂账,海过袍哥,当过天棒,报名参军,背井离乡,同仇敌忾,打倒强邦,来到贵地,饿得心慌,借粮一车,日后还上,袍哥人家,绝不装莽。”况登晃说得来摇肝摆肺,李田宝听得来晃里乎兮,半天没得响片。
“咦……是啷个搞起的呐?”
“这娃装莽吃相,‘坤得老吔。”
“打响片、拿上咐对他不管用, 看来他不是得行家,倒像个空子。”
“对,没得空子就养不活棍子。”
“管他是啥子,饿心慌了人,老子们今天外吃空子内吃相,割了鼻子跟猪一样。月亮坝耍刀——给他明砍。呃……我们饿了,要吃‘莽莽。”
李田宝根本搞不醒豁他们说些啥子:“什么?你在说什么?”
况登晃他们鼓起眼睛干着急:“‘莽莽就是‘莽莽,哎呀,白米羹羹,灰面坨坨。遇得到哦!问你,你是不是中国人?”
“我怎么不是中国人。”
“这个他又还晓得呐!听不懂行话说官话,粮食。懂起了嘛?”
“要粮食去找战区司令员,不关我们的事。”懂起了,但是不给。
“你们司令员要是补给我们粮食,兄弟我也不得在你哥子面前现俗相,给你哥子添麻烦。”
况登晃在这里说,李田宝不住上下打量着他,但见他:斗笠戴头上,身上扛土枪,短裤配绑腿,草鞋靸一双。脏兮兮的一张脸,除了红颜色没得,啥子颜色都有。
“哦,你们就是所谓的川军?”他将逻辑重音外放在了所谓二字头上,又将情感重音落在了川军二字身上。李田宝话中带刺,况登晃也不示弱。
“川军啷个川军,川军有颗爱国心。”
“对不起,这里的粮食是供给中央军和我们晋军的,没得你们的份儿。去去……”冷酷的语言夹杂着不屑的表情,实实让人觉得有点像打发叫花子的感觉。
“好,我晓得你们这几车粮食没得我们的份儿。你哥子好比升子放碗,取方就圆,河内点灯,海量洪宽。那么,就请你哥子看在我们不远千里来支援你们抗战的情况下,借我们一车,我们吃饱了也好上前线与你们并肩作战。”
“呵,笑话,我们晋军谁要你们这的支援,就算要支援,我们也有中央军来支援我们,像你们这样七零八落、吊儿郎当的散兵游勇,只有拖我们的后腿。不借!”
因川军装备可怜而备受歧视,这样的窝囊气也不是第一次让况登晃他们感到酸楚、愤懑、委屈、羞惭。况登晃强压心中怒火,咬緊牙关:“长官,话不是你这样说的哟。”
“我这个话怎么了?我这个话……”
“渔樵耕读是古画,水墨丹青是淡画,你说的这个话,墙壁上挂篙帘子——简直不像画(话)!现在是啥时候哦?国难当头,大敌当前。我们四川同胞不愿身在大后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主动请缨杀敌出川抗日,为民族存亡而战。然而你们却不顾大局,处处向我们投以鄙视的目光。长官,我们出川的时候喊着‘失地不复,誓不回川的口号,今天,你总不能看着我们没有被日本人血淋淋地打死而困顿于此活生生地饿死吧!”况登晃眼含热泪,一边说一边向卡子靠拢。此时李田宝“嗒”解开腰间的枪套,拔出手枪:“你、你再向前一步我就开枪。”
“哎哟……你格老子又不是和尚,还要开光。”
“我、我、我说的开、开、开枪。”
“你吓我!我呸……你行势,不把枪口对着侵略中华的日本人,反过头来对准自己的同胞。好!老子死得了,你也活不成。”况登晃一边说一边脱,将衣服上的几颗扣子一解开,胸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李田宝瞠目结舌。
“来!来!来!朝你况大爷的这个地方开枪!哪个今天不开枪就是虾爬!”原来,刚才况登晃将向罗长蒿、段二娃、汪老幺他们索要的手榴弹用麻绳捆在了自己的身上。李田宝倒吸一口冷气,打了一个冷颤,背心发凉,直冒冷汗。
“有……有话好好说!”
“刚才跟你好好说,你逼到老子把衣服脱。啷个,虚了嗦?”
“对……对不起!对不起!”
“嘿!你格老子把枪口对到我,你还说对不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不要闹了,鬼子都来了。”话音未落,况登晃几人与李田宝同时往山下的公路上看。只见十几辆插着旗帜的军车朝着山上驶来。原来敌人早就探听到今天有粮食要运往前线,扑爬跟斗地撵来抢粮。
“你还把枪口抵到我做啥子?我们再搞内斗,莫说粮食吃不成,连脑壳都要耍脱哟。”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四个字,并肩作战。”
“好,听你安排。”
“你们赶紧把粮食运起走,这里我们先抵到。”
“你们人手少,怎么抵得到……”
“老子身上捆的这些手榴弹都是新鲜的,还怕扯不响迈?”况登晃一边说,一边用手展示他胸前的装备。
“不信拿个来试一下?”
“算了,还是留着等会儿对付鬼子吧。我马上让他们把粮食运走,我留下来陪你们。”
“你还是走吧,你刚才拿枪对着我都不敢开,你留在这里也是多余的。”
“不是我不敢对你开枪,我们都是中国人,哪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道理……”
“空话少说,鬼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你赶快走,记住,要是我们还活着,哪怕就剩一个人,这粮食我们还是要来向你借,要是我们死了,烦劳你们来收尸的时候把我们的肚皮划开,灌点粮食在我们的肠子头,老子们做一个饱死鬼也要跟敌人血战到底。”
李田宝眼含热泪凝视着面前这位了不起的川军,端正了头上的军帽,双脚并拢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庚即转身上车。
(口技)嗡……晋军的车越开越远,鬼子的车越开越近。(口技)嗡……
“小日本,况大爷跟你拼了……”
这正是:
饥寒可耐死敢拼,
借粮突遇日本兵。
国难深重见血性,
三寸醒木赞川军!
点评:
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
—我读四川评书《川军借粮》
读了四川评书《川军借粮》我想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话。评书,属于大书。大书在流传中有着“无奇不传”的理念。作者选择了历史上“川军出川”的题材,借助川军出川时装备极为简陋,向上头要求更换武器装备,上头又敷衍了事,在饥寒交迫中,遭遇了尴尬处境的传说构思了《川军借粮》,使故事具有了“说一说川军出川的一个片段,讲一讲巴蜀男儿的爱国热诚”的传奇性基础。
在《川军借粮》有限的容量里,“书”包含的事件、人物、情节等内容是“小猫吃鱼—有头有尾”。事件是由“川军刚刚进入山西境内不久,娘子关被破、太原即告失守。立足未稳就被冲散,粮草殆尽狼狈不堪,时值冬天大雪封山,饿得心慌冷得打颤”引起,环境、气候、精神状态交代得明白无误。人物“一个叫况登晃,一个叫罗长蒿,一个是段家屋头的二娃,一个是汪家屋里的老幺。”主要人物四位,身份很明确。事情一大片,人物贯穿线,头绪清楚,在四个人中也有主次,况登晃是头面人物,有性格,有行为,堪为川军队伍行侠仗义一腔热血的代表。这样的人物类似传统评书的“书胆”。除人物具有代表性以外,情节也很有冲击力。如核心部分“况登晃一边说一边脱,将衣服上的几颗扣子一解开,胸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李田宝瞠目结舌。”“‘来!来!来!朝你况大爷的这个地方开枪!哪个今天不开枪就是虾爬!原来,刚才况登晃将向罗长蒿、段二娃、汪老幺他们索要的手榴弹用麻绳捆在了自己的身上。李田宝倒吸一口冷气,打了一个冷颤,背心发凉,直冒冷汗。”“‘有……有话好好说!”你看,现场惊心动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立马呈现出来,“大书一股劲”的艺术特色在这里得到凸显。作品平铺直叙不行,没有集中而强烈的核心情节不行。
我尤其赞赏的是《川军借粮》通篇透出浓烈的川味儿,技法与语言的完美结合体现出四川评书的独特优势。诸如“赋赞”“开脸”“贯口”等,虽说评书评话都使用,但是在这里显示了浓烈的辣中有香的韵味。
赋赞:“国难当头,炎黄怒,匹夫有责。军号响,川军振臂,誓师杀贼。淞沪齐鲁枪炮震,晋绥湘鄂烽烟烈。大刀挥,闪闪寇魂飞,尸横野。”“秋饮露,冬餐雪,抛头颅,洒热血。赞巴蜀子弟,人人英杰。壮志出川山岳固,丹心保国旌旗烈。听浩歌曲曲荡乾坤,铭碑碣!”这一阙【满江红】既是对川军悲壮命运的颂扬,也是评书评话不可或缺的表现手段。开脸:“但见他:斗笠戴头上,身上扛土枪,短裤配绑腿,草鞋靸一双。脏兮兮的一张脸,除了红颜色没得,啥子颜色都有。”“但见此人:帽子一歪起,脑壳一偏起,颈子一犟起,肩膀一耸起,肚皮一贴起,腰杆一挺起,手儿一背起,脚儿一叉起”简洁传神、活灵活现。贯口:既是人物习惯做派的写照,又是说书技艺施展的天地:“‘兄弟姓况,草字登晃,拖过罗成,打过烂账,海过袍哥,当过天棒,报名参军,背井离乡,同仇敌忾,打倒强邦,来到贵地,饿得心慌,借粮一车,日后还上,袍哥人家,绝不装莽。”“‘没得空子就养不活棍子。……‘老子们今天外吃空子内吃相,我们饿了,要吃莽莽。”
请注意在这里“空子”“棍子”“外吃空子内吃相”真是各行切口混搭出售,其人物行当、出身、文化品位不言自明。这些手法的灵活准确使用显示了作者的杂学积累,更能看出其掌握评书技艺的娴熟程度。
作品有了形式规范的表达才能保证曲艺本体特征得到体现。曲艺不是单纯的文学作品,写完就大功告成。它到文本必须经过演员的二度创作,包括按照规律编曲,排练之后搬上舞台,见了观众,才算一个完整的节目。它的文本可演是起码的要求。所以我认为一位成功的曲艺作者身兼编剧、导演的双重身份,在写作的时候,既要把故事编得生动有趣,又要顾及演员的舞台表现。《川军借粮》达到了这个要求。
可以说得出来的是主题思想、艺术结构等诸多优点,说不出来的是作者的弦外之音。透过李田宝对川军鄙夷不屑的语气神态,我总感觉隐藏着作者欲言又止的情态。隐隐约约感觉他思想深处存在对并无多少惊人艺却又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正规军的抗议与愤懑,或是对来自民间乡土身怀绝技业余队伍的由衷赞美。当然,作品背后引发的联想是见仁见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