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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君子,著书待后

2017-08-14赵一凡

书城 2017年8期
关键词:顾炎武

赵一凡

费正清晚年,显然迷上了末日故事。他的传记作者,为此还录下一个校园掌故。掌故说:费师垂垂老矣,可他爱用悚人的提问,来测试哈佛神童的IQ和EQ:“一场核战争毁灭了地球!请问地球上哪一个国家,最有希望存活下来?而且还能从零开始,重建这个世界?”学生们听了,先是瞠目结舌,接着乱猜一通。费师的答案是现成的:中国是人类渡过浩劫的希望。

浩劫终于在电影《2012》中降临:火山爆发、地震、海啸,瞬间将黄石公园变作了人间地狱。美国人与各国难民一道,奔向西藏求生。而各国联手打造的诺亚方舟,位于喜马拉雅山的卓明谷。据查,西藏并无这一山谷。《2012》上映后,中国网友惊呼:电影里的卓明谷,就在日喀则和平机场!

再说一节哈佛掌故。一九八二年,哈佛大牌教授勒文(Harry Levin)应社科院邀请,来华讲学。外文所英美室主任朱虹,负责接待。据朱老师回忆:勒文到京后,即去三里河与钱师会面。她的回忆短文《两个文化巨人的相会》,已收入《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引述如下:

钱先生亲自开门,笑嘻嘻说:啊哈,你是来参观我这个神话动物(Mythological Animal)的。二人坐下,不待寒暄,立即在世界文化版图上,纵横交错地漫游起来,一会儿希腊罗马,一会儿法国意大利,他俩竟有那么多话题!回程中勒文闷声不响。快到宾馆了,他突然冒出一句:Im humbled(我自惭形秽)!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他还有一个世界,我却一无所知!勒文是哈佛英文系、比较文学系的顶级教授,他的高傲是有名的。见了钱锺书,勒文自惭形秽了。但他不愧为名家,一眼认出了神话人物。

上面两个掌故,一是费正清援引其“循环神话”,给出肯定的答复:中国是人类渡过浩劫的希望。另一个却让我们如坠雾中:勒文说他对钱师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怎样一个神话世界?告诉各位,我已去过那个世界。先是在家中读书,读着读着就飞过去了。第二回我自驾远游,闯进了贵州、云南、西藏、新疆。那儿是钱师的世界,也是司马迁、唐玄奘的世界。

司马迁的世界

钱师讲过一个道家传说,典出《列子·周穆王》: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赵按:钱师不过是电话上随口一说,却给我一种强烈震撼。跑回家翻书,进而得知:列子本名列御寇,为东周战国人氏。他的著述《列子》,据说是本于黄帝、归于老庄。学界视其为先秦“贵虚学派”,又说他是道家学说的关键二传手。这个牛鼻子老道,到底忽悠了啥?

话说周穆王时,西方有化人(得道成仙之人)来中国:他能入水火,移山河。穆王敬他如上宾,可化人一直不满意。王随其腾云,升至天宫,方知人间万物,无不卑微低下。二人继续云游,所到之处,抬头不见日月,低头不见河海。穆王大骇,哀求回家。化人只一推,他便跌落尘埃。醒来后,王端坐原处,身边还是那几个慵懒老仆。王问我去哪儿啦?仆人答:大王默默待了片刻(默存)。再问化人,他却振振有词道:我与大王神游,形体并未移动呀!

此说腾云驾雾,极言“形不动而神游”,首先便吻合钱师的留洋经历。其次,它刻意描画一个道家祭司:其神通广大、栩栩如生,远超以色列人的历史想象。最后,它让我重新琢磨钱师字号。《易经·系辞》谓:默而成知,存乎德行。由此可见,默存一字寓意丰厚:它深深扎根于文王演周易的神话,同时,又为老庄学说平添一层道家释义。

上面这个段子,别说勒文,就连哈佛政治学教授约瑟夫·奈,听完也会晕菜。赵按:钱师命我背诵《报任安书》,起初我不谙其理。默存一案提醒我:除去背书,咱还要多一分机灵、多一丝悟性。于是我在《管锥编》中大肆搜刮,摘录司马迁相关笔记,分三组报告如下。

孤臣孽子,生于忧患 中国思想史上,此说千年流转。钱师道:所谓发愤之旨,《孟子》早已畅言:“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孟夫子又细说其间心理变化:“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然后知生于忧患。”司马迁对此有何高论?他扬言:“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其后中国文人,对此一片赞同声。

桓谭《新论》感慨: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采不发,扬雄不贫,则不能作《玄言》。韩愈自叹: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奋发乎文章!白居易读李杜,又题诗卷后曰:不得高官职,仍逢离乱苦,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钱师总结道:“司马迁欲雪下蚕室之大诟,遂成藏名山之巨著。其后诸家,莫不滥觞于太史公之‘诗三百篇大抵发愤所作一语。”

文章之德,真理之勇 钱师话锋一转,开始评点德国哲人黑格尔、叔本华,并为我等后生,继续譬讲“穷途末路,文章何以达”的辩证法。中国人常言:文士多奇数,诗人尤命薄。钱按:此说可比较叔本华《悲剧观之文学史》。又引海德格尔名言:人之天良,不能左右人之志事。比较至此,钱师点题:“一切义理,发为文章,莫不判有德无德。哲人著书立说之德操,或曰文德也。”

所谓文德,源自荀子《正名》: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钱师加注:“黑格尔教生徒屡曰:治学必先有真理之勇气(der Mut der Warhrheit)。每叹此言,勘笺文德二字。”至此,钱师意犹未尽,又补一句:“穷力尽事,逢怒不恤,改过勿惮,恕可语于真理之勇、文章之德。”

敢于命争,绝不唯诺 提及真理之勇,钱师欣赏三国魏人李康,因有大赞曰:其“波瀾壮阔,足以左挹(司马)迁袖,右拍(韩)愈肩”。赵按:钱师此说,明指司马迁、韩愈、李康,在中国思想史上文德彪炳,勇冠三军!我却赫然发现:司马迁等人的真理之勇、文章之德,一再指向费正清的循环神话,即死而复生,在在更新,不断从历史灰烬中,飞出一只只金凤凰。

李康《运命论》扬言: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钱注曰:“不计利钝,故不易操守,尽其在己,而非全听诸天,实可比较莱布尼茨、尼采有关命运与抗争之说。渠以为:人能与命争,亦即命中注定。”又按:李康讥讽唯诺之人,指其“‘意无是非十六字直画出近世西语中,所谓唯唯诺诺汉(Yes-Man),颔颐点头人(Nodding-Guy)”。

另有一层要义,被我疏忽多年。直到二○一一年我驾车进西藏,这才恍然有悟:原来太史公写《史记》,并非宅在家里,闭门造车!他是像孔夫子那样周游列国,读书行路,察民情,辨风水,看天下。想当年,孔子困于陈蔡,子路抱怨连连。夫子饿得发晕,仍以齐桓公、晋文公为例,备说其“皆缘穷约而生霸心”。他还谆谆教导徒弟说:“故居而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何谓隐?即与老百姓一道,苦巴巴过小日子。何谓佚?即四处流浪,奔窜不止。

又据姚大力《司马迁和他的〈史记〉》,太史公第一轮壮游,行程二万里,耗时两三年。大致行程是:自长安越秦岭,过汉水,入洞庭,凭吊屈原自沉的汨罗江,踏勘大禹治水的遗迹,又从两湖逶迤至吴国故地,入姑苏、赏太湖、访淮阴。继而跋涉齐鲁大地,过彭城、薛城,经邯郸、开封,再由函谷关,返回长安城。第二轮远游,他作为汉武帝的使臣,深入考察了西南夷。

唐玄奘的事业

二○一三年夏,我在北京盘点游记,苦苦琢磨一道难题,即以何种样式,写好《西部国情考》。仅从地理角度看,我对于中国西部,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麻烦是,我的游记有何价值?这方面,美国游记堪称是一面镜子,可资参酌。

先看斯坦贝克大作:这个倔老头,风风火火活到六十岁,早已得了诺贝尔奖。可他带上小狗,驾车出游,又写一本《寻找美国》。另一本是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的畅销书,名叫《乡村美国之旅》。布莱森生于美国,混迹英国二十年。年过半百后,他决定回家看看,于是狂野驾车两万公里,走遍中西部三十八个州。途中他看见一个魂牵梦绕的故乡,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国度。

赵按:美国人喜爱的游记,大多健康风趣,略带几分任性,这是辛苦打拼的中国人学不来的。然而这些游记,一则缺乏历史感,二来并无学术分量可言。若是捉至一处,即能见出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自《山海经》《穆天子传》开始,中国人发明了一种文采飞扬的史地书,其中有帝王行述、圣贤论语、名人纪行,也有高僧传、边塞诗、列国志。

譬如张骞凿空西域,武帝大喜,即着司马迁写下《大宛列传》。班超立功边陲,捷报频传,班固班昭兄妹联袂作《西域传》。隋炀帝派裴矩出塞,招抚诸番,搜奇猎艳,乃有五彩缤纷之《西域图记》。玄奘九死一生,录得《大唐西域记》。俟清军平定南疆,攻占葱岭,魏源奉命作《乾隆勘定回疆记》。林则徐踏勘喀什、叶尔羌,夜不能寐,挥笔疾书《南疆八城回民生计》。另有一拨充军犯官,亦有佳作传世,譬如洪亮吉《天山客话》,纪晓岚《乌鲁木齐杂诗》。

以上名著,世代相传,构成一套堂而皇之的国家经典。美国人写游记,也会膜拜祖先么?不可能。可我若要写,必定是战战兢兢,高山仰止。换言之,我尽可以走得更远,更深入,可我绝难写出一本不朽之作,比如《大唐西域记》。这叫什么事儿?鲁迅点题曰: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生求法的人。这是中国的脊梁!

赵按:这也是一种中国典籍的千古循环:它们从老庄、孔孟开始,再到司马迁、唐玄奘,一次次奠定经史标准,强化民族传说,构建中国软实力,而且是美国人不懂的那种,包括哈佛政治学教授、软实力权威,约瑟夫·奈。

玄奘那和尚,都给国人立了啥规矩?首先《大唐西域记》的一半内容,涉及中国政治、历史与文化;另一半则以西域诸国为背景,逐日记述他取经途中的种种历险与见闻。同时巨细无遗,罗致古老文献,解读异国神话,传译宗教秘籍。从此,玄奘也为后世确立了学术规范:即古今融通,东西兼顾。

唐贞观十八年,玄奘回到于阗,给唐太宗写信,恳请赦免他当年的偷渡之罪。他在于阗讲经半年,终于等来了诏书:着高僧携带佛经,一路由官兵护送,平安归入京师!进城那天,百姓夹道欢迎。此际太宗驻跸洛阳,正谋划东辽战役。玄奘急着见皇上,便给房玄龄写了觐见书。李世民见信大喜,因下旨曰:可速来与朕相见!玄奘深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所以他到了洛阳宫中,先检讨他有违国法,继而俯身磕头,感谢皇上的宽宥之恩。

此际中原砥定,边疆未及安宁,太宗亟需一位国家安全顾问,为他参酌西域经略大计,并指示山川形势、胜兵甲仗、风土民情。岂料天上掉下一个大和尚:他对西域各国了如指掌,一见面便滔滔不绝,由孔雀王朝、贵霜帝国,一路说到了吠陀经、阿育王。皇帝劝玄奘还俗,随他亲征辽左。玄奘自称是僧人,见不得血流飘杵。皇帝退一步,请他写西行游记,但和尚执意回少林寺译经。皇帝再妥协,准其去长安弘福寺,招聘贤人,开场译经。

贞观二十年七月,玄奘献上《大唐西域记》,太宗悦之。二十二年夏,又献百卷《瑜伽师地论》。太宗御笔作序道: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此一学案的政治与道德含义,一如钱师所言,验证了《庄子·应帝王》的要旨:

一、老子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

二、君王功能有二,一曰感化世人,二曰选贤任能。钱师谓:李世民这两条,历代帝王无人能及。他不仅从善如流,而且深信,君王也要顺应天道。

三、玄奘身为高僧,有他自己的译经事业,故而不能事事迁就皇帝。可他深明大义:臣之事君,义也。他写《大唐西域记》,亦是顺应天道。

关于明清笔记体

高僧标准之外,还耸立一排明清学术高峰,即徐霞客、顾炎武、黃宗羲。这三位都有传世大作,却都采用同一种笔记体!一九九四年春,我随手翻看顾炎武《日知录》,又因读不懂,惴惴求教于钱师:顾公征引百家,恣意挥洒。可他笔下的千字文,往往胜过一卷书!不知是何路数?

钱师说:“我写《管锥编》,用的也是笔记体。”此话让我手心冒汗。钱师又道:“明清大家有抱负,却无写作条件。笔记体的好处,一是因地制宜,灵活多变,二来立意高远,以小见大,因能在片言只语中蕴含大道。”凝神听到这里,学生我如沐春风!回家比较了顾钱二书,可不是一脉相通么?

在我看来,钱师非但传承了笔记体,他还在《管锥编》中,试将中西学问并置,开创一门新学笔记。

徐霞客是旷世奇人,也是游记大家。其显著贡献,即利用日记体裁,勾连经史,刻画地理,描摹民风,同时也在他多年撰写的游记中,展示一种惊世骇俗的求知历程。有人错以为徐公是寄情山水,殊不知其志向高远,乃以“走读天下”为己任。民国科学家丁文江,一九一四年发现《徐霞客游记》残本。为了验证此书,老丁重走徐公的云南路线,补齐三十六幅地图,重新编印《徐霞客游记》。

霞客身后,顾炎武后来居上,继承了笔记风范。身为清初文人领袖,顾公年轻时,一度在江南高举义帜,反清复明。据许苏民《顾炎武评传》:清顺治年间,江南烽火连城,清军反复进剿。常熟、吴江一带的富庶古镇,最是惨遭蹂躏。顾家一门老小,也因此伤亡惨重。

据《清史稿》:南明隆武帝一度颁旨,遥授顾炎武“兵部职方主事”,命其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诸事。而依《周礼》制度,职方一职,乃是中央政府专设的枢密官,“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周知其利害,使同贯利”。

起义失败后,顾炎武东躲西藏,四处流浪。舟车劳顿的日子,让他习惯了在马背上读书,在客栈里写作。清康熙元年(1662),顾公由山东潜行至北京十三陵,独自祭祀崇祯帝。此时,从缅甸传来清军俘获永历帝的消息。南明既亡,还能坚持复兴大业吗?顾写诗道:“时来夏后还重祀,识定凡君自未亡。”

顾炎武熟读古书,深知还有一条汉唐取天下的妙计,即先占山陕,继以黄河两岸为根据地,扫荡南下,收复金瓯。其后三年,顾在太原、西安、华阴等地,结识一批豪杰,其中有傅山、李颙、李柏、李因笃、朱彝尊、屈大均。康熙四年,顾与傅山等二十余人,集资垦荒于雁门关之北,并亲自筹划经营之。

章太炎《书顾亭林轶事》称:“亭林尝得李自成窖金,因设票号。始明时票号规则不善,亭林与青主(傅山)更立新制,天下信从,以是饶以财用。清一代票号制度,皆亭林、青主所创也。”

顾公晚年隐居山陕,不受官职。人生漂泊,时局动荡,更驱使他一门心思,打磨精炼文字,纵论天下利弊。历时十二年的《日知录》,就此成为明清笔记体的又一杰作。若论中国地理,亭林见识之广,并不稍让霞客。在其后半生,他陆续写下《肇域志》《山东考古录》《天下郡国利病书》《历代帝王宅京记》。我好奇:顾乃一介书生,如何奔走四方?

清代文人陈康祺《郎潜纪闻》称:

亭林先生手不释书,出门则以一骡二马,捆书自随。遇边塞亭障,呼老兵诣道边酒庐,对坐痛饮,咨其风土,考其区域。若与平生所闻不合,发书详正,必无所疑乃已。马上无事,辄据鞍默诵诸经注疏。或颠坠崖谷,亦无悔也。精勤至此,宜所诣渊涵博大,莫与抗衡。

黄宗羲,身为反清志士,也长期隐姓埋名。同理,黄在逃亡中,时常寄居农舍,秉烛夜读。如此艰辛生涯,造就了他的《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顾黄发扬读书行路传统,复将笔记体提升至一新高度:由于旅途艰险、食宿困难,容不得长篇大论,故此,顾黄打造出一种凝练文体,其特征是命题沉重、大义凛然,发人深省之余,也能自由穿越古今。譬如顾公写《日知录》,每日一记,篇篇有关国家社稷、天下苍生。又如黄公写《明儒学案》,目的是检讨大明覆灭原因,纵论中国未来政治。

赵按:至此,明清笔记样式,已由徐霞客的游记体,衍变为顾炎武的史地书、黄宗羲的学案体。这能说明什么?它证实胡适所言不虚:孔孟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司马迁《史记》,又将这一复兴愿望,升格为中国循环书写。而顾黄所为,无非是延续这一伟大民族预言,即中国一如既往,终将实现梦想。

古之君子,著书待后

清康熙八年,顾炎武从济南出狱。康熙十二年,清廷撤三藩,吴三桂遂在云南起兵。江南文人为之振奋,不惜作拼死一搏。其中顾祖禹去广东,投靠耿精忠;屈大均下云南,为吴三桂幕僚;王船山也走出湘西,联络广西孙延龄。

康熙平了三藩,又开博学鸿词科,继而招贤达,修明史。此时西北豪杰,何以应帝王?大学士熊赐履,诚邀顾炎武入围。顾答:愿以一死以谢公。内阁学士叶方蔼,又荐顾入鸿词科。顾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

康熙十八年春,各省督抚遵旨,妥送遗老进京。李颙被绑架至西安,拔刀大呼,以自杀相威胁,好歹躲过一劫。傅山年迈,竟被山西大小官員,一路抬进了北京城。老爷子进京后,终日高卧,闭目养神。他先以老病为由,拒绝应试,继而在皇帝恩准免试时,拒不叩头谢恩。康熙帝不恼,反而下诏曰:傅山文学素著,念其年迈,特授内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自一六二○年“五月花”号登陆,至一七二二年康熙驾崩,前后约一百年。此际北美殖民地蓬勃发展:一六三六年哈佛大学成立,一七二二年九月底,美国开国元勋之一、后来的亚当斯总统,诞生于波士顿城。

康熙在位六十年,中国也遭遇了众多变化。其间关键一条,也是费正清未能深究的一条,即顾亭林、黄宗羲等人,主动延续孔孟理想,并将其一流学问、高远志向,融入了中国复兴大业。其后中国一连串变革,从同治中兴、辛亥革命,到民国维新、清华国学院创办,皆与之密切相关。此一历史转折点,我以为发生在康熙十五年:那一年,顾在流亡中阅读了《明夷待访录》,又给黄宗羲去信称:“古之君子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此话怎讲?且容我慢慢道来。

鸦片战争,中国惨败。一八四二年,北京有一批士大夫拍案而起,筹建顾祠,公然祭拜顾炎武。当时研究西北史地的精英人物,如魏源、张穆、何绍基等,尽列其中。顾祠建成后,每年定期公祭,持续达八十年。

八十三年后,清华国学院初立,梁启超编定一份新讲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首次确立了顾公的学术地位:“一曰开风气,二曰开治学方法,三曰开学术门类。”他又说:“若论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者。”至于顾公“历久常新的感化力,不徒在其学术之渊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请留意:梁任公赞许顾炎武“人格崇峻”,这又指向中国古代“君子”说。

此说始于孔子《论语》: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赵按:孔子所谓为己,并非狭隘自私,而是弘扬一种独立求知的理想人格。圣贤瞧不起的“为人”,又是咋回事?回到古代,为人就是迎合他人、学而优则仕。荀子《劝学篇》称:为己之学,即君子之学。其两大内涵,一以修身为目的,二乃注重践履。

北宋大儒欧阳修、范仲淹,联袂标举“士以天下为己任”。北宋程颐又道: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针对宋学遗风,陈寅恪激赏不止:“贬斥势利,尊崇气节。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珍宝。”然而到了顾炎武手中,又多出三条修订意见:

一、君之称谓,并非皇帝专称。回到夏商周时期,“尊卑之势无大相远”:不仅帝王可以称君,女儿也可称父亲为君,妻妾则称丈夫为君。

二、八股取士,败坏心术。科举弊端,是方便空疏不学之徒,竞相浮华,钻营竞奔。

三、期待拨乱反正。顾炎武告诫学生潘耒:“要守其所学,待机而动,思起而救之。”他在给黄宗羲的信中又说:“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

《管锥编》几多密匙

一九七八年十月,胡乔木到钱府,向钱请教一个问题:马克思曾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此说由何而来?钱搬出《管锥编》手稿,翻到某册某页,答案赫然在目。胡大感兴趣,又见手稿夹杂了多种外文,便说“这么多外文,不及早出版,将来谁能校对呀”,他建议用Xerox(影印),钱杨闻所未闻。

《管锥编》是怎样成书的?美国教授艾朗诺称:一九七二年钱杨自干校回京,因住宅被占,老夫妇搬去文学所办公室,一住三年,誊清了《管锥编》稿。早在一九四二年,钱师为《谈艺录》作序时称: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时隔三十年,《管锥编》凝聚了钱师大半生心血,序言只得一百六十五字,岂不怪哉?

钱师序言,不乏自嘲:“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艾朗诺据此认定:“钱面对险恶环境,只能利用自己的学识,暗中将《管锥编》变作了一件走私货。同时,作者也尽其可能,捍卫了他的人格与学术原则。”此说靠谱吗?我谨提出若干疑问,求教于中美学界。同时我相信:以下四个疑难点,很可能是我们打开《管锥编》的密匙。

一、钱在《管锥编》中广泛征引外文典籍,并将七种不同外文,一律译成精当之古汉语。这与唐玄奘译经,大量使用梵文、巴利文、怯卢文、吐火罗文(其中又分AB型,即焉耆语、龟兹语),何其相似乃尔!

二、钱坚持以繁体字排印《管锥编》,这与陈寅恪的古板原则高度一致。能否说钱与陈一脉相承,均为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巨擘或余孽?

三、钱以明清笔记体,写出一百三十万字的《管锥编》。其文体格调,类似顾炎武《日知录》。他的《槐聚诗存》,亦可比较《顾亭林诗集汇注》。

四、身为伟大学者,司马迁遇上一个伟大而专横的汉武帝。太史公不怕死,可他害怕身死名灭,所以他将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心血,铸成一部“藏名山之巨著”。班固写《汉书》时发现:彼时一百三十卷《史记》,已缺失十卷,其中就包括武帝、景帝两篇本纪。既如此,《管锥编》是否也是一套藏山巨著?

《管锥编》之外,还有一套《钱锺书手稿集》。复旦教授王水照,对此已作一番梳理,而我基本认同。王水照先生观点大致如下:

一、《中文笔记》随读随记,最能反映钱的日常读书生活。其次为《容安馆札记》,即半成品学术著作。杨绛说:这是经过“反刍”的结果。一般来说,钱从《中文笔记》,加工到《容安館札记》,再写定为《管锥编》的成熟著作。

二、钱以目录为向导,随读随记。如此治学方式,在我国学术史上因袭千年。

三、《钱锺书手稿集》并非钱氏手稿全部。钱多次说过:《管锥编》有续编,至少还有《全唐文》、韩愈、杜甫。另有一些私密笔记,不大可能发表。

最后一把密匙,窃以为藏匿在吴宓、钱锺书的师生关系中。早年吴宓师题赠钱锺书一诗:“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赵按:此诗明确将钱纳入顾炎武、苏东坡、黄庭坚一干君子行列。

二○一二年,周绚隆为《吴宓评注顾亭林诗》写代序,确认吴宓评注过顾诗。老周发现:吴宓自幼熟读吴梅村,作为精神寄托。他接触顾诗则要晚得多。但顾氏“守先待后,留播中国文化种子”的责任感,却对吴影响至深。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吴宓日记称:“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不为今时此地立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

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一日,吴宓又记:“并世师友名贤中,独陈寅恪兄为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有‘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之气概节操,弥可敬已。”赵按:“天子不得而臣”一句,原指顾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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