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中的自然虚静观在王维陶渊明诗中的观照
2017-08-13许晨雨
摘要:我国古代诗歌美学专著《二十四诗品》在用语和旨趣上都体现出庄禅色彩,深受庄禅玄远精神的影响,其主旨含摄着自然观和虚静观,这种精神美感在陶渊明、王维等人的诗歌中可得到观照。通过陶渊明、王维的具体诗歌,分析其中的自然虚静精神,与《二十四诗品》相联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二十四诗品》中的庄禅玄远精神,体会陶、王二人诗歌中的自然虚静精神。
关键词:《二十四诗品》 自然 虚静 陶渊明王维
一、自然论的诗歌观照:以陶渊明为例
从《二十四诗品》的语言意象对庄禅精神的寄托中,可以看到其对自然诗风的赞赏。像“幽人”载着一种恬淡清雅的诗歌风格,这种诗歌多状写山水自然,情怀清幽质朴;在诸多品目中继承和赞誉自然之“真”,表现出对自然诗风的肯定,以及对去藻饰、存本真的重视;强调须通过“返真”而共通的宇宙至高之“道”在诗歌中的作用等。
若选择一人作为《二十四诗品》中诗歌自然观的典范,陶渊明或可为之。陶渊明隐居田园,“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其诗朴实无华,完全摒弃了矫揉造作、浮华藻饰的浮躁之气,清新自然,语出天然,元好问赞美陶渊明之诗为“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1]。
(一)取材之天然
《二十四诗品》中,《自然》一品有“幽人空山,过水采苹”之语,意为自然之诗如同山谷中的隐士过水采摘青萍一样自然平畅。风格自然的诗人对于题材的选择,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的,在取材方面选择的是自然生发的情感、天然显出的风景,不去刻意挑选浮华的事物。从陶渊明的诗歌选材上,即可观照出这一诗歌风格的特点:一是取景至朴,二是抒情至真。
1.取景至朴。陶渊明的诗歌在刻画景物、描写举止时,选择的都是最为朴实常见的对象,而不会去选择渐欲迷人、五光十色的东西来抒写。
花草虫鱼等自然风光常常被他入诗,作为刻画的景物对象。以花草为例,在陶渊明诗歌中,最常见的花草是菊花和兰草。如“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饮酒·其十七》)、“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拟古·其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饮酒·其七》)等,或幽兰饮风,或芳菊含露,一派自然清新。兰草、菊花、青松等是植物中非常朴素清雅的一类,他选取的这些花草在中国古典文化中都浸染着幽人雅士的高洁质朴之气,而牡丹、合欢等华美艳丽之流在陶渊明诗中则无迹可寻。
在描写举止时,陶渊明选取的亦多是朴素自然的田园起居行止、自然动物之迹。他爱写隐居处所鸟兽的种种行迹。如“日入群动息,归鸟趣林鸣”(《饮酒·其七》),日落时鸟群归去林中,啁啁清鸣;“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夕阳西下,飞鸟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振翅飞翔,清新悠然;“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一》),鸡鸣狗吠,都是日常俗事,被他轻描淡写入诗,却别有一番自然韵致。他好借描写这些朴实的自然景致来抒情。如“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借羁鸟、池鱼来抒发自己对回归自然的渴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借日暮失群独飞的鸟来抒发未确定安身立命之路时的彷徨之情。而他在写自身的行止时,则多为自然田园起居生活,与各种自然景物融为一体。如“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其三》),写小道上草木生长,夕露沾在衣襟上,何其朴素,又何其有韵味;“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归园田居·其六》),在田野、东皋上栽种、生长的,不止有禾苗,还有诗人恬适的心情。这些关于行迹举止的描写都朴实无华,充满田园的自然气息,即便是饮酒,也是在田园中斟酌,没有一字一句关乎纸醉金迷的繁华情景。
2.抒情至真。陶渊明的诗歌抒情至真,没有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之气,所抒发的情感都是与自身遭际、自然生发的情感息息相关的,可谓情真意切。
当他厌倦官场、看清现实黑暗后,决心回到田园中去,一句“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直写出了明志归隐的坚定;当因辞官归田而与妻子生活皆陷入饥寒中时,他有了困扰和疑虑,但经反复思索,想通了不能为眼前的荣华富贵而违背本真,于是饮酒尽欢,畅快淋漓,“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其一》)。当他身居田园,看见美好的自然景物、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喝着美酒、听着身侧孩儿咿呀学语时,他的心境亦轻松愉快,充满闲情逸致,忘却俗世纷扰,“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其一》)。
他所抒写的情感都发诸心端,没有刻意夸大或是捏造强求,至真至纯,既反映了他的种种心情,也体现出他对生活的自我思考和感受。他无意求道,但在诗歌中已经融入了自然之道的真諦。身边可取之材俯拾即是,做到了“俱道适往,著手成春”(《自然》)。他没有强求浓郁的情感和造作的情怀,一切都顺其自然,正是“真予不夺,强得易贫”的正面例子。
(二)用语之疏淡
“若其天放,如是得之。”(《疏野》)《二十四诗品》非常重视“淡”的态度,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语言的洗练冲淡。陶渊明的语言是非常疏淡的。他很少用典、寻章摘句,且很少使用生僻的字眼,語言平实浅显,而无藻饰之弊病。这样的用语,合乎《二十四诗品》中“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清奇》)的淡雅风韵,遣词造句“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冲淡》),令人读之疏淡温润,神清气爽,就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典雅》)一样,意境淡泊,回味悠长。
写举止,如“清晨闻叩门”“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都平实不已,皆将平日小事淡淡叙来,不动浓墨;写事物,如“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拟古·其一》),写兰草之茂盛仅用一个“荣荣”,写垂柳之繁密仅用一个“密密”,浅浅一笔,勾出辄止,不添重彩。
抒写感情时,陶渊明情感真挚,将内心的思索和感受朴素道来,无浓艳藻饰之笔。
写对人生汲汲于虚名的否定、对这一生逍遥自在的珍惜时,他没有向只顾追名逐利的那一群人发长篇大论、连珠炮问,而只是轻轻一句反问:“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这一反问就点出了自己的思索——一生有限,追求身后虚名是十分愚蠢的。
写与友人的亲密情谊,他没有用添油加醋、牵肠挂肚的深情之语。“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其二》)。忙碌时各自忙碌,一闲暇就相思复又披衣相见,言笑晏晏,这样的友谊比酒肉之谊、挂在嘴边的深情更令人动容。
写隐居耕读之乐,他也没有古来隐士写诗的清高脾气,有的只是平凡而纯真的快乐:“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样的语言,平实疏淡,却令人读之含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怡然自得。
陶渊明的诗用语疏淡,但却具有极为丰实绮丽的精神内蕴。苏轼曾评价道:“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这种内荣外枯、里深外浅的特征,正似诗品“浓尽必枯,淡者屡深”(《绮丽》)的旨趣,令人越品越有韵味。
(三)格调之真淳
在《二十四诗品》中,“真”是一种重要的诗歌格调,它含摄了自然天真的诗歌观。在《洗炼》一品中,它表现为不掺杂质的“体素储洁”,“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这种洗练的诗歌保留了至真的内核,剔除了冗杂的部分;在《纤秾》一品中,它表现为淳朴自然得如同“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令人“乘之愈往,識之愈真”,越品味则感受得越清晰。而陶渊明之诗正是愈读愈真,纯真朴素,符合“真”的自然气质。
陶渊明之诗取材天然,用语疏淡,但却令人回味无穷。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其诗歌由表及里,格调纯真、淳厚,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自然的真意,没有藻饰和冗余的陈词滥调。
于田园风光、自然之景中,他能够抒写出天然灵动的真意,最为典型的就是《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这首诗中,自然的真实清新模样与诗人心灵的本真状态一同显现了。陶渊明身在人境,却心无喧嚣,是因为“心远”,即心思淡泊、神思清远,脱离了俗世的纷扰。伴随着这样的心境,他在东篱闲适地采撷菊花,悠悠抬头,即看见南山;夕阳西下,鸟倦飞而知还,一切都那么清新自然。他没有用任何跌宕之语,勾勒之景、情,皆若浑然天成。最后一句更是神来之笔:“此中有真意,欲辩亦忘言。”看似平淡之极,但读毕回味,却越读越妙,能从中品出一个至真至纯的忘我境界——摆脱了物与我的束缚,忘却了言语的存在,只有真意在心中静默流淌,这也正显现出《二十四诗品》中《超诣》的境界:“诵之思之,其声愈稀。”言语越发远了,自然之道越发近了,也就是“得意忘言”。
除此诗外,陶渊明还有其他许多诗歌也在平凡朴实的语言中表现出真实朴质的情感、言浅意深的警策。在不沒的天地山川、草木霜露中,他对比出了人生只有一世的伤感:“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形影神赠答诗》之《形赠影》),用语平实,感慨甚深;游览斜川,逝去的岁月一去不返,他提壶举觞,发出及时行乐的哲思:“中筋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游斜川》)。
陶渊明的诗歌平淡疏野,却淳厚绮真,引人渐入其中,格调真淳,是自然的极高境界,也是《二十四诗品》种种自然之旨的观照典范。读其文,诵其诗,可观照出自然真淳的意境和旨趣。
二、虚静论的诗歌观照:以王维为例
《二十四诗品》继承和发展了庄禅的虚静论,庄禅虚静论包括前文阐述的禅宗“道心”之道、默照禅、“致虚极、守静笃”等对内在清虚境界的要求,也包括“心斋”“坐忘”之“默”“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等超然物外之境的追求。在《二十四诗品》的诸多品目中,都表现出庄禅式的虚静论,在前文已有阐释,在此不再赘述。
王维的诗歌是符合这种虚静论的典型例子。他有“诗佛”之称,以禅入诗,诗歌充盈着虚静的气质,读后可使人“名言两忘,色相俱泯”[2]。
(一)情境之空灵
在《二十四诗品》中,对情境描写的空灵旨趣构成了其虚静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空灵,是“素处以默”“独鹤与飞”(《冲淡》)的恬淡静默之心态,表现为诗人心境的清澈明净、诗歌的清静纯和;是“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高古》)的于虚静中心游太玄的古朴,表现为诗歌寄心太古的出尘脱俗;是“犹矿出金,如铅出银”(《洗炼》)的洗练清致,表现为诗歌的骨瘦神丰、清新而有韵味;是“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般的空寂清澄,表现为诗歌描摹的自然天真等。
王维的诗歌明澈灵动,空幽清寂,其描绘的情境正有这种空灵的气质。其描写对象多为自然风光和幽居生活,不时融入禅机妙趣,由景入心,都是空灵宁静的。
一是景境空灵。其诗中景色不仅以山林间的自然景色为主,多清雅闲适,而且比普通的自然景色更空灵脱俗、静谧幽寂——这一特点,表现在他对“静”景的把握上。这种“静”,从感知效果来看,表现为清凉、幽静和出尘。
一方面,王维能够捕捉并描绘出景物的宁静清凉之静态。他擅用叠加的手法,将清幽的事物巧妙地组合起来,使所写之境静中更静。比如“竹外峰偏曙,藤阴水更凉”(《过福禅师兰若》),“峰”“竹”本就是隐士诗的常见意象,傍晚也总带着幽静的意味,而从竹林中向外探看而得见山峰,还含着暮色曙光,显得更加静谧;“藤阴”本就已使人生发凉爽之意,而和水就阴,藤阴拂水,读来顿觉清凉之至。又如“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白云青霭,幽静清凉,似有还无,空灵脱俗;“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山色清寒,秋水潺湲,从“寒”“苍”到“秋”,都浸染着一种清寂的意味。他还擅长用比喻和夸张的手法,联想出奇特的景状,让物之幽静更上一层,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山中绿意、苍苔皆颜色如水,几欲沾湿人衣,可见有多么苍翠空灵。
另一方面,王维能将动态景物的空灵感极妙地呈现,擅长以动写静。像“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随着时间的推移,树影在深林中映照来去,又照过青苔,让人在动态的画面中读出了静默无语、澄净清澈的时间流逝感。“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酌酒与裴迪》)则将花草写出了别样的气质:草色经细雨沾湿,花枝因春日寒风而动,洗去了花草给人的艳丽感,在雨沾风拂的动态中表现出一股温柔安静的空灵。“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更是以动衬静的典范。山中鸟鸣虽清亮,但万籁俱寂,除却鸟鸣别无杂音纷扰,却更显山谷之寂静。“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雨本是常见之景,但山中之雨与夜相融,在树梢飞泻如百重清泉,这又是何等的清幽出世。
二是人境空灵。在王维诗中,鲜有觥筹交错、人海沉浮的描写,而多是空灵飘逸的行为举止,包括弹琴、焚香、行歌、饮茶、参禅、观花等,而这些行为举止与庄禅式“幽人”“畸人”的行为举止重合性非常高,都是安逸自在、不落庸俗的。“弹琴”这一行为常被他入诗,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等,而他选择弹琴的处所多为深山之中、明月之下,故弹的是清幽,奏的是静谧。他的诗也多有焚香趺坐的人境,身心皆空澈明净,如“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登辨觉寺》),而焚香、趺坐是帮助诗人进入虚静境界的良好状态。他饮茶,“花醥和松屑,茶香透竹丛”(《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带着一颗空静闲适的心观竹、品茶、听松;他观花,“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深居山中,吃素食、观木槿、养心性,这些都是远离尘烟、充满虚静色彩的空灵人境。
从情境到人境,王维都能够在虚静中塑造出一种远高于世俗之人的清雅出尘,其用语、情态、画境都是“落落欲往,矫矫不群”(《飘逸》)的。他诗中的情景皆空灵静默,却大有妙处,只有达到了“虚静”的境界才能够写出这样空灵的情景,令人读之亦心绪静谧清虚,可谓“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冲淡》),在虚静中完成了天人合一的过程。
(二)精神之超然
《二十四诗品》的虚静之旨,不仅是对描摹虚静情景的要求,更表现在诗人精神的虚静。而诗人精神的虚静,则体现为对心外之物的轻看,“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绮丽》),重在心中精神的丰盈,而不在身外之物的充实,也体现为超然物外的忘我;“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高古》),像“畸人”一样心游太虚,忘却尘世,也物我两忘。
王维之诗状摹了虚静的情境,也表现出他心灵的虚静。他被称为“诗佛”,可见他虚静妙悟的心态自然地融入了诗歌里,故其诗的精神也是虚静的。“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既然从他的诗歌看到的景物一尘不染,那么他的心灵也不会昏聩——只有真正清虚之人,才能写下如此超然灵动的诗。
首先,王维多次表现出对身外之事的轻看,以及相应的对精神世界的重视。“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酌酒与裴迪》),不论外界如何,在他的世界中都不值一提,与其关心外物,还不如高卧加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六归襄阳》),在农家饮酒醉歌,读书为乐,在他眼中远远比追求仕禄重要;“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瞑》),山林是春还是秋对他而言皆无可无不可,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到山林清幽之灵气,深得其心,与俗世荣华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王维不仅轻看身外之物,而且常常在诗歌中表现出一种浑然忘我的脱俗境界。他被称为“诗佛”,从其许多诗中也可知他常常参禅悟道,趺坐打禅。而这种修习的积累、个人的感悟天赋一经落笔,就会变成其诗歌精神的虚静。比如“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登辨觉寺》),佛法如云,涵盖了世间万物,生灭的烦恼在他已受佛法感化的虚静心灵中已经被破除,因此忘却了生与死、物与我,超离了肉身的束缚。他的这种忘我之心境常常与自然风光相融合,并通过自然风光来表现,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无意写辛夷花是缤纷丽质还是衰败枯朽,因为它们是开是落都与人无关,不会因人的赞賞而开得盛一分,也不会因为人的叹惋而停止凋落。无所谓生,亦无所谓灭,即无生无灭。一切都自然而然,合乎天意,体现了《二十四诗品》中“疏野”的真谛——“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在这首诗中,王维脱去了身为世人的眼光,做到了以物观物,辛夷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他的化身。他的心灵归于虚静,出尘脱俗,浑然无我。
再者,王维有着禅的思维和悟性,眼见自然风光时,常常能悟出真意,超然物外。如《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穷水尽之处仍有白云袅袅升起,而“水”与“云”都是偶然遇到的,一切冥冥中自有造化安排,故无须忧虑,尽管随缘,尽管从容不迫。而在《鹿柴》中,“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一句意境空寂澄澈,且蕴含着庄禅的哲理思趣:影子在深林、青苔上变幻,没有定相,表现出一种“色相”之空,也即佛家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总的来说,王维之诗从情境到意境都是虚静的,宁静澄澈,超诣灵动。他写诗,愈下笔则愈无我,与自然浑然一体;静下心来,细细品读其诗,“诵之思之,其声愈稀”(《超诣》),联想其中的种种空灵飘渺意境,同样也会进入忘我的状态。
(三)象外之含摄
当精神虚静超越了“相”的束缚时,就会感受到诗歌的意境内蕴。诗歌“象外”的含摄是“虚静”的外化。《二十四诗品》十分注重诗歌在言语之外的意境含摄,强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司空图《与极浦书》),这也是一种得意忘言的境界,也即前文所述的象外之“默”。它是《雄浑》中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超离象外而永立于可应万变的圆环之中,合乎大道;是《含蓄》中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能够构建出一个心领神会的世界,不为文字语言所限制。
王维的诗充盈着虚静之气,含摄了诗歌的象外之象,使人在其语言外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
王维落笔注重事物的“神”,对其“形”则无执著之笔。譬如写在秋夜山中独坐的场景,他未着力写山中秋日夜景如何寂静、如何萧瑟,未用具象之笔描绘山木如何衰败、大雨如何滂沱、秋气如何肃杀,而是用“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来形容这时身处的环境——只写了在雨中落下的山果,却能使人从这一颗山果中窥见一整座山的清寂秋意;只写了灯下的草虫微鸣,却能使人从这一声虫鸣中听见一整颗心的静谧安详。这就是做到了“离形得似”(《形容》),写下的是秋夜独坐空山的神韵,而非枯槁干涩的形态,令人看见了小小事物中所含摄的巨大整体。
王维诗的形态疏淡,但越深入感受王维之诗,看见的影像就越清晰辽阔,此所谓“淡者屡深”(《绮丽》)。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描绘的不过是在竹林中独自对月弹琴的场景,但这一个简单的场景,却含摄着一个寂寞清逸的内心世界。读者细细品读,不仅能看见其月下弹琴的身形,更能看见其深邃幽静的心境,深深感受到蕴藏在其中的孤寂、清冷和高洁气息。
王维的诗歌常常意在言外,含蓄蕴藉,没有直接显露的跌宕情绪,但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含蓄》)。在他许多诗作的尾联中,都会抛出一个问题,但并不予以直接回答,而是以情景描写代答,并没有显露直截了当的答案,却引人无限遐思,自然地感受到言外之旨。比如《酬张少府》一诗,王维在写完沐浴松风、月下弹琴后,提出“君问穷通理”,即张少府所问的关于是入世为官还是洒脱出世的人生哲学的问题,但王维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以“渔歌入浦深”结尾。一句“渔歌入浦深”,丝毫没有直言对入世出世的爱憎,看似无是无非,但却给人以无尽风流之感,使人沉浸在、回响在江浦上的渔歌之中,含蓄地蕴藏着对幽居山林、远离尘世这一价值取向的肯定。
王维的诗富有神韵,意蕴深远,淡而有味,胡应麟《诗薮》评价为:“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几于色相俱空,风雅备极”,乃“千古绝技”。[3]从其诗的情景、精神到象外含摄,都有许多符合《二十四诗品》庄禅虚静审美趣味的地方。读王维之诗,亦需要虚静的心态,才能最大程度地读出其中的无穷韵味。
三、结语
不论是语言意象还是审美旨趣,《二十四诗品》都充分体现了庄禅的色彩,从内到外地散发出庄禅的审美趣味。以陶渊明、王维等诗人为观照对象,可发现《二十四诗品》能够很好地对应庄禅类诗歌自然和虚静等方面的写作要求、情境建构和意境含摄,充分体现了庄禅玄远精神。
注释:
①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四》:“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②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③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3页,第103页。
参考文献:
[1]祖保泉.司空图诗品解说(修订本)[M].黄山:黄山书社,2013.
[2]孙均锡.陶渊明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3]董乃斌,编选.王维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许晨雨,女,本科,天津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