耷拉(外二篇)
2017-08-13红墨
红墨
阿沓个子瘦小,脸色蜡黄,脑袋瓜耷拉着,让人联想到干旱了的庄稼。箕口村人习惯和他开这样的玩笑:阿沓,天天耷拉着脑袋,是不是寻找地上的硬币?阿沓仍然脑袋耷拉着,从不作答。
阿沓耷拉着脑袋有损形象,但并非全是害处,譬如开“批斗会”,阿沓训练有素,天生一副站台挨批的模样;不像其他人,鼻涕挂得三尺长,阿沓是最干净的一个。不过阿沓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一回公社又召开“运动大会”,有一个干部揪起他的头发亮相示众。阿沓“哎哟”惨叫一声,脑袋没有拔起,阿沓整个身子却被拎了起来。阿沓的猴样惹得台下的“革命群众”哄笑,破坏了“运动大会”的严肃气氛。此后再也没有人拔他的脑袋,如此,坏事又演变成了好事。
人们发现阿沓的脑袋更耷拉了。
阿匝是箕口村唯一和阿沓说正经话的人,阿匝和阿沓同岁不同命。阿匝趁生产队闲下,家里垒个猪栏、捡个瓦漏、挖个草紫池、拍个石灰地什么的,必叫上阿沓打帮手。晚餐两人就坐下喝自制的糯米酒,菜好点,炒碟黄豆,吃起来喷喷香;菜差点,每人抓一个卤水萝卜,咬起来脆脆响。阿匝可不是亲近阿沓,只是让阿沓做个下手,主人家又不付工钱,供碗粗饭、敬口薄酒是最常理的事;再说,阿匝三代贫农,苍蝇都找不到可叮的缝。阿沓知道阿匝一直耍着聪明帮衬他,阿沓撑不起脖子,说话累,只是耷拉脑袋喝酒,眼泪簌簌流进碗里。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这天,阿沓的大爷爷突然从台湾回归故里。大爷爷来了又走了,留下一台电视机,给唯一的亲人阿沓。这是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箕口村唯一的一台电视机。
阿沓单身,只有一间老屋。每个夜里,电视演播香港武打片《霍元甲》,墙壁都被挤得“咯吱咯吱”响,连床里、饭桌甚至灶台面都挤挨着屁股。锣公绕着电视机匣子一圈圈转,一遍遍瞅,正儿八经问道:“这么多人是咋进去的?”答:“咋知道呢?”竹婆挡住阿沓打开电视的手说:“等我孙子来了再让霍元甲出来吧!”答:“我们早来了,等不起!”大山啧啧说:“比电影还霸道,不用换片!”答:“这家伙个头小,真神奇!”散场了,满地的葵花籽、烟头、痰,还有打碎的碗碟杯盏,甚至床板上还有谁掉下的铜钱大的脚掌皮……阿沓总是乐呵呵地打扫收拾。
大山和阿沓说起,他好几回看见阿匝站在阿沓的屋后,眼睛贴着墙洞往屋里瞅电视。阿沓这才记起阿匝,急奔阿匝家:“好兄弟,你咋不来我家看电视?你坐头一把交椅!”阿匝惊奇道:“你,脑袋咋不耷拉了?”阿沓旋了好几圈脖颈,平生第一回确定自己的脑袋端正了。阿沓终邀不来好兄弟来家看电视,因为阿匝总是说:“我一瞅电视,眼睛就生疼。”
箕口村人每每遇上阿沓就套近乎:“阿沓,你脑袋不耷拉了?吃过夜饭没有?”
“阿沓,你脑袋不耷拉了?这几根丝瓜给你。”
“阿沓,你脑袋不耷拉了?你脸色好红晕,说不定喜事要临门哩!”
喜事说来就来,邻居村的一个寡妇看上了阿沓。虽然这寡妇搭上一个黄毛小丫,还绝了育,但寡妇面容姣好,脾性也温和;有个女人就有个家,有了小丫就有了女儿。阿沓这些天嘴里不离戏文:“三年四年过,勤勤俭俭做一份(里格)好人家!”这是婺剧《僧尼会》里的唱词。
仿佛一夜之间,箕口村屋顶上满是蜻蜓般的电视天线。阿匝家的电视机有18寸,还是彩色的。阿沓家的电视机还是那台电视机,是箕口村最差的,影像乱晃,时不时要用巴掌拍几下才能正常播放。阿沓一个人呆坐电视机前,也不开电视,耷拉着脑袋……阿匝进来,说:“你家电视机就像一头耕田的老牛,不挨几鞭子,不会走了。到我家看彩色的!”
阿沓就跟随阿匝屁股后面到阿匝家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酒菜不错,是红烧肉。这回,阿沓没有往碗里洒眼泪。
这日,耷拉着脑袋的阿沓从山上回来,看见家门前这般情景:老婆的前脚跨出门槛外,后脚踏在门槛里;一只蛇皮袋鼓鼓的,横在门槛上;小丫死抱住妈妈的后腿,小脸蛋上眼泪混合着鼻涕,戚戚哀求:“妈妈,别走!”
3号
“首長”什么时候来别墅宠幸3号,3号也不知道。3号嗲嗲地问过“首长”:“为啥叫我3号?是小三,还是我排号第三?”首长只诡谲地笑笑。“您叫我3号,那我叫您首长!”3号不但妩媚,而且聪明。“养你,值!”“首长”一亢奋,横抱起3号甩到床上。
3号是冰火两重天,首长临幸时,被折腾得死去活来;首长一离去,自己又成了一具活死尸。
3號不再寂寞,3号捡回了一条流浪狗。在3号的魔术手之下,眼前的狗狗令新主人刮目相看:娇小玲珑、金丝绒的毛、一对小眼睛脉脉含情。“我叫大妮,你就叫小妮吧。”小妮头一拱就吻了下大妮。小妮很黏大妮,还钻大妮的被窝,大妮搂着小妮说:“咱姐妹俩一起睡觉觉啰!”
“首长”突然回来,3号开了门就黏在“首长”的身上。“首长”一进门就耸起鼻子,“不对!不对!”一边走一边嗅,“这气味不对!”“首长”的脸兀地拉成搓衣板,“你偷汉子了吗?”“哪敢?首长玩笑开大了。”啪地一个耳光甩过来:“竟敢给老子戴绿帽子!”“首长”的头颅涨成一颗大地雷。3号舔着嘴角的血丝:“喔,是小妮。”
首长找到小妮,一把抓住她的后腿,拎起,狠狠一掼。可怜的小妮直条条仰躺在地上,四肢痉挛,一双眼睛注视着大妮,淌着泪。
“你?!”3号审视着首长,眼神却空洞。
“抱走!埋了!”首长又吩咐道,“回来给我洗干净了!”也不知指“凶杀现场”还是指3号的身子。
3号一声不吭地抱着小妮,出门时突感有些发冷,一只手褪下貂皮大衣,紧裹住小妮,一直往前方走去……
3号没再回别墅。
牺牲
猴山没有猴,只有一尊侯公塑像。香火缭绕,祭品丰盛。侯二知识渊博,说:“古时,用来祭祀的牲畜叫‘牺牲。”
山下一条河,谓猴山河;河上一架桥,谓侯公桥。河畔的村谓猴山村。
侯公桥是猴山村连接外界的“咽喉”,更是侯二的一座丰碑。没有侯二就没有猴山村如今的游人如织,就没有猴山村村民如今的喜上眉梢。有几户村民在家里竟然不敬财神,敬侯二。侯二说:“我还没成仙哩,不能敬。”
建造侯公桥时,侯二千叮咛万嘱咐老板把好每一道质量关,可在侯二的梦里,气势恢宏的侯公桥坍塌了无数回,让侯二每每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手里建造的桥不能毁在自己的手里,侯二抽闲就到侯公桥转转,由于几年前造桥老板遭车祸身亡,只能不定期地请来别的专家、工程队给侯公桥做安检和修缮。
轰隆一声巨响,正在家里吃饭的侯二手一抖,碗碎裂在地上。“老村长,桥……”有人惊慌来报告。侯二并不老,才四十余岁,因为侯二是原村长,村民依然这样敬他。青天白日,侯公桥猝然坍塌。侯二的脑袋里蹦出四个字:天不容我!
侯二率村民急赴侯公桥。侯二跃入河中救人,连续救上了两个游人,侯二曾是全镇游泳比赛的冠军。“我的家,我的正在读高三的儿子,我的……”侯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侯公塑像前用来祭祀的牲畜,“我已无法上岸,只能当作‘牺牲,用来祭奠侯公桥。”侯二又潜入水中……
半个月之后,村民联名签字,向上级为侯二申报“烈士”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