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札记
2017-08-11王国华
王国华
近乡情怯
《论语》中记录孔子回乡以后,在乡亲们面前,表现得非常低调,“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温恭谦逊,好像不会说话一样,“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在朝时则慷慨陈词,说话极明白,这样的表现反差很大。
能做到像孔子这样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多。很多人与其正相反。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回到乡亲们面前,一定做出花团锦簇的样子,猛夸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之类。原因不外当时信息不畅,传播渠道单一,别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还是无奈,全凭外来者一句话。
讲述者与倾听者,本应互相知根知底,是一种平等关系。但这种信息不对称,使人与人之间变成了俯视和仰视。本无人敬之,通过真真假假的信息传播使人敬之,此种行为即对乡人的不敬。若对乡人有真爱与真敬,则无需“挟外以自重”,近乡情怯,不言、少言则可。
时至今日,在乡党面前“似不能言”又有了新的内涵。国内一、二线城市,三、四、五线城市和乡镇之间的生活水准,已无天壤之别。深圳超市里的饮料,在河北省阜城县的超市里也有,品质几乎一样,网购产品也能直达天涯海角。物质生活彼此彼此,但精神层面的差异却显露端倪。政治问题、国际问题,或是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对某人的评价等,皆因知识背景、生活背景的差异而千差万别,怪不得有人得出结论:“价值观才是人和人之间最深的鸿沟。”
故乡与庙堂,一为生活之地,一为论辩之地。故乡以情为重,庙堂以理为重。情理不同,方式不同,非此一时彼一时也。
想见其止
提到短命的得意门生颜回,孔子总是一副怜惜的样子。他什么都好——“贤哉!回也。”可谓盖棺定论。他还有具体的优点“不迁怒,不贰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对物质条件没过多要求,一心学习,谋求上进。
孔子还有这么一句:“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这句话怎么理解?按多年流传下来的释義,也是表扬颜回的:我看见他一路向前,从没停止过,可惜死了。孜孜以求,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符合刻苦奋斗的价值观。但如果从相反的角度解读呢——惜颜回这孩子,他只知道一路前行,却没见他停下来过。如果他能停下来多好啊。
学习的过程中需要停下来,原因很多。停下来咀嚼消化,停下来实践,是为了上更高的台阶。或者,干脆学到一定程度就不学了。人的天赋不同,承受能力各有其限,若目前掌握的已经足够修身养性,养家齐家,那就算了。再学下去,或走火入魔,或旁门左道,乐极生悲,也不是好事。
有平衡,有自我约束,有底线,这也符合孔子一贯提倡的中庸原则。
学习如此,做人亦如此。行善乃人生向度,亦为自我净化提升之路径。与人为善,与物为善,与周围环境为善,则和谐快乐,自己亦获其利。但善亦有度,放生者将毒蛇集中散布于村庄附近,乃至将老鼠、跳蚤若干置放于森林中,骤然改变生态,周遭之事物,皆成受害者。有买则有卖,有卖则有捕捉,有捕捉则有杀戮,“行善者”只顾一己之善,罔顾结果,实已成杀戮源头。另有一“善”,迁就一切,无论善恶,妄想善能改变一切,以“至善”自居。至善转为至恶,乃真理两极之随时转化,忽视不得。
推及一切,皆应有进、有停、有退。孔子以颜回论行止进退,非为只推崇“进”。但“进”是人生第一步,稍有功力修为,或一般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之后,才可论及止与退。孔子之叹,言外之意可以理解为:颜回应该是有“止”的,但我没来得及看到。他没来得及让我看到,还是因为他死得太早了。
秩 序
弟子子游出任武城宰,孔子问他那里有什么人才,子游答,有一个叫澹台灭明的人,“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子游肯定澹台灭明,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没有公事的时候从不到我的住处,我是他的上司,而他不巴结我。一是他走路从不走小路,所谓“行不由径”,“径”就是小路。此说法得到了孔子的认可,因为后来澹台灭明也成了孔子弟子。
弟子们记载孔子言行,说他“割不正,不吃”,“席不正,不坐”。进食时,食物切割得不整齐,不方正,不吃。就座前,一定把席子摆得端端正正,否则不会坐下去。
行不由径,割要正,席要正,这三件事,看上去似乎毫不搭界,但其实它们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即分寸感与秩序感。
从现实角度考量,很多自我约束行为,有其实际意义。比如,走小路,抄近道,诚然提高了时效,但风险系数也在提高。小路两旁草木丛生,隐藏着蛇虫之类的毒物,不小心就会被咬伤;因为走的人少,小路上的坑坑洼洼要多一些,可能会崴了脚。相反,大路宽敞,危险状况一目了然。
“割正”亦然。食物切割得乱七八糟,虽然味道没变,但吃起来心情会受到影响。一份赏心悦目的饭菜跟一份胡乱摆放的饭菜,给人的心理感受能一样吗?日本人的美食名气不小,跟他们重视细节不无关系。他们重视食物颜色的搭配,重视形状和摆盘,甚至刀在鱼身上的划痕都有讲究。做“味噌”(一种豆酱)的豆子都是一粒粒选出来的——虽然豆子是大是小并不影响出来的品质——但这是全方位的“割正”,或说“割正”是简化、符号化的美食准则,以此要求自己,已成为一种惯性。席正”亦如是,一个人坐得歪歪扭扭,或许会影响别人对其内在的判断。
基于利益考量的条条框框,逐渐进化、完善,形成了规则与秩序。这些秩序,就是日常规范,所谓“礼”。它们约束着人们的言行,帮助人们规避掉一些潜在的风险。
而在我们的历史实践中,有些行为是专门针对条条框框,以打破传统为荣、为乐的。你让我把衣角扯平,我偏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你让我定时沐浴,我偏扪虱而谈;你让我按部就班,我偏放荡不羁,天马行空。魏晋风度至今仍有拥趸。
结果呢?反传统、反僵化、反固化,听上去很美,但反完以后,还是要制定新的秩序。秩序是永恒的,“割正”是永恒的。反秩序只是建立新秩序的开始。
“义”与“亲”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叶公对孔子说,他们家乡有个人偷了羊,他的儿子出面举证,大家都认为这是个正直的人。孔子说,我们家乡跟你们家乡的价值观有所不同,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正直自然就体现出来了。
初读此言,第一反应是,孔子太自私了,怎么可以不以大义为重?但仔细琢磨,孔子说得有其道理。
什么是“亲”,这个很好判断,血缘关系、抚养关系。但什么是“义”?每个人角度不同,对“义”的判断理解和给出的定义不同。很多所谓的“义”,是阶段性的、地域性的、个人化的,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亲情伦理是人之为人的基本要素,是维系人与人关系最后的链条,如果连这个底线都没了,还如何称之为“人”?其实,所谓“亲亲相隐”,不是和亲人一起作恶,更不是主动配合他,而是被动地退却,退到人性的底线。也有些人劝说犯法的亲人去自首,甚至举报之,但目的乃是让亲人的损害减至最低,其初衷并不一定为了“义”。
现在有些地方的法律已经规定,违法者的亲人可以不举证。乃至,如果妻子举证丈夫会对婚姻造成损害,妻子也可以不举证。这就是保留人与人的一点不忍之心、不忍之情。
(作者系文史学者)
尖酸之禮
季氏家族是鲁国的贵族,有权有势。一
天,季氏的子弟季子然问孔子:子路和冉有
做大臣还可以吧?”子路和冉有都是孔子的高
足,被季氏延揽至门下。季子然心中喜悦,故
有此一问。孔子答,看你一本正经,以为要问
什么事,原来是问他俩啊。所谓大臣,应该以
道事君,若不能行道,那就别干了。子路和冉
有,备位充数可也。季子然不过瘾,又问,那
么,他俩是肯听话的人吗?孔子答,若要弑父
弑君,他们肯定是不听从的。
从这个对话中,可以看出孔子有点冷淡
和尖刻。在弟子的记述中,孔子基本都是彬彬
有礼的:“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到穿丧
服的,即使是亲昵的朋友,也必变容色以示哀
悼。在庙堂上,与大夫们交谈时安详从容,与
之和悦地辩论国家大事;国君在朝时,孔子恭
敬和顺,举止得体。
为何孔子和季氏有这样一个对话?其来有
自。季氏家族把持朝政,对鲁国国君并不服帖,
常有僭越之行为。孔子的名言“是可忍,孰不可
忍”,就是针对季氏家族在其家中使用了本为周
天子所用的“八佾”(宫廷乐舞制,八人一行为
一佾,八佾是六十四人)而说的。
尖酸刻薄常被视作没有修养的行为,但某
些时候,却也是“礼”的一种表现方式。孔子
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
动”,并非让人不视、不听、不言、不动,而是
要将其严格控制在“礼”的基础上。在此之上,
不但要视、听、言、动,且要经常为之。孔子此
举,即通过“刻薄”来提示和警醒对方,不要以
为我的学生可以给你当鹰犬,如果你们胡作非
为,他们是绝不同流合污的。孔子本是性情中
人,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感受,在表述上常有骇
俗之语。因此,这里的“尖酸”,从根本上讲也
是礼貌的表现,符合“非礼勿言”的标准。
对公共场合伤害别人的行为,必须予以
明确的拒绝,当头一棒,没准还可以救人。而
那些明明不喜欢、不同意,还要装出一副“无
所谓”的样子的人,才是“非礼”。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