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2017-08-11贺越明
贺越明
1942年7月中旬的一天,美国纽约港,一艘来自亚洲的美军运输轮缓缓地靠岸抛锚。客舱门开后,一群乘客提着各式行李走上码头,前往海关排队等待入境。他们当中,有一男一女两位中国人并肩而行。男的干练潇洒,女的秀丽优雅。在接受移民官询问时,两人以流利的英语作答,神情轻松地过了关。
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人,谢和赓和王莹,都是资深的中共党员。
进入最高统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
谢和赓和王莹持有的是国民政府发出的外交官护照,前者的身份是海外学习员,后者是海外视察员,都有官方头衔。实际上,却肩负着中共党组织的重要委托。在此之前,两人虽身处不同的工作领域,但在隐蔽战线上多年,经受了严酷的斗争考验,具有应付各种复杂局面的丰富经验。
谢和赓出国前是国民革命军副参谋总长白崇禧的秘书,上校军衔。他获得这个军中机要之职,可称有偶然亦有必然。
1912年12月25日,谢和赓出生在广西桂林的一个书香之家。他的二哥谢铁民是中共党员,1927年“四一二政变”期间,和十多位地方领导人英勇就义。1933年,经在吉鸿昌部从事兵运的中共党员宣侠父介绍,谢和赓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他参加了抗日同盟军,在察哈尔和热河一带打击日寇,但不到半年部队打散溃败。他只好重回平津,接受组织新的安排。经中共北方局向中央请示后,决定派他回广西,利用关系打入桂系军队,从事情报和统战工作。
要说进入桂系潜伏,谢和赓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他的父亲谢顺慈与白崇禧的岳父马健卿同是清末秀才,份属世交。他回桂林后,又手持冯玉祥和李济深的推荐函去见白崇禧,得到优渥的安排。他先任广西学生军训处少校主任,后任广西民团干部学校少校教官,两个职位胜任有余,并获得白崇禧的信任。之前他在北平读大学时用心搜集资料,撰写完成书稿《半殖民地的中国经济概观》和逾万字论文《美国倾销政策对中国经济之影响》《论广西的出入口贸易》。他把书稿和论文送请白崇禧指教,白看了很满意,视他为广西不可多得的人才,等到一有机会,就将他放在身边培养和任用。
1937年8月4日,即七七事变发生不满一个月,蒋介石为谋划抗战大计,电召兼任国军副总司令的白崇禧到南京面商机宜。谢和赓作为白的随行亲信之一,参与了蒋、白会商等重要活动。8月9日,蒋介石亲自任命谢和赓为一级中校秘书兼白的机要秘书,确定其工作是办理国防会议事务并负责会议记录。
谢和赓在南京不仅有机会参与最高层的国防机要,还从更高的视角思考抗战全局。这年10月初,谢和赓在国防会议上听到秘书长张群和宣传部部长陈公博等人有关淞沪抗战的悲观论调,特地赶写了《全体性全民总动员纲领之一——全国游击战争之方案》。在这篇洋洋万言的方案里,他糅合了所知的中共抗战政策和策略。完成后,他希望以白崇禧的名义上报,而白读后赞不绝口,觉得由谢以其机要秘书的身份报给国防部长何应钦,再由何转呈蒋介石更为适宜。于是,白授意谢和赓起草他致蒋介石的报告。其中,综合了建议书对长期抗战和国际形势的分析,陈述了中方必胜的理由。更重要的是,白从建议书分析的敌我力量对比中,提炼出其战略战术的名句——“积小胜成大胜,以空间换时间”,后来受到蒋介石、何应钦、冯玉祥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的称赞。此外,报告中还建议,在南岳衡山开办国军将官训练班。蒋介石看到侍从室参谋上报的这份报告摘要,当即批示“交白副总长办理”。他并要侍卫参谋告诉白,同意在衡山开办军官游击训练班。至于谢和赓撰写的那份方案,蒋读了正中下怀,大为赞赏。隔天,他当着国防部长何应钦、桂林行营参谋长林蔚的面问白崇禧:“谢秘书是哪个军校毕业的?”白答:“谢秘书是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北平中国大学经济系的优秀生。”“他并没有进过军校,只是1936年在广西参加过军事训练,读过有关军事的书籍……”蒋听罢,当即下令提升谢和赓为上校。
谢和赓先任中校、后升上校,前后不过两个月,而且都系蒋介石直接提拔。这种殊遇实属罕见。他升任上校不久,又遇到一个机会。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和军委会在武汉进行国军上校至中将的文官登记,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指示他去填表登记。结果不到10天,他便获得考试院颁发的八级(正部级)合格证书和奖状。铨叙部部长钮永建还告诉李、白二位,谢和赓是这次登记中年纪最轻而级别最高的军官,主要原因是唯有他送交了撰写的书稿和论文。
因为谢和赓思维缜密、个性沉稳,在全面抗战开始之际,已成为进入最高统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由此,他既可随时掌握高层军事将领的思想及言行,又能接触并获取十分机密的军事部署情报,这对中共方面掌握并参与抗战的总体策划、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极为重要的。此时,他的真实身份属于顶级机密,在中共内部仅有周恩来、董必武、李克农等几位直接领导知晓。
与王莹恋爱,得到周恩来支持
1937年8月下旬,谢和赓在南京交通旅馆第一次见到王莹。那时,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战时移动演剧第二队来到南京,以文艺形式激励准备保卫首都的抗日军人士气。谢和赓代表李宗仁、白崇禧前去看望,欢迎他们到第五战区进行抗战动员和宣传。王莹作为声名卓著的影剧双栖演员,是演剧第二队的骨干成员。
演剧第二队在南京演出了10天左右,便要离开南下,谢和赓又去送行道别。这一次,王莹与他交谈了较长时间,双方谈得很投机,彼此留下了良好印象。交谈中,谢和赓注意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对方觉得他只是一个爱国的国军军官。他却不知道,王莹早在1930年17岁时,就加入了中共,还被组织培养,安排进入上海艺术大学、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和中国公学学习戏剧、文学,思想和演技获得升华,多次在舞台上和电影里塑造出光彩照人的藝术形象,同时不动声色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由于演剧第二队后来奔赴第五战区最前线,随桂系部队转战徐州、开封、郑州、洛阳以及大别山等地,谢和赓数度看到他们的演出,也有机会与王莹见面和交流。随着时日推移和接触增加,两人彼此有了爱慕之意,尽管并不知道对方的政治面目。
可是,谢和赓在1934年已经成婚,妻子是白崇禧夫人马佩璋的表妹杜璇。然而两人婚后聚少离多,虽然育有一子谢镛,但共同生活的时间较短,也缺乏共同志趣。到后来两人貌合神离,同屋分居。谢和赓为此感到苦闷,曾向他的革命引路人也是入党介绍人宣侠父倾诉。宣侠父告诫他以革命事业为重,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影响与白崇禧等人的关系。不过,白崇禧得知内情后,并没有责怪谢和赓,而是表示同情。
后来,谢和赓在一次见面时,对王莹讲述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状况,同时也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意。王莹还不知道谢和赓是负有潜伏使命的中共党员,但她本人也担负文艺界统战和宣传的重任,觉得这位国民党军官正直诚实、富有朝气,答应与他接触和交往。
武汉保卫战结束后,演剧第二队撤到桂林,等休整后去南洋进行抗战义演募捐。谢和赓继续代表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与之联系,策划演出计划,安排旅途经费。一天,他乘坐军用吉普车行驶在桂林北门至南门的马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一看竟是李克农,公开身份是桂林八路军办事处主任,不公开的身份是中共中央长江局秘书长,还是谢和赓单线联系的直接上级。这时,他旁边的人是王莹和金山,也是他负责联系的地下党员。
谢和赓一看这情形只好下车,与李克农等谈起赴南洋演出的事情。王莹将李克农向谢和赓打招呼的亲切程度看在眼里,顿时省悟他们定是非常熟悉的同志,谢和赓原来是自己人!
这次街头偶遇,在王莹,是无意中发现了谢和赓的真实身份,使她坚定了与他发展恋爱关系的信心;在李克农,却因为一时大意和失态,受到周恩来的严厉批评。当时在场的幸好是王莹和金山,否则谢和赓的潜伏者身份就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
1942年上半年,谢和赓和王莹都在陪都重庆,见面很方便,两人的恋情也逐渐公开。王莹为此受到压力,文化、艺术界的进步人士指责她不该与国民党军官谈恋爱,党内同志也批评她与白崇禧身边的人过从亲密,甚至要求她端正立场,斩断情丝,而她却不能辩白,无法说明谢和赓的真实面貌。但是周恩来通情达理,在分别约见谢和赓和王莹谈话时,对他们的恋爱关系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就在这个时候,谢和赓作为党国的可造之才,被国民政府选中派往美国公费留学,得到白崇禧的支持。谢和赓马上把消息报告了党组织。差不多同时,王莹也有出国的打算,并通过上层关系顺利领到公务护照。这次赴美的机会,对他俩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深謀远虑的周恩来、董必武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们既能了解世情和增广见闻,还可向海外传播中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决心和战绩,尤其是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情况,并在美国进步人士中广交朋友,争取他们了解和支持中国的反法西斯战争。
5月以前,周恩来分别在曾家岩等处秘密约见谢和赓和王莹,就他们赴美之事作出周全安排。由于谢已获得国民政府文官八级合格证书,而王又是著名的影剧明星,周恩来关照他俩:进大学深造时主要学习知识,不必获得学位。此外,谢和赓当时与妻子杜璇尚未解除婚姻关系,周恩来叮嘱他俩可以交往,但不能结婚,也不能同居。
谢和赓作为潜伏者离开以后,中共方面并不担心他的工作无人接替。其时已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少将参议的刘仲华,是1923年加入中共的资深党员,可以基本掌握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核心圈的重大机密。
留美与归国
谢和赓、王莹抵达纽约后,按照周恩来的吩咐,与冀朝鼎和拉铁摩尔取得联系,请他们推荐入校就读。冀朝鼎是中共资深党员,其身份在党内只有周恩来等几个人知道。拉铁摩尔供职于美国太平洋学会,访华时曾由白崇禧当面介绍,承诺为谢和赓推荐修读有关财经和城市管理的课程。因冀朝鼎夫人原是拉铁摩尔的秘书,在重庆就认识的女记者史沫特莱隔天从她那里获悉了谢和赓和王莹来到美国的消息,并很快相约见面。
他俩也和当时大多数留美学人一样,到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及华美协进社报到。后者是民间社团,理事中有胡适、周鲠生和侯德榜等人,正与访美的外交部长宋子文谈论派谁参加将在华盛顿举行的世界青年学生代表大会。当时,已知苏联选派了来自战争前线的一男一女英雄人物做参会代表。他们提议,中国只有选派也到过抗战前线的王莹当代表,才能与他国代表比肩。况且她还是能歌善舞的明星,以后到美国各地做宣传一定会受到观众欢迎。果然,王莹后来到各地主要大学和重要企业从事宣传活动时,成为当地媒体赞扬的对象。
谢和赓很顺利地进入美国国际事务研究所深造,后来又去西北大学就读,同时在当地向知识界和公众宣传中国抗战的成就。1943年9月,他写完论文《六年抗战之后》,详述针对日、德、意三国法西斯侵略战争的战略战术。文章在《亚细亚》杂志发表后,被译成中文在《旧金山时报》头版转载。女作家赛珍珠也对媒体发表谈论,推荐该文的建议。《亚细亚》杂志主编瓦尔西是其夫婿,接到美国军界将官和国务院官员来函来电,表示赞成这篇论文的见解。谢和赓还一连四个周末,应邀向贝满女子学院师生作中国抗战形势报告。该院院长莫利博士听后给予很高评价,认为他提出的战略计划与艾森豪威尔将军的设想不谋而合。
1945年8月,谢和赓和王莹在美国迎来抗战的最后胜利,与当地华人侨胞一起同声欢庆。随后解放战争爆发,国内政局丕变,国共攻守易势,解放军连连获胜。中共开始谋划成立新政府。1948年,马季良(唐纳)由香港到纽约,带来了夏衍给谢和赓和王莹的一封长信,信中分析了国内形势,说解放快完成了,党内急需干部,希望他们做好回国准备。不久,又有刘仲容奉周恩来指示写来的3封信,催他们回国讨论国家大事,实际上是要他们参与筹备召开第一次政协会议。随后,还派赴美人员专门送上路费。周恩来在这个时候想到谢和赓,说明对他极为器重。当时,谢和赓正任《纽约新报》代总编辑,几乎每天撰写社论,还要掌管翻译工作。他如果离开,这份爱国报纸主持无人,就可能失去一个宣传阵地。他字斟句酌,给周恩来写信说明情况,而没有即刻动身返国。周恩来托人写信给他,同意其暂不离美,并嘱咐把《纽约新报》办成新成立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在美洲的机关报。
这样,谢和赓和王莹继续留在美国。广西解放后,谢和赓收到姐姐从桂林寄来的与杜璇离婚的法院判决书,才和王莹于1950年2月22日在纽约市政府登记结婚,过上了甜蜜的家庭生活。可是,由于纽约的国民党势力破坏,谢和赓第二年失去了《纽约新报》的工作,家庭经济陷入了困境。经朋友介绍,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图书馆谋得一份整理书刊的工作,而王莹主要在家里从事小说创作和翻译。
1950年代初,随着麦卡锡主义兴起,美国出现了迫害共产党人和左翼进步人士的风潮,并祸及外国人士。立场明显倾向新中国的谢和赓和王莹,也上了黑名单,不断遭到移民局的监视和骚扰。1954年9月27日上午,谢和赓正在图书馆阁楼的办公室上班,借书台前来了两名白人男子,叫接待员打电话通知他下来。见谢和赓到来,其中一人对他说:“我们来自移民局,请你跟我们走!”他一听顿生不祥之感,镇定地说:“你让我上去换件便装好吧?”见他身穿工作服,移民局探员同意了。谢和赓乘小电梯回到办公室换上便装,并未下来,而是乘电梯上到五楼,从那里转到其它电梯下楼,从图书馆后门出去,直奔曼哈顿区西115街的教工公寓通知王莹。随后,谢和赓被押往移民局在埃利斯岛的拘留所。
谢和赓被捕的消息,当即传开了。图书馆同事义愤填膺,成立了后援会,发动员工到移民局举牌抗议侵犯人权的行径。围观的群众也群情激愤,痛骂移民局是“法西斯”。一些熟识的美国朋友和爱国华侨更是向王莹伸出援手,给予安慰和支持。
10月4日,移民局探员又上门拘捕了王莹,把她也关进了埃利斯岛拘留所。在拘留所里,谢和赓和王莹经历了审讯和劳役,坚不屈服。最后,美国通过外交途径向中国政府提出,把他俩和另外遭拘的12名中国留学生交换同等数量的美军战俘,周恩来总理当即同意了美方的要求。
1954年12月底,谢和赓和王莹在居停美国12年后,终于回到了祖国。在北京,他俩受到了董必武的接见和宴请。1956年初,谢和赓担任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编辑部高级编辑、美澳组组长,王莹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剧,他们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
(作者系文史学者)